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疊碼仔」的賭局:難以翻盤的人性 |短故事
「疊碼仔」是為賭場攬客的中間人,他們的財富急速累積,時常一晚就有幾百上千萬進賬。賭客們賭的是籌碼,疊碼仔在一旁,賭的是人性。
文|劉璐
編輯|張薇
攝影|尹夕遠
2014年,有好幾次,人在澳門的張豫冬先生半夜喝了點酒在寫作,卻覺得痛苦得不行。於是他趕緊打電話給司機,讓他送自己去海邊。他沿著當初帶著老徐(化名)散步聊天的那條路走,走了很多遍,他們就是在這裡對彼此有了最初的了解,也是在這裡,張豫冬語重心長地勸老徐不要再賭博了。
張豫冬第一次見賭客老徐,是在2003年,那時候內地剛開放港澳自由行。在澳門機場,他安排了一輛捷豹去接老徐。在車上,老徐有些興奮又臉紅地說他在來的飛機上看了好幾遍《賭聖》,他喜歡周潤發,總是吊著一張酷臉,很厲害的樣子。張豫冬一聽便知道老徐一定愛幻想又幼稚,更重要的是,他在內地做房地產生意,身家不俗,憑這兩個特質,張豫冬立刻判斷老徐是一個難得的優質賭客。
坊間稱張豫冬為澳門某賭場貴賓廳廳主,他自己倒不會這麼稱呼自己,「充其量我們就是一個博彩中間人」,張豫冬說。不像那些踞守在澳門各碼頭的「扒仔」,通過借錢給不太熟悉套路的大陸遊客賺回扣,像張豫冬這樣的中間人,被稱為「疊碼仔」,他們幫賭場「搵客」,尋找優質的客源填滿賭場貴賓廳的每一個賭檯。
賭場給每個疊碼仔幾百萬或者幾千萬的信用籌碼,豪客來了,不用帶現金,疊碼仔直接把自己的籌碼借給客人下注,相當於先替賭客墊付賭資。等客人離開的時候,賬房算出客人在這個疊碼仔身上借出去多少籌碼,疊碼仔就從這個數額中抽千分之十到十五的傭金,他們賺的是賭場的錢。有的豪客一次下一百萬,疊碼仔作為賭場的高級銷售,一筆就能抽到一萬多傭金,是一個非常讓人羨慕的職業。而優質賭客的標準之一,就是他們容易深陷於賭桌之中,無論輸贏,疊碼仔們都有源源不斷的傭金拿。當然疊馬仔穩賺不賠的前提是,賭客有能力把從他那裡借來的籌碼錢還上。
疊碼仔是不能賭博的,比澳門的公務員(每年只有大年初一到初三可以進賭場)還要嚴於律己,「就像聰明的毒販自己不吸毒一樣,觀賭不參賭,也是疊碼仔一行絕對不能觸碰的底線」,張豫冬說。
「整個澳門的經濟百分之八十來源於博彩業,而博彩業裡面的百分之八十又來自由疊碼仔支撐的貴賓廳。」張豫冬說,走在街上,大家都對疊碼仔畢恭畢敬。
張豫冬屬於做得好的疊碼仔,手裡資金豐厚,跟賭場包下了整個賭廳,手下有一幫小弟去疊碼,自己就做了廳主。
2000年的時候,本來在南京做公務員的張豫冬厭倦了體制內循規蹈矩的生活,去了菲律賓,不會英語,他覺得自己像個聾子,像個啞巴。一年半以後,一次偶然的機會,他來到澳門。
那時候澳門剛回歸不久,嶄新的五星紅旗和澳門特別行政區區旗在金蓮花廣場飄揚,澳門的博彩業正準備進入新一輪的大繁榮時期,張豫冬一個內地人,就剛好撞在了歷史的潮流上,「說是時勢造英雄,有時候也造投機分子」,他後來回想道。
第一次進賭場時,一個穿旗袍的女人引起了張豫冬的注意,她面前一大堆籌碼,面無表情的荷官發牌給她,她小心翼翼充滿儀式感地翻開那張再普通不過的牌,側著的臉幾乎快貼到檯子上了。脖子又長又白,張豫冬看見她好多天沒洗過的頭髮後面,隨意地插著一根紅筷子。
就是這根紅筷子,血紅血紅的顏色,上面還有燙金的花紋。「什麼年代的東西了!她從哪弄來的?這就是書上說的賭徒的幸運物?」張豫冬心想。
做了多年疊碼仔的張豫冬後來總結出,賭徒們的衣食住行看起來五花八門,但也大體是相似的,對一切細節保持一種信仰般的謹慎:一是穿衣服,內衣內褲最好是紅色,襠部還得印一個虎頭,當然在去澳門之前,千萬不能在機場買書,書意味著輸;二是要堅持,上了賭桌就不能進食不能離場,這可能會斷了好運氣;三是在床上睡不著,腦袋裡是此起彼伏賭場熱鬧的聲音,手放在哪裡都不對,好像只有放賭桌上最舒服;四是因為長期的堅持,導致賭徒們通常小腿浮腫,爬滿了青色的血管。
他們還通常喜歡把壞運氣賴在別人身上,例如,可能因為你在他旁邊吹了一口氣,他認為你把他的好牌吹走了。
像老徐這個優質賭客,他每次來澳門,賭場的公關部都要開一個會,討論怎麼布置老徐的套房。「窗帘是拉三分之一好還是二分之一好,拖鞋是放在凳子的左邊還是右邊,衛生間里的浴巾是選香奈兒的還是紀梵希的,浴巾上定製的金字簽名是用宋體還是手寫體」,張豫冬對這些細節太熟悉不過了。
為了陪好每一個可能給自己帶來大量財富的客人,疊碼仔們都費盡心思從各種細節去挖掘客人的喜好,「他喜歡去找女人,泡妞,那我知道以後我馬上就說吃完飯帶你洗澡。」張豫冬說,「投其所好的目的是什麼?迅速拉攏距離,最後想讓他賭。」
2004年,澳門賭權開放後,短短兩年,張豫冬累積的財富就達到了幾個億,經常每天晚上都是幾百萬上千萬的進賬。那時候鳳凰衛視吳小莉採訪「賭王」何鴻燊,問他是否擔心賭權開放之後有外國人來澳門和他爭這塊蛋糕,賭王回了一句話:「毫無壓力,因為我背靠中國這個13億人口大國。」
從體制內出來,受過良好教育的張豫冬,幾乎擁有一個頂尖的疊碼仔應有的一切優秀品質。他往返於澳門和內地之間,辛勤耕耘自己在政商界、體育界、文藝界以及娛樂圈的關係網,十幾年來,他的手機幾乎沒有關過機,每天都在進賬和出賬的高壓中生活。
他陪過的賭客中,有香港大學的教授,有台灣C咖到A咖的藝人,也有整個華人地區耳熟能詳的巨星,不管是當官的,搞藝術的,做電影的,做音樂的,他全部都能投其所好和你聊上幾句,大家可能還有共同認識的朋友,這迅速建立了彼此之間的親切感。
隨著大陸經濟的迅猛發展,張豫冬陪過最多的,還是來自內地的各行各業的老闆。在過去的十幾年裡,他們用和賭博類似的不服輸和好奇心在商場上贏得了大量財富,張豫冬的老朋友、作家嚴歌苓說:「因為敢賭,他們贏了,也因為敢賭,他們輸了。」
有一段時間,山西老闆成為賭客的主流,輸得再多也說:「有礦,沒事,賭吧」;做餐飲生意的老童,本來要去香港,在老婆喜歡的TVB明星隔壁買一套房子的,卻因為意外來了一趟澳門,最終妻離子散;本來自詡清高的藝術家老錢,到澳門後就淪陷了,輸了一把大的,欠了一億,直接在賭桌上尿失禁了;做紅木生意有頭有臉的老許,無數債主催上門,他妻子給張豫冬打電話,希望警察能把自己的老公抓起來。
不過最讓張豫冬痛苦的,是那個曾經最讓他興奮的老徐。老徐幼稚、著急、沒節制,是那種最容易在賭場失控的性格,第一年,張豫冬就在老徐身上賺了近千萬的傭金。按理說疊碼仔和賭客之間不可能成為朋友,但張豫冬和老徐卻是有過深刻感情的,「我老認為他是個好人,農民家庭出身,考了大學,分到一個好的工作,然後自己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對人的談吐也是非常誠懇的態度。」
在老徐已經輸得不能自拔,無法還清債務的時候,張豫冬還好心勸他戒賭,那時候老徐欠著他1.6億賭債,他們的命運幾乎是綁在一起的,他甚至準備借錢給老徐讓他重新開始一個新的房地產項目以緩和他的危機。但2011年8月30日,張豫冬說他永遠忘不了這個日子,前一天他還在南京的一家銀行給老徐轉賬2000萬,結果第二天,老徐就跑路了。這讓他異常痛苦,從那以後,他眼裡再沒有一個好人。
那一個月之內,他聽到了很多客人跑路的消息,新聞上似乎也掀起了一股內地老闆跑路潮,「國內的反腐以及各種政策,也根據國內經濟來的……澳門經濟開始下滑,賭廳開始關,賭場開始裁員。本來是一個很偶然的現象,沒想到這一過已經好幾年了」,張豫冬說。
張豫冬曾經一度覺得疊碼仔是高高在上的,不賭錢,都是賭徒們來找他們借錢。到後來他發現,其實他自己也難逃這個賭局,賭客們在賭的是籌碼,他在旁邊,賭的就是人性。「賭鬼們到最後都是分裂的,醜陋的,我在賭這麼一個人群的人性,我是必敗無疑的。」
他知道自己被套住了,很難脫離開。賭客欠他錢,他希望賭客能贏錢還給他,只能不停地在所謂控制範圍內繼續借錢給他,贏一點還一點,但賭客卻永遠是輸著的。「除非有一天你什麼賬都不要了,斷絕關係了你才可能會脫開,否則你永遠脫不開」,張豫冬說。
每次在澳門的金蓮花廣場,張豫冬看著那些騎著單車唱著歌下班回家的小情侶,都頗有些羨慕。他也試想自己是不是有天能離開這個賭局。2014年的一天,他開始嘗試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他給自己取筆名為「左四右五」,這是在賭桌上大家都希望能拿到的最大的點數。
每天深夜,他喝點酒,就逼迫自己一次又一次陷入痛苦的回憶中。他給自己的這些故事取名為《澳門往事之孤注一擲》,他感覺似乎每講出來一點,自己就被救贖了一點。但他也知道,就像賭徒們在面對翻牌那一刻的快感一樣,他自己對這個行業帶來的誘惑甚至是痛苦,似乎也總是充滿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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