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一個民族的落後,首先是知識分子落後
明龍按語:
特別朱學勤老師對知識分子的批判和反思,記住:一個民族之所以失敗,絕對不是民眾出了問題,而是首先這個民族的知識分子出現了大問題。
中華民族延續五千年,文化傳統中確有很多糟粕,但沒理由一股腦兒徹底否定它。「五四」片面否定的後果就很明顯。反過來講,傳統也是個活的東西,在全球化的今天,它也會吸收很多外來的因子。文化保守主義與現代民主並不衝突,台灣就是一個例子:它的轉型恰恰是在文化保守主義的土壤上成長起來的。台灣的例子已經說明,五四時代「實現民主轉型,必須打倒傳統文化」的觀念不能成立。 把文化保守主義和憲政民主對立起來,是「五四」餘緒造成的一個困擾。好像在中國要建立憲政民主,非得破除中國傳統的文化,我不這麼看。政治制度和文化傳統之間當然有聯繫,但更多的是相互獨立。一個制度需要一定的文化條件,但更多的是一個利益安排,是利益覺醒、利益博弈的結果,而不是文化觀念博弈的結果。 羅素曾有一句話:「在先進的國家,革命引起觀念;在落後的國家,觀念引起革命。」這話耐人尋味,但在中國難以被人注意。「五四」以來,中國走的就是後一條道路。一個民族的落後,首先是知識分子落後,知識分子落後的表現之一,就是埋怨民眾落後,總在責怪阿Q、小D、吳媽,要改造他們,改造他們的魯鎮、未庄,乃至改造社會,改造國民性,不在制度上著力,卻要去百年「樹人」,樹新人,破舊人。 二戰後不止一個民族由於政治分裂,在分界線兩邊出現不同的走向,如東西德。在邊界線的這一端,總是在強調破除舊文化,建立新文化,肅清舊社會,改造新人;在邊界線的另一端,對社會、對文化取保守主義態度,不觸動、不破壞,在既有的文化傳統上嫁接憲政民主法制。如此競爭50年,結果怎麼樣?離我們最近的是香港,在既有文化傳統未被觸動的情況下,嫁接了現代文官制度、廉政制度、法治體系,它運作的結果是好還是差?30年來,我們如果有進步,是改造文化的結果,還是制度變遷,甚至制度未變、僅僅是政策變遷的結果?是魯迅式的改造成功改造了阿Q、吳媽,才有上世紀80年代的農村進步?恰恰相反,是那種「改造」破壞了社會有機體,魯迅的弟子學生首先被送進牛棚「改造」,此後天怨人怒,方改弦易轍,再不談改造,再不問「姓社姓資」,而是向社會讓步,向阿Q、吳媽的本性讓步,手一松,才會有此後的社會進步!難道是因為魯鎮覺醒了,未庄啟蒙了,阿Q革命了,才有了改革開放?門裡門外、三十年前後,有這麼多的對比在,我不懂有些知識分子為什麼還要抱著五四式的文化改造話語不放。 一個民族好談文化,尤其好談文化決定製度選擇,不是民眾出了問題,而是這個民族的知識分子出了問題。一個民族的文化乃至社會,是要被這種文化話語折騰壞的。例如法國之所以是空想社會主義源頭,與知識分子的惡習不無聯繫。 我們是落在歷史皺褶里的一代 作為早期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胡適在政治上要求民主憲政,在經濟思想上曾短期彷徨,羨慕統制經濟即計劃經濟,在文化上卻持激進主義立場,欲除傳統文化而後快。但胡適的可愛之處、令人尊敬之處在於,晚年以後他開始反思、調整了自己在經濟和文化上的立場。魯迅從來不是自由主義者,他有一些可貴的東西,但他那個精神方向存在更大範圍的隱患。他對民眾、社會的悲憫與傲慢,既有「閏土」式的懷舊,也有尼采式的改造衝動。他那種「啟蒙」、「樹人」,與「改造」話語僅一紙之隔。 上世紀50年代前,中國知識分子的主流一要民主,二要計劃經濟,三要文化改造,再加政治激蕩,才會有40年代整個知識分子的左翼化。這與「五四」的真實面貌被遮蔽,遲遲沒有得到梳理有關。到了現在,知識分子大部分人過了市場經濟關,但在文化上,釐清文化和政治、傳統與制度之間的關係這關還沒過。今天從官方到民間,為什麼「文化大師」層出不窮,醜聞不斷?除了那些「大師」本身有「文化劣跡」,90年來中國始終沒有擺脫「五四」話語的大環境,也讓這些所謂的「文化大師」鑽了空子。 這塊文化土壤被翻騰多次,已鹼化、沙漠化。正常環境下可能是一代人能積累起來的精神進步,我們要花幾代人的時間。歷史被切割成碎片,沒有連成一條線,每一代人總在原地踏步,事倍功半。這也是中國社會有進步但仍未取得應有的更大進步的一個原因。社會有進步,但進步很慢,而知識分子的進步比社會更慢,已經落在社會進步的後面。對此,我沒有那麼樂觀,可以說悲觀。悲觀的一部分,是對知識界的「憤老」思維感到可悲可嘆。 歷史上生活過無數代人,更多的人是生活在歷史的皺褶部位,向下凹進去的部位,少部分人能夠生活在歷史鼓出來的部位。大凡被摁在歷史皺褶里的一代,都是難以自拔的一代。 「豈有文章覺天下,忍將功業苦蒼生」 我接受哈耶克的社會自發擴展理論。什麼叫自發擴展?第一,社會不應改造,傳統不可切斷;第二,社會傳統自發擴展的結果,能夠滋長起民主法制憲政,而不是反過來。反過來的路數就是「五四」的負面話語,改造社會、改造文化、改造傳統,改造的最後結果,欲樹立的民主自由卻越來越遠,改造者反過來被改造、被侵蝕。這一百年的制度選擇,幾起幾落,凡是「落下」部分,都是打著「社會」的旗號,與「社會」為敵,反社會,改造社會;凡是「起來」部分,都是與社會言和,向社會讓步。只有向社會讓步,才能讓社會進步。社會進步更多的是要依靠社會自己的生長,市場經濟的健康成長,新社會階層的出現。知識傳承、觀念變革是知識分子的職業本分,但很容易由此而輕輕一滑,滑向人性變革、社會改造,那真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知識分子的職業本分、價值堅持,是社會進步的合力之一,但沒理由誇大。你到一個正常社會看看,一些知識分子還在堅守他們的價值立場,但自我感覺要謙卑得多,他們與大學門口修鞋、補車的人沒有高貴低賤之分。我母校復旦大學編漢英大辭典的陸谷孫先生,經常到門口買報紙,報販有事離開,他能為報販朋友守攤子,這樣的知識分子才是知識分子,而不是念念不忘知識貴族身份,端著個人上人的架子。這個「世界是平的」,知識分子與其他階層的關係是平行結構,只有病態環境下,知識分子與其他階層的關係才是垂直結構,要麼被壓制在下,要麼被高抬在上,兩端都不正常。當然,在病態社會,知識分子的作用相對要大一些,但這只是暫時的現象,是被不正常的制度逼出來的,千萬不要認為自己出來說幾句,就是為天下代言,是社會良心。「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語出宋人張載,我難以理解也難以接受這樣的話,這是中世紀「政教合一」的追求,不穿袈裟的袈裟語言。一個有現代視野的知識分子可以把這些話語當史料來讀,但如果作為自己的座右銘,那就可悲了。 12年前我第一次到台灣,訪問紫藤廬。廬內掛了一副對子:「豈有文章覺天下,忍將功業苦蒼生」,這是紫藤廬前主人周德偉留下的。周即五四時期北大人,他偏偏不喜歡北大「五四」人,厭惡林道靜們的「憤青話語」。林道靜活到現在,該是「憤老」了吧?血緣不同,後來的選擇自然不同。周德偉後來去台灣,成為引哈耶克古典自由主義進中文語境第一人,也是殷海光的引路人。殷海光經他點撥,才知道「五四」之外還有如此道理。也是周德偉給殷海光推薦《走向奴役之路》,殷海光就在紫藤廬開始翻譯此書。可以說,沒有周德偉,就沒有《走向奴役之路》的漢譯本。但到殷海光臨終,還在為自己是「五四」後裔,卻沒有分沾「五四」光澤而抱屈。殷海光的硬骨頭精神是應該繼承的,他在中國思想史上的地位也是旁人難以取代的,但相比周德偉,他的思想深度還是差了一層。他到死也沒有想明白「五四」式的文章功業,與「五四」之後的蒼生之苦有什麼背反聯繫。這個局限,當為我之戒,或也能與當今「憤老」引為共同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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