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與宗教的關係?關鍵在於澄清概念

從2016年8月開始,由中國科學院大學張卜天教授主編的《科學史譯叢》系列譯著開始由商務印書館陸續出版。張卜天教授從2004年開始就驚人地高產,每年譯著數量保持在3-5本左右,筆者非常佩服。張教授的作品對於我們重新理解科學——特別是文明史上的科學——提供了彌足珍貴的歷史材料。其實,正如《科學史譯叢》所顯示的那樣,在國外科學史界類似反思早已開始。在這一反思過程中,最引人關注的話題莫過於科學與宗教的關係(參見推薦書目)。現在,鑒於 「科學和宗教在歷史上密不可分」 、 「19世紀前科學和宗教沒有分家」 等說法開始流行,本文將就此問題發表看法,以求教於方家。

《科學與宗教的領地》書封

1、問題:科學與宗教糾纏不清?

經彼得·哈里森教授(及其前輩)等西方學者提出,現在在國內剛剛興起的一套科學與宗教關係敘事中,二者之間的關係開始由傳統敘事中的涇渭分明變成新敘事中的糾纏不清。傳統敘事的一個激進版本是,科學興起於古希臘,基督教在中世紀阻礙了科學發展,而17-18世紀的科學革命則衝破了宗教的束縛,為人類再次帶來了光明;而一個更加親近宗教的溫和版本是,科學研究的對象是外部世界,宗教探索的是人的靈魂和道德,二者互不相干,井水不犯河水。

按照哈里森《科學與宗教的領地》一書中的說法,傳統敘事和史實不符。他認為今人多遵從傳統敘事,普遍認為科學是準確描述了外在世界的一個「命題系統(a system of propositions)」(比如「地球自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於1949年」等等),宗教則給出該信什麼、該怎麼做才能榮耀神的一系列準則(或者教條?)。而在哈里森所做的歷史考察中,他認為西方歷史上的「科學(拉丁文scientia)」和「宗教(religio)」並未如此涇渭分明。他在導論中給了一個例子。按照中世紀大哲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的說法,歷史上的「科學」和「宗教」多指「個體的內在品質(inner qualities of the individual)」:「科學」更多地和「智識美德(intellectual virtue)」——廣義上講指個人從某個第一原則開始進行推理的能力——聯繫在一起,而「宗教」是和基督教有關的一種個人的「道德美德(moral virtue)」。

歸納這本書的內容,我認為「科學和宗教在歷史上糾纏不清」這一命題可以從兩方面加以理解。首先,二者的內容糾纏不清。比如,古希臘許多自然哲學家想要通過研究自然來發現神的法則;同時,即使是科學革命時期的許多大科學家(比如牛頓)也希望藉由自己在科學上的貢獻對神學指點一二。第二,科學家和神學家身份糾纏不清。許多大科學家(比如伽利略)本身就是虔誠的基督徒。

該書的核心論點是,今人對科學和宗教的理解由古人對「科學」和「宗教」的理解演化而來,成形於19世紀,其中起主導作用的是一系列偶然的社會文化事件。哈里森和一般的歷史學家一樣非常狡猾,當問及他們的歷史考察有何目的時,他們會強調自己只是在做歷史研究,不想對現實造成什麼影響。不過,他的現實關懷——或許這才是他研究的最主要目的——在宣傳演講中很明確地表現了出來,那就是他對今人看待科學和宗教的方式不滿,特別不滿於科學缺乏宗教或者廣義上的人文關懷。為克服這一缺陷,哈里森想要重新介紹一種(更好的)定位科學與宗教關係的方法,試圖促成科學與宗教(以及人文)的重新融合。

哈里森的研究方法在歷史學界非常流行。不過,在對其進行概念和方法論方面的批評之前(第2節),我認為就《科學與宗教的領地》一書的具體結論來講,首先,哈里森誇大了今人和古人之間的斷裂。這種誇大和他對科學和宗教的定義失當或者模糊有關。哈里森認為現在人們普遍把科學理解成一個和外在世界相符的「命題系統」,而這僅僅是科學的內容;現代科學還可以理解成一種方法,即「提出假說——經驗驗證」。這種方法必然要求科學家具有從最初假說(類似於阿奎那的第一原則)出發演繹推理出經驗命題的能力(類似於阿奎那所講的、所謂古人的「科學」,即「智識美德」)。另外根據哈里森自己的說法,在阿奎那那裡古人的「宗教」也和起誓和獻祭等儀式有關,這和他對現代宗教的定義(信仰和實踐)難說沒有重疊之處。其次,他把今人形成現代科學和宗教觀念說成是一系列社會文化因素作用的結果,這是不全面的。值得肯定的是,社會文化因素在觀念形成過程中起過作用,有時甚至是決定性作用。但是,現代科學有一個主要特徵,那就是其推理所得結論可以交由觀察和實驗進行公開驗證;而宗教學說儘管在推理部分其智識含量可以和科學不相上下,但歸根到底它不能進行驗證。於是,即便歷史上「科學」和「宗教」的內容和從業人員都糾纏不清,即便大量社會文化因素在起作用,但這些都不影響我們給出一個科學和宗教逐漸分離的敘事,那就是區分現代科學和宗教的主要標準——結論是否能夠公開驗證——把二者在歷史上逐漸區分開,直至科學和宗教呈現出它們的現代面貌。

哈里森原版書封

2、分析:概念問題和方法論問題

儘管哈里森在書中注意到了,不能簡單地將我們現在的科學和宗教(science and religion)和過去的「科學和宗教(scientia and religio)」混為一談,但在對大眾宣講自己的學術成果時,他並沒有特彆強調這一點(我們現在理解的科學就是過去的那個「科學」嗎?),相反他講的是古人對科學和宗教有不同的理解。正是由於這種幾乎是有意的疏忽,造成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說法廣泛流行,比如,「歷史上科學和宗教沒有分家」。

最近100年來歷史學界經常呼籲,稱不能用今人使用的概念對歷史進行任意裁剪,要根據當時歷史人物自己採用的概念理解他們。於是在科學史界,「歷史上科學和宗教沒有分家」這種說法開始流行開來。不過,哈里森自己沒有用現在使用的概念對歷史進行裁剪嗎?答案是顯然的,他認為歷史上的「科學」和「宗教」更多地指向「個體的內在品質」,這不是在用「內在品質」這一現代概念在理解過去嗎?

大量似是而非的說法出現,根本原因在於歷史學家把科學和宗教兩個概念「實體化」了(也就是當成某個桌子凳子那樣的東西了),他們認為有兩個叫做科學和宗教的實體存在於客觀世界,然後今人和古人可以對他們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概念不是獨立於人類經驗存在於外部世界的實體,而是人類認識經驗世界(其中包括外部世界)必須事先預設的工具。今人研究科學和宗教,必須預設一系列什麼是科學,什麼是宗教的標準;同理,古人研究「科學」和「宗教」,他事先也知道「科學」和「宗教」意味著什麼。從古至今,從「科學」和「宗教」到科學和宗教,只有兩個詞語意義的演變,這一過程中沒有兩個叫科學和宗教的實體存在。把科學和宗教理解成實體,其哲學自覺還處於康德的前批判階段和胡塞爾現象學的生活世界階段。沒有可以用來組織歷史材料的精確概念,某些歷史研究表現出相當的隨意性,和日常生活中無休無止的閑聊有些類似。似是而非的說法多帶有閑聊屬性,「歷史上科學和宗教並沒有分家」;可實際上,今人談論的科學與宗教和古人談論的「科學」與「宗教」僅僅指向含義不同的概念而已。

在歷史學界,考察概念在歷史上的意義演變的研究被稱為譜系學研究(genealogy)。可是這裡有一個問題,如果古人理解的「科學」與「宗教」與我們現在的理解含義不同,那麼譜系學考察會不會陷入相對主義,即著名科學史家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所言,「今人和古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我認為對哈里森的研究結論進行修正就不會陷入相對主義,問題的關鍵仍然在於他誇大了古今之間的斷裂,沒有充分強調古今之間的延續。今人理解科學,普遍科學是某種方法或者一個命題系統,這和古代的理解既有斷裂,又有延續;斷裂部分指「科學」是某種「內在品質」的含義消失了(但這是無害的斷裂,造成的只是無害的相對主義,因為今人仍然知道「內在品質」是什麼),延續部分主要在科學方法。就在延續部分,今人對科學的理解展現出理性的優越性(如此就克服了相對主義)。前面哈里森教授講歷史上「科學」和「宗教」內容上沒有分家,其中一個重要證據就是許多科學家(或者當時的自然哲學家)希望借科學研究發現神的旨意。可惜,這一切都徒勞無功。首先,對於現有科學內容無法解釋的自然現象,某些人(某些神學家)希望把它們說成是神意所為;可是如果不說清楚神是如何製造這些現象的,神意所為的說法在科學上沒有任何意義。另外,還有人(包括牛頓)認為自然界有著聲光化電各種神奇的自然定律,如此井然有序,背後一定有神意控制。同樣,這種說法也是毫無意義的,除非說清楚神如何控制自然定律。

3、結論:應該謹慎地區分科學和人文

將科學與宗教的關係史完全解讀成對立和鬥爭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並且這一誤讀已經帶來了惡果(比如美國出現了進化論和神創論之間的意識形態爭論);但是,哈里森等一干學者在豐富歷史材料基礎上進行的矯正卻有些用力過猛,其研究中使用的概念並沒有完全澄清。而除了研究歷史之外,哈里森等人顯然還有自己的人文關懷,他們想要借歷史提供一種不同的可能性,希望彌合科學和宗教(以及人文)的裂痕,呼籲人們關注社會的人文培育問題。

在人文培育這一問題上,我完全站在哈里森一邊。在認為科學能夠解決一切問題的科學主義重壓之下,我們不僅對宗教現象有著諸多誤解,人文培育也並沒有得到真正重視。不過在如何反擊科學主義的問題上,我卻持保留意見。將科學和宗教(或者人文)再次混淆起來和稀泥不會是解決問題之道,那是19世紀浪漫主義解決問題的辦法。現在把科學和人文再次融合無非兩種做法,第一種是把人文重新帶入科學,讓科學家認識到科學研究對人類社會的價值。可這種做法往往是想給科學研究中注入某種意識形態;而正如韋伯所言,意識形態先行的「科學」研究已經嚴重損害了科學(特別是和人文學科關係更加緊密的社會科學)的客觀性。第二種是想用科學的方法研究人文問題,使後者獲得一定的客觀性。可是這種做法仍然無法解決最切己的關於人的問題:我應該如何過有意義的生活,我應該選擇哪種生活方式?即便統計學、心理學、社會學等科學告訴了你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可是很有可能你仍然覺得那不是自己期望的生活。從這個角度看,人文研究需要在科學方法之外尋找另外的方法。綜合上述兩方面的原因,加強人文培育、喚起社會對於人文教養的重視,首先在科學與宗教乃至科學與人文之間做出謹慎區分似乎是很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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