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人》

《小情人》六六閱讀提示六六，就是寫《雙面膠》、《王貴與安娜》和《蝸居》的六六。以小說和電視劇成名前，六六曾在新加坡某著名幼兒園做過8年幼兒教師，每天和學齡前兒童生活在一起，積累了一套獨特的教育經驗。後來有了兒子，喚名「偶得」，家教經驗更是自成一派，歡樂無邊。在六六的《小情人》中，我們感受到最貼心的溫暖——撒嬌賣萌的媽媽，像個孩子依賴著另一個孩子；獨立懂事的孩子，像個大人關愛著另一個大人。（一）不要金帽子婆婆在家說個事情，引發了我與老公對陳偶得的教育之辯。婆婆說，附近住的兩家中國人，孩子一般大，都剛進小學。一個男孩成績很好，在學校里經常戴金帽子（類似於中國以前的小紅花），而另一個同班同學女孩子成績就一般，家長很著急，每天花大力氣輔導。我不以為然，評論了一句：「戴金帽子究竟是孩子的驕傲還是大人的面子？為了大人面上有光，出去炫耀自己孩子有多麼聰明，而強壓孩子做自己不擅長的事情，這人道嗎？」老公不高興了，說：「這怎麼能僅僅說是大人的面子問題呢？孩子成績好事關前途。從小底子打得牢，以後就在競爭中容易處於優勢，不會面臨一次次失敗、被淘汰的打擊。因此孩子成績好是很重要的。」我很不厚道，壞笑著說：「想當年，你成績比我好多了，又是重點中學的尖子，又是在重點大學的招牌系畢業，而我，從附屬幼兒園混到附屬小學混到附屬中學混到附屬大學（我只能稱我的大學為附屬大學，因為當年若不是父母在裡頭，估計想混進去很有難度），多少年混下來，實踐證明，我比你強多啦，哈哈！人以學校成績論英雄是相當錯誤的看法。」婆婆和老公同起而攻之，認為我這種觀點未來的結果就像我爹對我家倆孩子的教育一樣，最終都沒考上大學。陳偶得若落到我的手裡，基本上就是廢了。我不能再爭辯下去了，再爭下去，要走上兩個家庭孰優孰劣、誰家基因更佔上風的歧路。我以為，對孩子的教育最為重要的是樹立健全的人格，與人或環境相處和諧，善於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執著而不偏執，有健康的愛好。這些都比學習成績好壞重要得多。健全的人格包括：善良，努力，開朗，大度和擁有愛的能力以及愛的技巧。一個孩子成績再好，跟同學老師相處不好，為一分兩分斤斤計較，每天成為學習的奴隸有什麼好？我知道老公會反駁我說，成績好不代表其他方面不好。這就是我要表達的意思，我認為其他方面好比成績好要重要得多。我對老公的話不屑一顧。我若反駁他到啞口無言，估計婆婆在旁邊得不高興了。我還是覺得我爹的教育相當成功，我就是典範。不是說我多麼優秀，而是說我對生活的滿意程度。他傳給我的知足常樂，他傳給我的不慕金錢，他傳給我的不求上進，我覺得很好啊！讓我在未來的日子裡受益無窮。我開朗樂觀，對悲傷總很快遺忘。我不慕金錢，所以才找現在這個老公而沒在年輕貌美的時候挖空心思傍大款。我不求上進才會容易滿足，對自己對他人要求不這麼嚴格。切，換個老婆，估計我家老公會被修理得很慘，他還不感謝我爹，沒有一顆感恩戴德的心的男人最要不得了。哼！（二）媽媽的電腦，NO晚上一家大小傾巢而出。保姆推著車，婆婆拎著我的包，老公拉兒子的一隻手，我拉兒子的另一隻手，兒子邊走邊像猴子一樣盪鞦韆，而我和老公就是他攀的藤。滿眼的欣喜。感覺挺著大肚子費力溜達的日子還在眼前，一晃神兒，兒子都滿地竄了，且會搗亂。兒子最大的快樂就是趁大人不注意爬到爸媽床上打個滾兒，嘴裡喊著「媽媽的，爸爸的」然後仰面朝天激動得兩腳亂搓。才一歲半的小人兒，鬼精，什麼都懂，什麼都會說。明知道什麼不能做，卻忍不住誘惑去做。比方說，我的手機是禁區，全家不許他碰。因為他以前無意中撥到學生家長的手機，並對著手機一通威脅，大聲嗚哩哇啦。每次他試圖拿我的手機，每個人都會說no。他於是一邊嘴裡警告著自己「NO」，一邊快速把手機打開拚命按鍵。被人抓到，就如小賊一樣嚇得渾身一抖，迅速丟掉，捂著嘴笑著跑開。媽媽的電腦也是禁區，不許亂碰。我的論壇里有不少同志曾經收到過我MSN發出的亂碼，那都是兒子的傑作。最近，兒子跟我的鍵盤幹上了，喜歡把鍵摳下來。老公已經替我裝過好幾次。其中一個J字，在他幼兒時期已經被摳掉了，這次又掉，只好用G字代替。中午我跟奶奶在廚房說話，兒子在書房看他的小鴨鴨做廣播操的動畫。奶奶忽然警覺地喊了聲：「壞了!小子在闖禍!」我都不敏感。仔細一聽，果然聽見隔壁傳來兒子小心翼翼的「NO」聲，還一連串的。趕緊奔到卧室，發現兒子站在床沿上，夠五斗櫥上的手提電腦，地面上已經一片狼藉，鍵盤上一片空白，啥都不剩了，滿地殘片。我驚叫連連：「老公!你快來看!」聲音慘烈。兒子嚇得掉頭就跑，生怕我抓住他採取報復行動，躲在床角不出，嘴裡還笑著喊：「媽媽的。媽媽的電腦。沒……」老公奔來，已經忍不住大笑了，面上還裝著嚴肅地問：「誰幹的啊?」偶的小朋友一臉壞笑著答：「阿布阿獃。」爸爸教訓偶得：「男子漢大丈夫，敢做不敢當?你搞壞了還要賴阿布阿獃?　」兒子趕緊在自己屁股上拍兩巴掌說：「爸爸打!打屁股。」我開始裝哭。其實是真要哭了。這樣下去，遲早家裡的一切得給這魔頭破壞掉。兒子一聽我哭得凄慘，這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自己也放聲大哭起來，跌跌爬爬地摸到我腳下，抱著我的腿說：「媽媽sorry，媽媽sorry。」眼淚順著眼角亂飛。我抱著他，他一把緊緊摟住我，吻著我的臉龐，吻著我的嘴唇，自我檢討。奶奶心疼了，從旁勸說：「媽媽的兩樣寶，寶寶不能碰，一是咪咪，二是電腦。跟媽媽認個錯兒，咱以後不摸了。」不一會兒，兒子睡著了。我和奶奶在廚房吃飯。飯畢也不見爸爸到。走過去一瞧，他正用還不靈巧的手，替我把鍵盤的鍵一個個裝回去，已經快要完工了。他說：「兒子的錯事，爸爸補償。」又轉身警告我，「以後記得把電腦關好。」下午，我又忘記關電腦。兒子又面臨嚴峻考驗，我趴在門後觀察他。他一臉嚴肅地沖自己擺手說：「NO.」又忍不住伸出手指頭小心地，無比眷戀地摸了摸鍵盤。再沖自己一擺手，說NO，再摸摸。考驗得久了就有些煩躁，大約是想到媽媽的眼淚了，非常堅決而憤怒地打了鍵盤幾巴掌，然後無限悵惘地爬下床，走了。這個小人兒，愛死了。（三）善良與慈善爸爸媽媽帶寶寶去購物廣場，廣場前，有一老叟盤坐於地，拉二胡。合肥的臘月分外寒冷，寶寶被包裹得像個聖誕禮物，而老爺爺卻在寒風呼號中伸著老樹枝丫般的粗糙手指在一把破琴上吱吱扭扭。老人面前的地上扔了個破爛飯盆，裡面稀稀落落散著幾個硬幣。說真話，他的琴聲遠不如我腦海中瞎子阿炳那樣的藝人精湛動聽，簡單一支小曲也完成得勉強，不提五音樂律，更不說餘音繞梁。可我低頭看看他盆中的硬幣，估計到夜也就夠一碗寡面。懷中的兒子跟我鬧著：「寶寶要坐搖搖晃晃，媽媽給我money.」爸爸在旁邊說：「那叫coin.」我靈機一動，問寶寶：「寶寶你看，爺爺拉琴很辛苦，一天沒吃東西了很可憐，寶寶要不要把坐搖搖晃晃的錢送給爺爺吃飯呢？」偶得看看面前的爺爺，毫不猶豫地說：「不好。」我哭笑不得。我以為孩子秉性善良，看到如此可憐的場景，肯定痛哭流涕著就把鈔票遞過去了，哪裡曉得，原來善良和藝術修養一樣，是要從小培養的。我只好繼續開導他：「寶寶有新衣服穿，有酸奶喝，有電視看，有大房子住，可爺爺什麼都沒有，我們把寶寶坐搖搖晃晃的錢給爺爺吧？不然爺爺肚肚餓。」偶得思量一會兒，依舊堅定地答：「不好。」旁邊的爹都已經扭頭開笑了。爹說：「你這是損害他的利益，他心中搖搖晃晃是很重要的，他顯然不肯，你如果直接給他一個硬幣讓他塞給爺爺，這他是肯的。」我問：「什麼是善良？善良就是心底的憐惜，知道犧牲自己的利益去照顧別人。」老公不同意：「這叫慈善，不叫善良。慈善就是自己吃不完用不完，分出九牛一毛來與別人買點心安或者和平的生活環境。他如果有搖搖晃晃坐，餘下的錢能給別人，就可以了，如果非讓人虎口拔牙，那是不行的。」教育理念的偏差。拉琴的老頭都住手了，開始聽我們夫妻的爭論。一塊錢而已，這對爹媽為何如此計較？我不理老公，繼續做兒子的思想工作，過程冗長，情節曲折，略去不言，總之，在兒子最終含淚答應把錢給老爺爺的時候，老爺爺自己的淚都快掉下來了，估計恨不能倒給我們一塊錢別難為孩子了。兒子手裡捏著一塊錢，遞給爺爺，爺爺雙手承接著說：「好孩子，謝謝啊！祝你平安健康！」偶得的難過只一會兒，不一會兒就又興高采烈了。來到搖搖晃晃前，偶得一指木馬說：「要坐搖搖晃晃。」他爹開始掏口袋，我制止。大丈夫言既出，必信；行既出，必果。提醒偶得剛才已經把錢給老爺爺了，偶得想了想，也沒鬧，乖乖走了。看他在前面自己搖搖晃晃著唱歌，假裝自己在顛木馬的樣子，我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這件事，直到現在，偶得爸爸都不同意我的做法。他認為施捨別人是因為自己富有；而我認為，救濟別人不在於自己能力大小。我問偶得爸爸，那一些撿垃圾的人在貧困線掙扎卻領養許多孤兒，這是什麼行為？一些支邊的教師，明明有更好的選擇，卻將一生奉獻給山裡的孩子，這又是什麼行為？老公說，這叫高尚。而大多數人，能做到平常就已經很好了，不要以偉人的要求或者悲天憫人的救世主的形態展現於人。能把平凡人做好，就很好了。而我則說，人求高得中，求中得低。你心中追求的理想與現實一定有差距。如果最初就放棄了高尚，那麼你永遠不會有高尚的可能了。（四）爺爺的數學有天在新加坡，我和偶得玩得正開心，爺爺跑進來，端了個小板凳，笑眯眯地招呼偶得：「偶得，來……」話音未落，偶得「噌」地躥出去大叫：「我要大便！」然後蹲坐在馬桶上。我跟他走進廁所，儘力板著臉說：「你怎麼這樣啊！一學數學就大便！要是今天爺爺不上數學課，你還便秘了呢！」偶得認真點頭，突然可憐巴巴地說：「媽媽，我不要學數學。你讓爺爺回China吧！」我真是暈菜。我說：「每天就10分鐘，又不長，你幹嗎不學呀？」偶得說：「我討厭爺爺了，我不喜歡爺爺了，讓爺爺走。」我一把捂上偶得的嘴，不讓他說話了。我怕爺爺聽到傷心。給他擦完屁股，連哄帶騙送進爺爺的房間。爺爺已經在白板上畫了一堆蘋果。爺爺問偶得：「這是幾個蘋果啊？」偶得一個一個數清楚，總共10個。爺爺說：「媽媽吃掉一個還剩幾個呀？」說完，拿起白板擦擦去一個。偶得又數一遍，說還有9個。爺爺正要說「爺爺又吃了一個，還有幾個啊」，偶得搶過白板擦，全部擦乾淨說：「寶寶全部吃完了，沒有了！」然後回頭：「媽媽，我不要學數學，我們學迪士尼吧！」我跟偶得說：「寶寶乖，你跟爺爺學10分鐘，就10分鐘，學完你就過來。」偶得兩分鐘以後又擰開門跑過來，邊跑邊喊：「10分鐘到了！10分鐘到了！」我問偶得：「爺爺說下課了嗎？」偶得不答理我，只強調10分鐘到了。爺爺在那裡大喊：「沒有沒有！」我只好說：「今天先歇歇，明天再教。爺爺你也休息吧！」偶得和我又開始了我們的快樂迪士尼旅程。我畫了一輛卡通的計程車，他在電腦上打出taxi，我畫一輛巴士，他打出bus。他會很清楚地說，taxi是我們去airport的，bus是我們下了飛機去Disney　Land的。倆人一玩，玩到睡覺時間。等偶得睡了以後，我開始在網上尋找教幼兒數學的方法。我雖然沒有數學細胞，可我有一顆體諒孩子的心，一個孩子在這個年紀上，能不能算到20並不要緊，但要是連數都摸不清，就不要再碰數學書，聞風喪膽，這個就討厭了。我要找個既不傷爺爺面子，又讓他放權的方式把偶得解放出來。晚上跟奶奶說爺爺和偶得的碰撞，奶奶咬牙切齒地說：「我為這事已經跟他翻幾次臉了！他老這樣搞小孩！方法又不好，別人的話還聽不進去！要不，我們讓他回China吧！」我哈哈大笑。偶得就在旁邊睡覺，我真怕我笑醒他了。本來我還挺鬱悶的，看奶奶憤怒的臉，我忍不住就笑了。奶奶這方面是極好的，我和她溝通過了，只要說通她，她會嚴格執行。有時候偶得犯了錯誤，我們商量好的懲罰措施——我是指我和偶得之間達成的協議，奶奶就會監督執行，不會半路掉鏈子。有一次，偶得通過不正當途徑鬧來一大瓶可樂喝，被我知道了，問他是不是錯了。他承認錯了，我問他怎麼辦，他自己說一個禮拜不喝可樂了。結果第二天又忍不住要喝，奶奶堅決配合我要求他說話算數。這點上，奶奶是很不容易的。我們倆商量著，跟爺爺再交交心，看他能不能用更加兒童化的方法去教育偶得。他以前教的學生都是碩士以上了，自律性都很強，他布置作業人家都會自己做的，哪裡想到上課還要追著小孩維持紀律的？老革命遇到新問題。（五）不打不成器見過偶得的人，都說這個孩子是優秀兒童的典範，知理懂義多情。偶得這段時間在上海度假，他有個小他近3歲的小表弟，唐一寧。唐一寧很是個人物，別看人小，倒是嗓門洪亮，馬力強勁，有點悍馬的作風。小區里跟小朋友們一起玩，一個不對付，上去就掄拳頭。不論對方大小，僅憑一雙肉拳頭，已經打遍三林無敵手了。偶得出門前，被奶奶教育得很好，再三叮嚀囑咐，不要跟弟弟爭搶，要有禮貌，要讓弟弟。於是顯然，在兩強相爭中，偶得明顯落了下風。最狼狽的一次，腳丫的大拇指被唐一寧一口叼上，死咬不放，可憐的小偶得眼淚滴答還不敢躲閃，自己暗自垂淚，也不叫，要不是被偶得的外婆唐一寧的奶奶我的媽及時發現，偶得腳趾就不保了。偶得從此落下病根：不能跟他提唐一寧唐土匪，一提他就跑。唐一寧倒是恬不知恥的或者說沒心沒肺的，偶得大哥哥長，偶得大哥哥短。這天晚上唐一寧又覥著臉過來找陳偶得玩。偶得不答理他。唐一寧突然就急了，揮舞著他的小巴掌，上去就揍陳偶得，那意思是，給臉不要臉，小爺跟你玩是抬舉你，你跑什麼跑！偶得嚇得哇哇叫，往外婆身邊逃。外婆拉住唐一寧訓，唐土匪一臉不在乎。偶得坐沙發上拼圖，唐一寧又跑過去獻媚，挖一小勺西瓜，上面還粘著瓜皮，硬往偶得嘴裡塞。偶得說，不要不要。唐一寧不聽，拉著偶得的耳朵灌他。我一個箭步上去抓住唐一寧說，哥哥不要，你不要強迫他。唐一寧又生氣，拿勺子敲我頭。待到第三次，唐一寧破壞偶得的玩具車，偶得於是拍一下唐一寧的頭，唐一寧迅速反擊，一陣無影腳加連環拳，把偶得打得直往我懷裡奔。我，一個做娘娘的，拉著偶得，走到唐一寧面前說，你打他。偶得搖手說，不要啦，不要啦。我說，讓你打就打。偶得輕輕撫摸了一下唐一寧的臉蛋。我訓偶得，男子漢大丈夫，打人不會啊！用力！偶得稍微加力。我再喊，使勁，打到他哭！偶得鼓起勇氣上去一巴掌打在唐一寧臉上。唐土匪長這麼大，估計沒受過如此奇恥大辱，還是在大人的慫恿下，頓時淚如傾盆雨，哀號不斷。奶奶忍不住要上去哄，被我喝止，跟奶奶說，你不要去抱啊，你抱我跟你翻臉。我教育小孩的時候，你站旁邊去。唐一寧少了四大護法——爹娘不在，爺爺奶奶罰站中，一人哭得要多傷心有多傷心，邊哭，還邊瞪著大眼翻看我的臉色。我等他哭得使勁擠眼都不掉淚的時候，走過去抱住他說：「哥哥打你疼不疼？」唐一寧點點頭說：「疼。」「哥哥怕你讓你，不是打不過你，而是懂禮。禮這個東西，是相互的。他懂你不懂，你們就不會成為朋友。你要想跟哥哥玩，就要學會分享和忍讓。不然，不會有小朋友跟你玩的。你聽到沒有？」唐一寧點點頭。我指指偶得說：「去，跟哥哥道歉，說sorry。」唐一寧走過去，跟偶得說：「Sorry。」我跟偶得說，弟弟跟你說sorry了，你原諒他吧，抱抱他。偶得也抱抱唐一寧。唐一寧被打以後，好像乖多了，經常討好地安靜坐在偶得身邊看偶得玩，有時候還會給偶得遞點工具什麼的，他不那麼討厭，偶得也不躲他了，沒事還教他點東西，倆人至少目前為止相處和諧。我媽看著兄弟倆，笑著對我說，多淘的小孩，到你手裡，就變成橡皮泥一樣，個個都像陳偶得一樣好帶。（六）撒謊「你撒謊！」「我沒有！我就是聽到你說了！」「我不這樣罵人！」「你罵了！」「你撒謊！撒謊的小孩會被大灰狼吃掉！再也沒有人相信你了！」偶得都要哭了，聲音裡帶著哭腔：「我沒有撒謊！」我在睡夢中被我媽和偶得之間的大聲對話給吵醒。我第一反應就是自己回到了童年。太熟悉了！我小時候，媽媽就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責罵我，給我扣上不誠實的帽子，讓我委屈得夜裡哭泣。我跳起來保護我的孩子，扯著嗓子對外喊：「媽媽，你不要講了，我來跟偶得講。」然後拖鞋都來不及穿就衝到客廳。偶得果然眼掛淚花了。我溫柔地抱著偶得，輕聲問他：「出什麼事了？一大早就跟外婆爭起來？」偶得說：「外婆說剩飯的小孩被老天爺罵，以後長不高，我知道她是騙我的，我就罵她呸呸呸！」我忍不住笑，小東西會分辨大人話的真假，會回嘴了。我對他說：「剩飯的確不好。但你從哪學的呸呸呸？這是很不禮貌的。」偶得說：「外婆說的。我跟外婆學的。」外婆又震怒起來，大聲呵斥：「你撒謊！我從不這樣講！小小年紀，什麼都沒學會，就學會撒謊了！和你媽小時候一樣！」我頭已經兩個大了。我立刻跟我娘說：「我來跟他談，你不要說話了。」我把偶得拉進房間，跟他說：「外婆什麼時候說呸呸呸的？」偶得答：「她在你車上說的。我聽到的。她罵你了。」我真不記得了。因為呸呸呸還真不是我媽的日常用語。我媽罵我的時候，用詞比這個要威武多了。但我內心裡傾向於偶得說的是真話。因為孩子撒謊是要有目的性的，他不存在任何撒謊的目的，尤其是在我這種什麼稀奇古怪言論都能接受的媽的寬容下。我跟偶得說：「你先去上學。我跟外婆好好談談。媽媽相信你沒有說謊。因為偶得是個好孩子，偶得不需要說謊，你做的所有事，包括淘氣，媽媽都知道是有原因的。」偶得被信任了，高興地去上學。我待偶得走後，嚴肅地跟我媽談了一下：「媽媽，你不要跟偶得大聲說話。偶得在我們家6年，我沒有跟他提高過嗓門。有理不在聲高，有理在你能說服他。你不要拿你以前教育我那套對待我的小孩。我和你教育理念不一樣。」我媽不高興了：「我教育你難道不好？難道不成功？我從小把你罵到大，我看你今天發展蠻好嘛！小孩做錯了就要罵！他撒謊我還不能批評了？」我說：「媽媽，我相信我兒子不會撒謊。他一定是有誤解，但不會撒謊。他說他聽見你在我車裡罵我呸呸呸了。小孩子不會平白無故說瞎話。除非他要掩蓋什麼錯事。他並沒有做什麼壞事。」我媽急了：「他還找人證了！你說，他都說在車裡罵你呸呸呸了，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我也疑惑了。我的確沒聽見。我媽突然怔住了，不說話，然後一敲腦袋說：「我說了！我想起來了！但我不是罵你！我那是迷信！上次，你開車的時候說什麼什麼車禍，你可記得了？我呸呸呸，還敲了三下你腦袋。」我哈哈大笑。我也想起來了。我得意揚揚：「我跟你說了，我兒子不會撒謊的。回頭我負責跟他解釋。你要負責道歉。」我媽連忙同意。（七）與搗蛋鬼和解傍晚的時候，我家的搗蛋王唐一寧唐土匪大搖大擺進村。他像入侵者一樣，把家裡的圖書扔了一地，把玩具從箱子里掏出來亂扔，把橡皮泥全部拆開又揉在一起變成難看的灰色。偶得哭得很傷心。走過去一看，他捧著他的「蒙娜麗莎」傷心欲絕。漂亮的畫面上被唐一寧塗得亂七八糟。我摟住他說：「偶得呀，弟弟比你小，他還不懂得尊重別人的勞動，我們再慢慢教育他。但現在已經這樣了，你要學會安慰自己並原諒弟弟。」偶得倔犟地搖頭，表示他的不原諒。我問他：「你是不是很討厭弟弟？因為他很不懂禮貌，沒有規矩，總是搗亂？」偶得點點頭。我跟偶得說：「偶得呀，有些人，我們很討厭他，我們可以做到不理他，遠離他，而有些人，我們不能。比方說，弟弟是你的親人，他註定總是在你身邊。」偶得跟我說：「你跟他講，讓他不要到我家來。」我搖頭說：「我不能。原因是，他是我的侄子，他到我家來，每次都興高采烈，他喜歡跟你玩，喜歡親我，他把我和你當他很重要的朋友。他在慢慢長大，慢慢懂道理。你小的時候，也許比他小一些，你也不懂道理，你把媽媽打的文章給弄沒了，媽媽也很難過，但媽媽沒有因為這個就把你趕出家門對不對？親人就是這個意思，即使你傷了我的心，但我內心裡總是記得你對我的好，我真的愛你，我願意原諒你的一切無心過失。你不懂道理的時候，你做錯事的時候，媽媽都是鼓勵你，擁抱你，教育你。等你長大，你能不能也像一個哥哥那樣對待弟弟呢？」偶得猶豫中。我摸著自己的肚子跟他說：「偶得，你一直說，你希望有個妹妹。現在，媽媽的肚子里，就裝著你的妹妹。她出世以後，可能比唐一寧更不懂事，更搗亂。因為她還小。你做的作業，你畫的畫，她都有可能破壞掉。她甚至還會喝墨水，吃紙巾，啃你的腳丫。」偶得捂著嘴開始笑，表情複雜地說：「哎呀！太噁心啦！」我大笑：「這些，你小時候都做過啊！你還啃過地上的泥巴呢！你現在長大了，不會做這些事，但你看到妹妹做，會怎樣？」他很嚴肅地說：「我會告訴她，很臟，不要這樣。我會保護她。」我說：「對，你真是個好哥哥。如果妹妹破壞了你的畫，你會原諒嗎？」他說：「我畫好畫，會藏起來，不讓她拿到。」我摸摸他的頭說：「這句話很重要。你自己看重的心愛的東西，你要放好，以免不懂事的弟弟妹妹拿到。以前家裡只有你一個孩子，你放在哪裡都沒人破壞，以後，就不一樣了。你是家裡最大的官，你有兩個小兵。媽媽不在的時候，這個家，就交給你管理。」偶得的表情突然興奮了：「我可以像媽媽一樣教訓他們嗎？我可以發汽水給他們喝嗎？我可以決定放什麼電視給他們看嗎？我可以讓他們彈半個小時鋼琴嗎？」我哈哈大笑。瞧瞧我在兒子眼裡的形象。我說：「如果我不在，你有這個權利。你做了哥哥，有犧牲，也有得到。這就是權利和義務的關係。」偶得心滿意足地笑了。我說：「那你也像媽媽那樣，每次你做錯了事，媽媽都抱著你說，寶貝，我愛你。我沒有生你的氣。你去抱抱弟弟。」偶得走到不知狀況的弟弟面前，抱著他說：「弟弟，我原諒你。我愛你。但是，你以後不要在我的畫上亂塗亂畫好嗎？」唐一寧很依賴地把頭靠過去，乖巧地答：「知道。」親了偶得一臉口水。（八）消費的榮辱電視頒獎禮要求我穿晚禮服盛裝出席。我說，沒有。人家說，你去買啊！我說：為你們好看我自己掏錢？不買。他們說，你好歹也是國內最貴的女編劇之一了，一集那麼多錢，怎麼就這麼摳門呢？我說，因為我要按自己喜歡的方式花錢。這種巨貴的買來穿一次就放進衣櫥不見天日的消費，不符合我的價值觀。不過但請放心哈，為不坍你們的台，我還是會正裝出席，至少不會穿牛仔上台的。我覺得消費觀念就是你人生價值觀的一個組成部分，而這個觀念是從小養成的，並不因為你後來多麼飛黃騰達身家顯赫而有所改變。像我們這種正兒八經憑本事吃飯的人，花錢無論如何不會猖狂。我們小時候如果跟家長提個要求，買個稍微大一點的玩具，都要先看爸媽的臉色，揣測他們今天是否心情良好，或者是在考試得了高分以後才有膽量提。現在我的兒子就完全沒有我小時候那種心驚膽戰，他會大大方方地說：「媽媽我要去迪士尼玩了。」他是通知我，他並不知媽媽掙錢很艱難。而我另一個朋友說，他第一次上飯館吃飯是他大學畢業以後掙了錢，邁進飯館的門時還有些緊張。而今天，他的孩子只要是出門，必上高級餐館，這讓他很頭疼。我們奮鬥的目的，雖然並不是為了讓孩子享受，但至少希望他們過得比你好。他們似乎生下來就該在你的成績上睡大覺的。教育偶得有健康的價值觀是我的責任。我不希望他長大以後以「我媽有錢」為榮。這不是他的榮耀，是我的恥辱，這就叫榮辱不分。我希望每個父母都想一想，想明白，我們送給世界的禮物——我們的孩子，不是為了給他們良好的物質享受，讓他們生來就放棄奮鬥的權利，而是要讓他用自己的雙手創建屬於自己的、像我們一樣榮耀的人生。畢竟我們希望，我們可期的未來是光明的。我想這個問題很久。因為我自己很糾結。我希望偶得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原因是我自己從中體會的美妙不足為外人道也。這不僅僅是物質的滿足，還是一種精神上的充沛，它讓我知道什麼叫收穫，什麼叫光榮，什麼叫心安理得。但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偶得跟我肯定不一樣，我當年赤手空拳勇闖獅城的時候，是壯士一去不復返，沒有任何依傍的決絕。他從生下來起就知道，他娘在任何時候都會給他一個helping　hand（援助之手），特別是經濟上。因為經濟問題比較容易解決。人最難解決的是精神問題。所以有什麼被詛咒的家族一說，多少聲名顯赫的望族後代死得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可以說是自作孽不願活，與那些在貧困線上充滿希望的人相比，他們生下來就是絕望。我覺得自己杞人憂天過於多慮了。因為這世界從來不缺貧窮。每一代都有一批人擺脫赤貧進入小康甚至富豪，而另一批人從輝煌走向黯淡。我的兒子如果沒什麼建樹，世界又不靠他一個人，其他人會頂上。但我作為母親，多麼希望他有一個和那些人一樣光明的未來。與富裕和出人頭地無關，與精神世界的美妙有關。（九）跟偶得比，我更像個小孩偶得跟我說：「媽媽，你不要回中國了。你回去我會傷心的。」他當時說這個話的時候表情真的很憂傷。我心一軟，就浪費了回程票。而後，我發現偶得為挽留我與他一起生活，做了很多這個年紀孩子做不到的事。首先，他自己努力不給我添麻煩，以至於我根本感受不到身邊有個孩子。以前我不在的時候，他就是家裡的小孩，奶奶爺爺很寵愛，我剛來的第一天，還覺得他是個幼兒樣，才一個月過去，我再端詳他，覺得他已經是個男子漢了。他自己吃飯，而且吃得乾淨利索。喝湯的時候盡量把嘴湊過去，不讓湯滴答在桌面上。自己上廁所大小便，如果大便，會自己擦屁股。有一天我過去問他，要幫忙嗎？他居然很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你快走，你快走，好臭的！」離去迪士尼樂園兩周的樣子，我接偶得放學不再騎自行車，而是鍛煉他走路。因為我怕他在樂園裡累了要我們抱。從他學校到我們住的地方，我急行軍過去，是45分鐘，距離應該超過三公里。我第一次跟他走的時候，速度就很快，按大人的速度走，讓他跟。他一路小跑顛顛。走一段，他累了，就蹲下。我陪他蹲會兒就跟他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一路倆人追追跑跑，走一公里半到兩公里的樣子，爺爺在路邊等他，然後騎車載他回家。今天是第四次走這條路，我驚訝地發現，我竟追不上他！他撒腿狂奔，氣都不大喘，不用歇息一口氣跑到爺爺那兒。後來居然跑過來接我：我幫你背包吧，我幫你拿水吧！當時他那個樣子，讓我心頭真的很感動，他像個男子漢一樣堅強而且懂得關愛。他還不到4歲啊！我從訂好機票起，就跟偶得說，偶得，我們再過××天就要去迪士尼玩了哦！你要注意不要生病，不要感冒。偶得一邊學習旅遊知識，一邊保重身體。我給他買了潛水鏡和呼吸管，奶奶給他買了safe　board（浮板），這是他盼望已久的。一般孩子肯定會抵制不住誘惑要求去游泳。結果，每次我問他，偶得，你要去試試你的新裝備嗎？他對著裝備看了很久，思索一下說：「不用了，我怕感冒。我要和你去迪士尼玩嘛！我們帶到香港游吧！」今天晚上，我和偶得在他房間里玩。我估計下午跑累了，晚飯又吃多了，犯困。我打著哈欠跟偶得說：「媽媽困了，想去睡覺了，你跟auntie　　Fe（六六家的菲佣，auntie是aunt的昵稱，伯母之意）玩一會好嗎？」偶得說：「我不要和auntie　Fe玩，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說可我要睡覺啊！偶得說：「你睡吧，我看著你。」我說好。於是轉身睡去。他居然說，關燈吧！太亮睡不著，我說不用，他堅持自己去關。其實我知道他是怕黑的，但他心疼我，不願意燈光影響我睡覺。一覺睡了一個鐘頭。這一個鐘頭里，他就躺在我身邊，不說話，沒聲音，自己想心事，安靜地守護我。等我醒來，他特別高興，摸摸我的臉說：「媽媽，你睡好了嗎？」說完他親親我的臉。我覺得，跟偶得比，我更像個小孩。他為了能和我相守，努力成長，聽我的話，行為像個大人。我經常為他的悉心付出而感動到流淚，我覺得，我在30多歲的生涯里，終於遇到一個為與我時時刻刻在一起而克服一切困難的男人。他，竟然是我的兒子。我沒有理由離開。（十）當媽的女人傷不起我最近一吐槽基本就是小孩的事，還原一個中年婦女的真實面貌。在此之前，我一直保持著知性的優雅的智慧的有社會地位和廣泛興趣愛好的進步中年形象。我在生孩子前就給自己設立目標，千萬不要像廣大普通婦女同志那樣，一張口就是小孩長小孩短，嬰兒時期是屎尿，學齡前是智力開發和早教，學後是苦大仇深的壓迫剝削階級，天天來一出河東獅吼。要保持品位，跟有識之士，跟社會名流，跟成功女性多聊聊世界局勢、音樂繪畫、當前熱點、人文關懷什麼的，放眼全人類的幸福而不是生活圈子裡只剩小孩。堅持了前六年，到第七年來個總爆發。所以女性想在事業上有啥飛躍是很難的，因為家裡小孩你放不下。你不管不會有任何人替你管，你要指望小孩是聖人出道自己大悟，那肯定是亂世三千了。小孩只要不學習，都是可愛的小孩，一學習都TM是小魔鬼。我都記不清上次晚上出去談業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人家送我的交響樂話劇歌舞劇票，都被我送出去做人情了。台灣請我去作報告，沒空，小孩明天有考試。香港請我去朗讀作品，沒空！離開三天小孩就放羊了。什麼？申請去美國留學的獎學金下來了！一年半？！哈佛耶魯哥倫比亞任選！你們憋了壞水在我兒子上學的時候才發給我吧？一年半以後等我回來，小孩該留兩級了。當媽的女人你真傷不起啊！昨兒跟孩子爹交代有職場要拼，煩請照顧孩子一天，環佩叮噹正裝要出席晚宴，出門前被娃拖著問作業，看他一問三不知的，只好當機立斷打電話跟人家說：「晚上去不了了，要陪太子讀書，你們自己找樂吧！」緊接著電話都沒摁就開始咆哮，「是It　is!不是its!開頭要大寫！」質問孩子爹，「你怎麼看孩子的！一到我出門就讓他拖我後腿？」他爹翻眼看看我說：「你交給我，我就帶他打遊戲。作業歸你管，我輔導不了。」得！女性要是離婚，一定要把小孩帶著。要是丟給男人，小孩就廢了。孩兒爹天天扮慈父好人，帶他一起打遊戲。倆人在遊戲里建立親密的父子親情，以至於現在偶得張口就說：「我最愛的人是我爸爸。因為爸爸在遊戲里給我武器，給我衣服鞋子，給我金幣。」那個惡人的形象，就我一個人在做。他彈琴我恨不能手裡拿根棒槌在琴後頭站著。因為聽說郎朗李雲迪之所以有行雲流水的高雅表演都是爹媽這種不高雅舉止伴隨長大的。我也厭惡自己的不文明舉動，可我要是不表現兇惡一點，他每天半小時的琴，有15分鐘是在廁所度過的。「媽媽我要大便。」一彈琴就要大便，誰能告訴我手指和括約肌之間有什麼秘密通道？他倆玩得興趣正濃之時，只有我這個惡人會當頭棒喝：「陳偶得！你作業做了沒有！你鋼琴練了沒有！你書包收拾了嗎？筆怎麼又不見了？陳偶得！坐端正，你馬上要近視了！」我把我裝在口袋裡7年沒掏出來使用的滿清酷刑拿出來了，不發點虎威當我是病貓。偶得起的遊戲名字叫奧利弗。奧利弗是偶得的同班同學，兩人多次交手均以偶得完敗告終。我想偶得還挺善良的，人家打他也不記仇還想著人家，不承想他說是希望遊戲里的人物像奧利弗一樣厲害，打仗永遠贏。最近，偶得在遊戲里又創立了一個新角色，名字叫「媽媽」。（十一）把希望當成批評我和偶得爹在討論一些事情。因為我話多，偶得爹話少，明顯看著偶得爹佔下風。偶得在一旁吃飯，覺得自己有義務維持正義，或者是替天行道，於是來一句：「你話真多！」我問：「你說誰呢？」偶得指著我說：「我說你呀！」我已經不高興了。偶得又來一句：「我不喜歡你話多。」我回敬他一句：「你以為我喜歡你？」偶得說：「你不喜歡我，我就不理你了，我不跟你玩，我不把我的雞腿跟你分享。」我答：「你不跟我玩，我還不愛跟你玩了。以後我不給你帶變形金剛了，我不要做你媽媽了，我去做×××的媽媽。我下午去他家玩的時候，把變形金剛送給他。我只跟愛我的人玩。」偶得說：「那我就把我的變形金剛藏起來。你要是敢不做我媽媽，我就把你電腦扔到地上，踩踩踩！」我繼續逗他：「那我就回中國了，從此以後不回來了，你想我都見不到了。」偶得的淚水快要出來了，自己使勁眨眼，想把淚咽回去。我看看他。他很倔犟地把臉一別，然後再轉臉的時候，表現出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笑了，摟著他說：「你傷心了啊？媽媽說這樣的話不好，媽媽抱抱。」他也一把抱住我。我跟偶得說：「媽媽永遠愛你，任何時候都不會因為你對我做了什麼就跑掉了。媽媽會和你在一起。媽媽也不會把送給你的禮物送給別人，媽媽說的是氣話，對不起，寶貝。」偶得說：「我也愛你。」兩人和好如初。下午，等他一覺起來，帶他出去玩，路上，爸爸開車，媽媽跟偶得聊天，說：「偶得啊，你覺得媽媽今天跟爸爸說話，是不是說得很快，爸爸都接不上話了？」偶得說：「是啊！所以我說你多話。」我說：「如果你覺得媽媽這樣做不好，你要想個方法，讓媽媽能夠接受你的意見，而不是用讓媽媽生氣的方法來表達你的不滿。因為這樣的結果是，你原本的好意，會把兩個人的脾氣都說不好了，變成我們倆互相傷害對方，對嗎？」偶得說：「那我怎麼說呢？」「你可以說，媽媽，你說慢一點，爸爸都沒機會說話了。這樣心平氣和地去表達自己的意見，媽媽也能接受。但你說，『你話真多！』這句話本身就很negative（消極否定），很傷媽媽的自尊心，媽媽自然要生氣，媽媽一生氣，就會說很多更加不應該的話，然後我們倆就彼此受傷了，都很難過對嗎？其實你的本意，不是想讓媽媽傷心對嗎？」偶得說：「嗯。但你後來讓我很傷心。」我說：「這個就叫口不擇言。口不擇言的意思就是說話的時候沒有經過考慮，人在憤怒生氣的時候，說話是不經過大腦思考的，而後果很嚴重。我是你的媽媽，我很愛你，所以我跟你道歉。可如果是朋友之間呢？」偶得說：「那我跟朋友道歉。」我說：「比事後道歉更好的方法是，說話不要negative，你如果學習的時候一遍兩遍沒學會，媽媽可不可以說『你真笨』？」偶得說：「不可以，這樣我會很傷心。」我說：「所以，媽媽總是說，偶得真聰明，偶得還小，下一次就記住了。因為媽媽是希望你下一次就記得了。把希望當成批評，別人就會很高興，其實效果是一樣的。」偶得似懂非懂。我說，你下次記得，要批評別人以前想想別人會不會很傷心，或者這個話別人說你你會不會很傷心。如果是，你就換一種說法。偶得點點頭。（十二）幸福的聲音給偶得報了他平生第一個學習班。我知道我不是好媽媽。人家娘帶著孩子東奔西走學這學那，不辭勞苦。我卻懶散放任，靠天收他。我以前就打定主意，只給他上玩的班，繪畫音樂舞蹈擊劍游泳溜冰，就是不上語數外。而且所有學習都不考級，他愛學到哪裡就學到哪裡。因為根據我對學習的理解：強按牛頭牛不飲。我非常理解很多家長對孩子的期望與要求，道理我全明白。比方說這是競爭的社會，沒有壓力不能進步，在學校里如果成績不好不被承認會有挫敗感。我自己就在體制內長大，領悟深刻。但我不以成敗論英雄。我兒子哪怕從小到大一直墊底，我都覺得他在我眼裡是獨一無二的優秀。與功成名就相比，我更願意他享受每一天的快樂。我不是說功成名就就不快樂，但我願意他首先快樂再不小心功成名就。哪怕不功成名就，他也快樂。（是不是有點繞口令？）因為我對未來的預期是：一、他努力了，沒成功，會沮喪。二、他沒努力，沒成功，沒啥可抱怨的。這世界99%的努力是一定的，但不見得會成為那1%的天才。我要他從小認定，自己就是平凡人物一個，不必outstanding（傑出的）。所以，我更多的是鍛煉他的臉皮。要耐得住批評。有了這個心理素質，我認為他就成功了一半了。我給兒子報名參加溜冰班。因為我喜歡看兒子摔得四仰八叉，哭鬧著奔我懷裡，甩胳膊甩腿不要學了，然後我哄他高興，獎勵他一個垃圾食品麥當勞薯條漢堡包。但我設計的程序，總有bug（缺陷）。孩子的反應永遠不在你的預期。偶得小朋友第一次穿上行頭，就有模有樣，高高興興。老師把他放地上，他就站得穩穩噹噹，讓他抬腿，他就抬，一點看不出初學的青澀模樣。我這個娘，鬱悶得呀！我多麼希望看他摔得嘴啃泥，狼狽不堪，因為我覺得那就是孩子笨拙的模樣。他應該有的。旁邊比他大的小孩，我懷疑，人家的娘正羨慕著我。那孩子扭得跟泥鰍一樣，膩在媽媽懷裡不下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娘連吼帶嚇帶騙：「你看人家小弟弟，都比你勇敢！你看人家，人家第一次來都不哭！你都來了一個禮拜了！怎麼還這樣啊！你再這樣！媽媽不要你了！」你們也許覺得我在顯擺。其實我很傷感。因為我沒覺得兒子對我的依賴，他天生獨立。以前看過美國一部電影，講的是一個外星人小孩給人類做孩子，他一切都很perfect，棒球永遠一擊命中，學習永遠第一。可他的母親卻很不開心，因為沒有成就感，顯不出媽媽這個詞的重要。一堂課結束，偶得像個小猴子一樣躥出人群直奔兒童划船的小池子。他說：「媽媽，我要划船。」我給他買了票。小孩的錢真好賺啊！10塊錢10分鐘。結束後，偶得不下來，要我非得給他再買一次。我知道這賴我，我開始沒跟他講清規矩——只能劃一次。事後亡羊補牢有些遲。按我過去的想法，我就再給他買一次，然後告訴他這是最後一次。但我今天就是不爽，故意要戳他生氣，俺一回頭說，沒錢了，回家。偶得終於暴露了小魔鬼的本色。滿地打滾，像一條鼻涕一樣拖在地上不走。抱著我腳丫子號啕大哭，惹來全廣場人民的恥笑。我笑得更得意。說真話，我沒手，我要是騰得出手來，一定抓起相機一頓猛拍！太逗了！呵呵，這就是我要聽的天籟之音。（十三）冷清的童年帶偶得到西海岸遊樂場去玩沙。偶得先是自己玩，估計是窮極無聊了，周圍的小朋友們都三五成群的，就他形單影隻。他就主動去湊人家的圈兒。其中有一家是姐弟倆，弟弟比偶得大不了一歲，姐姐比偶得估計大三歲的樣子。姐弟倆在堆沙堡，挖戰壕。偶得奔過去幫忙，在沙堡的頂上插了根樹枝當戰旗。姐姐不幹了，說：「你討厭！你不要搗亂！」把偶得的樹枝扔出去。偶得撿回來樹枝，又在弟弟挖的溝渠旁邊幫著挖沙，很賣力的樣子，口裡喃喃地說：「我幫你好不好？我幫你好不好？」弟弟說：「我不要你幫，你不要碰我的地方。」偶得臉上帶著獻媚的笑，跟弟弟說：「我幫你挖一條大大的溝好不好？」又拿出剛才那根樹枝，開始挖地溝。弟弟跟姐姐彙報說：「他老來破壞我的東西。」姐姐一把奪過偶得手裡的樹棍說：「你走遠點！我們不要跟你玩！」弟弟也跟著大喊：「你走遠點，你不會自己玩嗎？我們不要跟你玩。」偶得的淚水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了，他一把抓住姐姐手裡的樹棍，口裡不斷地說：「還給我，你還給我，這是我的旗杆。」姐姐力氣比較大，握著不鬆手，弟弟在旁邊推偶得。我對這種情況很難辦。如果他們是我的學生，我可能會上去批評他們。可他們不是。他們有選擇不讓偶得加入的權利，你無法強迫這對姐弟接受偶得。這有點像動物世界，一隻落單的羚羊被趕得東躲西藏。偶得太渴望有朋友了。我知這個孩子，他總是慷慨解囊，把所有的寶藏拿出來與朋友分享，他看到小一點的弟弟妹妹會過去逗他們玩，哄他們高興，看到大一點的姐姐哥哥，會主動幫人家撿球或者拎包，目的就是想得到友誼或者玩伴。可新加坡的孩子們，大多都是有兄弟姐妹的，他們與中國的孩子不同，中國的孩子們都故意湊一起找玩伴。新加坡的小孩都是各自為政，有些印度馬來家庭，自己一家人都能打排球踢足球了。偶得顯得尤其孤單。我拍拍偶得的肩膀說：「偶得呀，這裡還有一根更大更粗的旗杆，媽媽帶你去挖戰壕好不好呀？」偶得鬆手，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真是豆大晶瑩的小淚花。他是真傷心了，別過臉去不讓我看，然後自己擦。在我的連哄帶勸下，偶得開始高高興興跟我玩遊戲。其實我知道，我與他的玩耍，並不能代替他與小朋友之間的情感。我再懂得孩子心理，再會兒童語言，都沒辦法陪偶得玩那些無聊到不能再無聊的遊戲。我不知你們注意過沒有，兩個孩子會說自己的語言，光「嗚嚕嗚嚕」這樣的話，都可以重複最少半小時，而這樣too　childish(太過孩子氣)的事，我做不了。我可能會陪偶得嗚嚕嗚嚕幾聲，但絕對不會享受過後連續半小時什麼都不做，就是相互吐泡泡。而孩子的世界，就是單純到，吐口水吐半天，做鬼臉做半天，而後吵吵鬧鬧。我和偶得之間，高興也就一下下，永遠不會發生搶樹棍或者推搡之類的打鬧。而這是他心理上渴望和需要的。偶得說：「媽媽，我喜歡小妹妹。你給我生一個吧！」我搖搖頭說：「這個禮物媽媽送不了你。要生，你長大以後自己生吧！」現在房價這麼貴，一個兒子，就把我給寫殘了。打住吧！我應該寫一個高房價影響生育率的小說了。包括偶得這樣冷清的童年造成的心理影響。（十四）小光頭晚上，偶得吃完泡泡糖，把泡泡糖渣粘在自己頭上招搖過市，不一會兒才發現問題嚴重了，泡泡糖牢牢粘在頭髮上，任憑怎麼洗，都洗不掉。我第一反應就是，難怪新加坡政府要禁售泡泡糖，這東西真的很難清理。梳子也梳不開，這可怎麼見人呢？當機立斷，從櫥櫃里拿出推子，三下五除二，給他剃了個精光。剃的時候大約是頭頂招風地涼，讓他有所警覺，驚叫著：「stop!　」我沒答理他，跟他說，現在想停也停不下來了，我總不能給你剃個陰陽頭吧？偶得對著鏡子看自己，非常痛苦地責備我：「你怎麼對我這樣不負責呢？」我大驚：「我要是對你不負責，就任你頭上粘著泡泡糖出去了，然後假裝不認識你跟你兵分兩路地走，別人訕笑你跟我有什麼關係？」偶得不做聲，去洗頭髮楂，我也忙著洗澡把身上的殘渣清理乾淨。等我擦著頭髮走進偶得的房間，看到一個小禿瓢坐地上安靜地玩拼圖。我笑眯眯地問：「小光頭，我能和你一起玩嗎？」他竟然不答理我，標誌性地生氣狀——把頭扭一邊。我問：「生氣了啊？我哪裡得罪你了？嫌光頭不好看？」他不說話，眼睛眨巴眨巴，眼淚竟然掉下來。我的心，突然就歉疚了，跪在地上把他抱在懷裡說：「我是不是應該先跟你商量一下，然後再剃？」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我笑了，說：「你看，你也知道，除了剃光，咱沒啥法子可想。男孩子光頭怕什麼？男孩子光頭很英俊的呀！而且頭髮會長出來的。」他眼淚還撲撲往下掉。我說：「媽媽給你找幾個範本，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最英俊的帥哥都是光頭的。」然後抱著他去書房上網。我第一個搜出聰明的一休，然後又搜出少林寺的李連杰，再搜貝克漢姆，甚至還有趙薇和黛米摩爾！我跟偶得解釋說：「媽媽給你剃光頭，不是為了懲罰你，因為這不是什麼錯誤，我沒阻止你的原因是，我也不知後果這麼嚴重。我們有時候並不是故意要闖禍，而是一種創意撞上了欄杆——此路不通。那沒什麼關係，咱們下次可以重新來過。剃光頭，是一個解決辦法，為的是不讓結果更糟糕。你想，你頂著泡泡糖的頭髮睡覺，螞蟻聞香過來，在你頭上做窩，食蟻獸聞著螞蟻的味道過來找食物，在你頭頂一陣亂啃。飢餓的老虎聞著食蟻獸的味道追到你的幼兒園，一口咬住你頭上的食蟻獸，陳偶得小朋友，就不得不頭上頂著一窩螞蟻，一隻食蟻獸和一隻大老虎，後面還有一群動物園的飼養員拿著網兜跟著你抓老虎，天哪！你的學校該多麼的熱鬧啊！老師會說什麼？」陳偶得突然來一句：「陳偶得！上課的時候不要吵鬧！」明白了，這就是我兒子上課的表現。情急說真話啊！我順著他的話說下去：「陳偶得說，不是我吵鬧，是我頭上的螞蟻的食蟻獸的老虎的飼養員在吵鬧！老師就會問，他們為什麼跟著你呢？陳偶得你怎麼答呀？」陳偶得說：「因為我把泡泡糖拉長了當長頭髮粘在我的頭髮上。」我說：「陳偶得小朋友，你現在該謝謝我了吧？要不是我解決了你那麼多的麻煩，你下周一，真的很尷尬啊！」偶得小朋友聽完，長舒一口氣，對鏡欣賞自己的新造型，不再有異議。（十五）兒子的情調下飛機剛到提行李處，就見兒子騎在他爹頭上，高興地沖我揮手。小子兩個半月不見，長得又高又壯。我一出大門，兒子就從他爹身上跳到我懷裡，從此不撒手了。兒子跟他爹說：「你走吧！你走吧！我媽媽來了！」兒子的嘴巴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是緊閉的，其他時候就不停吧唧，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多話。我認為我帶過的小孩成百上千，兒子在多話這方面還是可以笑傲江湖的。他話多如果僅僅是自言自語也就算了，他說完以後還要讓你發表意見。時間長了，我覺得腦袋不太好使，一到晚上倒頭就睡，以緩解大腦緊張。晚上，與這個男人坐在浦江東岸的哈根達斯里。我喝咖啡，他吃冰激凌。望著對岸的夜景，眼神迷幻，感覺回到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風吹亂了我的發，江邊人頭攢動。除了這個男人話有些多，一切都這樣的美好。景色真是太美了。我喜歡那片妖嬈的燈光。「景色迷死人了！」小男人也驚嘆。我沖他溫柔笑笑，好想摸一摸他的臉龐。「只景色好看嗎？我不好看嗎？」我逗他。他點點頭，說：「你也好看，媽媽。」現在能陪我浪漫的男人，可以說隨時奉陪的，不帶討價還價，也不需要我付出什麼，或者說我甘願為他奉獻一切的，也就眼前這個小男人了。我喜歡看夜景，他喜歡看馬戲，我們倆，很難找到欣賞水平上的交點。我愛聽交響樂，他愛看卡通片，我被逼去運動，他巴不得每天跟蹦豆似的腳底長著彈簧一樣跳躍個不停。我吃什麼都怕胖，他怎麼喂都喂不肥，我經常拉著他的小胳膊發愁：「豬堅強從土裡扒拉出來都比你胖！」我打算提高他的審美情趣，據說喜歡什麼得從小培養，我堅持否決了他要去看ERA馬戲的提議，跟他說，我們輪換，今天你陪我去看夜景，明天我陪你去看馬戲。他一面低頭皺眉嘟囔個不停，嘴裡輕輕喊著，我不要去看夜景，我不要去看「霓不燈」，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一面被我拉著胳膊來到江邊。在對岸的闌珊燈火剎那映入眼帘的時候，他突然就倒吸一口氣地驚嘆：「啊！景色迷死人啦！」於是不再吵鬧。「我們可以坐在河邊嗎？」他提議。我同意。我拉著他的小手，一起席地坐在河岸上，今天小潮汐，水都退了，露出淺灘的淤泥。他睜大眼睛看來往的船隻，告訴我，那是「霓不燈」的船。我糾正他：「畫舫」。「我要在海里尿尿！」他宣布。我說不可以，污染了海，掏給他一個塑料袋，讓他尿裡面。他生氣地說：「不尿了！」我嘲笑他：「你又不是小動物，為什麼要撒泡尿畫地為牢，你以為你尿一泡在黃浦江里，沿江兩岸的地都是你的了嗎？」兒子撅嘴反駁我：「你沒有情調。」我咔咔咔咔咔……這個情調，真不是一般的高。上次他跟我搶電視，非要看他的卡通片，我輸了，於是批評他：「你這個小孩，真沒有情調。」他好奇地問：「什麼是情調啊！」我想了想，狡黠地答他：「凡是媽媽喜歡的，你不喜歡，你就是沒有情調。」我要在家裡定個基調，媽媽看中的，都是有情調的。現在，他批判我，我沒有情調，因為他喜歡在海里撒尿。我覺得在培養情調這方面，我還是放棄吧，交給未來的媳婦管理比較好。（十六）醫院裡的袋鼠偶得去港之前就扁桃腺發炎了，在得到醫生允許和偶得堅持下，我帶他如約成行。我是偶得的媽媽，但我不替他決定，我只忠實地執行他的意見，並在發生偏差或者問題的時候做他堅強的後備軍。偶得下飛機的時候精神狀態還很好，我們如實填寫了他的健康狀況，並接受盤查。我跟偶得解釋，因為你扁桃腺發炎，叔叔擔心你是豬流感，要備註一下。下午，偶得在迪士尼還玩得很盡興，可惜很快就大雨滂沱，香港室內室外溫差很大，我擔心偶得病情加重，且看雨住遙遙無期，便抱他回了賓館。可能是路上遮擋不嚴，可能是旅途舟馬勞頓，晚上的時候，他開始嘔吐發燒，我於是叫了救護車，送他去醫院。這一課是我們預習中沒想到的，由此可見，百密一疏，計劃總不如變化。我趁救護車來的當兒，跟偶得解釋我們為什麼要坐救護車去醫院。考慮到公眾安全，在豬流感的影響下，坐救護車比taxi有公德心。偶得剛進救護車的時候略顯緊張，畢竟是全新的環境，也第一次見到汽車內部如此奇怪，我逗他唱歌講笑話給他聽，他都不感興趣。香港醫院服務很到位，聽了我們的敘述，加上今天我們剛下飛機，於是直接將我和偶得送進了隔離室觀察。隔離室條件並不好，裡面的確有不少潛在的豬流感患者，偶得是唯一的小孩，考慮到偶得極有可能不是豬流感，他們將我們置於另一間診療所，就我們倆，還都捂得嚴嚴實實的，穿著隔離衣，戴著大口罩。偶得又累又乏，卻因環境改變而不肯入睡，掙扎著堅持要脫掉隔離衣。我不知道多少母親在這個時候感到疲勞和無奈。其實我也是的。我改變不了環境，不能催促醫生快點到來，我能為孩子做的很少，但這樣的結果，我在出發前就已經做好承擔後果的準備。我無法跟偶得講道理，因為小孩也有脾氣，你不能要求一個病中的孩子行為成人化。我有一刻軟弱得眼淚要落下。可這個孩子，他那樣依賴我，蹭在我身上要我幫他脫衣服。我把自己的隔離衣解開，將他攬入懷中，繫上帶子，跟他說，媽媽跟你做袋鼠monster（怪物）好不好？你的頭蒙起來，我們出去嚇別的病人，你能做出很兇的樣子嗎？偶得很可愛地啊嗚一聲。我跟他講，你那個像貓咪，根本不嚇人嘛！你要先把頭藏在媽媽衣服里，然後突然露出頭，頭猛地一轉，然後瞪著眼睛啊嗚，聲音要從胸腔里發出來，那就是monster了。然後表演給他看我惡狠狠的樣子，兩人反覆練習，然後出去作怪。外面隔離室里也蹲著幾個無聊的病人。偶得被我抱著，輕悄悄走到人家背後，然後伸出頭，在口罩後面做出他以為猙獰的表情，極其可愛，聲音奶腔：「啊嗚！」病人估計都很無聊，每個人都配合著做出驚恐的表情，其中一個老外假裝掙扎著亂逃。偶得高興得咯咯笑。很快，大家都在口罩後面開始聊天，逗這個唯一的小孩。隔離室的門開了，又送進一個疑似病患。偶得爹站在門外焦急等待。偶得躥過去又嚇唬他爹。偶得爹看到偶得歡蹦亂跳的樣子，頓時放下心來。醫生終於來了，她說，偶得可以斷定是扁桃體發炎，可以回去了。如有事會通知我們。在回去的計程車上，偶得就在我懷中酣酣睡去，很踏實。孩子的安睡是最美的表情。（十七）我家「財神到」回新加坡第一天下午就帶他去west　mall喝下午茶。是他爹把我們趕出去的。因為家裡要重新排兵布陣，方便各人活動和居住。我帶著偶得上路，小子一路上撿樹枝，踢石頭，捉螞蟻，把樹葉和垃圾塞進下水道里，原本20分鐘的路走了長長長長的一個小時。我也不催他。只要他不叫我抱，我打算跟他耗到底。他娘多的就是時間。感謝老天給我的這個工作，有非比尋常的時間和耐心跟他軟纏硬磨。我從小就在我媽的催促聲中長大，快點快點快點，以至於我到現在吃飯都像打仗，走路似行軍，經過幾代人的奮鬥，現在我終於可以不疾不徐地等待我兒子成長，讓他把我小時候對世界的好奇一點點都挖掘出來。我很有心計地在他前行的路上埋下地雷。我把他的大樹棍藏在車站站牌下，把他的寶貝葫蘆火攻石頭藏在學校門前的角落裡。mall里人山人海。這個詞，我現身說法教給他了。我回來以後發現他的中文水平嚴重下降，而英文練就一口地道的新加坡俚語。我打算在未來的日子裡慢慢給他扳過來。兒子要吃麥當勞，被我一口硬拒，我說，帶你吃SWENSEN吧！他說，這個不好吃的。我說，你都沒吃怎麼知道？倆人像模像樣地坐下來，點了五球的冰激凌和一個Pizza。其實我想吃baked　rice。但怎奈我無論如何誘惑他，他都不肯屈就，非要吃難吃的Pizza。作為媽媽，我讓他一局。兒子真是長大了啊！吃飯不要餵了，吃得飛快。吃完飯，我們路過Arts　corner，他要畫畫（就是用顏色澆在圖案上，然後用烤箱烤一下變成片片的東西。那東西叫什麼呀？）俺幼兒老師的本色發揮得淋漓盡致。無論他怎麼糟蹋，檯面上多麼髒亂差，我都能最後給他修整收拾得乾淨漂亮。但同志們不要質疑我的審美眼光，這與我毫不相干。我多麼希望他弄個跳跳虎、機器貓什麼的圖案。結果人家選了個「財神到」。我以為他不認識，還問他，這個是什麼，老爺爺嗎？人家不屑地看我一眼說：「財神嘛！」咣當……我曾幻想他是梵高莫奈轉世，最不濟也是米開朗基羅這樣的畫匠。真沒想到他的未來很有可能走上巴菲特的道兒！母親的視金錢如糞土與兒子的視糞土如金錢是多麼大的反差！我對面帶一個丫頭的daddy一臉抓狂，馬上要跟丫頭翻臉了。我趕緊把修理的工具遞給他，牙籤和棉簽棒。他對著牙籤奇怪地問：「這個用來幹嗎？難道給美人魚掏牙嗎？」我示範給他看，讓他把邊線混淆的顏色一點一點挑出來。他對著牙籤琢磨了一下說：「我去把你媽咪叫來！」Daddy和mommy真的是有職業分工的。回家的路上，偶得開始要抱抱。我胳膊不行，抱不動他。我於是悄悄跟他說：「你可記得剛才媽媽把你的葫蘆火攻石頭藏哪兒了？咱們去探寶吧！」小東西不知有詐，一路就這樣顛顛地跟我回來了，還特樂呵，老有新發現。只一頓下午茶，到家時已是夜色闌珊，燈火輝煌。我家的鞋柜上，現在貼著偶得的「財神到」。（十八）生子要趁早要過年了，做了些蛋餃，晚上給一個身懷六甲的朋友送去。我這廂剛穿上鞋，那廂偶得跑得比我還張緊，丟下手裡玩得正樂意的玩具，穿著小睡褲，光著腳丫子就奔過來拉我的手問：「你要去哪裡？」我笑眯眯地舉著手裡的盒子說，我去阿姨家，給阿姨和阿姨肚子里的妹妹送點口糧。自從有了偶得，我發現自己變成一個具有傳統女性優點的完美女人。這是我經常驚嘆並且自我欣賞的事情。首先我很有耐性，在我的記憶里，3年多了，我沒有對偶得不耐煩過，也就是說，除了當教師，寫作以外，我還有一個職業不讓自己疲勞，那就是當娘。無論他有多少問題，無論他多麼刁鑽古怪我都滿心欣賞，一看到兒子就眉開眼笑，覺得他從發梢到腳指甲，沒一處不完美，沒一塊兒不精巧，他多無理的要求都不會令我發怒失態，總是忍不住對他的思想發笑。其次我開始放慢腳步欣賞生活，如果你翻看我家的相機，會看到很多稀奇古怪的照片，那都是偶得隨手咔嚓的。我喜歡翻看他的作品，讓我換一個視角，放低身段，從門縫裡，從很貼近地面的地方，從半隻胳膊或者晃動的圖案里猜測他取景的意圖，你會覺得，其實人生不需要那麼多的目的性，很多時候拍照片不是為了紀念或者留存檔案，只是for　fun（為了好玩）。扯遠了。蛋餃。我這廂出門，偶得比我還忙地套上鞋子，自說自話騎上自行車搶在我前面就上路了。我一把揪住他，問他：「你去哪兒？」他答得一點不帶猶豫，順理成章：「我給阿姨送蛋餃。」好吧，一起去吧！他是我的小孩，他跟著我天經地義。我以前比較煩我的一個朋友在聚會的時候總帶著她的小孩，那時候我還小。現在我非常理解，因為你沒法說出拒絕的話，面對那張理所當然就是你的包袱且從不感到羞愧的臉。但出於經驗，我叫上偶得的爸爸。偶得前半程表現上佳。他自己騎著小車，緊跟我們後面，還力所能及地讓我把蛋餃放在他小車的筐筐里，讓我感慨養兒真防老啊！後半程小兒無賴本性就暴露了，丟下車不騎鬧著要抱，說是累了。我們的艱苦旅程就這樣開始。20分鐘的路走了一個小時。小車越往後越死沉，哪只胳膊都拎不動，而他在他爹的脖子上、背上還不老實。看到偶得在他爹身上的模樣，我就想到一隻老猴子和一隻小猴子在樹上的糾纏，小猴子在老猴子身上吊著爬來爬去，看著晃晃悠悠，就是掉不下來。有時候他爹抓他的一隻腳踝，他都頭沖地了，自己也能翻過來。有時候他用雙腿夾著他爹，死皮賴臉讓爹拖他像只沙袋。即便騎在脖子上，也會突然翻身後仰，表演雜技的精彩。他爹能做的就是抓住他的腳丫死不撒手，隨他折騰。他甚至跟我大玩親熱，像長頸鹿一樣低下頭撅嘴讓我親他。他爹必須半蹲著遷就我們娘倆。我看他這樣鬧騰，不由得感慨，生孩子必須要早的原因是，太老的爸爸這樣被折騰，比方說楊振寧，會有當場腦溢血的危險。這是出於人道主義的勸誡。我們騙偶得下來走路，實在是大家都累得不行了。他沒走兩步，蹲下身子去撓他的鞋子。我問他：「偶得，你在幹什麼呀？」他竟然說：「樹葉在我的鞋子里藏貓貓。」這樣的語句，窮我的想像力不能寫出。我還好意思宣稱自己是作家。（十九）天生情種偶得在我回新加坡的當晚就給我當頭一棒。他一邊玩著我送給他的禮物變形金剛，一邊輕飄飄地跟我說：「媽媽，我不要你給我的老婆了，我有女朋友了。我的女朋友叫黃淑惠。」TNND。時代真是進步啊！舊社會的好時光再也回不來了。那時候父母是天，他敢跟我講這樣的話，我就讓他爹家法侍候他，反了他還！我可以掐了他的口糧，不給他月供，把他從長長的繼承名單上踢出去，並且哭哭啼啼告訴族長，將他趕出家族祠堂。現在倒好。他才5歲都不到，就能夠大不敬了。他認為反對家長制，反對他娘的決定，反對他的指腹為婚，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一點都沒有過去的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看著父母臉色，跟他的小情人兒甚至不惜為此而殉情。人家大大方方地通知我，對不起，您老的話，已經不作數了。我有自己的選擇權，我通知你一下。他一點不怕我斷他口糧——我生怕他吃不飽，也不怕我不給他月供，要啥都理直氣壯，我更沒有長長的繼承名單，他對我再不好，我未來的家產也是他的。我又想起一個老人的話——他真是趕上了好時代。我在偶得很小的時候，也就襁褓里吧，就因為自己的情感喜好，擅自做主，給他說了門娃娃親。小姑娘如今出落得，那叫一個嬌艷欲滴，閉月羞花，論家世，論教養，都是門當戶對的，再加上她媽也是我的好姊妹，想來未來的婆婆很好當，我於是很早就把未來的光棍荒問題給我兒子解決了。我時刻提點我兒子，你是有主的人了，要用情專一，你已經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為此經常給他翻看他老婆的照片。我發現，照片這個東西對小孩而言是沒有記憶幫助的，無論看多少回，他都對這個小丫頭沒什麼印象，只要看到一個跟他年歲差不多小孩的網照，他就會指著問：「這個是我的老婆嗎？」我每次都糾正他：「這個不是。不能見漂亮的就往家裡扒拉。老婆只有一個。」他對老婆的印象，看起來很含糊。可以用五四青年時候最流行的話回答：「我跟她之間沒感情。」然後，他有一天突然就通知我，他的未來已經交給他自己的選擇了。那個姑娘叫黃淑惠，是他小豆豆班的同學。現在兩人都升學了，進了K1，分別在不同的班，據說偶得小朋友天天N次過去看她，為到人家班去混跡，還非常狡黠地跟小姑娘的班主任搞好感情聯絡，去看黃淑惠以前，都先去親親黃淑惠的班主任，美其名曰：「老師，我又來看你了。」然後再跟黃淑惠去玩。老師因被拉攏腐蝕了，倒是不拒絕他探班。偶得是個天生情種。有一天早上，黃淑惠不曉得心情怎麼不愉悅了，就在洗手後，進教室前，坐在長凳上等她的小情郎。偶得去了以後，黃淑惠拉住他的胳膊，趴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麼，然後偶得就去洗手，洗乾淨了，回來抱著她親了親，據說親的還是嘴巴。奶奶問：「她跟你說什麼呀？」偶得答：「她讓我抱抱她。」倆5歲的屁孩兒，感情還挺濃烈。也不遮掩，沒什麼尷尬。看樣子，「耐情」這玩意兒，只要發生了，就挺美好，不管不顧的。（二十）耐情啊，你究竟是什麼一個東西偶得在我不在期間里有一天挺傷感地對奶奶說：「黃淑惠好像不喜歡我了。她不理我了。」奶奶嘴巴一撇說：「不理就不理吧！她長得又不好看咯！你媽給你找好老婆了，比她漂亮。」誰知偶得平靜而堅定地答：「黃淑惠很好看的，誰都沒她好看。」我之所以知道這句話，是因為偶得奶奶當我面又說了這句話，偶得依舊是那副姿態，他不會高聲跟你爭執，也沒什麼憤慨，但內心很堅定，咬定青山不放鬆。就認準那一個人兒了。情人眼裡出西施啊！奶奶私下跟我皺眉頭說：「你兒子審美眼光有問題。你媳婦不好看。」俺不好表態。我在兒子5歲的時候，就為他的終身大事開始糾結了，我不知該怎樣灌輸給他正確的審美觀。因為他的未來，和我對現在的理解，肯定是天翻地覆的。而且根據現在的趨勢，女孩子哪有不好看的，單眼皮就去拉個雙的，大腮幫就去磨成平的，塌鼻樑就去墊成高的。一切皆有可能。但我依舊心裡還是酸酸的。因為我發現「耐情」的力量已經超過他這個年紀可以承受的了，比娘的話管用。晚上我們一起去吃飯。以前他每次必點他要的牛肉比薩。今天他說：「我不要吃。我要吃ham　&　cheese（火腿和芝士）」。我完全不知這是啥東西，因為這種名詞都不在我們中華菜系裡。過去一看，額滴神呀！原來就是麵包里夾一片cheese和一片ham，還有兩片西紅柿，然後配薯條。這根本不符合我們大漢民族的胃口，聞起來臭烘烘的。兒子竟然吃得很香。我印象里，小時候讓他吃點奶製品，簡直像殺了他一樣。從他吃第一口辣椒炒肉絲起，他就再也不喝奶了，更無論什麼cheese啊，酸奶啥的。但他突然說：「黃淑惠很喜歡吃這個。」他開始讓自己的胃向未來他的廚娘靠攏，否則他這漫長的一生將首先飲食不幸了。顯然，「耐情」已經將他徹底俘虜了。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他最近口味極其古怪。每天都要求吃一些非家常食品。有時候跟我說：「媽媽，我要吃炒米粉。」有時候跟我說：「媽媽，我覺得海南雞飯很好吃。」這些非常local（本土）的食品，從沒上過我家的餐桌。我於是很悲哀地發現，他未來的生活詞典里，根本就沒打算帶我玩。我得提前讓他爹有個心理準備。你如果連兒子家的飯都吃不下，就不用想還跟人家一起湊著過了。「耐情」啊，你究竟是什麼一個東西，直叫人連胃口都改變，如沙塵暴般遮蔽雙眼。我看上一套房子，價格還不算低。有個小院子，裡面花草茂盛，是個公寓的一樓，出門就是個大游泳池，還有健身房。我自己相中了，就跟偶得講，你看看媽媽的房子，你喜歡嗎？偶得看完房子的照片後，第一句話是：「太好了媽媽，等我們搬進去以後，可以讓黃淑惠來游泳，讓她住我們家吧！」俺沒答應，並且非常小心眼地想：這是俺辛苦掙的票票，憑啥要讓你們倆高興啊？俺買房子，又不是為你們倆買的！我認為古代的父母之命還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人家老人錢花得心裡落個舒坦。現在房價這麼貴，我買一套房子，到最後歸他倆了，他家燒的飯我還不愛吃，我過去了還得給人家當保姆，我賤啊我？我還是不該養兒的，一點都不防老。（全文完）——《楚天都市報》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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