甘陽:中國何時成為一個「政治民族」

甘陽:中國何時成為一個「政治民族」中國在經濟上的崛起已為舉世所矚目,但中國在進入下一世紀時必將面臨的關鍵考驗或在於,古老的中華民族能否成熟為韋伯(Max Weber)所謂的現代「政治民族」。本文將首先簡略討論「政治民族」的概念,以便指出,對中國政治改革方向和方案的討論有必要從「政治民族」這一核心概念出發加以考慮。 ( http://www.tecn.cn )1、何為政治民族一個世紀前,韋伯對其自己的祖國德國從一個長期積弱的經濟落後國家迅速崛起為一個歐洲經濟大國曾深感憂慮,因為他認為,一個長期積弱的落後民族在經濟上突然崛起必然隱含一個致命的內在危險,即它將加速暴露落後民族特有的「政治不成熟」(political immatuarity),這種經濟快速發展與政治難以成熟之間的強烈反差不但最終將使民族振興的願望付諸流水,甚至會造成災難性的結局即民族本身的解體。韋伯終其一生惶惶不安的就是德意志民族無法走向「政治成熟」(Weber,Political Writings,1994)。韋伯的這一擔憂事實上為德國日後的發展所證實:韋伯死後的德國「魏瑪共和」今日幾乎成為「政治不成熟」的同義詞,其結果就是希特勒的上台以致戰敗後兩德分裂,分別依附於美、蘇。只是在冷戰結束後,德意志民族才重獲走向統一政治民族的機會,亦即從韋伯時代算起耽誤了將近一百年。 ( http://www.tecn.cn )韋伯的基本看法是認為,現代經濟發展必然促成社會的高度分殊化(societal differentiation)從而導致整個社會具有日益多元分散的社會離心力傾向,因此現代政治的基本任務即在於如何創造一種政治過程以使多元分散的社會利益仍能凝聚為民族整體的政治意志和政治向心力,不然的話整個民族將出現只有社會離心力而無政治向心力、只有地方和集團利益而無民族利益的危險局面,其結果將是整個民族呈現分崩離析的狀況。由此,落後民族經濟崛起的背後所隱含的一個重大問題就是,該民族的政治主導力量是否有足夠的政治遠見和政治意志去塑造一種新的政治機制,以適應社會結構的巨大變動。由於現代經濟發展的基本趨勢是要把社會的所有人口都納入一個統一的交換經濟過程之中,韋伯認為能夠適應這種「大眾經濟」過程的唯一政治機制只能是「大眾民主」(mass democracy),亦即被納入一個統一經濟過程中的社會大眾必須同時能參與到一個統一的政治過程之中。這種以最廣泛的政治參與來凝聚民族政治認同的民族就是現代「政治民族」。 ( http://www.tecn.cn )2、政治民族與大眾民主但在韋伯看來,落後民族與發達民族相比的最大差異之一恰恰就在於,落後民族從根本上是一個「非政治的民族」(unpolitical nation),亦即由於缺乏一套能夠使全體國民都參與其中的政治過程和政治機制,大多數國民並不生活在本國政治之中,而是生活在本國政治之外。 ( http://www.tecn.cn )這樣一種將大多數國民排除在政治過程之外的政治機制,在韋伯看來只有在經濟發展相當緩慢,社會尚未分殊化的狀況下才有可能運作,因為在這種相對靜止的社會狀況下,社會整合主要依賴傳統宗教和道德,政治則只是少數精英之間的權力平衡問題。但是一當現代經濟加速發展,社會高度分殊化,這樣一種將大多數國民排除在政治過程之外的政治機制必將日益捉襟見肘。因為它事實上將無法解決如何將高度多元分化的社會利益納入一個政治過程的問題。韋伯由此認為不但德國容克式封建貴族政治註定要沒落,而且老式的歐洲自由主義政治即英國式貴族自由政治同樣註定沒落,因為它們都把政治過程局限在一個特定社會集團之內,從而無法將已經進入歷史舞台的「社會大眾」整合到政治過程之中(英國本身從自由政治走向民主政治始於1867年改革法案)。正是從這一點出發,韋伯強調經濟發達民族必然是一個「政治民族」,亦即它必然也必須發展一套相對發達的政治過程和政治機制能使社會大眾都參與在本國政治之中。這種適應現代經濟和現代社會的政治機制就是以「大眾政黨」(mass party)和全民普選為基本機制的「大眾民主」。大眾政黨的特點即在於它的政治活動不是局限於某一特定集團之內,而是致力於溝通不同階層、不同集團、不同地區的局部利益,從而凝聚對民族整體利益的社會共識,而定期性的全國大選機制則為利益千差萬別以致彼此衝突的社會各階層提供相互了解、謀求妥協的機會,從而有利於社會達成「隨時調整的共識」(contingentconsensus)。韋伯特彆強調,選舉政治發達的最深刻政治意義實際在於它使發達民族的國內政治過程具有一種全民政治教育的滲透力,亦即它使各有自己特殊利益的階層、集團和地區同時具有對「全國性政治」(national politics)的基本意識,正是由於這種特殊的全民政治教育機制,經濟發達民族儘管社會利益高度分化,但國民們卻具有「責任共擔的習慣」(the habit of sharingresponsibility)。從而使發達民族在本國內部具有落後民族望塵莫及的高度政治凝聚力。這就是「政治民族」與「非政治民族」的最根本差別。韋伯斷言,現代民族的真正強盛必以「大眾民主」為政治基礎。 ( http://www.tecn.cn )3、政治市儈主義與政治不成熟韋伯由此強調,發達民族與落後民族的根本差異並不僅僅在於「外在強盛」即經濟、軍事的發達,而且更在於「內在強盛」即國民通過政治參與而對本民族整體長期利益具有高度的政治認同感所形成的政治向心力。韋伯對德國的憂慮就在於,他認為德國儘管能在較短時間內經濟崛起甚至給人以「外在強盛」的表象,但與此同時卻是「一個全然缺乏任何政治教育的民族」(a nation entirely lacking in any kind of political education)。尤其是,一個落後民族走向「外在強盛」即經濟崛起的過程,在韋伯看來決不意味著這個民族必然就在走向「內在強盛」,因為一國「內在強盛」的不發達並不是經濟不發達的結果,而是政治不發達的結果;同理,一國內在強盛發達也並非經濟發達就能自然形成,而是國民們只有在充分的政治參與中不斷經受政治教育才能培養出來的一種基本政治素質。但落後民族的「政治不成熟」恰恰就在於它往往為追求「外在強盛」而壓抑民族「內在強盛」的生長,亦即在經濟崛起時社會的主導政治力量和新興經濟階級往往都抱定韋伯所謂「鼠目寸光的法律與秩序市儈主義」(short-sighted law and order philistinism),即片面強調秩序和穩定而一再延誤政治改革的時機。 ( http://www.tecn.cn )韋伯認為這種「政治市儈主義」乃是「政治不成熟」的典型表現,他尤其強烈抨擊當時德國資產階級力圖排斥德國工人階級和德國社會民主党進入政治舞台是十足的「民主恐懼症」,認為這種「民主恐懼症」恰恰表明德國資產階級的「政治不成熟」從而無法成為德國的「政治領導階級」(事實上德國資產階級對社會民主黨的長期排斥成為日後希特勒上台的重要原因)。這種「政治市儈主義」在韋伯看來是純粹自欺欺人的慢性政治自殺主義,因為它導致的實際結果只能是,舊的政治機制每天都在加速衰敗和死亡,新的政治機制卻無從生長。長此以往,只能造成整個民族的政治機制日益萎縮,到最後恰恰只能導致法律與秩序的崩潰。 ( http://www.tecn.cn )4、中國政治改革的中心問題中國在經過十餘年的改革開放後,社會分殊化的程度已相當之高而使中國在社會層面已具有了現代社會的基本特徵。目前不同社會階層之間,不同地區之間,以致同一地區的不同「單位」之間的利益都已有極大的差異、矛盾和衝突。所有這些不斷增生中的新的社會差異、社會矛盾、和社會衝突,事實上都突出了一個基本問題:在社會高度分殊化發展後,中國將以什麼樣的政治機制和政治過程來達成社會整合? ( http://www.tecn.cn )從本文的角度看,中國現代經濟和現代社會的發展趨勢,已經歷史性地提出了中國如何走向「政治民族」的問題。這一問題不解決,中國必將呈現只有日益多分散的社會離心力,卻無法通過一種制度化的全國性政治過程來整合多元分散的社會利益的狀況。目前中國從官方到民間都十分盛行的各種「政治市儈主義」(political philistinism),適足延誤中國走向政治成熟,從而已成為中華民族崛起為一個偉大政治民族的致命障礙。事實上,由於政治改革的一再延誤,中國今日社會整合的機制和能力已相當脆弱,其集中表現就是日益突出的所謂「中央與地方」這一基本張力。這一張力的實質無非是,由於中國社會分殊化的高度發展,已使「中央」日感缺乏足夠的權力基礎來整合不同社會利益的矛盾和衝突。但是,從更深一層的角度看,中央權力基礎不足的根本原因恰恰在於中國目前仍是一個「非政治民族」,亦即由於缺乏一套能使社會大眾都參與其中的全國性政治過程和政治機制,中國的中央政治權力事實上並無自己獨立的權力基礎,亦即它無法象發達經濟民族的中央權力那樣可以訴諸全國性大選來直接取得社會大眾的民意支持,從而以制度化的方式確立自身權力不容挑戰的正當性基礎(legitimacy)。 ( http://www.tecn.cn )中國政治改革的中心問題在我看來由此也就是:如何使中國從目前的「非政治民族」狀態走向一個成熟的「政治民族」。這實際上也就是說,中國政治改革的中心問題事實上是要解決重新奠定中央政治權力的正當性基礎問題,亦即使之能直接立足於以全國性大選為槓桿的大眾民主基礎之上。誠如韋伯早就深刻見出,社會經濟發展越是多元分殊,中央權力就越有必要立足於全民直選,否則必處處受制於各種地方或集團利益。從這種意義上講,在社會高度分殊化條件下,加強中央權力的最有效手段恰恰就是擴大大眾民主。不妨說,無名無姓的社會大眾乃是現代政治體制的「天子」,而擴大大眾民主實無異於「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現代式! ( http://www.tecn.cn )事實上,發達經濟民族加強中央權力的最主要制度化安排就是儘可能減少間接選舉的層次而擴大直接選舉,以確保最上層的中央權力具有比任何地方或集團勢力更大的社會民眾基礎。例如美國憲法規定,聯邦眾議員不得由各州議會間接選舉產生,而必須由各州人民直接選出;第十七條憲法修正案進一步規定,聯邦參議員同樣必須由各州人民直選產生,不能由各州議會間接選出;更重要的是,聯邦黨人在費城制憲會議經過長期討論,最後決定美國總統不由眾議院間接選出,而由全美人民另派代表直接選舉產生,其中心考慮就是要使美國總統的權力基礎直接來源於美國人民,並向全體美國人民直接負責。所有這些憲政安排都旨在使美國的聯邦政府能將其權力正當性直接立足於最廣大的民眾基礎之上,以確保聯邦政府的權力基礎絕對不受各州政治權力的挑戰,從而有力地促進了美國從一個鬆散的各州邦聯最終成熟為一個統一的「政治民族」。順便應當指出,議會制與總統制儘管不同,但在訴諸全民直選以奠定中央權力正當性基礎上則並無二致,事實上議會制國家在中央權力不足時最常採用的做法就是提前舉行全國大選,以從社會大眾的直接支持中獲取新的權力正當性基礎 ( http://www.tecn.cn )5、現代政治社會的基礎問題從以上所述,可以看出本文的基本論點是認為,中國能否成熟為一個政治民族將主要取決於兩個制度性的保障,即大眾民主及以大眾民主為正當性基礎的中央權力之落實。這一論述方向與今日大多數人強烈主張「地方權力」的傾向多少有些背道而馳。但我以為,處於世紀之交的中國人今天討論中國政治的未來發展時,不能完全僅從目前的權益之計出發,而必須同時有基本政治理念的視野。與本文有關的一個基本政治哲學問題實際是:現代政治社會的基礎究竟是什麼?在這一問題上,重溫美國建國時聯邦黨人與反聯邦黨人的爭論是不無啟發的。 ( http://www.tecn.cn )聯邦黨人與反聯邦黨人當時的全部論戰實質上可歸結為一點:反聯邦黨人主張政治社會的基本單位是地區共同體而非每一個人,因此主權在地區共同體。這一政治原則直接體現為1781年「邦聯條款」的前言,即美國是由各州為單位所構成的「洲際聯盟」(Uninion between the States)。相反,聯邦黨人的基本政治主張則是:現代「國家」的主權必須直接受自於作為個人的每一公民個體,而非來自於任何其他地方共同體,不管是省、市、鄉、村。這一政治原則集中體現為美國聯邦憲法的著名首句:We the People of theUnited States,……其根本重要性即在於,美國聯邦作為一國政治社會,不再是由各地方共同體權威當局所組成,而是直接由作為個人的每一公民個體所組成。也因此,聯邦中央政府乃是每一公民個人的直接代表,而非地方共同體當局們的僕人。 ( http://www.tecn.cn )總之,以公民個體為政治社會之本,以統一憲法為民族國家之綱,就是聯邦黨人為美國民主築下的基石。我以為這同樣應成為今後中國民主的基本原則。在中國歷史上,政治的組建原則從來是在中央集權制與區域寡頭制之間來回擺動,從未以個人本位原則建立。如果說本世紀以來中國人曾以國家獨立和民族自由這種大群體來取代個人獨立與個人自由,那麼近年來似乎不無另一種危險,即以「地方」這種次大群體再度障蔽了個體。似乎個體在一個較小群體中就必然比在一個較大群體中有更多的自由。這其實正是反聯邦黨人當年的最根本論證,即所謂「共同體越小,民主越易」。但聯邦黨人對現代民主的最大貢獻恰恰就在於,他們徹底打破了民主只有在小國才有保障的西方傳統論點,明確奠定了一條決然相反的民主原則:「社會越大,越能妥當自治」(thelarger the society,the more duly capable it will be of self-government)。聯邦黨人的這一理念及美國民主的歷史經驗,或許可以使我們有理由認為,中國自秦漢以來的大一統民族國家傳統並不必然構成中國走向民主的障礙,相反,在充分發展大眾民主的基礎上,中國的大一統傳統或將極大地有助於中國成熟為一個偉大的現代政治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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