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釋永信:詳解少林品牌的運作之路

編者按:接手了一個「千年老店」的釋永信,背負著祖宗的榮光和破敗的產業,選擇了一條新鮮、漫長、危險,會觸動很多神經的品牌復興路

剛跟記者寒暄沒兩句,釋永信指著新一期《中國企業家》上的黃光裕的標題,突然貌似漫不經心地劈頭一問,接著用他的河南味普通話感嘆了句,「做生意還得本分呀!」

接受一本商業雜誌的專訪、詳解少林品牌的運作之路,對於少林寺第三十代方丈釋永信來說,帶著微妙的意味,甚至會招來更多的麻煩。最近兩年來,圍繞著他及他一手策劃的少林寺的商業化運作,非議已經夠多了。釋永信絕對不能接受自己以一個商人的身份出場,但是看上去他似乎也不準備將自己與商業、商界的關係撇得一乾二淨——比如主動「問候」黃光裕。

事實就是如此:這位永信大和尚不僅跟商界大小人物多有往來,甚至其商業頭腦、才華還得到不少知名企業家的欣賞、推崇——後者依稀聞到了同類的氣息。

河南建業集團董事長鬍葆森評價釋永信是「具有創新意識和市場意識的佛學維護者與傳播者」;而阿里巴巴的馬雲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他跟釋永信搭同班飛機,機上兩個多小時,兩人聊了一路,話題所涉幾乎全為商業,並不及宗教、信仰。「這個人很有意思、很務實,少林寺在這個階段有這樣一個人是少林寺的福氣。」馬雲甚至半開玩笑地將河南「第一民營企業家」的頭銜贈予永信。

宗教與企業,同為人類最複雜、最具影響力的組織。兩者本質迥異,但彼此亦有可向對方借鑒之處。《基業長青》一書里,作者發現,所謂的「高瞻遠矚公司」都有教派般的文化,而釋永信則以企業家精神推進弘法利生事業,模糊了世俗世界對寺院的想像。

其實自古以來,寺廟就是個經濟體,只是它不以營利為目的,同時人們很難把現代公司的標準(比如明晰的產權、嚴格的考核、透明的財務、清晰的業務結構)加諸於它。而弔詭之處在於,延續千年的寺廟為數不少,百年不倒的企業卻寥寥無幾。

不過如你所知,寺廟並非可以自動延續千年。當釋永信1987年升任為少林寺住持後,他陸續覺悟到,他必須探索出一條傳統寺廟生存模式與現代商業理念的融合之路,否則少林寺難以為繼甚至危在旦夕。只是這條路之新鮮、漫長、複雜程度,以及所觸發的效應,恐怕釋永信本人一開始也並沒想到。

「寺院是一份信仰,也是一個生意,千百年來都這樣。釋永信很聰明,願意把好東西都拿出來,」著名文化人梅帥元說,「他說好東西為什麼鎖在深山裡?我們怎麼去普渡眾生?」

坐在記者面前的釋永信,大鼻子,大耳朵,臉掛長期山區生活的粗糙,身穿寬袍大袖的紅褐色僧衣,像剛從金庸小說里踱出來的古僧一名;但他卻是記者見過最忙的人(不是「之一」),僧衣並無口袋,不知手機從哪裡變出來,電話或者簡訊,平均10分鐘一個,我們的談話還要頻繁被來找他簽字的人打斷。而屋外,雲霧中隱現佛殿高大的飛檐;嵩山山氣氤氳,層疊如一脈漫渙的蒼煙,正是修禪的好環境。

釋永信正在進行的,可能是另一種非常「修鍊」。

為了「脫貧」

少林寺各方對於參與商業行為的統一口徑是保護品牌,被迫出手,但與同時代的許多商界創業者一樣,釋永信可能也有個質樸的理由:脫貧

2008年12月13日,14位少林僧人來到昆明市官渡區,他們將以少林模式託管當地妙湛寺、法定寺、觀音寺和土主廟20年。

少林寺在山腳下,而這四座古寺在鬧市中,恰位於昆明新舊市區之間,以古寺為核心,隔離出一片古色古香、青石鋪就的步行街。少林和尚入駐前,四座古廟由官渡區民族宗教局管理。「我們請保安、保潔,一年花60多萬元,但沒僧人,人氣旺不起來,考慮到少林寺名氣大,就決定去請它。」官渡區民宗局局長豆衛保告訴《中國企業家》。

少林品牌之強的一個註腳是,僧人入駐前一天,周邊兩家招待所悄悄把25元/間的價格提到40元/間,入駐第二天,十多名山寨版「少林高僧」出現在昆明市李家地村農貿市場,打拳踢腿賣膏藥。

「官渡提供的條件少林寺比較滿意,這二十年中,功德錢、香火錢、佛教流通收入我們分文不取,由少林寺自收自支。」豆衛保說,「實際上,踏進去也看不清,反而麻煩,像功德錢等收入,沒有票,不入賬,怎麼計算?只要能把旅遊帶起來,讓古鎮成為昆明的一個景點就好。」

「我們並不刻意迴避營商,收入會通過慈善等形式回饋地方。」少林寺帶隊的是監院釋延江,一個年輕俊朗、神色淡然的僧人,他說西南三省面對的多是佛教國家,輻射範圍廣,而且信仰基礎堅實,南傳佛教、藏傳佛教等多宗派融合,「師父(釋永信)希望能讓少林禪宗文化也植根當地,傳播大乘佛法。」

在長長的創新名單中,釋永信又添了一筆:宗教界首次以協議形式託管寺廟。

1981年,處處殘垣斷壁的少林寺出現在從安徽趕來皈依佛門的16歲少年劉應成(釋永信俗家名字)眼前。如今,命運的鐘擺划到了另一端,這位少年已長成為永信大和尚,少林也恢復了「禪宗祖庭」的氣象,擁有近三十家下院。

儘管少林寺對參與商業行為的統一口徑是保護品牌,被迫出手,但與同時代的許多創業者一樣,釋永信可能也有個質樸的理由:脫貧。

他出家第二年,電影《少林寺》熱映,在一毛錢一張票的時代創下了過億票房,少林儼然化身「武林聖地」。如醉如痴的學武者圍住寺門,多數都是從家裡偷跑出來的,白天幹活,到山上抬石頭,晚上和老和尚練功,拿一塊塑料布,睡在玉米(資訊,行情)地和田埂上。

電影中的故事發生在隋末,真實歷史中寺廟當時曾被義軍焚燒。而釋永信入寺時,少林則因1928年軍閥石友三放的另一場大火,已日薄西山,十幾個僧人靠28畝薄田度過了幾十年。釋永信頗得師父行正的賞識,19歲成為廟裡民主管理委員會成員,但還是破廟裡的窮和尚,窮得早晚只能喝稀粥。

那時的釋永信便模糊看到,功夫,將是營銷少林的最佳載體,他挖掘、整理、出版少林武術典籍,還成立少林寺拳法研究會、武僧團。

「我不認為一部電影就帶火了少林寺,這僅是個緣起,當時類似火爆的電影還有《神秘的大佛》等,但四川無憂寺並沒因此怎樣。」佛教在線總幹事安虎生說,他與釋永信相識多年,「中國幾次大的法難少林寺都在劫難逃。但在幾個盛世,少林寺也自然達到鼎盛時期。永信大和尚緊貼著時代走,甚至很多時候他會自覺、不自覺地引領一些東西。」

1987年行正圓寂,26歲的釋永信繼承衣缽,成為住持,少林自此進入「釋永信時代」。他壓力不小,「當時少林寺在國內外已有一定知名度,還有些門票收入,有些信徒供養。對一個在山區的貧困縣來說算是個比較好的『單位』了。能不能交給一群出家人,甚至交給我這樣一個年輕的外地人?還是有些爭論,後來各級統戰部門和宗教部門都給了很大支持。」

人們很快便看到,這個和尚不尋常。釋永信的「入世」先和國際接軌,再和國內接軌。1989年底,武僧團應邀訪日,他由此打開通向國際的第一扇窗。機緣巧合,在訪問京都達摩寺時,他無意發現了一組少林寺早年景象的照片,拍攝於1920年,他提出複製一套的請求,主人慨然應允,這48張照片是少林寺80多年前的全貌,之後少林寺修復基本以此為藍本。

來自海外的收穫遠不僅此,1996年他去英國,第一次接觸互聯網,回到寺里就拉起電話線,給少林寺做網頁。彼時,比他大一歲的張朝陽剛剛千辛萬苦融到第一筆風險投資。

1998年少林實業發展公司成立。寺廟註冊公司,令人大跌眼鏡。「不成立少林實業公司,不註冊商標,少林寺不可能有今天的知名度,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品牌,早就做爛了。」釋永信整理了下念珠說。上世紀90年代中期,少林寺品牌幾成一塊「公地」,釋永信在國外訪問,同時遇到過4個「少林方丈」。河南漯河還出了一種「少林火腿腸」,廣告中一根根火腿腸從少林寺山門裡飛舞而出。「現在都認為過分了,當時沒有幾個人覺得,大家都沒有知識產權意識,用就用了,我們想,去阻止人家還不如自己先佔住。」 少林寺不是法人,無法註冊商標,釋永信惟有畫一條曲線,先成立公司,最初由廟裡的和尚打理,後來交給職業經理人。

1999年他正式升座,成為少林1500年來最年輕的方丈,之後的10年,他真正放開手腳。

10年來,少林寺每年都會拋出幾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動作。為手機開光、開藥局、拍電影、舉辦音樂大典、全球海選功夫之星、天價賣武功秘籍,還曾把中國互聯網新聞宣傳高峰論壇搬進藏經閣,今年臘月初八祈福大法會上,又由新華保險河南分公司做協辦單位,為企業第一次介入佛教大典。

少林寺還與佛教在線聯手,辦了兩屆「機鋒辯禪」,在網上廣發邀請函。機鋒辯禪是歷代高僧大德修道的重要法門,以網路傳播還是第一次。少林寺無數「創新」,惟有這次以宗教形象純正贏得交口稱讚。

這些創新也許並不用煞費苦心,只需要不斷的「跨界」。要邁出這一步,也許勇氣比智慧更重要。「當然有爭論,我們還是儘管做。少林寺國際交流多,我們做得是比較前衛,肯定會有人不理解。」這個習慣一問一答的人變得雄辯滔滔,「一個寺院不容易,它和單位、企業都不一樣,寺院關注的人太多,插手的人同樣也多。從上到下,從內到外,要想解決好寺廟的問題,首先你就得頂住。你沒有自信,不能自強,那什麼事都做不成。我們地處這麼一個經濟欠發達的地區,信仰基礎也不算優越。把文化做強,增加遊客,才能進入可持續良性循環,要是不做活動,遊客不多,那我們肯定日子很難過。現在少林寺成了一個中國的文化符號,對寺廟來說,雖然算不上富,但也算是『脫貧』了。」

「脫貧」的少林寺,已無意中構築了一個龐雜的「少林模式」。

少林模式

將寺廟的文化資源與運營平台分離,前者向後者投入無形資產,後者聘請專業人士打理,然後反哺寺院,令品牌更為強勢——這,就是「少林模式」,它形成了一條「禪、武、醫、藝」的產業鏈

2008年9月,法國資深企業戰略諮詢顧問Mirjana Prljevic女士來到少林寺遊覽,相比風光,她對少林的戰略定位更感興趣,離開前,將自己的專著《戰略定位是通往成功的鑰匙》送給了少林寺。

對一座寺廟來說,這是份怪誕的禮物。但少林寺的確有幾分「創意文化產業集團」的味道,少林寺公共郵箱中,塞滿了來自風險投資商和企業的合作意向書,跨院幽靜的方丈室門前,也常可見焦急徘徊的各路人馬。

事實上,現行法律沒有為寺廟的商業化行為提供依據。在此背景下,少林寺對外合作主要由少林實業發展有限公司和少林文化傳播公司這兩個平台來展開。

「實業公司就是少林寺的代表,僧團推舉幾個老和尚,包括方丈還有首座等,幾個和尚一起做代表註冊了這個公司,所有權益都在少林寺,沒有個人資產。」少林實業發展有限公司總經理錢大梁介紹。該公司於1998年成立之初時,主要承擔少林品牌的知識產權保護等功能,據說2003年之前該公司一直由少林寺補貼維持日常運營,沒有賺過錢。

2005年,少林寺又成立了少林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總經理傅華陽稱該公司是實業公司的功能分化,「我們專門負責文化管理,屬於運營型公司。過去實業公司屬於品牌保護型,不做運營,不做項目管理、不做投資管理、不做工商管理,就是做保護,現在我們成了運營商和運營平台。」傅華陽說,「我感覺就和NBA或奧組委的角色差不多吧。」

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由實業公司管理,而後者對前者並未有實際出資,不能算文化傳播公司的母公司。「他們就相當於國家發改委,我們就相當於央企。」傅華陽擅用比喻。實業公司還有個類似「品牌管理委員會」的機構,集中了寺內外精英,判斷項目、管理公司提案。

如果不是其中有人穿著僧袍,這是風險投資機構中常見的一幕。拍電影跟動畫、開發素食品、建博物館等類似項目報上去,經前期篩選,提交到「專家委員會」。該委員會包括了品牌專家、文化專家、宗教專家等,判斷完把意見給方丈,方丈代表少林寺傳承人做最終選擇。如果釋永信有創意,也可由項目公司對接合作夥伴。

少林寺第一次與企業合作開發產品,曾折戟沉沙。2004年前後,婷美集團副總裁戴賽鷹與釋永信相識,計劃用少林牌子開發保健品。第一個產品叫做「少林神芝」,將靈芝與茶葉調和。

「婷美急著要做這麼個東西,他們覺得肯定沒有問題,研發人員和投資也都準備好了,當時想得簡單化了,拿這個牌子,加一點概念,就開始推。」錢大梁回憶。項目中後期,婷美又聯合保健品營銷策劃公司蜥蜴團隊及山西傅山醫藥集團,共同組建福緣天普公司運作此項目,三家各出資50萬,少林寺只是提供藥方、批文、品牌。當時約好,每賣掉一盒給少林寺一定比例分成。

「少林神芝」為何失敗,各方說法不一。蜥蜴團隊總裁何坊告訴本刊記者,參與方太多,又都各有一攤生意,沒有全力去做,同時價格也定得太高,福緣天普虧了30多萬時,一看前景不妙,各方就把投資撤回了。而少林寺的說法是,營銷脫離了深層文化理念,失控了,感覺企業會把這個產品往保健品的虛擬和泛濫狀態下引導,及時剎車。

這次嘗試對少林寺怎樣走出山門有個警示,「簡單去貼這個牌子,或被企業和市場牽著鼻子走,多數情況下不會有好的結果。」錢大梁說。

這些不太成功的經歷可能幫助釋永信逐漸堅定了一個想法:要與社會主流對接,需要一流的夥伴。

「投資對少林寺不重要,如果它想,每天都可以融到錢。但大和尚傾向只和第一流的企業、第一流的人才、第一流的創意合作,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做出大俗、大雅的產品。」一位曾有意與少林共同開發保健品,但並未成行的企業家說,「他稱為文化同源。」

在距少林寺七公里處的嵩山待仙溝,夜幕降臨。木魚敲擊、風吹葉動、武僧棍擊長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這是一場以天地為舞台,以嵩山為背景的實景演出——《禪宗少林——音樂大典》,該演出總投資額達9000多萬。為其譜曲的是音樂家譚盾,製作人是著名文化人梅帥元。

事實上少林寺在《音樂大典》中股份很少,主導的是地方政府,起初在做股權安排時甚至可以不安排少林寺,梅考慮到要名正言順,堅持讓少林寺入股。儘管幾無獲利,釋永信覺得這可以展現少林寺「禪」的一面,契合「文化同源」,很幫忙,見人就推薦,重要活動都會到現場。

在少林寺體系中,除了慈善機構和半公益機構,與實業公司並列的還有少林藥局。在少林寺一側,進門就可以看見一尊全身寫滿穴位名稱的羅漢,後面是飄著葯香的大堂,擺著葯散丹丸。「藥局沒有太大收入,我們只想把禪醫保留下來,沒想把它做多大。通過這樣的項目能解決傳承問題。光研究不應用,不能濟世,就沒價值了,大家也沒興趣。」釋永信說。

規劃中,一個佔地100畝的「少林醫館」就在距離少林寺外3公里的永泰寺附近,在這裡核磁共振等設備可能不會出現,更多是教人如何在辦公室用禪修的方法避免生病,引導病人理解什麼叫醫食同源等保健療法。

儘管釋永信淡然說道,少林體系的商業行為全由公司接洽,「我們出家人一般不管這種事情」,但他仍無疑是這個龐大體系的中心。他最突出的商業理念是「自主」、「主流」、「開放」。

「我要考慮自主權,如果不能說了算,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圖辦,與人合作就容易做偏了。」釋永信說。接管昆明官渡的寺廟時,他堅持簽署協議,「按照傳統習慣地方政府下文僧人進駐就可以了,我感覺那樣沒安全感。派一支僧團過去了,千里之外,等遊客多了,他感覺不需要你和尚了,就給我攆跑了怎麼辦?或者做不好的話也把我攆跑怎麼辦?用協議的形式確定寺廟的法人地位,確定我的權利,他就不好攆我呀。」

至於正在籌建的博物館和少林醫館,他覺得暫時沒有辦法吸引外部資金,因為「這些部分涉及少林文化傳承問題,投資商會急功近利,我要考慮傳承,不容易合作到一塊」。

歷次品牌爭奪戰暗示了他力求「自主」的一斑。如今不僅是少林寺,連「少林」也在註冊範圍內,國家商標局最初不認可這一請求,曾幾次駁回,認為兩者可以分離,理由是有白雲寺、白雲觀,但「白雲」誰都可以用。釋永信鍥而不捨,幾次提交議案,後來才達成廣泛共識。

釋永信的好學令人印象深刻。他學歷不高,但博聞強記,文字直白練達。據胡葆森回憶,有一次看到釋永信和幾個新加坡客人討論資本市場,讓他大為吃驚,「談得不一定有多深,但基本概念的理解都到位,對一位方丈來說很難得了。」

非但擅於活學,他還擅於活用,2008年5月,少林寺山門右側開了一個小店,日常用品在裡面都改頭換面,例如「梅花樁CD架」、「鐵砂掌果盤」,顧客在達摩祖師聖誕日還可以去淘寶網參加禪意商品特惠大酬賓。這是「少林歡喜地」的旗艦店,別以為就是一個紀念品流通處那麼簡單,它就像是IBM的「共享體驗中心」模式,遊客不久後可以通過這裡體驗僧人行走坐卧的生活,當然,「為了支持佛教事業」,一定花銷還是必要的。

據說五六年前釋永信就有這個想法,一直在醞釀分析,目前聘請的是出色台灣人職業經理人做店長,屬於實業公司的全資子公司。

據傳,釋永信曾讀過MBA。但當《中國企業家》問他在哪讀的,他有些不悅,側了一下頭,「下一個問題。」

俗家高手

僧俗兩班共建少林是釋永信的「人力資源管理」之道,他了解每個人的特點

釋永信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僧俗兩班共建少林是他的「人力資源管理」之道。一個心甘情願隱藏在他背影中的複雜群體,恐怕是中國最獨特的職業經理人團隊。基本上,他們既是他的「粉絲」,也是他的智囊。

少林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總經理傅華陽是個有趣的人。

他乾巴巴一團精氣神,再沒意思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也讓人想聽下去,聲音抑揚頓挫,韻律明顯,說到興奮處,會像戲劇演員把瓢潑大雨般的句子傾注給觀眾,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在調動對方的情緒。

這不奇怪,他雖然不是演員,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導演,電影《桃花燦爛》、《精舞門》就是他的作品。

說他是導演還不全面,他還是編劇、製片人,也是個成功的營銷策劃人,有個廣告傳播公司叫「神兵天將」,還開了一個叫「黑三娘」的連鎖餐廳,現在最常用的頭銜是少林文化傳播公司總經理、功夫之星全球電視大賽秘書長,而他最看重的頭銜,是釋永信嫡傳弟子。

傅華陽握手力度重,他自稱自幼習武,學的是峨眉派功夫。2002年,少林寺完成第一階段的品牌保護,醞釀下一步品牌拓展,有人向少林寺介紹了傅華陽,於是錢大梁邀請傅華陽在初冬第一場雪時到少林「結個緣」。

「白雪皚皚的少室後山,那種剛勁勇猛的骨骼呈現出來,操縱著五嶽的氣勢。」他如此描述與釋永信的初次見面,「山門前有冰凌,陽光照過來有點耀眼,一個大胖和尚,紅光滿面,笑容可掬,正在等我。我一下感覺自己真的成了遊俠,他看了一眼我的名片,說『神兵天將』,好啊,護法金剛。」他瞪圓了眼睛,「真的,這不是我編的,這就是機緣,我也希望離世修行,讓自己歸零一下。從此開始研究少林文化的內涵。」

從2002年到2005年,傅華陽並不在少林寺「核心團隊」,像是編外參謀,2005年秋他正式皈依,成為「延」字輩弟子,釋永信給他賜法號為「壇」,「開壇講經的『壇』,六祖壇經的『壇』,很少用它來入字,我覺得這個名字很穩健,師父也說很有福報。」

不知釋永信選擇這個字是否別有深意,希望藉助延壇的一張好嘴傳播少林。傅華陽不久成立少林文化傳播公司,運作功夫之星,籌拍電視劇《少林僧兵傳奇》、電影《新少林寺》。這只是他宏大夢想的一角,他還要做「反映僧人生活的高雅藝術劇」,開發「少林寺家族形象」的大型動漫,並且像《功夫熊貓》學習,把少林武僧和12生肖拍成3D電影。

「少林文化傳播公司大概就相當於少林寺宣傳部、文化部、廣電部、外交部、商務部,」他喝了口水,「我們要把中國功夫重新拉回人們的視野,不是那種飛來飛去的妖魔化,也要把真正的修行人的快樂告訴大家。」

根據一位少林僧人的記憶,傅與少林寺結緣的場面沒那麼浪漫。他印象中當時傅有三個請求,其中兩條是少林文化傳播公司在上海或北京辦公,但註冊地要在少林寺常住院;請釋永信收他為弟子。傅對該傳言很不滿,「寺院的公司當然要設在常住院。公司怎麼發展不是我說了算,由師父決定。少林寺是資源中心,上海是研發中心,北京是公共關係和宣傳中心、項目管理中心,我本來要三地飛。至於皈依,少林寺對俗家弟子素質要求非常高,不是我想拜師就能拜師的。」

「傅華陽是放大了少林寺『江湖』那一面的人。」一位接近釋永信的人評價。

少林實業公司看起來不太像個公司,其總經理錢大梁也不像商人。記者跟他初次見面,是在鄭州新聞大廈10層,他和兩三個人共用一個辦公室,門口放了一堆《易筋經》的光碟。他消瘦,談吐條分縷析,看起來不到四十歲,但實際已年過五十。

「也不學,也不商,弄時間長就成混子了。」他自嘲。

錢大梁的人生划了個大圈,大學畢業之前崇洋,看不起中國傳統文化,後來到河南接觸到當地民俗藝術,突然迷戀得一塌糊塗。他曾在政府機構工作,上世紀90年代末辦了一份報紙,心氣很高,不成想累倒了,腹瀉,瀉得天昏地暗,走路打晃,整個人一下萎縮了,就這樣每天晃晃蕩盪的,偶遇釋永信,釋永信希望他能給寺里的品牌保護幫幫忙,他一想正好,說不定可以學點功夫,沾點仙氣什麼的。

最初錢大梁對釋永信沒抱太多希望,覺得他不會堅持很久,即使堅持也不會有結果,沒想到這一幫就是十多年走下去,「少林寺文化層次太豐富了,每次進去都會發現一個新天地,再向前走又是一個打開的世界,一環一環套進去出不來了。」

釋永信說少林實業發展有限公司長期賠錢運作。查閱當地工商資料可知,公司成立幾年後,在2003年才第一次繳稅,因為當年有一家台灣公司向公司支付了38萬餘元的無形資產管理費,是公司第一筆收入。

「要想短平快地變現少林寺的品牌資源,有很多方法,外國人來了拿一百萬我就賣給你,他們高興得拍手笑,我們馬上得一筆錢。如果大和尚、我,想利益最大化,根本不用走現在的路子。」無論多麼激動的事,他說起來都很平靜,「這麼多年,我不願意接受採訪,也不願意解釋,嘴巴說出來的東西大家都覺得是空的,每個人都可以說很多不同的理由。我希望做出來,大家回過頭去看。」

「你想像不到吧,這裡都是在做義工,一般工作人員一月拿一千塊錢的工資,我不拿工資,十年大家都是這樣。」但他沒有透露自己的生活來源。

據釋永信一位朋友說,錢大梁做生意的水平一般,但屬於「真正把生命都交給了少林寺的人」,他對釋永信非常尊敬,釋永信也很信任他。大和尚出國通常由他陪伴,護照都換了好幾本。

還有一個核心而低調的人叫阿德,他如同《天龍八部》中藏經閣掃地的老僧。

少林寺出版機構少林書局由阿德負責,但他不算是職業經理人。傅華陽也常常去向阿德「問道」,據他介紹,阿德是著作等身的史學家,「縱覽古今,絕對的隱士,高人」。

在北京一所寓所內,本刊記者拜訪了阿德。這是個安靜的人,房間很靜,說話很靜,沏茶的動作很靜,手機鈴聲也設置得很靜。他直接坦率,不願意談個人,只願意講少林。

「大和尚確實有智慧,但不用神話他,也不用神話少林寺。當前佛教只能說在恢復狀態,還談不到復興,他看到了大勢,同時能穩住少林寺這個局,他是在『隨大流』,隨的是社會潮流。」他說,「『商業化』本來不是個貶義詞,和少林寺結合在一起,語境就變了,別人有這樣那樣的猜測,實際大和尚的想法很簡單,把少林文化輸出。另外,從歷史上做一個寺廟的家長都不容易,要養活這麼多人。」

「如果非要給阿德一個名分,可以叫『少林文化研究所所長』,他為文化體系搭建做了大量的事,少林寺重要文件、著作都出自他手,可謂少林寺第一文化高參,大和尚的『文膽』。」上文中的匿名人士說,「他1994年左右就為少林寺做事,一直在幕後,真實姓名知道的人不多。現在超脫多了,北京和登封來回跑,不會一直住在寺院,但只要大和尚有什麼重要的事兒,一定有阿德在場。」

釋永信能夠清楚判斷團隊中每個人的特點。據匿名的僧人透露,某次因意見不一,傅華陽和另一位僧人發生爭持,還差點動手,到了傍晚,釋永信看那位僧人仍面帶不悅,就勸對方,大意是:對傅敏(傅華陽)要用佛家的寬容看待,他是有些特點,但能到外面忽悠啊,你能嗎?

釋永信倚重的還有很多方外之人,他朋友多,算得上往來無白丁。有時也受人情之累,有人要給他出一本畫傳,他正在風口浪尖上,本不想出這樣的書,但既然是朋友找的,也不好回絕。

在周圍的人中,釋永信長於決策。釋永信的師弟永了記得,2006年普京訪問少林寺,類似大型接待不能有一點紕漏,釋永信在方丈室一坐,哪個環節誰負責,一個人一樣事,一會兒方方面面都弄得妥妥噹噹,「他不是那種四平八穩的人,你看他有時坐在那裡不說話,但一動起來風風火火,果斷、迅速,說干就干。」

動身,不動心?

釋永信已清醒體會到商業化是把雙刃劍,他開始有意收緊籠頭

少林寺所背負的爭議,可能比它的實際收入要沉重得多。

用數字說明少林寺的收支幾不可能,實際上,千古以來寺廟收入都難以明晰,也並無明晰必要。其奧妙在於雖然無人監督,但又人人皆可監督,如果寺廟管理混亂,僧人不守戒律,香火就會不旺,施主就會斷了布施。如今雖名義上寺廟財務由當地政府監督,但寺廟管理者的真正壓力仍在於此。

「有人認為少林寺掙了很多錢,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沒有人做過寺廟收入排名,但要排的話,少林寺可能連前100名也排不進去。」一位在宗教界頗有影響的人士說,「江浙、福建一帶,那裡做一場水陸多少錢?還有其他的法事,在中原地帶沒有這樣的供求關係。到目前為止,少林寺主要收入不是香火而是門票。」

現在少林寺參與的商業項目幾乎每一個都賺錢,錢大梁並不迴避。「但收益大頭不是少林寺的,是合作方的,寺院只出品牌,不去經營,不去拉廣告,合作方有收入後再給寺院做一定功德。而我們要告訴對方,這些錢會用於哪裡。」

在「功夫之星」合作中,深圳衛視向少林寺支付了100萬元左右,支付時少林寺要把錢的用途說清楚,全部用於少林功夫保護基金,還有些合作項目收入用於慈幼院每年費用,並資助河南的1000個孤兒,這筆錢先交到河南慈善總會。另據一家曾與少林寺合作過的企業透露,和少林寺簽的合同與普通商業合同略有不同,其中有一款要求企業方也要從收入中拿出一部分來自己做慈善,不過是象徵性的,數額很小。

「少林寺是個收支平衡的寺院。」傅華陽說,「要看到它的錢花到哪了,它的基建二十多年都沒停過,重修了多少寺院,重塑了多少金身,修復了多少典籍。」

「從1984年到現在,也不能說政府沒撥過款,一共撥過來350萬,連一年的修繕都不夠。」釋永信說,因為修復建築和其他投資,少林寺還從銀行拆借了一部分資金。

不過即使如此,外界對少林的批評也不能簡單歸類為誤讀。

「大眾對它的某些非議也都是事出有因,無風不起浪。你確實參與的商業活動很多,至於裡邊的情況一般人怎麼知道?」佛教在線總幹事安虎生說,「我與永信大和尚多次交流這個問題,少林寺所包含的層次很豐富,遠近高低各不同,但未來還應將宗教本位定位得更清晰。少林寺不管怎麼演變,畢竟是一個宗教系統,而且是影響力很大的宗教系統。如果宗教本位顛倒,或者說在社會上引起太多的宗教本位上的非議,對少林寺本身也會是個傷害。」

少林寺不可能打廣告,過去20年品牌復興的最佳方式就是事件營銷。不過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它畢竟與企業不同,信眾的心理需求、心理期盼是宗教團體必須善加護養的資源。而如今,多方需求下,少林寺創造出了一股不易駕馭的力量。

傳說中只有掉進懸崖才有幾率獲得的秘笈,在淘寶就可以買到。這套釋永信主編的《少林武功醫宗秘笈》售價為9999元,實際銷售寥寥無幾,反而令人聯想到《功夫》中售賣《如來神掌》的一幕。武術,本是最便於參與全球文化交流的通用語言,少林寺對這種優勢的包裝幾乎登峰造極,然而過於單一,雖然近年來力推「禪武合一」、醫術等,力圖構築少林特色的宗教符號系統,但顯於世者,目前仍是個「武」字。

「少林寺求新、求變,主動融入社會,是符合佛法精神的,可這個過程中有沒有錯誤?有,我和大和尚交流時意見都提得非常尖銳。」釋永信的一個朋友告訴本刊記者,「但說實話,很多錯誤不是永信師父犯的,也可能是執行層面的問題,也可能壓根不是少林寺乾的,只是貼了少林寺的牌,關係複雜,明知是個黑鍋,也不得不背。」

圍繞少林寺有一個龐大的寄生系統,釋永信雖珍愛「自主」,也不乏妥協。例如少林寺沒有辦一個武校,但河南以「少林」為名的武校數目不少,其中有還俗的武僧開的,也不好較真。目前進入少林寺,售票的是登封「少林寺風景區」,門票價格為100元,少林寺拿走30元,其餘的歸地方政府,釋永信多方呼籲,希望降低門票價格,保障信眾權力,但尚未有結果。

寺廟不只是少林寺的,更不是釋永信的,屬於很多部門。他要擴建,拆一堵牆自己說了也不算,如果他也會有煩惱,這應該是之一了。要應付一些事,除了大師智慧,他還兼具老農聰明。一位熟悉登封的朋友回憶,少林風景區門票剛漲價時,對外來和尚也要票。恰好釋永信一個弟子讀了幾年佛學院歸來,保安也不認識他,雙方衝突,少林功夫還真不含糊,把5個保安全揍趴下了。回到廟裡一稟報,大和尚連夜行動,先發制人,把寺里有頭有臉的和尚全發動起來,開兩輛車到鄭州某機關,打出一塊條幅,上寫五個字:「我們要回家」。第二天記者就要報道,相關部門趕緊協調,從那時開始,少林寺就呼籲對僧人取消門票。

不過通常,他和地方相當融洽,登封市獎勵過他一輛80萬的寶馬,有人叫他「寶馬和尚」,他對寶馬產生心理陰影,不想要了,登封市主動給他換了輛88萬的途安。

二十年過去了,釋永信也清醒體會到所持的是把雙刃劍,他開始有意收緊商業化的籠頭。

對少林寺的質疑,「實業公司」四個字是起點。最初註冊時釋永信就擔心背上搞「實業」的罵名,想註冊「文化保護公司」,但這會限定範圍,只能保護文化範圍內的商標,而當時「少林煙」、「少林酒」都出現了。後來國家工商總局一位領導向釋永信建議,只能註冊實業公司,保護範圍最廣。現在少林寺已註銷了實業公司,其角色由新成立的無形資產管理公司代替。「實業公司要搞實業投資,寺院又不是做這個的,老是要跟別人解釋,現在國家法律政策逐漸完善,我們也逐漸完善自己。」錢大梁說。

「過去大和尚做事,越熱鬧越好,什麼也不怕人說,現在謹慎多了。」上文中匿名的釋永信友人說。

有兩個上世紀90年代中期還俗的弟子,一個練的是鐵布衫,一個練的是鐵襠功,功夫了得,後來在深圳開了一家「保健服務有限公司」,賣醫療器械,生意紅火。現在仍用出家的法號,員工多數是徒弟,據說釋永信去過公司,跪倒一大片,口呼「師爺」。他們的經歷曾經是少林寺當代故事的一部分,過去釋永信談到走出少林的人物,常常會講起這兩兄弟,如今雖彼此關係仍好,但這些與佛門太遠的傳奇,他也在刻意淡化。

走進山門,很容易感覺到「兩個少林」。沿著中軸線,是一個世俗的少林,數千元一支的高香,半道德脅迫式的消費,在其他宗教景點能見到的情景這裡也不例外。但來到東廂僧人們居住的禪房,則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一排依山的窯洞,至少兩人一個房間,便於互相監督。晨鐘暮鼓,早晨5點起床,坐禪理佛,井然有序。2005年禪堂落成後,常有天南海北的僧人到少林參禪,一派大叢林氣象。為保持這份天地,釋永信有意在內外拉起一道無形的防護牆,無論是「功夫之星」還是拍電影電視,不管炒得多熱鬧,真正的和尚不能參與。

雜務如此之多,釋永信自己如何修禪?釋永信出了本書叫《動身,不動心》,熟悉他的一位居士說,禪堂里的永信法相莊嚴,能坐四五柱香的時間一動不動,如果是大香,一柱在一個半小時左右,那可算頗為深湛的禪定功夫。坐禪時是否要關手機?記者無緣得見,不好猜測。還有些關於他的「小神通」的故事也只可權作故事聽。

至於武功,有的說他深不可測,也有的說他一招不會,真實情況是年輕時專心練過,現在早撂下了,還是因為忙。

有人說他心中有個「少林情結」,禪即少林,武即少林,幾乎所做的一切事,包括公益性的,也放不開「少林」。「這兩個字在他心中太重了,是他『小氣』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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