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筆——史鐵生人生筆記

《病隙碎筆——史鐵生人生筆記》

病隙碎筆 1

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  學過劇本的人知道,要讓一齣戲劇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間的衝突。矛盾和衝突的前提,是人物的性格、境遇各異,乃至天壤之異。上帝深諳此理,所以「人間戲劇」精彩紛呈。  寫劇本的時候明白,之後常常糊塗,常會說:「我怎麼這麼倒霉!」其實誰也有「我怎麼這麼走運」的時候,只是這樣的時候不嫌多,所以也忘得快。但是,若非「我怎麼這麼」和「我怎麼那麼」,我就是我了嗎?我就是我。我是一種限制。比如我現在要去法國看「世界盃」,一般來說是坐飛機去,但那架飛機上天之後要是忽然不聽話,發動機或起落架謀反,我也沒辦法再跳上另一架飛機了,一切只好看命運的安排,看那一幕戲劇中有沒有飛機墜毀的情節,有的話,多麼美妙的足球也只好由別人去看。  

  把身體比作一架飛機,要是兩條腿(起落架)和兩個腎(發動機)一起失靈,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機長就會走出來,請大家留些遺言。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鮮紅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從我的身體里出來,再回到我的身體里去,那時,我常彷彿聽見飛機在天上掙扎的聲音,猜想上帝的劇本里這一幕是如何編排。  有時侯我設想我的墓志銘,並不是說我多麼喜歡那路東西,只是想,如果要的話最好要什麼?要的話,最好由我自己來選擇。我看好《再別康橋》中的一句: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在徐志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來,那真是最好的對生死的態度,最恰當不過,用作墓志銘再好也沒有。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掃盡塵囂。  但既然這樣,又何必弄一塊石頭來作證?還是什麼都不要吧,墓地、墓碑、花圈、輓聯以及各種方式的追悼,什麼都不要才好。讓寂靜,甚至讓遺忘,去讀那些詩句。我希望「機長」走到我面前時,我能鎮靜地把這樣的遺言交給他。但也可能並不如願,也可能「篩糠」。就算「篩糠」吧,講好的遺言也不要再變。  

  有一回記者問到我的職業,我說是生病,業餘寫一點東西。這不是調侃,我這48年大約有一半時間用於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來,成群結隊好象都相中我這身體是一處樂園。或許「鐵生」二字暗含了某種意思,至今竟也不死。但按照某種說法,這樣的不死其實是懲罰,原因是前世必沒有太好的記錄。我有時想過,可否據此也去做一回演講,把今生的懲罰與前生的惡跡一樣樣對照著擺給——比如說,正在腐敗著的官吏們去作警告?但想想也就作罷,料必他們也是無動於衷。  

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遊歷。這遊歷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誇耀。不過,但凡遊歷總有酬報:異地他鄉增長見識,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險阻錘鍊意志,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症」,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字體顏色乃Deer所加,下同)  

  坐上輪椅那年,大夫們總擔心我的視神經會不會也隨之作亂,隔三差五推我去眼科檢查,並不聲張,事後才告訴我已經逃過了怎樣的兇險。人有一種壞習慣,記得住倒霉,記不住走運,這實在有失厚道,是對神明的不公。那次擺脫了眼科的糾纏,常讓我想想後怕,不由得瞑揖默謝。  不過,當有人勸我去佛堂燒炷高香,求佛不斷送來好運,或許能還我各項健康時,我總猶豫。不是不願去朝拜(更不是不願意忽然站起來),佛法博大精深,但我確實不認為滿腹功利是對佛法的尊敬。便去燒香,也不該有那樣的要求,不該以為命運欠了你什麼。莫非是佛一時疏忽錯有安排,倒要你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惟當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貪迷。為求實惠去燒香磕頭念頌詞,總讓人擺脫不掉阿諛、行賄的感覺。就算是求人辦事吧,也最好不是這樣的邏輯。實在碰上貪官非送財禮不可,也是鬼鬼祟祟的才對,怎麼竟敢大張旗鼓去佛門徇私舞弊?佛門清靜,憑一肚子委屈和一疊帳單還算什麼朝拜?  

  約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約伯的信心前面沒有福樂作引誘,有的倒是接連不斷的苦難。不斷的苦難曾使約伯的信心動搖,他質問上帝:作為一個虔誠的信者,他為什麼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難?但上帝仍然沒有給他福樂的許諾,而是譴責約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難的意義。上帝把他偉大的創造指被約伯看,意思是說: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無比的現實,這就是你不能從中單單拿掉苦難的整個世界!約伯於是醒悟。  不斷的苦難才是不斷地需要信心的原因,這是信心的原則,不可稍有更動。倘其預設下絲毫福樂,信心變容易蛻變為謀略,終難免與行賄同流。甚至光榮,也可能腐蝕信心。在沒有光榮的路上,信心可要放棄么?以苦難去作福樂的投資,或以聖潔贏取塵世的榮耀,都不是上帝對約伯的期待。

  曾讓科學大傷腦筋的問題之一是:宇宙何以能夠滿足如此苛刻的條件——陽光、土壤、水、大氣層,以及各種元素恰到好處的比例,以及地球與其他星球妙不可言的距離——使生命孕育,使人類誕生?  若一味地把人和宇宙分而觀之,人是人,宇宙是宇宙,這腦筋就怕要永遠傷下去。天人合一,科學也漸漸醒悟到人是宇宙的一部分,這樣,問題似乎並不難解:任何部分之於整體,或整體之於部分,都必定密切吻合。譬如一隻花瓶,不小心摔下幾塊碎片,碎片的邊緣儘管參差詭異,拿來補在花瓶上也肯定嚴絲合縫。而要想複製同樣的碎片或同樣的缺口,比登天還難。  

  世界是一個整體,人是它的一部分,整體豈能為了部分而改變其整體意圖?這大約就是上帝不能有求必應的原因。這也就是人類以及個人永遠的困境。每個角色都是戲劇的一部分,單捉出一個來寵愛,就怕整齣戲劇都不好看。  上帝能否插手人間?一種意見說能,整個世界都是他創造的呀。另一種意見說不能,他並沒有體察人間的疾苦而把世界重新裁剪得更好。從後一種理由看,他確是不能。但是,從他堅持整體意圖的不可改變這一點想,他豈不又是能嗎?對於向他討要好運的人來說,他未必能。但是,就約伯的醒悟而言,他豈不又是能嗎?  

  撒但不愧是魔鬼,慣於歪曲信仰的意義。撒但對上帝說:約伯所以敬畏你,是因為你賜福於他,否則看他不咒罵你!上帝想看看是不是這樣,便允許撒但奪走了約伯的兒女和財產,但約伯的信心沒有動搖。撒但又對上帝說:單單捨棄身外之物還不能說明什麼,你若傷害他的身體,看看會怎樣吧!上帝便又允許撒但讓約伯身染惡病,但信者約伯仍然沒有怨言。  撒但的邏輯正是行賄受賄的邏輯。  約伯沒有讓撒但的邏輯得逞。可是,他卻幾乎迷失在另一種對信仰的歪曲中:「約伯,你之所以遭受苦難,料必是你得罪過上帝。」這話比魔鬼還可怕,約伯開始覺到委屈,開始埋怨上帝的不公正了。  這樣的埋怨我們也熟悉。好幾次有人對我說過,也許是我什麼時候不留神,說了對佛不夠恭敬的話,所以才病而又病,我聽了也像約伯一樣頓生怨憤——莫非佛也是如此偏愛恭維、心胸狹窄?還有,我說約伯的埋怨我們也熟悉,是說,背運的時候誰都可能埋怨命運的不公平,但是生活,正如上帝指給約伯看到的那樣,從來就布設了兇險,不因為誰的虔敬就給誰特別的優惠。  

  可是上帝終於還是把約伯失去的一切還給了約伯,終於還是賜福給了那個屢遭厄運的老人,這又怎麼說?  關鍵在於,那不是信心之前的許諾,不是信心的回扣,那是苦難極處不可以消失的希望呵!上帝不許諾光榮與福樂,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並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十一

  重病之時,我總想起已故好友周郿英,想起他躺在病房裡,瘦得只剩一副骨架,高燒不斷,潰爛的腹部不但不癒合反而在擴展……窗外陽光燦爛,天上流雲飛走,他閉上眼睛,從不呻吟,從不言死,有幾次就那麼昏過去。就這樣,三年,他從未放棄希望。現在我才看見那是多麼了不起的信心。三年,那是一分鐘一分鐘連接起來的,漫漫長夜到漫漫白晝,每一分鐘的前面都沒有確定的許諾,無論科學還是神明,都沒給他寫過保證書。我曾像所有他的朋友一樣讚歎他的堅強,卻深藏著迷惑:他在想什麼,怎樣想?  可能很簡單:他要活下去,他不相信他不能夠好起來。從約伯故事的啟示中我知道: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實是一片空曠,除了希望什麼也沒有,想要也沒有。  但是他沒能活下去,三年之後的一個早晨,他走了。這是對信心的嘲弄嗎?當然不是。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許諾,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後的恭維,它的恩惠惟在渡涉苦難的時候可以領受。  

十二

  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會有的心情。「人定勝天」是一句言過其實的鼓勵,「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才是實情。生而為人,終難免苦弱無助,你便是多麼英勇無敵,多麼厚學博聞,多麼風流倜儻,世界還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於無知無能的地位。  有一部電影,《愷撒大帝》。愷撒大帝威名遠揚,可謂「幾百年才出一個」。其中一個情節:他惟一傾心的女人身患重病,百般醫藥,千般祈告,終歸不治。愷撒,這個意志從未遭遇過抗逆的君主,涕淚橫流仰面蒼天,一聲暴喊:「老天哪!把她還給我,愷撒求你了!」那一聲喊讓人魂驚魄動。他雖然仍不忘記他是愷撒,是帝王,說話一向不打折扣,但他分明是感到了一種比他更強大的力量,他以一生的威嚴與狂傲去垂首哀求,但是……結果當然簡單——劇場燈亮,愷撒時代與電影時代相距千載,英雄美人早都在黑暗的宇宙中灰飛煙滅。  我也曾這樣祈求過神明,在地壇的老牆下,雙手合十,滿心敬畏(其實是滿心功利)。但神明不為所動。是呀,愷撒尚且哀告無功,我是誰?古園寂靜,你甚至能感到神明在傲慢地看著你,以風的穿流,以雲的變幻,以野草和老樹的輕響,以天高地遠和時間的均勻與漫長……你只有接受這傲慢的逼迫,曾經和現在都要接受,從那悠久的空寂中聽出回答。  

十三

  有三類神。第一類自吹自擂好說瞎話,聲稱萬能,其實扯淡,大水沖了龍王廟的事並不鮮見。第二類喜歡惡作劇,玩弄偶然性,讓人找不著北。比如足球吧,世界盃賽,就是用上最好的大腦和電腦,也從未算準過最後的結局。所以那玩藝兒可以大賣彩票。小小一方足球場,滿打滿算二十幾口人,便有無限多的可能性讓人料想不及,讓人哭、讓人笑,讓翩翩紳士當眾發瘋,何況偌大一個人間呢。第三類神,才是博大的仁慈與絕對的完美。仁慈在於,只要你往前走,他總是給路。在神的字典里,行與路共用一種解釋。完美呢,則要靠人的殘缺來證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來證明。在人的字典里,神與完美共用一種解釋。但是,向美向善的路是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路,你再怎樣走吧,「月亮走我也走」,它也還是可望不可及。  劉小楓先生在他的書里說過這樣的意思:人與上帝之間有著永恆的距離。這很要緊。否則,信仰之神一旦變成塵世的權杖,希望的解釋權一旦落到哪位強徒手中,就怕要惹禍了。  

十四

  惟一的問題是:向著哪一位神,祈禱?  說瞎話的一位當然不用再理他。  愛好偶然性的一位,有時侯倒真是要請他出面保佑。事實上,任何無神論者也都免不了暗地裡求他多多關照。但是,既然他喜歡的是偶然性而並不固定是誰,你最好就放明白些,不能一味地指靠他。  第三位才是可以信賴的。他把行與路作同一種解釋,就是他保證了與你同在。路的沒有盡頭,便是他遙遙地總在前面,保佑著希望永不枯竭。他所以不能親臨俗世,在於他要在神界恪盡職守,以展開無限時空與無限的可能,在於他要把完美解釋得不落俗套、無與倫比、不至於還俗成某位強人的名號。他總不能為解救某處具體的疾苦,而置那永恆的距離失去看管。所以,北京人王啟明執意去紐約尋找天堂,真是難為他了。  

十五

  我尋找他已多年,因而有了一點兒體會:凡許諾實惠的,是第一位。有時取笑你,有時也可能幫你一把的是第二位。第三位則不在空間中,甚至也不在尋常的時間裡,他只存在於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體會了殘缺去投奔完美、帶著疑問但並不一定能夠找到答案的那條路上。  因而想到,那也應該是文學的地址,詩神之所在,一切寫作行為都該仰望的方向。奧斯維辛之後人們對詩產生了懷疑,但正是那樣的懷疑吧,使人重新聽見詩的消息。那樣的懷疑之外,詩,以及一切託名文學的東西,都越來越不足信任。文學的心情一旦順暢起來,就不大明白為什麼一定要有它。說生活是最真實的,這話怎麼好象什麼也沒說呢?大家都生活在生活里,這樣的真實如果已經夠了,文學幹嗎?說藝術源於生活,或者說文學也是生活,甚至說它們不要凌駕於生活之上,這些話都不易挑剔到近於浪費。布萊希特的「間離」說才是切中要害。藝術或文學,不要做成生活(哪怕是苦難生活)的侍從或幫腔,要像偵探,從任何流暢的秩序里聽見磕磕絆絆的聲音,在任何熟悉的地方看出陌生。

十六

  寫《務虛筆記》的時候,我忽然明白:凡我筆下人物的行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經露面,某些正蟄伏於可能性中伺機而動。所以,那長篇中的人物越來越互相混淆——因我的心路而混淆,又混淆成我的心路:善惡俱在。這不是從技巧出發。我在哪兒?一個人確切地存在於何處?除去你的所作所為,還存在於你的所思所欲之中。於是可以相信:凡你描寫他人描寫的(或指責他人指責得)準確——所謂一針見血,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之處,你都可以沿著自己的理解或想像,在自己的心底找到類似的埋藏。真正的理解都難免是設身處地,善如此,惡也如此,否則就不明白你何以能把別人看得那麼透徹。作家絕不要相信自己是天命的教導員,作家應該貢獻自己的迷途。讀者也一樣,在迷途面前都不要把自己洗得太乾淨,你以什麼與之共鳴呢?可有誰一點兒都不體會醜惡所走過的路徑嗎?  這便是人人都需要懺悔的理由。發現他人之醜惡,等於發現了自己之醜惡的可能,因為是已經需要懺悔的時刻。這似乎有點過分,但其實又適合國情。

十七

  眼下很有些宗教熱的味道,至少宗教一詞終於在中國擺脫了貶意,信佛、信道、信基督都可以堂堂正正,本來嘛。但有一個現象倒要深思:與此同時,經常聽到的還是「挑戰」,向著這個向著那個,卻很少聽到「懺悔」。懺悔是要向著自己的。前些天聽一位學者說,他在考證文革時期的暴力事件時發現,出頭作證的只有當年的被打者,卻沒有打人的人站出來說點兒什麼。只有蒙冤的往事,卻無撫痛的懺悔,大約就只能是怨恨不斷地克隆。缺乏懺悔意識,只好就把慘痛的經驗歸罪給歷史,以為瀟洒,以為豁達。好像歷史是一隻垃圾箱,把些誰也不願意再沾惹的罪孽封裝隱蔽,大家就可以清潔。  懺悔意識,其實並非只是針對那些文革中打過人的人,輝煌的歷史倘不是幾個英雄所為,慘痛的歷史也就不由幾個歹徒承辦。或許,那些打過人的人中,已知懺悔者倒要多些,至少他們的不敢站出來這一點已經說明了良心的沉重。倒是自以為與那段歷史的黑暗無關者,良心總是輕鬆著——「笑話,我可有什麼要懺悔?」但是,你可曾去制止過那些發生在你身邊的暴行么?尤其值得這樣設想:要是那時以革命的名義把皮帶塞進你手裡,你敢於拒絕或敢於抗議的可能性有多大?這樣一問,理直氣壯的人肯定就會少下去,但輕鬆著的良心卻很多,仍然很多,還在多起來。

十八

  記得文革剛開始時,我曾和一群同學到清華園裡去破過四舊,一路上春風浩蕩落日輝煌。少年們滿懷豪情,記不清是到了誰家了,總之是一位「反動學術權威」吧,到了人家的客廳里砸碎幾隻花瓶,又去人家的卧室里割破了幾雙尖皮鞋,然後便想不出再要怎樣表現一腔忠勇。幸虧那時知識太少,否則就可能親手毀滅一批文物,可見知識也並不擔保善良。正當我們發現了那家主人的髮型有階級異己之嫌,高叫剪刀何在時,樓門外傳來了更為革命的吶喊:「非紅五類不許參加我們的行動!」這樣,幾個同學留下來繼續革命,另幾個怏怏離去。我在離去者中。一路上月影清疏晚風憂怨,少年們默然無語,開始注意到命運的全面臉色。  待暴力升級到拳腳與棍棒時,這幾個不紅不黑的少年已經明確自己的地位,只作旁觀了。我不敢反對,也想不好該不該反對,但知不能去反對,反對的效果必如牛反對拖犁和馬反對拉車一般。我心裡兼著恐懼、迷茫、沮喪,或者還有一些同情。恐懼與同情在於:有個被打的同學不過是因為隱瞞了出身,而我一直擔心著自己的出身是否應該再往前推一輩,那樣的話,我就正犯著同樣的罪行。迷茫呢,說起來要複雜些:原來大家不都是相處得好好的么,怎麼就至於非這樣不可?此其一。其二,你說打人不對,可敵人打我們就行,我們就該文質彬彬?偉大的教導可不是這樣說的。其三,其實可笑——想想吧,什麼是「我們」?我可是「我們」?我可在「我們」之列?我確實感覺到了那兒埋藏著一個怪圈。  

十九

  幾年以後我去陝北插隊。在山裡放牛,青天黃土,崖陡溝深,思想倒可以不受拘束,忽然間就看清了那個把戲:我不是「我們」,我又不想是「他們」,算來我只能是「你們」。「你們」是不可以去打的,但也還不至於就去挨。「你們」是一種候補狀態,有希望成為「我們」,但稍不留神也很容易就變成「他們」。這很關鍵,把越多的人放在這樣的候補位置上,「我們」就越具權勢,「他們」就越遭孤立,「你們」就越要乖乖的。  這邏輯再行推演就更令人膽寒:「你們」若不靠攏「我們」,就是在接近「他們」;「你們」要是不能成為「我們」,「你們」還能總是「你們」?這邏輯貫徹到那副著名的對聯里去時,黑色幽默便有了現實的中國版本。記得我站在高喊著那副對聯的人群中間,手欲舉而又怯,聲欲放卻忽收,於是手就舉到一半,聲音發得含含糊糊。「你們」要想是「我們」,「你們」就得承認「你們」是混蛋,但是但是,「你們」既然是混蛋又怎能再是「我們」?哪個越要乖乖的位置其實是終身制。  

二十

  我曾親眼見一個人跳上台去,喊:「我就是混蛋!」於是贏來一陣猶豫的掌聲。是呀,該不該給一個混蛋喝彩呢?也許可以給一點吧,既然他已經在承認是蛋的一刻孵化成混。不過當時我的心裡只有沮喪,感到前途無比暗淡。我想成為「我們」,死也不想是「他們」。所以我現在常想,那時要有人把皮帶塞給我,說「現在到了你決定做『我們』還是做『他們』的時候了」,我會怎樣?老實說,憑我的膽識,最好的情況也就是把那皮帶攥出汗來,舉而又怯,但終於不敢不掄下去的——在那一刻孵化成混。  

二十一

  大約就是從那時起,我非常地害怕「我們」,有「我們」在轟鳴的地方我想都不如繞開走。倒不一定就是怕「我們」所指的那很多人,而是怕「我們」這個詞。怕它所發散的符咒般的魔力,這魔力能使人昏頭昏腦地渴望被它吞噬,像「肯德基家鄉雞」那樣整整齊齊都排成一股味兒。我說過我不喜歡「立場」這個詞,也是這個意思。「我們」和「立場」很容易演成魔法,強制個人的情感和思想。文革中的行暴者,無不是被這魔法所害——「我們」要堅定地是「我們」,「你們」要儘力變成「我們」,「我們」幹嗎?當然是對付「他們」。於是溝壑越挖越深,忠心越表越烈,勇猛而至暴行,理性崩塌,信仰淪為一場熱病。  

二十二

  「上山下鄉」已經三十年,這件事也可以更鎮靜地想一想了:對於那場運動,歷史將記住什麼?「老三屆」們的記憶當然豐富,千般風流,萬種惆悵,喜怒悲憂都是刻骨銘心。但是你去問吧,問一千個「老三屆」,你就會聽見一千種心情,你會會對「上山下鄉」有一千種印象:豪情與沮喪,責任與失落,苦難與磨練,忠勇與迷茫,深切懷念與不堪回首,悔與不悔……但歷史大概不會記得那麼詳細,歷史只會記住那是一次在「我們」的旗幟下對個人選擇的強制。再過三十年,再過一百年,歷史越往前走越會刪除很多細節,使本質凸現:那是一次信仰的災難。  並沒有誰捆綁著我們去,但「我們」是一條更牢靠的繩子。一聲令下,便樹立起忠與不忠的標識。我那時倒沒有很多革命的準備,也還來不及憂慮前途,既然大家都去,便以為是一次壯大的旅遊或者探險,有些興奮。也有人確是滿懷了革命豪情,並且果然大有作為,但這就像包辦婚姻,包辦婚姻有時也能成全好事。但這種方法之下不順心的人就多。我記得臨行時車站上有很多哭聲,絕非「滿懷豪情」可以概括。  

二十三

  不過我現在也還是相信,貧困的鄉村是需要知識青年的,需要科學,需要文化,需要人才。但不是捆綁的方法,不能把人才強行送過去,強行一旦得逞,信仰難保不是悲劇。很可能,人才被強行送過去的同時,強行本身也送過去了。貧困的鄉村若因而成長起幾個強徒,那禍害甚至不是科學能夠抵擋的。  方法常常比目的還要緊。比如動物園裡的狼,關在籠子里,寫一塊牌子掛上,說這是狼,可誰看了都說像狗。狼不是被飼養的,狼是漫山遍野里跑的,把狼關在籠子里一養,世界上就有了狗。  

二十四

  直到有一年,奧運會上傳來一陣歌聲,遙遠卻又貼近: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這下才讓我恍然而悟「我們」的位置,這個詞原來是要這樣用的呀,真是簡單又漂亮!我迷上奧運會,要緊的原因其實在這兒。飄蕩在宇宙的萬千心魂,蒼茫之中終見一處光明,「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於是牽連浮涌,聚去那裡,聚去那聲音的光照中。那便是皈依吧,不管你叫他什麼,佛法還是上帝。  所以,「我們」的位置並不在與「他們」的對立之中,而在與神的對照之時。當然是指第三位神,即盡善盡美所發出的要求,所發出的審問,因而划出了現實的殘缺,引導著對原罪的領悟,徵求懺悔之心。這是神對人的關切,並沒有行賄受賄的邏輯在裡面,當然不是獲取實惠的方便之門。

二十五

  靈魂不死,是一個既沒有被證實,也沒有被證偽的猜想。而且,這猜想只能被證實,不大可能被證偽。怎樣證偽呢?除非靈魂從另一個世界裡跳出來告密。  可是,卻有一種強大的意志信誓旦旦地宣布:死即是絕對的寂滅,並無靈魂的繼續,死了就什麼都沒了,惟此才是科學,相反的期待全屬愚昧,是迷信。相信科學的人竟很少對此存疑,真是咄咄怪事。未被證偽而信其偽,與未被證實而信其實,到底怎麼不一樣?倘前者是科學,後者怎麼就一定愚昧?莫非不能證明其有,便已經是證明其無了?這就更加奇怪,豈不等於是說一切猜想都是愚昧嗎?可是,哪一樣科學不是由猜想作為引導?  局面似乎不好收拾。首先,人出生了,便遲早要死,遲早會對死後的景況持一種態度。其次,死後無非那兩種可能,並無第三類機會。最後,那兩種可能無論你相信哪一種,都一樣不好意思請科學來撐腰。  

二十六

  但猜想是必要的。猜想的意義並不一定要由證實來支持。相反,猜想支持著希望,支持著信心。一定要把猜想列為迷信,只好說,一律地剷除迷信倒不美妙。活著,不時僅僅有了科學就夠。當染,裝神弄鬼騙人錢財的,自封神明愚弄百姓的,理應剷除。但其所以要剷除,倒不是看它不科學,是看它不人道。原子彈很科學,也要剷除。一個人,身患絕症,科學已無能給他任何期待,他滿心的堅強與泰然可是牽繫於什麼呢?地球早晚要毀滅,太陽也終於要冷下去,科學尚不知那時人類何去何從,可大家依然滿懷豪情地準備活下去,又是靠著什麼?靠著信心,靠著對未來並無憑據的猜想和希望。但這就是迷信嗎?但這不能剷除。相反,誰要剷除這樣的信息,甚或這樣的迷信,都不允許。先哲有言:科學需要證明,信仰並不需要。事實上,我們的前途一向都隱藏在神秘中,但我們從不放棄,不因為科學註定的局限而沮喪。那也就是說,科學並非我們惟一的依賴,甚至不是根本的依賴。  

二十七

  既然人死後,靈魂的有與無同樣都拿不到證據(真是一件公平的事呵),又為什麼會有涇渭分明的兩種信奉,一種寧可信其有,另一種偏要宣布其無呢?依我想,關鍵在於接下來互不相同的推演。  信其有者的推演是:於是會有地獄,會有天堂,會有末日審判,總之善惡終歸要有個結論。這大約就是有神論。不過,有神論對神的態度並不都一致,這是另外的話。  宣布其無者的推演是:當然就沒有什麼因果報應,沒有地獄,沒有天堂,也沒有末日審判。此屬無神論。但無神論也有著對神的描畫,否則怎麼斷定其無呢?且其描畫基本一致,即那是一種誰也沒見過,也不可能見過,然而卻束縛人,甚至威脅著人類自由的東西,「不,那根本是沒有的!」  

二十八

  這其實就有點兒問題了:根本沒有的東西如何威脅人?根本沒有,何至於這麼著急上火地說它沒有?顯然是有點兒什麼,不一定有形,但確乎在影響我們。並非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才存在,你能撞見誰的夢嗎?或者摸一摸誰的幻想?神,在被猜想之時誕生,在被描畫的時候存在,在兩種相反的信奉中同樣施展其影響。  信其有者,為人的行為找到了終極評判乃至獎懲的可能,因為為人性找到了法律之外的監督。比如說警察照看不到的地方,惡年也有管束。當然,弄不好也會為專制者提供方便,強徒也會祭起神明。  信其無者則為人的為所欲為鋪開坦途,看上去像是渴盼已久的自由終於降臨,但種種惡念也隨之解放,有恃無恐。但這也並不就能預防專制,亂世英雄大權獨握,神俗都踩在腳下。  

二十九

  說白了,作惡者更傾向於靈魂的無。死即是一切的結束,惡行便告輕鬆。於此他們倒似乎勇敢,寧可承擔起死後的虛無,但其實這裡面掩藏著潛逃的顫慄,即對其所作所為不敢負責。這很像是矇騙了裁判的犯規者,事後會寬慰有加地告訴你:比賽已經結束,錄像並不算數。  人死後靈魂依然存在,是人類高貴的猜想,就象藝術,在科學無言以對的時候,在神秘難以洞穿的方向,以及在法律照顧不周的地方,為自己填寫下美的志願,為自己提出善的要求,為自己許下誠的諾言。  但是惡行出現了。惡行警覺地發現,若讓那高貴的猜想包圍,形勢明顯不妙。幸虧靈魂不死難於證實,這不是個好消息么?惡行於是看中「證實」二字,慌不擇路地拉扯上科學——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向那高貴的猜想發難。但是匆忙中它聽差了,靈魂不死的難於證實並不見得對它是個好消息,那只是說,科學在這個問題上持棄權態度。科學明白:靈魂的問題從來就在信仰的領域,「證實」與「證偽」都是外行話。  

三十

  可什麼是惡呢?有時侯善意會做成壞事,歹念碰巧了竟符合義舉。這樣的時候善惡可怎麼評斷,靈魂又據何獎懲?以效果論嗎,有法律在,其他標準最好都別插嘴。以動機論嗎,可是除了自己,誰又吃得准誰一定是怎麼想的?所以,良心的審判,註定的,審判者和被審判者都只能是自己。這就難了。自我表現的審判以什麼作標準呢?除非是信仰!或者你心裡早有著一種善惡標準,或者你就得費些思索去尋找它。這標準的高低姑且不論,但必超乎法律之外,必非他人可以代勞,那是你自己的事,是靈魂獨對神的傾訴、懺悔和討教。這標準碰巧了也可能符合科學,但若不巧,你的煩憂恰恰是科學的盲區呢?便只好在寺之所極的空茫處,為自己選擇一種正義,樹立一份信心。這選擇與樹立的發生,便可視為神的顯現。這便是信仰了,無需實證卻可以堅守。  善惡的標準,可以永久地增補、修正,可以像對待幸福那樣,做永久的追尋。怕只怕人的心裡不設這樣的標準,拆除這樣的信守,沒有這樣的法庭也不打算去尋找它,同時快樂地宣揚這才是人性的復歸。  

三十一

  不過麻煩並沒有完:倘那選擇與樹立完全由著自己說了算,事情豈不荒唐?豈不等於還是沒有標準?豈不等於可以為所欲為、自做神明?一家一面旗,都說自己替天行道,冷戰熱戰於是不亦樂乎,神明與神明的戰爭並不見得比群毆來得文明。  所以必有一個問題:神到底在哪兒?神到底負責什麼事?  所以必有一種回答:神永遠不是人,誰也別想冒充他。神拒絕「我們」,並不站在哪一家的戰壕里。神,甚至是與所有的人都作對的——他從來都站在監督人性的位置上,逼人的目光永遠看著你。在對人性惡的覺察中,在人的懺悔意識里,神顯現。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卻發現永無終途的路上,才有神聖的朝拜。  

三十二

  「因果報應」還是靠近著謀略。善行義舉,不為今生利祿,但求來世福報,這邏輯總還是疙里疙瘩的與撒但的思想類似。倘來世未必就有福報呢,善行義舉是不是隨之就有疑問?那樣的話,豈不仍是謀略?說得不好聽,有點放長線釣大魚的意思。這樣的謀略潛移默化,很容易成為賄賂的參考——既然可以為來世的福報去阿諛神明,何以不能為今生的利祿去諂媚高官?  

三十三

  我聽到過一種勸人為善的教導,說是做人不要怕吃虧,吃虧未嘗不是好事。可接下來的邏輯讓人迷惑:你今生吃多少虧,來世便得多少福,那個佔了你便宜的人呢,來世便有多少苦。再往下聽:你不妨多讓別人占些便宜去,不要以為這不划算,其實是別人用他的福換走了你的苦。好傢夥!原是勸人不要怕吃虧,怎麼最後倒賺走了別人的福去?  

三十四

  氣功,從一聽說它我就相信,截斷物慾的追逼,放棄人類的妄尊自大,回到與萬物平等的地位,物我兩忘,諦聽自然神秘的腳步……我相信氣功確有其科學不可比及的力量。比如在現代醫學束手無策的地方創造奇蹟,比如在沉思默想中看見生命更深處的奧秘。還有一些聽上去更近科學的功法,比如溝通宇宙信息,比如超越三維空間汲取更高級的能量,比如從更微觀的世界中脫胎換骨,這些我都傾向於相信。甚至風水、符咒之類,大概也不是全無道理。世界之神秘,是人的智力永難窮盡的,沒理由不相信奇蹟的存在。  但若以奇蹟論神明,就怕那神明還是說瞎話的一位。奇蹟能把這人間照顧得周全嗎?能改變這「人間戲劇」只留下幸運的角色嗎?能使人間只有福樂,不存悲憂嗎?要是不能,就算它上天入地擒風縛雨也並沒有真正改變人的處境。神明一落到實惠,總難免捉襟見肘力不從心。人間呢,仍要有各類角色,大家還是得分工合作把所有的角色都承擔起來。所謂奇蹟,大概就像「寶葫蘆的秘密」,把別人的好運偷來給你,差別守恆,無非角色調換一下位置拉倒。

三十五

  看足球就像看人生。或看它是一場聖戰,全部熱情都在打敗異己。或視之為一次信心的錘鍊和精神狂歡,場地上演出的是坎坷人生的縮影,看台上唱誦的是對不屈的頌揚,是愛的祈盼。再是說,這火爆的遊戲真是荒唐,執迷不悟,如痴如癲壓根兒是一場錯誤,何如及早抽身脫離紅塵,去投奔無苦無憂的極樂之地?  第三種態度常令我暗自躊躇。越是接近人生的終點,越是要想:這人間真的可愛嗎?說可愛,太過簡單,簡單得像一句沒有內容的套話,其實人人心底都有一幅更美好的圖景。就連科學也已經看見,人的自命不凡已經把這個星球搞得多麼烏煙瘴氣,貪婪鼓舞著貪婪,紛爭繁衍著紛爭,說不定哪天冒出個狂人,一場細菌大戰,人間戲劇忽然收場。也許人間真的是一場錯誤?也許,在某一種時空中真的存在著極樂?人是這樣的渺小無知,人的智識之外,宇宙的神秘浩瀚無邊,為什麼肯定沒有那樣的地方?人不知其所在罷了,人卻可能在來生去投靠它。這真是多麼迷人的圖景!於是正有很多這樣的理想流行,天上人間,美妙超過以往的種種主義,種種法門匯成一句話:到那兒去吧,這兒已經無可留戀,這兒已是殘山剩水,那兒才是你的夢中天堂。信與不信,常讓我暗自躊躇。  

三十六

  單說遏制人類的貪婪吧,樂觀的理由就少,悲觀的根據越來越多。森林消失,草原沙化,河流乾涸,海洋污染,天上破著個大窟窿而且越來越大,但人類還在熱火朝天地敲榨和掠奪。這差不多已經成了習慣。真能遏制嗎?令人懷疑。比如我,下了好大決心,也只抗拒了羊絨衫的誘惑——據說那東西破壞植被,但更多的誘惑只在理論上抗拒,人類也真是發明了很多好玩藝兒,空調、汽車、飛機、化肥、農藥、電腦……豐富得超過有用的商品、新奇得等於屠殺的美味、舒適的近似殘廢的生活……人能齊心協力放棄這樣的舒適嗎?還是讓人懷疑。就算有99個人願意放棄,但剩下一個人堅持,舒適的魔力就要擴散,就會有2、3、4、5、6……個人出來繼承和發揚。  常能讀到一些「現代主義」或者「後現代主義」的精彩理論,讚歎之餘一走神兒,看見生活自有其不要命的步伐。魔法一旦把人套住,大概就只有「一直往前走,不要朝兩邊看」了。  

三十七

  設想有一處不同於人間的極樂之地,不該受到非難。但問題是:誰能洞開通向那兒的神秘之門?  這就又惹動了爭奪。大師林立,功法紛紜,其實都說著同一句話:跟隨我吧。到底應該跟隨誰呢?這神秘的權利究竟是誰掌握著?無從分辨。似乎就看誰許下的福樂更徹底了。  既已許下福樂,便不愁沒人著迷,於是又一場蜂擁,以當年眺望「主義」的熱情去眺望另一維時空了——原來天堂並不在咱這地界兒,以往真是瞎忙。於是調離苦難的心情愈加急迫,然而天堂的門票似有限,怎麼辦?那就只好誰先覺悟誰先去吧,至於那些拿不到門票的人嘛,實在是他們自己慧根不夠、福緣淺薄,又怨得哪一個?  鬧來鬧去這邏輯其實又熟悉:為富不仁者對窮人不是也這麼說嗎——你自己無能,又怨得誰個?這邏輯也許並不都錯,但這漠然無愛的境界不正是人間兇險的首要?記得佛門有一句偉大教誨:一人未得度,眾生都未得度。佛祖有一句感人的誓言: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怎麼到了一些自命的佛徒那裡,竟變得與福利分房相似?——房源(或者福運)有限,機不可失,大家各顯神通吧。

三十八

  因此我大大大迷惑:就算那極樂之地確鑿,就算我們來生確實有望被天堂接納,但那可是憑著「先天下之樂而樂」的心情就能夠去的么?倘天堂之門也是偏袒著爭搶之下的強者,天堂與人間可還有什麼兩樣?好吧,退一步想,就算爭搶著去的也就去了,但這漠然無愛的心情被帶去天堂,天堂還會永遠無憂么?爭搶的慾望,不會把那兒也攪得「群雄並起,天下大亂」?  所以我寧可還是相信,所謂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仰望使我們洗去污濁。所謂另一維時空,其實是指精神的一維,這一維並不與人間隔絕,而是與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重疊融會。  神秘的力量,毫無疑問還是存在的。神秘,存在於冥冥之中。這其實很好,恰為人間的夢想與完善鋪築起無限的前途。但是,這無限既由神秘所轄,便不容得凡人染指,原因簡單:有限的凡人怎麼可能通曉無限的神秘?神秘的商標一旦由凡人註冊,就最值得大眾擔心——他掌握著神秘的權力呵,有什麼疑問還敢跟他討論?有什麼不同意見還敢跟他較真兒?豈不又是「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了嗎?

三十九

  如果奇蹟並不能改變這「人間戲劇」,苦難守恆,幸運之神無非是做調換角色的工作,眾生還能求助於什麼呢?只有相互攜手,只有求助於愛吧。  這樣說,明顯已經迂腐,再要問愛是什麼,更要惹得瀟洒笑話。比如說愛情,瀟洒曾屢次告誡過我們了:其實沒有。有婚姻,有性慾,有搭夥過日子,哪有什麼愛情?這又讓迂腐糊塗:你到底是說什麼沒有,什麼?迂腐真是給瀟洒添亂——你要是說不出沒有的是什麼,你怎麼斷定它沒有?你要是說出沒有了什麼,什麼就已經有了。愛情本來是一種心愿,不能到街上看看就說沒有。而沒有這份心愿的人也不會說它沒有,他們覺得婚姻和性慾已經就是了。  所以,「愛的奉獻」這句話也不算很通順。能夠捐資,捐物,捐軀,可心愿是能夠捐的嗎?愛如果是你的心愿,愛已經使你受益,無論如何用不上大義凜然。

四十

  在街市上我見過兩隻狗,隔著熙攘的人群,遠遠地它們已經互相發現,互相呼喚,眉目傳情。待主人手上的繩索一松,他們就一個從東一個從西,鑽過千百條人腿飛奔到一起,那樣子就像電影中久別的情人一朝重逢,或歷盡劫波的夫妻終於團聚。他們親親密密地偎依,耳鬢廝磨,竊竊地說些狗話。然後時候到了,主人喊了,主人「重利輕別離」,它呢,依舊情意綿綿,覺得時間怎麼忽然走得這樣快?主人過來抓住繩索,拍拍它的腦門兒,告訴它們:你們是狗呵,要本分,要把你們的愛獻給某一處三居室。它於是各奔東西,「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回頭」,消失在人海茫茫之中,而且互相不知道地址。  我常想,這兩隻狗一定知道它懷念的是什麼。雖然它說不出,抑或只因為我們聽不懂。不過可以猜想:隻身活在異類當中,周圍全是語言難通的兩足動物,孤獨還能教它們懷念什麼呢?只是我未及注意它們的性別,不知那是否僅僅出於性慾。  

四十一

  不管怎麼說,給愛下定義是要惹上帝發笑的。不如先繞開它,換個角度,這樣問:什麼時候,你第一次感到了愛?或者是在什麼樣的時候,你感到了需要愛?  我常回想那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樣的時候?  那大約要追溯到上小學的時候。有個女孩兒,與我同年,她長得漂亮嗎?但是我的目光總被她吸引,只要她在,我的注意力就總是去圍繞她。最初發現她是在一次「六一」兒童節的慶祝會上,她朗誦一首詩,關於一個窮苦的黑人孩子的詩……會場中先還有些喧鬧,但忽然喧鬧聲沉落下去,只剩下她的聲音在會場中飄蕩,清純、稚氣,但卻微微地哽咽,燈光全部聚向她時,我看見她的眼邊有淚光……從那以後我總想去接近她,但又總是遠遠地看她並不敢走去近前,甚至跟她說話也有自慚形穢之感,甚至連她的住處也讓我想像疊出覺得神聖不可及。這是愛的嗎,愛的萌動?但這與性有多少關係呢?那女孩兒,現在想來真的不能算漂亮,身上一點女人的跡象也還沒有。是什麼觸動了我呢?

四十二

  如果那一次觸動中其實有著懵懂的性因素,可同樣的觸動也曾來自一個男孩兒,他住在一座不同尋常的房子里,我在《務虛筆記》中寫過那座房子,在《務虛筆記》中我藉助對一個女孩兒的眺望,寫過,我怎樣走進了那座漂亮的房子,看見了裡面的生活。那是一座在我當時看去不可思議的房子,和一種我想像不到的生活。在《務虛筆記》中我寫到了我當時的感受。在走不盡的灰暗小街的纏纏繞繞之中,在寂寞的冬天的早晨,朦朧的陽光之下,那座房子明朗、清潔、幽靜,彷彿置身世外。那裡面的布設和主人們的舉止,都高雅得讓我驚詫,讓我羨慕,讓一個慾念初萌的孩子從頭到腳瀰漫開沉沉的自卑。我很快就感覺到了一種冷淡,和冷淡的威脅。不錯,是自卑,我永遠都看見那一刻,那一刻永不磨滅。那兒的人是否傲慢地說了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自卑與生俱來,重要的是那冷淡的威脅其實是由自卑構築,即使那兒的人沒有任何傲慢的表示我也早就想逃跑了。《務虛筆記》中寫的是:我想回家。我跑出了那座美麗的房子,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是家——那一向等待著我的溫暖之中,忽然摻進了一縷黯然。家,由於另一種生活的襯照,由於冷淡的威脅,竟也變得孤獨堪憐。在《務虛筆記》中,我藉助於畫家Z的形象去看過我自己那時的心情……  

四十三

  自卑,歷來送給人間兩樣東西:愛的期盼,與怨憤的積累。  我想,畫家Z曾經得到的是後一種。我呢?我之所以能夠想像他,想像他就是在那次回家的路上走進了怨憤,料必因為Z是我的一部分,至少曾經是這樣。要征服那冷淡,要以某種姿態抵擋乃至壓倒那冷淡的威脅,自卑於是積累起怨憤,怨憤再加倍地繁衍自卑——這就是畫家Z。相反,若是夢想著世間不再有那樣的冷淡,夢想著,被那冷淡雕鑄的怨憤終於消散,所有失望過和傲慢過的心靈都能夠相互貼近,那就是愛的期盼。甚至純真的心從不多看那冷淡一眼,惟熱盼著與另外的心靈溝通,不屈不撓地等待。走遍一生去尋找,那就是愛的路程。在《務虛筆記》中,我藉助詩人L、女教師O和F醫生的身影,走進這樣的夢想,藉助於對他們的理解看見了我的另一種心情。  這兩種心情似乎都是與生俱來,盤根錯節同時都在我心裡,此起彼伏,鋪設成我的心路。別人也都是這樣嗎?我只知道,兼具這兩種心情的我才是真實的我。我站在Z的腳印上,翹望L、O和F的方向。我體會著Z的自卑,而神往於L、O和F痴心不改的步伐。而且,越是Z的消息沉重,越是L、O和F的消息明媚動人。我知道了,愛原就是自卑棄暗投明的時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轉身,在愛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四十四

  不過自卑,也許開始得還要早些。開始於你第一次走出家門的時候。開始於你第一次步入人群,分辨出了自己和別人的時候。開始於你離開母親的偏袒和保護,獨自面對他者的時候。開始於這樣的時候:你的意識醒來了,看見自己被局限在一個小小的軀體中,而在自己之外世界是如此巨大,人群是如此龐雜,自己彷彿囚徒。開始於這樣的時候:在這紛紜的人間,自己簡直無足輕重,而這一切紛紜又都在你的慾望里,自己二字是如此地不可逃脫,不能輕棄。開始於這樣的時候:你想走出這小小軀體的囚禁,走向別人,盼望著生命在那兒得到回應,心魂從那兒聯接進無比巨大的存在,無限的時間因而不再是無限的冷漠……但是,別人也有這樣的願望么?在牆壁的那邊,在表情後面,在語言深處,別人,到底都是什麼?對此你毫無把握。但囚徒們並不見得都想越獄出監,囚徒中也會有告密者,輕蔑、猜疑和誤解加固著牢籠的堅壁,你熱烈的心愿前途未卜,而一旦這心愿陷落,生命將是多麼孤苦無望,多麼索然無味,荒誕不經。我能記起很多次這樣的經歷。從幼年一直到現在,我有過很多次失望——可能我也讓別人有過這類失望——很多次深刻的失望其實都可以叫做失戀,無論性別,因為在那之前的熱盼正都是愛的情感:等待著他人的到來,等待著另外的心魂,等待著自由的團聚。雖因年幼,這熱盼曾經懵然不知何明名,但當有一天,愛的消息傳來,我立刻認出那就是它,毫無疑問一直都是它。  

四十五

  愛這個字,頗多歧義。母愛、父愛等等,說的多半是愛護。「愛牙日」也是說愛護。愛長輩,說的是尊敬,或者還有一點威嚇之下的屈從。愛百姓,還是愛護,這算好的,不好時裡面的意思就多了。愛哭,愛睡,愛流鼻涕,是說容易、控制不住。愛玩,愛笑,愛桑拿,愛汽車,說的是喜歡。「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是想的意思,隨便你。「你愛死不死」,也是說請便,不過已經是恨了。  愛,與喜歡混淆得最嚴重。「我愛你」,可能是表達著一次真正的愛情,也可能只是好色之徒的口頭禪,還可能是各有所圖的一回交易。喜歡,好東西誰不喜歡?快樂的事誰不喜歡?沒有理由譴責喜歡,但喜歡與愛的情感不同。愛的情感包括喜歡,包括愛護、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還有最緊要的一項:敞開。互相敞開心魂,為愛所獨具。這樣的敞開,並不以性別為牽制,所謂推心置腹,所謂知己,所謂同心攜手,是同性之間和異性之間都有的期待,是孤獨的個人天定的傾向,是紛紜的人間貫穿始終的誘惑。

四十六

  所以愛是一種心愿,不在街上和衣兜里,也不在儲蓄所。睜著倆眼向外找,可以找到救濟(包括性方面的救濟),僅此而已。  愛卻艱難,心魂的敞開甚至危險。他人也許正是你的地獄,那兒有心靈的傷疤結成的鎧甲,有防禦的目光鑄成的刀劍,有語言排布的迷宮,有笑靨掩蔽的陷阱。在那後面,當然,仍有孤獨的心在戰慄,仍有未熄的對溝通的渴盼。你還是要去嗎?不甘就範?那就可要謹慎,以孤膽去賭——他人即天堂,甚至以痛苦去償你平生的夙願。愛不比性的地方正在這裡:性惟快樂,愛可沒那麼輕鬆。瀟洒者早有警告:哥們兒你累不累?  

四十七

  愛情所以選中性作為表達,作為儀式,正是因為,性,以其極端的遮蔽狀態和極端的敞開形式,符合了愛的要求。極端的遮蔽和極端的敞開,只要能表達這一點,不是性也可以,但恰恰是它,性於是走進愛的領地。沒有什麼比性更能體現這兩種極端了,愛情所以看中它,正是要以心魂的敞開去敲碎心魂的遮蔽,愛情找到了它就像藝術家終於找到了一種形式,以期夢想可以清晰,可以確鑿,可以不忘,儘管人生轉眼即是百年。  但也正因為這樣,性可以很方便地冒充愛情,正象滿街假冒藝術的雕塑還少么?如果儀式之後沒有內容,如果敞開的只是肉體,肌膚相依而心魂依然森嚴壁壘,那最多不過還是「喜歡」和「控制不住」。(假冒的儀式越來越多,比如種種的宣誓,種種隆重的典禮和剪綵,比如荒誕可以成為時尚,真誠可以用作包裝……)其實好色倒也是人情之常。紅燈區如同公廁,利於衛生。只是這樣無可厚非下去似乎文不對題——在美妙的肉體唾手可得的年代,心靈的孤獨怎樣了?愛怎樣了?以及,性又隨之怎樣了呢?  性冷漠據說在蔓延,越是性解放的地方,性越是失去著激情。是性不應該解放嗎?不,總把性壓迫在罪惡的陰影下是要出事的。但也不宜被解放到無根無據的地步,倘其像吐痰一樣毫無弦外之音,愛憑什麼偏要對它情有獨鍾,偏要向它注入奔涌不息的能量呢?  

四十八

  愛之永恆的能量,在於人之間永恆的隔膜。愛之永遠的激越,由於每一個「我」都是孤獨。人不僅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而且是一個個分開著被拋來的。  在上帝那兒,在靈魂被囚進肉體之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初,並無我、你、他之分別,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渾然一體,無份彼此內外,浮搖漫展無所不在。然後人間誕生了,人間誕生了其實就是有限誕生了。巨大的存在之消息被分割進億萬個小小的肉體,小小的囚籠,億萬種慾望擁擠摩擦,相互衝突又相互吸引,縱橫交錯成為人間,總有一些在默默運轉,總有一些在高聲喊叫,總有一些黯然失色隨波逐浪,總有一些光芒萬丈彪炳風流,總有弱中弱,總有王中王——不管是以什麼方式,不管是以什麼標牌,不管是以刀槍、金錢還是話語……總歸一樣。尼采說對了:權力意志。所有的種子都想發芽,所有的萌芽都想長大,所有的思緒都要漫展,沒有辦法的事。把弱者都聚攏到一塊去平安吧,弱者中會浮湧出強人。把強人都歸堆到一塊兒去平等呢,強人中會沉澱出弱者。把人一個個地都隔離開怎麼樣?又群起而不幹。小時候,我們幾個堂兄弟之間經常打架,奶奶就嚷:「放在一塊兒就打,分開一會兒又想!」奶奶看得明白,就這麼回事。  

四十九

  說真的,我不大相信「話語霸權」之類的東西可能消滅,就像我也不大相信可以消滅人的貪婪。但消滅霸權和貪婪正在成為人的願望,這就好,就像愛情,要緊的是心愿。我懷疑上帝是不是悶了,寂寞得不行,所以擺布一場反反覆復的遊戲?別管上帝的事吧。人呢,就像我和我的堂兄弟們一樣,要緊的是相互想念,雖然打架。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因分割而衝突,因衝突而防備,因防備而疏離,疏離而至孤獨,孤獨於是渴望著相互敞開——這便是愛之不斷的根源。  敞開,不是性的專利,性是受了愛的恩寵,所以生氣勃勃。如果性已經冷漠,已經疲倦,已經泛濫到了失去了傾訴的能力,那就讓它僅僅去負責繁殖和瀟洒。敞開,可以找到另外的儀式和路徑,比如藝術,比如詩歌,比如戲劇和文學。不過文學這個詞並不美妙,並不恰切,不如是協作,不如是傾訴和傾聽,不如是夢幻、是神遊。因為那從來就不是什麼學問,本不該有什麼規範,本不該去符合什麼學理,本不必求取公認,那是天地間最自由的一片思緒呀,是有限的時空中響徹的無限呼喚。為此上帝也看重它,給它風采,給它浪漫,給它鬼魅與神奇,給它虛構的權力去敲碎現實的呆板,給它荒誕的邏輯以衝出這個既定的人間,總之給它一種機會,重歸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浩浩蕩蕩萬千心魂重新渾然一體,贏得上帝的遊戲,破譯上帝以斯芬克斯的名義設下的謎語。  

五十

  但這是可能的嗎?迫使上帝放棄他的遊戲,可能嗎?放棄分割、放棄角色們的差異,讓上帝結束他非凡的戲劇,這可能嗎?那麼喜歡熱鬧的上帝,又是那麼精力旺盛、神通廣大,讓他重新回到無邊的寂寞中去,他能幹?要是他干,他曾經也就不必創造這個人間。喜好清靜如佛者,也難免情系人間。我還是不能想像人人都成了佛的圖景。人人都是一樣,豈不萬籟俱寂?人人都已圓滿,生命再要投奔何方?那便連佛也不能有。佛乃覺悟,是一種思緒。一團圓滿一片死寂,思之安附,悟從何來?所以有「煩惱即菩提」的箴言。  人間總是喧囂,因而佛陀領導清靜。人間總有污濁,所以上帝主張清潔。那是一條路呵!皈依無處。皈依並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分割的消息要重新聯通,隔離的心魂要重新聚合,這樣的路上才有天堂。這樣的天堂有一個好處:不能爭搶。你要去嗎?好,上路就是。要上路嗎?好,爭搶無效,惟以愛的步伐。任何天堂的許諾,若非在路上,都難免刺激起爭搶的慾望。不管是在舉天之外,或是在異元時空,任何所謂天堂只要是許諾可以一勞永逸地到達,通向那兒的路上都會擁擠著貪婪。天堂是一條路。這就好了,永遠是愛的步伐,又不擔心會到達無窮的寂寞。上帝想必是早就看穿了這一點,所以把他的遊戲擺弄個沒完。佛陀諳熟此道,所以思之無極。謝天謝地,皈依是一種心情,一種行走的姿態。  

五十一

  愛是軟弱的時刻,是求助於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於他者的施予,是求助於他者的參加。愛,即分割之下的殘缺向他者呼籲完整,或者竟是,向地獄要求天堂。愛所以艱難,常常落入窘境。  所以「愛的奉獻」這句話奇怪。左腿怎麼能送給右腿一個完整呢?只能是兩條腿一起完整。此地獄怎麼能向彼地獄奉獻一個天堂呢?地獄的相互敞開,才可能朝向天堂。性可以奉獻,愛卻不能。愛就像語言,聞者不聞,言者還是啞巴。甘心於隔離地活著,惟愛和語言不需要。愛和語言意圖一致——讓智識走向心魂深處,讓深處的孤獨與惶然相互溝通,讓冷漠的宇宙充滿熱情,讓無限的神秘暴露無限的意義。巴別塔雖不成功,語言仍朝著通天的方向建造。這不是能夠嘲笑的,連上帝也不能。人的處境是隔離,人的願望是溝通,這兩樣都寫在了上帝的劇本里。

五十二

  可這有什麼用么?通常的嘲笑和迷惑就在這裡:人不可能永生,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愛有什麼用?心魂的敞開有什麼用?熱情又有什麼用呢?但,什麼是有用?若僅僅做一種活物,衣食住行之外其實什麼都可以取消,然而,乖張如人者偏不安守這樣的地位,好事如上帝者偏不允許這樣的寂寞,無限膨脹的宇宙偏偏孕育出一種不衰的熱情。先哲有言:「人是一堆無用的熱情。」人即熱情,這熱情並不派什麼別的用場。人就是飄蕩在宇宙中的熱情消息,這就是宇宙之熱情的體現,或者,惟宇宙之熱情稱為人。若問「熱情何用」,等於是問「人何用」,等於問「宇宙何用」,「無用何用」。從必死的角度看,衣食住行又有何用?不如早早結束這一場荒誕。說人就是為了活著,也對,衣食住行是為了活著,夢想也是,倘發狠去死,一切真都是何必?但是,說人只是為了活著,意思就大不一樣,豐衣足食地關在監獄裡如何?  

五十三

  但是死,那麼容易嗎?我是說,誰能讓「無用的熱情」死去?誰能讓宇宙的熱情的消息飄散?誰能用一瓶安眠藥讓世界永遠睡去?  宇宙這隻花瓶是一隻打不爛的魔瓶,它總能夠自我修復,保持完整,熱情此消彼長永不衰減。人間這齣戲劇是只殺不死的九頭鳥,一代代角色隱退,又一代代角色登台,仍然七情六慾,仍然悲歡離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終於知不知。各種消息都在流傳,萬古不廢。  

五十四

  這也許荒誕。荒誕如果難逃,哀嘆荒誕豈不更是荒誕!荒誕如果難逃,自然而然會有一種猜想:或許這人間真的不過是一座煉獄?我們是來服刑的,我們是來反省和鍛煉的,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下放與下凡異曲同工。迷信和神話中常有這類說法:天神有罪,被譴人間,譬如豬八戒。天神何罪?多半都是「天蓬元帥」一般受了紅塵的引誘。好吧,你就去紅塵走一遭,在肉體的牢籠中再加深一回對苦難的理解。賈寶玉和孫悟空這一對女媧的棄物,也都是走了這條路,不過比八戒多著自願的成分。  這樣的猜想讓人長舒一口氣,彷彿西緒福斯的路終於可以有頭,終有一天可以放假回家萬事大吉,但細想這未必美妙,徹底的圓滿只不過是徹底的無路可走。  

五十五

  經過電子遊戲廳,看見痴迷又疲憊的玩客,彷彿是看了人間的模型。變幻莫測的遊戲是紅塵的引誘,一台台電腦即姓名各異的肉身。你去品嘗紅塵,要先具肉身——哪一樣快樂不是經由它傳遞?帶上足夠的本金去吧,讓慾望把定一台電腦,靈魂就算附體了,你就算是投了胎,五光十色的屏幕一亮你已經落生人間。孩子們哭鬧著想進遊戲廳,多像一塊塊假寶玉要去作「紅樓夢」。慾望一頭扎進電腦,多像靈魂鑽進了肉身?按動鍵盤吧,學會人世的規矩。熟練指法吧,摸清謀生的門道。謝謝電腦,這奇妙的肉身為實現慾望接通了種種機會——你想做英雄嗎?這兒有戰爭。想當領袖嗎?這兒有社會。想成為智者?好,這兒有迷宮。要發財這兒有銀行可搶,要拈花惹草這兒有些黃色的東西你看夠不夠?要賭博?咳呀那還用說,這兒的一切都是賭博。  你玩得如醉如痴,噼里啪啦到噼里啪啦,到本金告罄,到遊戲廳打烊,到老眼昏花,直到遊戲日新月異踏過你殘老的身體,這時似乎才想起點別的什麼。什麼呢?好像與快樂的必然結束有關。  荒誕感襲來是件好事,省得說「瞎問那麼多有什麼用」。其實應該祝願瀟洒從頭至尾都不遭遇荒誕的盤查,可這事誰也做不了主,荒誕並非沒有疏漏,但並不單單放過瀟洒。而且你不能拒絕它:拒絕盤查,實際已經被盤查。

五十六

  怕死的心理各式各樣。作惡者怕地獄當真。行善著怕天堂有詐。瀟洒擔心萬一來世運氣不好,瀟洒何以為繼?英雄豪傑,照理說早都置生死於度外,可一想到宏圖偉業忽而回零,心情也不好。總而言之,死之可怕,是因為畢竟誰也摸不清死要把我們帶去哪兒?  然而人什麼都可能躲過,惟死不可逃脫。  可話說回來,天地間的熱情豈能寂滅?上帝的遊戲哪有終止?宇宙膨脹不歇,轟轟烈烈的消息總要傳達,人便是這生生不息的傳達,便是這熱情的載體,便是殘缺朝向圓滿的遷徙,便是圓滿不可抵達的困惑和與之同來的思與悟,便是這永無終途的慾望。所以一切塵世之名都可以磨滅,而「我」不死。  

五十七

  「我」在哪兒?在一個個軀體里,在與他人的交流里,在對世界的思考與夢想里,在對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對神秘的猜想里,在對過去的回憶、對未來的眺望、在終於不能不與神的交談之中。  正如浪與水。我寫過:浪是水,浪消失了,水還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消息,是水的慾望和表達。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浪的根據,浪的歸宿,水是浪的無窮與永恆。  所有的消息都在流傳,各種各樣的角色一個不少,惟時代的裝束不同,塵世的姓名有變。每一個人都是一種消息的傳達與繼續,所有的消息連接起來,便是歷史,便是宇宙不滅的熱情。一個人就像一個腦細胞,溝通起來就有了思想,儲存起來就有了傳統。在這人間的圖書館或信息庫存里,所有的消息都死過,所有的消息都活著,往日在等待另一些「我」來繼續,那樣便有了未來。死不過是某一個信號的中斷,它「輕輕地走」,正如它還會「輕輕地來」。更換一台機器吧——有時侯不得不這樣,但把消息拷貝下來,重新安裝進新的生命,繼續,和繼續的繼續。

病隙碎筆2

  我是史鐵生——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這話有點怪,好像我除了是我還可以是別的什麼。這感覺一直不能消滅,獨處時尤為揮之不去,終於想懂:史鐵生是別人眼中的我,我並非全是史鐵生。  多數情況下,我被史鐵生減化和美化著。減化在所難免。美化或出於他人的善意,或出於我的偽裝,還可能出於某種文體的積習——中國人喜愛讚歌。因而史鐵生以外,還有著更為豐富、更為渾沌的我。這樣的我,連我也常看他是個謎團。我肯定他在,但要把他全部捉拿歸案卻非易事。總之,他遠非坐在輪椅上、邊緣清晰齊整的那一個中年男人。白晝有一種魔力,常使人為了一個姓名的牽掛而拘謹、猶豫,甚至於慌不擇路。一俟白晝的魔法遁去,夜的自由到來,姓名脫落為一張扁平的畫皮,剩下的東西才漸漸與我重合,雖似朦朧縹緲了,卻真實起來。這無論對於獨處,還是對於寫作,都是必要的心理環境。  

我的第一位堂兄出生時,有位粗通陰陽的親戚算得這一年五行缺鐵,所以史家這一輩男性的名中都跟著有了一個鐵字,堂兄弟們現在都活得健康,惟我七病八歪終於還是缺鐵,每日口服針注,勉強保持住鐵的入耗平衡。好在「鐵」之後父母為我選擇了「生」字,當初一定也未經意,現在看看倒像是我屢病不死的保佑。  此名俗極,全中國的「鐵生」怕沒有幾十萬?筆墨謀生之後,有了再取個雅名的機會,但想想,單一副雅皮倒怕不倫不類,內里是什麼終歸還是什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個老同學對我說過:初聞此名未見此人時,料「鐵生」者必赤膊禿頭。我問他可曾認得一個這樣的鐵生?不,他說這想像毫無根據煞是離奇。我卻明白:赤膊禿頭是粗魯和愚頑常有的形象。我當時心就一驚:至少讓他說對一半!粗魯若嫌不足,愚頑是一定不折不扣的。一驚之時尚在年少,不敢說已有自知之明,但潛意識不受束縛,一針見血什麼都看得清楚。  

  鐵,一種渾然未煉之物,隔了48年回頭看去,這鐵生真是把人性中可能的愚頑都備齊了來的,貪、嗔、痴一樣不少,骨子裡的蠻橫並怯懦,好虛榮,要面子,以及不懂裝懂,因而有時就難免狡猾,如是之類隨便點上幾樣不怕他會沒有。  不過這一個鐵生,最根本的性質我看是兩條,一為自卑(怕),二為慾念橫生(要)。誰先誰後似不分明,細想,還是要在前面,要而惟恐不得,怕便深重。譬如,想得到某女之青睞,卻擔心沒有相應的本事,自卑即從中來。當然,此一鐵生並不早熟到一落生就專註了異性,但確乎一睜眼就看見了異己。他想要一棵樹的影子,要不到手。他想要母親永不離開,卻遭到斷喝。他希望眾人都對他喝彩,但眾人視他為一粒塵埃。我看著史鐵生幼時的照片,常於心底釀出一股冷笑:將來有他的罪受。  

  說真的他不能算笨,有著上等的理解力和下等的記憶力(評價電腦的優劣通常也是看這兩項指標),這樣綜合起來,他的智商正是中等——我保證沒有低估,也不想誇大。  記憶力低下可能與他是喝豆漿而非喝牛奶長大的有關。我小時候不僅喝不起很多牛奶,而且不愛喝牛奶,牛奶好不容易買回來了可我偏要喝豆漿。買豆漿的是個麻子老頭,他表示過喜歡我。倘所有的孩子都像我一樣愛喝豆漿,我想那老頭一定更要喜歡。  說不定記憶力不好的孩子長大了適合寫一點小說和散文之類。倒不是說他一定就寫得好,而是說,干別的大半更糟。記憶力不好的孩子偏要學數學,學化學,學外語,肯定是自找沒趣,這跟偏要喝豆漿不一樣。幸好,寫小說寫散文並不嚴格地要求記憶,記憶模糊倒贏得印象、氣氛、直覺、夢想和尋覓,於是乎利於虛構,利於神遊,缺點是也利於胡說白道。  

  散文是什麼?我的意見是:沒法說它是什麼,只可能說它不是什麼。因此它存在於一切有定論的事物之外,準確說,是存在於一切事物的定論之外。在白晝籌謀已定的種種規則籠罩不到的地方,若仍漂泊著一些無家可歸的思緒,那大半就是散文了——寫出來是,不寫出來也是。但它不是收容所,它一旦被收容成某種規範,它便是什麼了。可它的本色在於不是什麼,就是說它從不停留,惟行走是其家園。它終於走到哪兒去誰也說不清。我甚至有個近乎促狹的意見:一篇文章,如果你認不出它是什麼(文體),它就是散文。譬如你有些文思,不知該把它弄成史詩還是做成廣告,你就把它寫成散文。可是,倘有一天,人們誇獎你寫的是純正的散文,那你可要小心,它恐怕是又走進某種定論之內了。  小說呢?依我看小說走到今天,只比散文更多著虛構。

  我其實未必合適當作家,只不過命運把我弄到這一條(近似的)路上來了。左右蒼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後來發現利於此一鐵生,利於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寧靜。  我的寫作因此與文學關係疏淺,或者竟是無關也可能。我只是走得不明不白,不由得嘮叨;走得孤單寂寞,四下里張望;走得怵目驚心,便向著不知所終的方向祈禱。我僅僅算一個寫作者吧,與任何「學」都不沾邊兒。學,是挺講究的東西,尤其需要公認。數學、哲學、美學,還有文學,都不是打打鬧鬧的事。寫作不然,沒那麼多規矩,痴人說夢也可,捕風捉影也行,滿腹狐疑終無所歸都能算數。當然,文責自負。  

  寫作救了史鐵生和我,要不這輩子幹什麼去呢?當然也可以干點別的,比如畫彩蛋,我畫過,實在是不喜歡。我喜歡體育,喜歡足球、籃球、田徑、爬山,喜歡到荒野里去看看野獸,但這對於史鐵生都已不可能。寫作為生是一件被逼無奈的事。開始時我這樣勸他:你死也就死了,你寫也就寫了,你就走一步說一步吧。這樣,居然掙到了一些錢,還有了一點名聲。這個愚頑的鐵生,從未純潔到不喜歡這兩樣東西,況且錢可以供養「沉重的肉身」,名則用以支持住孱弱的虛榮。待他孱弱的心漸漸強壯了些的時候,我確實看見了名的荒唐一面,不過也別過河拆橋,我記得在我們最絕望的時候它伸出過善良的手。  我的寫作說到底是為謀生。但分出幾個層面,先為衣食住行,然後不夠了,看見價值和虛榮,然後又不夠了,卻看見荒唐。荒唐就夠了么?所以被送上這不見終點的路。

  史鐵生和我,最大的缺點是有時侯不由得撒謊。好在我們還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誠實。這不矛盾。我們從不同時撒謊。我撒謊的時候他會悄悄地在我心上擰一把。他撒謊的時候我也以相似的方式通知他。我們都不是不撒謊的人。我們都不是沒有撒過謊的人。我們都不是能夠保證不再撒謊的人。但我們都會因為對方的撒謊而惱怒,因為對方的指責而羞愧。惱怒和羞愧,有時弄得我們寢食難安,半夜起來互相埋怨。  公開的誠實當然最好,但這對於我們,眼下還難做到。那就退而求其次——保持私下的誠實,這樣至少可以把自己看得清楚。把自己看得清楚也許是首要的。但是,真能把自己看清楚嗎?至少我們有此強烈的願望。我是誰?以及史鐵生到底何物?一直是我們所關注的。  公開的誠實為什麼困難?史鐵生和我之間的誠實何以要容易些?我們一致相信,這裡面肯定有著曲折並有趣的邏輯。  

  一個慾望橫生如史鐵生者,適合由命運給他些打擊,比如截癱,比如尿毒症,還有失學、失業、失戀等等。這麼多年我漸漸看清了這個人,若非如此,料他也是白活。若非如此他會去幹什麼呢?我倒也說不準,不過我料他難免去些火爆的場合跟著起鬨,他那顆不甘寂寞的心我是了解的。他會東一頭西一頭撞得找不著北,他會患得患失總也不能如意,然後,以「生不逢時」一類的大話來開脫自己和折磨自己。不是說火爆就一定不好,我是說那樣的地方不適合他,那樣的地方或要憑真才實學,或要有強大的意志,天生的瀟洒,我知道他沒有,我知道他其實不行可心裡又不見得會服氣,所以我終於看清:此人最好由命運提前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以防不可救藥。不過呢,有一弊也有一利,慾望橫生也自有其好處,否則各樣打擊一來,沒了活氣也是麻煩。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對史鐵生和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我想,上帝為人性寫下的最本質的兩條密碼是:殘疾與愛情。殘疾即殘缺、限制、阻障……是屬物的,是現實。愛情屬靈,是夢想,是對美滿的祈盼,是無邊無限的,尤其是衝破邊與限的可能,是殘缺的補救。每一個人,每一代人,人間所有的故事,千差萬別,千變萬化,但究其底蘊終會露出這兩種消息。現實與夢想,理性與激情,肉身與精神,以及戰爭與和平,科學與藝術,命運與信仰,怨恨與寬容,困苦與歡樂……大凡前項,終難免暴露殘缺,或說局限,因而補以後項,後項則一律指向愛的前途。  就說史鐵生和我吧,這麼多年了,他以其殘疾的現實可是沒少連累我。我本來是想百米跑上個9秒7,跳高跳它個2米5,然後也去登一回珠穆朗瑪峰的,可這一個鐵生拖了我的後腿,先天不足後天也不足,這倒好,別人還以為我是個好吹牛的。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可他竟忽然不走,繼而不尿,弄得我總得跟他一起去醫院「透析」——把渾身的血都弄出來洗,洗乾淨了再裝回去,過不了三天又得重來一回。可不是麻煩嗎!但又有什麼辦法?末了兒還得我來說服他,這個吧那個吧,白天黑夜的我可真沒少費話,這麼著他才算答應活下來,並於某年某月某日忽然對我說他要寫作。好哇,寫唄。什麼文學呀,挨不上!寫了半天,其實就是我沒日沒夜跟他說的那些個話。當然他也對我說些話,這幾十年我們就是這麼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過來的,要不然這日子可真沒法過。說著說著,也鬧不清是從哪天起他終於信了:地獄和天堂都在人間,即殘疾與愛情,即原罪與拯救。

十一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著彼岸的成立。走到,豈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終結、拯救的放棄。因而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恆途。  物質性(譬如肉身)永遠是一種限制。走到(無論哪兒)之到,必仍是一種限制,否則何以言到?限制不能拯救限制,好比「瞎子不能指引瞎子」。天堂是什麼?正是與這物質性限制的對峙,是有限的此岸對彼岸的無限眺望。誰若能夠證明另一種時空,證明某一處無論多麼美好的物質性「天堂」可以到達,誰就應該也能夠證明另一種限制。另一種限制於是呼喚著另一種彼岸。因而,在限制與眺望,此岸與彼岸之間,拯救依然是精神的恆途。  這是不是說天堂不能成立?是不是說「走向天堂」是一種欺騙?我想,物質性天堂註定難為,而精神的天堂恰於走向中成立,永遠的限制是其永遠成立的依據。形象地說:設若你果真到了天堂,然後呢?然後,無所眺望或另有眺望都證明到達之地並非圓滿,而你若永遠地走向它,你便隨時都在它的光照之中。  

十二

  殘疾與愛情,這兩種消息,在史鐵生的命運里特別地得到強調。對於此一生性愚頑的人,我說過,這樣強調是恰當的。我只是沒想到,史鐵生在四十歲以後也慢慢看懂了這件事。  這兩種消息幾乎同時到來,都在他二十一歲那年。  一個滿心準備迎接愛情的人,好沒影兒的先迎來了殘疾——無論怎麼說,這一招是夠損的。我不信有誰能不驚慌,不哭泣。況且那並不是一次光榮行為的後果,那是一個極為普通的事件,普通得就好像一覺醒來,看看天,天還是藍的,看看地,地也並未塌陷,可是一舉步,形勢不大對頭——您與地球的關係發生了一點兒變化。是的,您不能再以腳掌而是要以屁股,要不就以全身,與它磨擦。不錯,第一是坐著,第二是躺著,第三是死。好了,就這麼定了,不再需要什麼理由。我慶幸他很快就發現了問題的要點:沒有理由!你沒犯什麼錯誤,誰也沒犯什麼錯誤,你用不著悔改,也用不上怨恨。讓風給你說一聲「對不起」嗎?而且將來你還會知道:上帝也沒有錯誤,從來沒有。

十三

  殘疾,就這麼來了,從此不走。其實哪裡是剛剛來呀,你一出生它跟著就到了,你之不能(不止是不能走)全是它的業績呀,這一次不過是強調一下罷了。對某一鐵生而言是這樣,對所有的人來說也是這樣,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殘疾,它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它如影隨形地一直跟著我們,徘徊千古而不去,它是不是有話要說?  它首先想說的大約是:殘疾之最根本的困苦到底在哪兒?  還以史鐵生所遭遇的為例:不,它不疼,也不癢,並沒有很重的生理痛苦,它只是給行動帶來些不便,但只要你接受了輪椅(或者拐杖和假肢、盲杖和盲文、手語和唇讀),你一樣可以活著,可以找點事做,可以到平坦的路面上去逛逛。但是,這隻證明了活著,活成了什麼還不一定。像一頭勤勤懇懇的老黃牛,像風摧不死沙打不枯的一棵什麼草,幾十年如一日地運轉就像一塊表……我懷疑,這類形容肯定是對人的恭維嗎?人,不是比牛、樹和機器都要高級很多嗎?「栗子味兒的白薯」算得誇獎,「白薯味兒的栗子」難道不是昏話?  人,不能光是活著,不能光是以其高明的生產力和非凡的忍受力為榮。比如說,活著,卻沒有愛情,你以為如何?當愛情被詩之歌之,被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時候(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卻有一些人活在愛情之外,這怎麼說?而且,這樣的「之外」竟常常被看作正當,被默認,了不起是在嘆息之後把問題推給命運。所以,這樣的「之外」,指的就不是尚未進入,而是不能進入,或者不宜進入。「不能」和「不宜」並不寫在紙上,有時寫在臉上,更多的是寫在心裡。常常是寫在別人心裡,不過有時也可悲到寫進了自己的心裡。  

十四

  我記得,當愛情到來之時,此一鐵生雙腿已殘,他是多麼地渴望愛情呵,可我卻親手把「不能進入」寫進了他心裡。事實上史鐵生和我又開始了互相埋怨,睡不安寢食不甘味,他說能,我說不能,我說能,他又說不能。糟心的是,說不能的一方常似凜然大義,說能的一對難兄難弟卻像心懷鬼胎。不過,大凡這樣的爭執,終歸是鬼胎戰勝大義,稍以時日,結果應該是很明白的。風能不戰勝雲嗎?山能堵死河嗎?現在結果不是出來了?——史鐵生娶妻無子活得也算愜意。但那時候不行,那時候真他娘見鬼了,總覺著自己的一片真情是對他人的坑害,坑害一個倒也罷了,但那光景就像女士們的長襪跳絲,經經緯緯互相牽連,一坑就是一大片,這是關鍵:「不能」寫滿了四周!這便是殘疾最根本的困苦。  

十五

  這不見得是應該忍耐的、狹隘又渺小的困苦。失去愛情權利的人,其人的權利難免遭受全面的損害,正如愛情被貶抑的年代,人的權利普遍受到了威脅。  說殘疾人首要的問題是就業,這話大可推敲。就業,若僅僅是為活命,就看不出為什麼一定比救濟好;所以比救濟好,在於它表明著殘疾人一樣有工作的權利。既是權利,就沒有哪樣是次要的。一種權利若被忽視,其它權利為什麼肯定有保障?倘其權利止於工作,那又未必是人的特徵,牛和馬呢?設若認為殘疾人可以(或應該,或不得不)在愛情之外活著,為什麼不可能退一步再退一步認為他們也可以在教室之外、體育場之外、電影院之外、各種公共領域之外……而終於在全面的人的權利和尊嚴之外活著呢?  是的是的,有時候是不得不這樣,身體健全者有時候也一樣是不得不呀,一生未得美滿愛情者並不只是殘疾人呵!好了,這是又一個關鍵:一個未得獎牌的人,和一個無權參賽的人,有什麼不一樣嗎?  

十六

  可是且慢。說了半天,到底誰說了殘疾人沒有愛情的權利呢?無論哪個鐵生,也不能用一個虛假的前提支持他的論點吧!當然。不過,歧視,肯定公開地宣布嗎?在公開宣布不容歧視的領域,肯定已經沒有歧視了嗎?還是相反,不容歧視的聲音正是由於歧視的確在?  好吧,就算這樣,可愛情的權利真值得這樣突出地強調嗎?  是的。那是因為,同樣,這人間,也突出地強調著殘疾。  殘疾,並非殘疾人所獨有。殘疾即殘缺、限制、阻障。名為人者,已經是一種限制。肉身生來就是心靈的阻障,否則理想何由產生?殘疾,並不僅僅限於肢體或器官,更由於心靈的壓迫和損傷,譬如歧視。歧視也並不限於對殘疾人,歧視到處都有。歧視的原因,在於人偏離了上帝之愛的價值,而一味地以人的社會功能去衡量,於是善惡樹上的果實使人與人的差別醒目起來。榮耀與羞辱之下,心靈始而防範,繼而疏離,終至孤單。心靈於是呻吟,同時也在呼喚。呼喚什麼?比如,殘疾人奧運會在呼喚什麼?馬丁·路得·金的夢想在呼喚什麼?都是要為殘疾的肉身續上一個健全的心途,為隔離的靈魂開放一條愛的通路。殘疾與愛情的消息總就是這樣縈縈繞繞,不離不棄,無處不在。真正的進步,終歸難以用生產率衡量,而非要以愛對殘疾的救贖來評價不可。  但對殘疾人愛情權利的歧視,卻常常被默認,甚至被視為正當。這一心靈壓迫的極例,或許是一種象徵,一種警告,以被排除在愛情之外的苦痛和投奔愛情的不熄夢想,時時處處解釋著上帝的寓言。也許,上帝正是要以殘疾的人來強調人的殘疾,強調人的迷途和危境,強調愛的必須與神聖。  

十七

  殘疾人的愛情所以遭受世俗的冷麵,最沉重的一個原因,是性功能障礙。這是一個最公開的懷疑——所有人都在心裡問:他們行嗎?同時又是最隱秘的判決——無需任何聽證與申辯,結論已經有了:他們不行。這公開和隱秘,不約而同都表現為無言,或苦笑與哀憐,而這正是最堅固的壁壘、最絕望的囚禁!殘疾人於是乎很像卡夫卡筆下的一種人物,又很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里的哭魂。  難言之隱未必都可一洗了之。史鐵生和我,我們都有些固執,以為無言的堅壁終歸還得靠言語來打破。依敝人愚見,世人所以相信殘疾人一定性無能,原因有二。一是以為愛情僅僅是繁殖的附庸,你可以子孫滿堂而不識愛為何物,卻不可以比翼雙飛終不下蛋。這對於適者生存的物種競爭,或屬正當思路,可人類早已無此憂患,危險的倒是,無愛的同類會否相互欺壓、仇視,不小心哪天玩響一顆原子彈,辛辛苦苦的進化在某一個傍晚突然倒退回零。二是缺乏想像力,認定了性愛僅僅是原始遺留的習俗,除了照本宣科地模仿繁殖,好歹再想不出還能有什麼更美麗的作為,偶有創意又自非自責,生怕混同於淫亂。看似威赫逼人的那一團陰雲,其實就這麼點兒事。難言之隱一經說破,性愛從繁殖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殘疾人有什麼性障礙可言?完全可能,在四面威逼之下,一顆孤苦的心更能聽出性愛的箴音,於是奇思如涌、妙想紛呈把事情做得更加精彩。

十八

  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一書中說:「瘋癲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一種文明產物。沒有把這種現象說成瘋癲並加以迫害的各種文化的歷史,就不會有瘋癲的歷史。」這一關於瘋癲的論說,依我看也適用於殘疾,尤其適用於所謂殘疾人的性障礙。肢體或器官的殘損是一個生理問題,而殘疾人(以及所有人)的性愛問題,根本都在文化。你一定可以從古今中外的種種性愛方式中,看出某種文化的勝跡,和某種文化的囚籠。比如說,瑪·杜拉斯對性愛的描寫,無論多麼露骨,也不似西門慶那樣臟。  性,何以會障礙?真讓人想不通。你死了嗎?  性在擺脫了繁殖的壟斷之後,已經成長為一種語言,已經化身為心靈最重要的表達與祈告了。當然是表達愛願。當然是祈告失散的心靈可以團圓。這樣的慾望會因為生理的殘疾而障礙嗎?笑話!渴望著愛情的人你千萬別信那一套!你要愛就要像一個痴情的戀人那樣去愛,像一個忘死的夢者那樣去愛,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去走你的夜路。你一定能找到你的方式,一定能以你殘損的身體表達你美麗的心愿,一定可以為愛的祈告創造出豐富多彩的乃至獨領風流的性語言。史鐵生和我,我們看不出為什麼不能這樣。也許,這樣的能力,惟那無言的堅壁可以扼殺它,可以殘廢它。但也未必,其實只有殘疾人自己的無言忍受、違心屈從才是其天敵。  殘疾人以及所有的人,固然應該對艱難的生途說「是」,但要對那無言的堅壁說「不」,那無言的堅壁才是人性的殘疾。福柯在同一部書中,開宗明義地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話:「人們不能用禁閉自己的鄰人來確認自己神志健全。」而能夠打破這禁閉的,能夠揭穿這無形共牟大,是愛的祈告,是喚起生命的藝術靈感,是人之「詩意的棲居」。  

十九

  有人說過:性,從繁殖走向娛樂,是一種進步。但那大約只是動物的進步,說明此一門類族群興旺已不愁絕種。若其再從娛樂走向藝術,那才能算是人的進步吧。  是藝術就要說話,不能摸摸索索地尋個樂子就完事。性的藝術,更是以一種非凡的語言在傾訴,在表達,在祈禱心靈深處的美景。或者,其實是這美景之非凡,使凡俗的肉身稟領了神采。當然,那美景如果仍然是物質的,你不妨就渾身珠光寶氣地去行你的事吧,但那美景若是心靈的團聚,一切飾物就都多餘,一切物界的標牌就仍是醜陋的遮蔽,是心靈隔離的後遺症。心靈團聚的時刻,你只要上帝給你的那份財富就夠了:你有限的身形,和你破形而出的愛願。你顫抖著,試著用你赤裸的身形去表達吧,那是一個雕塑家最純正的材料,是詩人最本質的語言,是哲學最終的真理,是神的期待。不要害怕羞恥,也別相信淫蕩,愛的領域裡壓根兒就沒它們的湯喝。任何奇詭的性的言詞,一旦成為愛的表達,那便是魔鬼歸順了上帝的時刻……譴責者是因為自己塵緣未斷。  什麼是純潔?我們不因肉身而不潔。我們不因有情而不潔。我不相信無情者可以愛。我倒常因為看見一些虛偽的標牌,媚態的包裝和放大的凜然,而看見淫蕩。淫蕩不是別的,是把上帝寄存於人的財富挪作它用。

二十

  但是,喂!這一位鐵生,你不是在把愛和愛情混為一談吧?你不是在把它們混淆之後,著意地誇大男女私情吧?  問我嗎?我看不是。  而且誰也別嚇唬人,別想再用人類之愛、民族之愛或者祖國之愛一類的大辭彙去湮滅通常所說的愛情。那樣的時代,史鐵生和我都經歷過。是那樣的時代把愛情貶為「男女私情」的。是那樣的時代,使愛情一詞沾染了貶意,使她無辜地背上了狹隘、猥瑣一類的壞名聲。套用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話吧:不能用貶低個人的愛願來確認人類之愛的崇高。  完全沒有不敬仰人類之愛(或曰:博愛)的意思,個人的愛情正在其中,也用不著混為一談。如果個人的愛情可以被一個什麼東西所貶低、所禁迷,那個東西就太可能無限地發育起來,終於有一天它什麼事都敢幹。此一鐵生果然愚頑,他竟敢對一首曠古大作心存疑問——「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疑問在於這後一拋。這一拋之後,自由到底還剩下什麼?但願所拋之物不是指愛情的權利或心中的愛願,只是指一位具體的戀人,一樁預期的婚姻。但就算這樣,我想也最好能有一種悲絕的心情,而不單是豪邁。不要拋得太流暢。應該有時間去想想那個被拋者的心情,當然,如果他(她)也同樣豪邁,那算我多事。其實我對豪邁從來心存敬意,也相信個人有時侯是要做出犧牲的。不過,這應該是當事人自己的選擇,如果他寧願不那麼豪邁,他應該有理由怯懦。可是,「怯懦」一詞已經又是圈套,它和「男女私情」一樣,已經預設了貶抑或否定,而這貶抑和否定之下,自由已經丟失了理由(這大約就是話語霸權吧)。於是乎,自由豈不就成了一場魔術——放進去的是鴿子,飛出來的是老鷹?  

二十一

  這一個愚頑的人,常在暮色將臨時獨坐呆問:愛情既是這般美好,何以倒要讚譽它的止步於1對1?為什麼它不能推廣為1對2、對3、對4……以至於n對n,所有的人對所有的人?這時候我就圍繞他,像四周的黑暗一樣提醒他:對了,這就是理想,但別忘了現實。  現實是:心靈的隔離。  現實是人吃了善惡樹上的果實,因而偏離了上帝之愛的角度,只去看重人的社會價值,肉身功能(力量、智商、漂亮、瀟洒),以及物質的擁有。若非這樣的現實,愛情本不必特特地受到讚美。倘博愛像空氣一樣均勻深厚,為什麼要獨獨地讚美它的一部分呢?但這樣的現實並未如願消散,所以愛情脫穎而出,擔負起愛的理想。它奮力地拓開一片晴空,一方凈土,無論成敗它相信它是一種必要的存在,一種象徵,一路先鋒。它以其在,表明了亘古的期願不容廢棄。  博愛是理想,而愛情,是這理想可期實現的部分。因此,愛情便有了超出其本身的意義,它就像上帝為廣博之愛保留的火種,像在現實的強大包圍下一個諦聽神喻的時機,上帝以此危險性最小的1對1在引導著心靈的敞開,暗示人們:如果這仍不能使你們卸去心靈的鎧甲,你們就只配永恆的懲罰。  那個愚頑的人甚至告訴我,他聽出其中肯定這樣的意思:這般美好的愛願,沒理由永遠止步於1對1。——我不得不對他,以及對愚頑,刮目相看。  

二十二

  所以,殘疾人(以及所有的殘缺的人),怎能聽任愛情權利的丟失?怎能讓愛願躲進荒漠?怎能用囚禁來解救囚禁,用無言來應答無言?  誠實的人你說話吧。用不著多麼高深的理論來證明,讓誠實直接說話就夠了,在坦誠的言說之中愛自會呈現,被剝奪的權利就會回來。愛情,並不在伸手可得或不可得的地方,是期盼使它誕生,是言說使它存在,是信心使它不死,它完全可能是現實但它根本是理想呵,它在前面,它是未來。所以,說吧,並且重視這個說吧,如果白晝的語言已經枯朽,就用黑夜的夢語,用詩的性靈。  這很不現實,是嗎?但無愛的現實你以為怎麼樣?

二十三

  最近我看到過一篇文章,標題竟是:「生命的惟一要求是活著」。這話讓我想了好久,怎麼也不能同意。死著的東西不可以謂之生命,生命當然活著,活著而要求活著,等於是說活著就夠了,不必有什麼要求。倘有要求,「生命」就必大於「活著」,活著也就不是生命的惟一。  如果「活著」是指「活下去」的意思,那可是要特別地加以說明。「活著」和「活下去」不見得是一碼事。「活著」而要發「活下去」的決心,料必是有什麼使人難於活著的事情發生了。什麼呢?顯然不只是空氣、水和營養之類的問題,因為在這麼「生命」顯然也不是指老鼠等等。比如說愛情和自由,沒有,肯定還能活下去嗎?當然,老鼠能,所以它只是「活著」,並不發「活下去」的決心,並不以為活著還有什麼再需要強調的事。當生命二字指示為人的時候,要求就多了,豈止活著就夠?說理想、追求都是身外之物——這個身,必只是生理之身,但生理之身是不寫作的,沒有理想和追求,也看不出何為身外之物。一旦看出身外與身內,生命就不單單是活著了。  而愛,作為理想,本來就不止於現實,甚至具有反抗現實的意味,正如詩,有詩人說過:「詩是對生活的匡正。」  (我想,那篇文章的作者必是疏忽了「惟一」和「第一」的不同。若說生命的第一要求是活著,這話我看就沒有疑問。)  

二十四

  但是反抗,並不簡單,不是靠一份情緒和勇敢就夠。弄不好,反抗是很強勁而且堅定了,但怨憤不僅咬傷自己,還嚇跑了別人。  比如常聽見這樣的話:我們殘疾人如何如何,他們健全人是不可能理解的。要是說「他們不曾理解」,這話雖不周全,但明確是在呼喚理解。真要是「不可能理解」,你說它幹嗎?說給誰聽?說給「不可能理解」的人聽,你傻啦?那麼就是說給自己聽。依史鐵生和我的經驗看,不斷地這樣說給自己聽,用自我委屈釀製自我感動,那不會有別的結果,那隻能是自我囚禁、自我戕害,並且讓「不可能理解」的人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自虐者自虐而束手無策。  再比如,還經常會碰見這樣的句式:我們殘疾人是最(  )的,因此我們殘疾人其實是最(  )的。第一個括弧里,多半可以填上「艱難」和「堅強」,第二個括弧里通常是「優秀」或與之相近的詞。我的意思是,就算這是實情,話也最好讓別人說。這不是狡猾。別人說更可能是尊重與理解,自己一說就變味——「最」都是你的,別人只有「次」。況且,你又對別人的艱難與優秀了解多少呢?  最令人不安的是,這樣的話出自殘疾人之口,竟會贏得掌聲。這掌聲值得仔細地聽,那裡面一定沒有「看在殘疾的份上」這句潛台詞嗎?要是一個健全人這樣說,你覺得怎樣?你會不會說這是自閉,自戀?可我們並不是要反抗別人呀,恰恰是反抗心靈的禁閉與隔離。  

二十五

  那掌聲表達了提前的寬宥,提前到你以殘疾的身份準備發言但還未發言的時候。甚至是提前的防禦,生怕你脆弱的心以沒有掌聲為由繼續繁衍「他們不可能理解」式的怨恨。但這其實是提前的輕蔑——你真能超越殘疾,和大家平等地對話嗎?糟糕的是,你不僅沒能讓這偏見遭受挫折,反給它提供了證據,沒能動搖它反倒堅定著它。當人們對殘疾愈發小心翼翼時,你的反抗早已自投羅網。  這樣的反抗使殘疾擴散,從生理擴散到心理,從物界擴散進精神。這類病證的機理相當複雜,但可以給它一個簡單的名稱:殘疾情結。這情結不單殘疾人可以有,別的地方,人間的其他領域,也有。馬丁·路德·金說:「切莫用仇恨的苦酒來緩解熱望自由的乾渴。」我想他也是指的這類情結。以往的壓迫、歧視、屈辱,所造成的最大遺害就是怨恨的蔓延,就是這「殘疾情結」的蓄積,蓄積到湮滅理性,看異己者全是敵人,以致左突右沖反使那羅網越收越緊。被壓迫者,被歧視或被忽視的人,以及一切領域中弱勢的一方,都不妨警惕一下這「殘疾情結」的暗算,放棄自卑,同時放棄怨恨;其實這兩點必然是同時放棄的,因為曾經,它們也是一齊出生的。  

二十六

  中國足球的所謂「恐韓症」,未必是恐懼韓國,而是恐懼再輸給韓國,未必是恐懼韓國足球的實力,而是恐懼區區韓國若干年來(其足球)竟一直壓著我們,恐懼這樣的歷史竟不結束,以及本世紀內難道還不能結束嗎?這恐懼,已不單是足球的恐懼,簡直成了民族和國家的心病。要我說,其實,是這心病造成和加重了足球的恐懼,或者是它們倆互相嚇唬以致惡性循環。本來嘛,足球就是足球,哪堪如此重負!世界上那麼多民族、國家,體育上必各具短長,輸贏尋常事,哪至於就嚴重到了辜負人民和祖國?倘民族或祖國的神經竟這般敏感和脆弱,倒值得想一想,其中是否蓄積著「殘疾情結」?  有位著名的教練曾在電視上說:我們踢足球,就是為了打敗外國隊!這樣的目標與體育精神有著怎樣的差距姑且不論,單這樣的心理,決心(如賽前所宣稱)就難免變成擔心(如賽後所發現)。決心基於自信,尤其是相信自己有超越和完善自己的能力,把每一次比賽都看成這樣的機會。(順便說一句,我喜歡申花隊「更進一步」的口號,不喜歡國安隊的「永遠爭第一」。至少,「更進一步」沒法弄虛作假,「爭第一」的手段可是很多。)擔心呢,原因就複雜,但肯定已經離開了對自己的把握;把握住自己,這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嗎?輸了也可以是更進一步。要是把人民的厚望、祖國的榮譽,乃至歷來的高傲和高傲不曾實現所留下的委屈一股腦兒都交給足球,誰心裡也沒底,不擔心才怪。  說句公道話,教練和球員們的負擔是太重了,重到不是他們可以承受的也不是他們應該承受的,別再說什麼「愛國主義和政治思想抓得不夠」,這麼多年,每一次失敗都像重演,每一次教訓都像複製,每一次電視台上沉痛的檢討都彷彿錄像重播,莫非只有贏球那天才算政治思想抓夠了?能不能從下一次來個徹底甚至過頭的改變?比如說,不必期望下一次就能贏,只盼下一次能輸它個漂亮!漂亮到底,對,明明已經出局也還是抱住漂亮不撒手!體育,原是要在模擬的困境中展現堅強、美麗的精神。愛國——毫無疑問,毫無疑問到用不著「主義」來加封,有吃飯主義嗎?我不信有哪位教練或球員不愛祖國。但美麗的精神不更是榮譽?膽戰心驚地去摸一把彩的心情,倒是把祖國輕看。  

二十七

  作家陳村說過:讓中國人心裡不平衡的事情有兩件,一是世界盃總不能入圍,二是諾貝爾文學獎總不能到手,這兩件事弄得球迷和文人都有點魔魔道道。關於後一項,真的不大好再說什麼了,要麼是酸,要麼是苦,甚至於辣,敬仰與渴望、菲薄與譏嘲也都表達過了,剩下的似乎只有悶悶不樂。  說一件真事:五六淑女閑聊,偶爾說起某一女大學生做了「三陪小姐」,不免嗤之以鼻。「一晚上掙好幾百哪!」——嗤之以鼻。「一晚上掙好幾千的也有!」——還是嗤之以鼻。有一位說:「要是一晚上給你幾十萬呢?」這一回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相視大笑。這剎那間的沉默頗具深意——潛意識總是誠實的。那麼,做一次類推的設想:五六作家,說起各種文學獎,一致的意見是:藝術不是為了誰來拍拍你的後腦勺兒。此一獎——搖頭。彼一獎——撇嘴。諾貝爾獎呢?——我總想,是不是也會有那麼一瞬間的沉默以及隨後的大笑?  幾位淑女沉默之後的大笑令人敬佩。她們承認了幾十萬元的誘惑,承認自己有過哪怕是幾秒鐘的動搖,然後以大笑驅逐了誘惑,輕鬆坦然地確認了以往的信念。若非如此,沉默就可能隱隱地延長,延長至魔魔道道,酸甜苦辣就都要來了。  很難有絕對公正的評獎這誰都知道,何不實實在在把諾貝爾獎看作是幾位瑞典老人對文學——包括中國文學——的關懷和好意?瑞典我去過一次,印象是:離中國真遠呀。  

二十八

  殘疾人中想寫作的特別多。這是有道理的,殘疾人與寫作天生有緣,寫作,多是因為看見了人間的殘缺,殘疾人可謂是「近水樓台」。但還有一個原因不能躲閃:他們企望以此來得到社會承認,一方面是「價值實現」,還有更具體的作用,即改善自己的處境。這是事實。這沒什麼不好意思。他們和眾人一道來到人間,卻沒有很多出路,上大學不能,進工廠不能,自學外語嗎?又沒人聘你當翻譯,連愛情也對你一副冷麵孔,而這恰好就幫你積累起萬千感慨,感慨之餘看見紙和筆都現成,他不寫作誰寫作?你又不是木頭。以史鐵生為例,我說過,他絕不是一個甘於寂寞的人。我記得他曾在某一條少為人知的小巷深處,一家街道工廠里,一邊做工一邊做過多少好夢,我知道是什麼樣的夢使他屢屢決心不死,是什麼樣的美景在前面引誘他,在後面推動他……總之,那個殘疾的年輕人以為終有大功告成的一天,那時,生命就可以大步流星如入無人之境,他決心賭一把,就像歌中唱的:我以青春賭明天。話當然並不說得這麼直接,賭——多難聽,但其實那歌詞寫得很坦率,只可惜今天竟自信到這麼流行。賭的心情,其實是很孱弱、很擔驚受怕的,就像足球的從決心變成擔心,它很容易離開寫作的根本與自信,把自己變成別人,以自己的眼睛去放映別人的眼色,以自己的心魂去攀登別人的思想,用自己的腳去走別人的步。殘疾,其最危險的一面,就是太渴望被社會承認了,乃至太渴望被世界承認了,渴望之下又走進殘疾。  

二十九

  二十多年前,殘疾人史鐵生改變了幾次主意之後,選中了寫作。當時我真不知這會把他帶到哪兒去,就是說,連我都不知道那終於會是一個陷阱還是一條出路。我們一起坐在地壇的老柏樹下,看天看地,聽上帝的一聲不響。上帝他在等待。前途莫辯,我只好由著史鐵生的性子走。福禍未卜很像是賭徒的路,這一點由他當時的迷茫可得確證。他把一切希望都壓在了那上面,但一直疑慮重重。比如說,按照傳統的文學理論,像他這樣寸步難行的人怎麼可能去深入生活?像他這麼年輕的人,有多少故事值得一寫?像他這麼幾點兒年紀便與火熱的生活斷了交情的人,就算寫出個一章半節,也很快就要枯竭的吧,那時可怎麼辦?我記得他真嚇得夠嗆,哆嗦,理論們讓他一身一身地冒汗——見過就要輸光的賭徒嗎?就那樣兒。他一把一把地賭著,儘力向那些理論靠攏,儘力去外面拾撿生活,但已明顯入不敷出,眼看難以為繼。  他所以能夠走過來,以及能在寫作這條路上走下去,不謙虛地說,幸虧有我。  我不像他那麼拘泥。  就在賭徒史鐵生一身一身地出汗之際,我開始從一旁看他,從四周看他,從遠處甚至從天上看他,我發現這個人從頭到腳都是疑問,從裡到外根本一個謎團。我忽然明白了,我的寫作有他這樣一個原型差不多也就夠用了,他身上聚集著人的所有麻煩。況且今生今世我註定是離不開他了,就算我想,我也無法擺脫他到我嚮往的地方去,譬如鄉下,工廠,以及所有轟轟烈烈的地方。我甚至不得不通過他來看這個世界,不得不想他之所想,思他之所思,欲他之所欲。我優勢於他的僅僅是:他若在人前假笑,我可以在他後面(裡面)真哭——關鍵的是,我們可以在事後坦率地談談這他媽的到底怎麼回事!誰的錯兒?

三十

  這麼著,有一天他聽從了我的勸告,欣羨的目光從外面收回來,調頭向里了。對一個被四壁圍困的人來說,這是個好兆頭。裡面比較清靜(沒有什麼理論來干擾),比較坦率(說什麼都行),但這清靜與坦率之中並不失喧囂與迷惑(往日並未消失,並且「我從哪兒來?」),裡面竟然比外面遼闊(心緒漫無邊際),比外面自由(不妨礙別人),但這遼闊與自由終於還是通向不知,通向神秘(智力限制,以及「我到哪兒去,終於到哪兒去?」)。  設若你永遠沒有「我是誰」等等累人的問題,永遠只是「我在故我玩兒」,你一生大約都會活得安逸,山是山,水是水,就像美麗的鹿群,把未來安排在今天之後,把往日交給飢餓的獅子。可一旦誰要是玩膩了,不小心這麼一想——「我是誰」好了,世界於是乎轟然膨脹,以至無邊無際。我懷疑,人,原就是一群玩膩了的鹿。我懷疑宇宙的膨脹就是因為不小心這麼一想。這麼一想之後,山不僅是山,水不僅是水,我也不僅僅是我了——我勢必就要連接起過去,連接起未來,連接起無窮無盡的別人,乃至天地萬物。  史鐵生呢?更甭提,我本來就不全是他。可這一回我大半是把他害了,否則他可以原原本本是一匹鹿的。  可現在已是「這麼一想」之後,鹿不鹿的都不再有什麼實際意義。史鐵生曾經使我成為一種限制,現在呢,「我是誰」的追問把我吹散開,飄落得到處都在,以致很難給我畫定一個邊緣,一條界線。但這不是我的消散,而恰是我的存在。誰都一樣。任何角色莫不如此。比如說,要想克隆張三,那就不光要複製全部他的生理,還要複製全部他的心緒、經歷、愚頑……最後終於會走到這一步:還要複製全部與他相關的人,以及與與他相關的人相關的人,這辦得到嗎?所以文學(小說)也辦不到,雖然它叫嚷著要真實。所以小說抱緊著虛構。所以小說家把李四、王五、劉二……拆開了,該扔的扔,該留的留,放大、縮小、變形……以組(建構或塑造)成張三。舍此似別無他法,故此法無可爭議。  

三十一

  但這一拆一組,最是不可輕看。這一拆一組由何而來?毫無疑問是由於作者,由於某一個我的所思所欲。但不是「我思故我在」,是我在故我思,我在故我拆、故我組、故我取捨變化,我以我在而使張三誕生。我在先於張三之在,我在大於張三之在,張三作為我的創想、我的思緒和夢境,而成為我的一部分。接下來用得上「我思故我在」了——因這一拆一組,我在已然有所更新,我有了新在,就是說,後張三之在的我在大於先張三之在的我在。那麼也就是說,在不斷發生著的這類拆、組、取捨、變化之中我不斷地誕生著,不斷地生長。  所以在《務虛筆記》中我說:我是我印象的一部分,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那就是說:史鐵生與張三類同,由於我對他的審視、不滿、希望以及他對我的限制等等,他成為我的一部分。我呢?我是包括張三、李四、某一鐵生……在內的諸多部分的交織、交融、更新、再造。我經由光陰,經由山水,經由鄉村和城市,同樣我也經由別人,經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緒和夢想而走成了我。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與我擦肩而過從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駐進我的心魂,雕琢我,塑造我,錘鍊我,融入我而成為我。我原是不住的遊魂,原是一路匯聚著的水流,浩瀚宇宙中一縷消息的傳遞,一個守法的公民並一個無羈無絆的夢。

三十二

  所以我這樣想:寫作者,未必能夠塑造出真實的他人(所謂血肉豐滿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寫作者只可能塑造真實的自己。——前人也這樣說過。  你靠什麼來塑造他人?你只可能像我一樣,以史鐵生之心度他人之腹,以自己心中的陰暗去追查張三的陰暗,以自己心中的光明去拓展張三的光明,你只能以自己的血肉和心智去塑造。那麼,與其說這是塑造,倒不如說是受造,與其說是寫作者塑造了張三,莫如說是寫作者經由張三而有了新在,這受造之途豈非更其真實?這真實不是依靠外在形象的完整,而是根據內在心魂的殘缺,不是依靠故事的點水不漏,也不是根據文學的大計方針,而是由於心魂的險徑迷途。  文學,如果是暗含著種種操作或教導意圖的學問(無論思想還是技巧,語言還是形式,以及為誰寫和不為誰寫式的立場培養),我看寫作可不是,我希望寫作可不要再是。寫作,在我的希望中只是懷疑者的懷疑,尋覓者的尋覓,雖然也要藉助種種技巧、語言和形式。那個愚鈍的人贊成了我的意見,有一回史鐵生說:寫作不過是為心魂尋一條活路,要在汪洋中找到一條船。那一回月朗風清,算得上是酒逢知己,我們「對影成三人」簡直有些互相欣賞了。尋覓者身後若留下一行蹤跡,出版社看著好,拿去印成書也算多有一用。當然稿酬還是要領,合同不可不簽,不然哪兒來的「花間一壺酒」?  我想,何妨就把「文學」與「寫作」分開,文學留給作家,寫作單讓給一些不守規矩的尋覓者吧。文學或有其更為高深廣大的使命,值得仰望,寫作則可平易些個。無辜而落生斯世者,尤其生來長去還是不大通透的一類,都可以不管不顧地走一走這條路。沒別的意思,只是說寫作可以跟文學不一樣,不必拿種種成習去勉強它;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上廁所也得弄清楚進哪邊的門吧。  

三十三

  歷來的小說,多是把成品(完整的人物、情節、故事等等)端出來給人看,而把它的生成過程隱藏起來,把作者隱藏起來,把徘徊於塑造與受造之間的那一縷遊魂隱藏起來,枝枝杈杈都修剪齊整,殘花敗葉、躊躕和猶豫都打掃乾淨,以居高者的冷靜從容把成品包紮好,推向前台。這固然不失為一種方法,此法之下好作品確也很多。但面對成品,我總覺意猶未盡。這感覺,從讀者常會要求作者簽名並好奇地總想看看作者的相貌這件事中,似乎找出了一點答案——那目光中恐怕不單是敬慕,更多的沒準兒是懷疑,尤其對著所謂「靈魂工程師」,懷疑就更其深重。這讓我想起一個笑話:某貴婦壽誕,有人奉上讚美詩,第一句「這個婆娘不是人」,眾目驚瞠;第二句「九天神女下凡塵」,群顏轉悅。我總看那讀者的目光也是說著這兩句話,不過每句後面都要改用問號。  我便想,那些隱藏和修剪掉的東西就此不見天日是否可惜?豈止可惜,也許竟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那塑造與受造之中的猶豫、徘徊,是不是更有價值?拆、組取捨之間,準定沒有更玄妙動人的心流?但這些,在成品張三身上(以及成品故事之中)卻已丟失。為了要個成品,一個個模擬人物、情節和一個完整的故事,就值得把這些最為真切、甚至是性命攸關的心流都扔掉?為一個居高從容的九天神女,就忍心讓誰家的老祖宗不是人?  

三十四

  在創作意圖背後,生命的路途要複雜得多。在由完整、好看、風格獨具所指引的種種構思之間,還有著另外的存在。一些深隱的、細弱的、易於破碎但又是綿綿不絕的心的彷徨,在構思的縫隙中被遺漏了,被刪除了。所以這樣,通常的原因是它們不大適合於製造成品,它們不夠引人,不夠流暢,不完整,不夠驚世駭俗,難以經受市場的挑剔。  聽說已經有了(或終將會有)一種電腦軟體,只要輸入一些性格各異的人物,輸入一個時代背景或生活環境,比如是戰爭,是疑案,是戀情,是尋宗問祖,行俠仗義……再輸入一種風格,或慘烈悲壯,或情意綿綿,或野狐禪,或大團圓……好了,電腦自會據此編寫一個情節曲折的完整故事。要是你對這故事不甚滿意,你就悠然地伸出一個手指,輕輕點一下某鍵,只聽得電腦中「嘁哩咔嚓,嘁哩咔嚓」地一陣運行,便又有一個廻異於前的故事撲面而來。如是者,可無窮盡。  這可真是了得!作家還有什麼用?  但很可能這是件好事,在手和腦的運作敗於種種軟體之後,寫作和文學便都要皈依心魂了。恰在腦(人腦或電腦)之聰穎所不及的領域,人之根本更其鮮明起來。惟綿綿心流天賦獨具,仍可創作,仍可交流,仍可傾訴和傾聽,可以進入一種嶄新但其實古老的世界了。那是不避迷茫,不拒彷徨,不惜破碎,由那心流的追索而開拓出的疆域。就像繪畫在攝影問世之後所迸發的神奇。  

三十五

  因此我嚮往著這樣的寫作——史鐵生曾稱之為「寫作之夜」。當白晝的一切明智與迷障都消散了以後,黑夜要你用另一種眼睛看這世界。很可能是第五隻眼睛,第三他不是外來者,第四他也沒有特異功能,他是對生命意義不肯放鬆的累人的眼睛。如果還有什麼別的眼睛,儘可能都排在他前面,總之這是最後的眼睛,是對白晝表示懷疑而對黑夜秉有期盼的眼睛。這樣的寫作或這樣的眼睛,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縷遊魂,看重那遊魂之種種可能的去向,看中那徘徊所攜帶的消息。因為,在這樣的消息里,比如說,才能看見「我是誰」,才能看清一個人,一個猶豫、困惑的人,執拗的尋覓者而非瀟洒的製作者;比如說我才有可能看看史鐵生到底是什麼,並由此對他的未來保持住興趣和信心。  幸虧寫作可以這樣,否則他輪椅下的路早也就走完了。有很多人問過我:史鐵生從20歲上就困  在屋子裡,他哪兒來那麼多可寫的?藉此機會我也算作出回答:白晝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卻漫長,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遼闊無邊。  

三十六

  這條不大可能走完的路,大體是這樣開始的——  有一回,我在平時最令此一鐵生鄙視的人身上讓他看見了自己,在他自以為純潔之處讓他看見了另外的東西。開頭他自然是不願承認。好吧,我說:「你會不會嫉妒?」他很自信,說不會。我說是嗎?「那張三家比你家多了一隻老鼠你為什麼嫉妒?」他說:「廢話,我嫉妒他多一隻老鼠幹嗎?」話音未落他笑了,說「這是圈套」。但這不是圈套。你知道什麼可以嫉妒,什麼不必嫉妒,這說明你很會嫉妒。凡你身有體會的東西你才能真正理解,凡你理解了的品質你才能恰切地貶斥它或讚美它,才能準確地描畫它。笑話!他說:「那麼,寫偷兒就一定得行竊,寫殺人犯就一定要行兇嗎?」但佛家有言:心既生恨,已動殺機。你不可能不體會那至於偷竊的貪慾,和那竟致殺戮的仇恨。這便是人性的複雜,這裡面埋藏或蟄伏著命運的諸多可能。相反的情況也是一樣,愛者之愛,戀者之戀,思者之思,綿綿心流並不都在白晝的確定性里,還在黑夜的可能性中,在那兒,網織成或開拓出你的存在,甚或你的現實。  

三十七

  還有一回,是在一出話劇散場之後,細雨蒙蒙,街上行人寥落,兩旁店鋪中的顧客也已稀疏,我的心緒尚不能從那劇中的悲情里走出來,便覺雨中的街燈、樹影,以及因下雨而緩行的車輛都有些凄哀。這時,近旁一陣喧嘩,原來是那劇中的幾個演員,已經卸裝,正說笑著與我擦身而過,紅紅綠綠的傘頂跳動著走遠。我知道這是極其正當和正常的,每晚一場戲,你要他們總是沉在劇情里可怎麼成?但這情景引動我的聯想——前面,他們各自的家中,正都有一場怎樣的「戲劇」在等候他們?所有散了戲的觀眾也是一樣,正有千萬種「戲劇」散布在這雨夜中,在等候他們,等候著連接起剛剛結束的這一種戲劇,黑夜均勻地鋪展開去,所有的「戲劇」其實都在暗中互相關聯,那將是怎樣的關聯呵!這關聯本身令我痴迷,這關聯本身豈非更是玄奧、遼闊、廣大的存在?條條心流暗中匯合,以白晝所不能顯明的方式和路徑,匯合成另一種存在,匯合成夜的戲劇。那夜我很難入睡,我聽見四周巨大無比的夜的寂靜里,全是那深隱、細弱、易與破碎的萬千心流在喧囂,在聚會,在呼喊,在訴說,在走出白晝之必要的規則而進入黑夜之由衷的存在。

三十八

  再有一回是在地壇——我多次寫過的那座荒蕪的古園(當然,現在它已經被修剪得整整齊齊夠得上一個成品了)。我迎著落日,走在園牆下。那園牆歷經數百年風雨早已是殘損不堪,每一塊青磚、每一條磚縫都可謂飽經滄桑,落日的光輝照耀著它們,落日和它們都很鎮靜,彷彿相約在其悠久旅程中的這一瞬間要看看我,看看這一個生性愚頑的孩子,等候此一鐵生在此一時刻走過它們,或者竟是走進它們。我於是佇步。如夢如幻,我真似想起了這園牆被建造的年代,那樣的年代裡一定也有這樣的時刻,太陽也是懸掛在那個地方,一樣的紅,一樣的大,正徐徐沉落。一個砌牆的人,把這一鏟灰攤平,把這一塊磚敲實,一抬頭,看見的也是這一幕風景。那個砌磚的人他是誰?有怎樣的身世?他是否也恰好這樣想過——幾百年後,會不會有一個愚頑的人駐足於此,遙想某一個砌牆的人是誰?想自己是誰?想那時的戲劇與如今的戲劇是怎樣越數百年之紛紜戲劇而相互關聯?但很多動人的心流或命運早已遺漏殆盡,已經散失得不可收拾,被記錄的歷史不過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骸。

三十九

  歷史可能顧不得那麼多,但寫作應該不這樣。歷史可由後人在未來的白晝中去考證,寫作卻是鮮活的生命在眼前的黑夜中問路。你可以不問,跟著感覺走,但你要問就必不能去問屍骸,而要去問心流。這大約就是克爾凱戈爾所說的「主觀性真理」。他的意思是:「在這些真理中,是不存在供人們建立其合法性以及使其合法的任何客觀準則的,這些真理必須通過個體吸收、消化並反映在個體的決定和行動上。主觀性真理不是幾條知識,而是用來整理並催化知識的方法。這些真理不僅僅是關於外部世界的某些事實,而且也是發揚生命的難以捉摸、微妙莫測和不肯定性的依據。」  

四十

  難以捉摸、微妙莫測和不肯定性。這便是黑夜。但不是外部世界的黑夜,而是內在心流的黑夜。寫作一向都在這樣的黑夜中。從我們的知識(「客觀性真理」)永遠不可能窮盡外部世界的奧秘來看,我們其實永遠都在主觀世界中徘徊。而一切知識都只是在不斷地證明著自身的殘缺,它們越是廣博高妙越是證明這殘缺的永恆與深重,它們一再地超越便是一再地證明著自身的無效。一切謎團都在等待未來去解開,一切未來又都是在謎團面前等待(是呵,等待戈多)。所以我們的問路,既不可去問屍骸,又無法去問「戈多」。  但這並不證明人生的無望,那內在的徘徊終於會被逼迫出一種智慧——正如俄羅斯思想家弗蘭克在其《生命的意義》中所說:生命的意義不是被給予的,而是被提出的。  我無法全面轉述弗氏偉大精妙的思想,我只有向讀者推薦他,並感謝劉小楓先生和徐鳳林先生讓這個只懂中文的鐵生讀到了他。我的簡陋理解是:生命的意義本不在向外的尋取,而在向內的建立。那意義本非與生俱來,生理的人無緣與之相遇。那意義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實現,那便是神性對人性的要求。這要求之下,曾消散於宇宙之無邊的生命意義重又聚攏起來,迷失於命運之無常的生命意義重又聰慧起來,受困於人之殘缺的生命意義終於看見了路。

四十一

  說到人心,還要嘮叨一句:人性解放,必定善哉?怕是未必。三寸金蓮解放成大腳片子當然是好,但大腳就保證不受欺壓嗎?納妾是過了景,但公款嫖娼卻逢其時。「鐵嘴兒」「半仙兒」人人喊打,可造人為神的現代迷信並不絕跡。殘疾人走進了奧運會,興奮劑是否也要走近殘疾人了呢?人性中,原是包含著神性與魔性兩種可能,浮士德先生總是在。  比如一切以商品、利潤為號召的主義,誰也甭說誰,五十步恨百步而已。大家都看見了地球的衰危可誰肯後退一步?先下手的並不鬆手,後下手的更是一肚子冤屈,叫罵著「為富不仁」卻加緊行其不仁之事。千年之「禧」全球火爆,偏與神約無關,下一個千年又能怎樣?談判之風像似不壞,可誰跟地球談判?誰跟大氣層談判?神約既已放棄,人性更容易解放成魔性,或者是,魔性一旦有了人性作招牌,糜菲斯特宏圖大展正是一路勢如破竹了。  平均主義是誰也沒法再誇它了,況且,也不太能想像這人間失去競爭會是怎麼一種寂寞荒涼。但愚頑的人老是想:競爭幹嘛就不能朝著另一種方向?比如說競爭樸素,競爭自家的裝修更趨自然節儉,大家的地球更加茁壯豐沛。各種主義冷爭熱戰各執一詞,加起來還是畫地為牢,不能在現有的主義之外尋找新途嗎?  

四十二

  愚頑的人多是這樣說著說著就跑題,讓人笑話你這是在做的什麼夢?不過我總是忍不住相信,人原是為了夢想而來,原就是這麼乘夢而來的。史鐵生是什麼?是我的一個具體的夢境。我呢,我是他無邊的夢想。我們一向就是這麼相依為命,至死方休呵。  我常在夜深人靜之時問他:怎麼樣你覺著,活得還好嗎?於是由生至死的這一路風光便依次展現,如同錄像,你捏住遙控器,可以倒帶看看開頭,也可以快進先看看結尾,可以無論停在哪一段落再仔細瞧瞧。他握住我的右手,說:「你的手真涼呵。」我握住他的左手:「你的也是,你冷嗎?」但這終歸是他的問題,是截癱和尿毒症的問題,肉身問題,是苦海、懲罰、原罪。  我的問題是,既入懲罰之地,此一鐵生你怎麼辦?我給他的建議是:最好把懲罰之地看成錘鍊之地。但既是錘鍊之地,便又有了一個順理成章的猜想——我曾經不在這裡,我也並不止於這裡,我是途經這裡。途經這裡,那麼我究竟要到哪兒去,終於會到哪兒去呢?我不信能有一種沒有過程的存在,因此我很有信心地說:我在路上。這就難免還有一問:如此辛辛苦苦,就是為了在路上嗎?真是何苦,你幹嘛一定要來呀?於是又要想想我是怎麼來的了。我說過,就像現在不能離開 過去和未來而是現在一樣,我也不能離開別人而是我,我不能離開天離開地離開萬物萬靈——離開一切他者而是我。那麼我是怎麼來的?我是從一切中來呵,我是由一切所孕育,所催生的一縷浪動的消息,微薄但是獨具。這樣的消息並不都是由我決定,但這樣的消息不死不滅總是以「我」為名——不信去問所有的人好了,他們無不是以「我」的角度在行走,在迷茫,在領悟。可我又說過,這一顆心盼望著走向寧靜。是呀,寧靜,但不是空無。怎麼可能有絕對的無呢?那不是空無那是我的原在!原在——前人用過這個詞嗎?恕我無知,倘前人不曾用過,我來解釋一下它的意思——那即是神在,我賴以塑造和受造的最初之在。

四十三

  我不斷地眺望那最初之在:一方藍天,一條小街,陽光中縹緲可聞的一縷鐘聲,於恐懼與好奇之中鋪築成無限。因而我看著他的背影,看他的心流一再進入黑夜,死也不是結束。只有一句話是他的保佑:「看不見而信的人是有福的。」  

病隙碎筆3

  從網上讀到一篇文章,說到中國孩子和美國孩子學畫畫之關心點的不同,中國孩子總是問老師「我畫得像不像」,美國孩子則是問「我畫得好不好」。  先說「像不像」,像什麼呢?一是像老師的範本,二是像名家或傳統的畫路。我在電視上見過幾個中國孩子比賽水墨畫,看筆法都是要寫意,但其實全有成規:小雞是幾筆都是幾筆,小蝦則一群與一群的隊形完全一致,葫蘆的葉子不僅數目相等並且位置也一樣,而白菜的旁邊總是配上兩朵蘑菇……這那裡還有自己的意,全是別人的實呀!三是像真的。怎樣的真呢?倘其寫意也循成規,真,料必也只是流於外在的形吧。  再說「好不好」。根據什麼說它好不好呢?根據外在的真,只能是像不像。好不好則必牽繫著你的心愿,你的神遊,神遊阻斷處你的猶豫和彷徨,以及現實的絕境給你的啟示,以及夢想的不滅為你開啟的無限可能性。這既是你的劫數也是你的自由,這樣的舞蹈你能說它像什麼嗎?它什麼也不像,前面沒有什麼可以讓它像的東西,因為你只有問自己,乃至問天問地:這,好不好?  

  國畫,越看越有些膩了。山水樹木花鳥魚蟲,都很像,像真的,像前人,互相像,鑒賞家常也是這樣告訴你:此乃襲承哪位大師,哪一門派。西畫中這類情況也有。書法中這樣的事尤其多,壽字、福字、龍虎二字,寫來寫去再也弄不出什麼新意卻還是寫來寫去,讓人看了憋悶,覺得書者與觀者的心情都被囚禁。  藝術,原是要在按部就班的實際中開出虛幻,開闢異在,開通自由,技法雖屬重要但根本的期待是心魂的可能性。便是寫實,也非照相。便是攝影,也並不看重外在的真。一旦藝術,都是要開放遐想與神遊,且不宜搭乘已有的專線。  曾經我不大會看畫,眾人都說好,便追去看。貼近了看,看得太快怕人說你幹嘛來,看得慢了又不知道看什麼,看出像來暗自快慰,看著不像便懷疑人家是不是糊弄咱。後來,有一次,忽然之間我被震動了——並非因為那畫面所顯明的意義,而是因其不拘一格的構想所流露的不甘就範的心情。一俟有了這樣的感受,那畫面便活躍起來,擴展開去,使你不由地驚嘆:原來還有這樣的可能!於是你不單看見了一副畫,還看見了畫者飛揚的激情,看見了一條渴望著創造的心跡,觀者的心情也便跟隨著不再拘泥一處,頓覺僵死的實際中處處都蘊藏著希望。  

  不過,倘奇詭、新異肯定就好,藝術又怕混淆於胡來。貶斥了半天「像」,回頭一想,什麼都不像行嗎?換個角度說,你根據什麼說A是藝術,B是創作,而C是胡來?所謂「似與不似之間」,這「之間」若僅是畫面上分寸的推敲,結果可能還是成規,或者又是胡來。這「之間」,必是由於心神的突圍,才可望走到藝術的位置;可以離形,但不能失神,可以脫離實際沉於夢幻,卻不可無所尋覓而單憑著手的自由。這就像愛與性的關係:愛中之性,多麼奇詭也是訴說,而無愛之性再怎麼像模像樣兒也還是排泄。  什麼都不像既然也不行,那又該像什麼呢?像你的猶豫,像你的絕望,像你的不甘就範的心魂。但心魂的遼闊豈一個「像」字可以捕捉?所以還得是「好不好」;「好不好」是心魂在無可像處的尋覓。  

  中國觀眾,對戲劇,對表演,也多以「像不像」來評價。醫生必須像醫生,警察千萬得像警察,可醫生和警察,脫了衣裳誰像誰呢?脫了衣裳並且入夢,又是怎麼個像法呢?(有一段相聲說:夢,有倆人商量著做的嗎?)像,惟在外表,心魂卻從來多樣。心魂,你說他應該像什麼?只像他自己不好嗎?只像他希望自己所是的那樣,不好嗎?可見,「像不像」的評價,還是對形的要求,對錶層生活的關注,心魂的遼闊與埋藏倒被忽視。  所以中國的舞台上與中國的大街上總是很像。中國的演員,工夫多下在舉首投足、一顰一笑的像上。中國觀眾的期待,更是被培養在這個像字上。於是,中國的藝術總是以像而贏得讚賞。極例是「文革」中的一個舞蹈《喜曬戰備糧》,一群女孩兒不過都換了一身乾淨衣裳,跳到台上去篩一種想像中的穀物。篩來篩去,這我在農村見過,覺得真像,又覺得沒勁——早知如此,給我們村兒的女子們換身衣裳不得了?想來我們村兒的女子們倒更要活潑得多了。還有所謂的根雕,你看去吧,好好的天之造物,非得弄得像龍像鳳,像鷹像鶴,偏就不見那根須本身的蓬勃與呼嘯。還是一個「像」字作怪。「不肖子孫」所以是斥責,就因其不像祖宗,不按既定方針辦。龍與鶴的意思都現成,像就是了,而自然的蓬勃與呼嘯是要心魂參與創造的,而心魂一向都被忽視。  

  像字當頭,藝術很容易流於技藝。用筆畫,會的人太多,不能標榜特色總歸是寂寞。就有人用木片畫,用手指或舌頭畫,用氣吹著墨液在紙上走。有個黃色笑話,說古時某才子善用其臀作畫,蘸了墨液在紙上只一坐,像什麼就不說,但真是像。玩笑歸玩笑,其實用什麼畫具都不要緊,遠古無「榮寶齋」時,岩洞壁畫依然動人魂魄。古人無規可循,所畫之物也並不求像,但那是心魂的奔突與祈告,其牽魂的力量自難磨滅。我是說,心魂的路途遠未走完,未必是工具已經不夠使。  

  外在的「像」與「真」,或也是藝術追求之一種,但若作為藝術的最高鑒定,尷尬的局面在所難免。比如,倘若真就是好,任何黃色的描寫都無由貶斥,任何烏七八糟的東西都能叫藝術,作者只要說一句「這多麼真實」,或者「我的生活真的是這樣」,你說什麼?他反過來還要說你「遮遮掩掩的你真是那樣幹麼?虛偽!」是呀,許你滿台土語,就不許我通篇髒話?許你引車賣漿惟妙惟肖,就不許我鸞顛鳳倒纖毫畢現?許你衣冠楚楚,倒不許我一絲不掛?你真還是我真?哎哎,確也如此——倘去實際中比真,你真比不過他。不過,若只求實際之真,藝術真也是多餘。滿街都是真,床上床下都是真,看去唄。可藝術何為?藝術是一切,這總說不通吧?那麼,藝術之真不同於實際之真,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藝術是假嗎?當然也不是。倒是滿街的實際,可能有一半是假;床上床下的真,可能藏著假情假義,一絲不掛呢,就真的沒有遮掩?而在這真假之間,心魂一旦感受到荒誕,感受到苦悶有如囚徒,便可能開闢另一種存在,尋覓另一種真了。這樣的真,以及這樣的開闢與尋覓本身,被稱為藝術,應該是合適的。  

  說藝術之真有可能成為偽善的借口,成為掩蓋實際之真的騙術,這可信。但因此就將實際之真作為藝術的最高追求,卻不能接受。  「藝術源於生活」,我曾以為是一句廢話——工農兵學商,可有哪一行不是源於生活嗎?後來我明白,這當然不是廢話。這話意在消解對實際生活的懷疑。  有位大詩人說過,「詩是對生活的匡正」。他不知道「匡正」也是源於生活?料必他是看出了「源於生活」要麼是廢話,要麼就會囿於實際,使心魂萎縮。  粉飾生活的行為,倒更會推崇實際,拒斥心魂。因為,心魂才是自由的起點和憑證。是對不自由的洞察與抗議,它當然對粉飾不利。所以要強調藝術的不能與實際同流,藝術,乃「於無聲處」之「驚雷」,是實際之外的嶄新發生。

  「匡正」,不單是針對著社會,更是針對著人性。自由,也不僅是對強權的反抗,更是對人性的質疑。文學因而不能止於干預實際生活,而探問心魂的迷茫和意義才更是它的本分。文學的求變無疑是正當,因為生活一直在變。但是,生命中可有什麼不變的東西嗎?這才是文學一向在詢問和尋找的。日新月異的生活,只是為人提供了今非昔比的道具,馬車變成汽車,蒲扇換成空調,而其亘古的夢想一直不變,上帝對人的期待一直不變。為使這夢想和期待不致被日益奇詭、奢糜的道具所湮滅,藝術這才出面。上帝就像出題的考官,不斷變換生活的題面,看你是否還能從中找出生命的本義。  對於科學,後人不必重複前人,只需接過前人的成就,繼往開來。生命的意義卻似輪迴,每個人都得從頭尋找,惟在這尋找中才可能與前賢匯合,惟當走過林莽,走過激流,走過深淵,走過思悟一向的艱途,步上山巔之時你才能說繼承。若在山腰止步,登峰之路豈不又被埋沒?幸有世世代代不懈的攀登者,如西緒福斯一般重複著這樣的攀登,才使夢想照耀了實際,才有信念一直繚繞於生活的上空。

  不能把遮掩實際之真的騙術算在藝術之真的頭上,就像不能把淫亂歸在性慾名下。而實際之真阻斷了心魂恣肆的情況,也是常有,比如婚內強姦也可導致生育,但愛情隨之荒蕪。  實際的真與否,有輿論和法律去調教,比如性騷擾的被處罰,性醜聞的被揭露,再比如拾金不昧的被表彰。但藝術之真是在信仰麾下,並不受實際牽制,它的好與不好就如愛情的成敗,惟自作自受。一般來看,掩蓋實際之真的騙術,多也依靠實際之假,或以實際的利益引誘,哪有欺世盜名者希望大家心魂自由的呢?  黃色所以是黃色,只因其囿於器官的實際,心魂被快感淹沒,不得伸展。倘非如此,心魂藉助肉體而天而地,愛願藉助性慾而酣暢地表達,而虔誠地祈告,又何黃之有?一旦心魂駕馭了實際,或突圍,或彷徨,或歡聚,你就自由地寫吧,畫吧,演吧,字還是那些字,形還是那些形,動作還是那些動作,意味卻已大變——愛情之下怎麼都是藝術,一黃不染。黃色,其實多麼小氣,而「金鳳(愛)玉露(性)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那是詩是歌是舞,是神的恩賜呀誰管得著?  其實,對黃色,也無須太多藏禁,那路東西誰都難免想看看,但正因其太多實際,生理書上早都寫得明白,看看即入窮途。半遮半掩,倒是撩撥青少年  

  我們太看重了白晝,又太忽視著黑夜。生命,至少有一半是在黑夜中呀——夜深人靜,心神仍在奔突和浪遊。更因為,一個明確走在晴天朗照中的人,很可能正在心魂的黑暗與迷茫中掙扎,黑夜與白晝之比因而更其懸殊。這迷茫與掙扎,不是源於生活?但更是「匡正」,或「匡正」的可能。這就得把那個「像」字顛來倒去鞭打幾回!因為,這黑夜,這迷茫與掙扎,正是由於無可像者和不想再像什麼。這是必要的折磨,否則儘是「酷肖子孫」,千年一日將是何等無聊?連白娘子都不忍仙界的寂寞,「千年等一回」來尋這人間的多彩與真情。  

十一

  不能因為不像,就去譴責一部作品,而要看看那不像的外形是否正因有心魂在奔突,或那不像的傳達是否已使心魂震動、驚醒。像,已經太膩人,而不像,可能正為生途開闢著新域。  「藝術高於生活」,似有些高高在上,輕慢了某些平凡的疾苦,讓人不愛聽。再說,這「高於」的方向和尺度由誰來制定呢?你說你高,我說我比你還高,他說我低,你說他其實更低,這便助長霸道,而霸道正是瞞與騙的基礎。那就不如說「藝術異於生活」。「異」是自由,你可異,我亦可異,異與異仍可存異,惟異端的權利不被剝奪是普遍的原則。  不過,「異」主要是說,生理的活著基本相同,而心魂的眺望各有其異,物質的享受必趨實際,而心魂的眺望一向都在實際之外。但是,實際之外可能正是黑夜。黑夜的那邊還有黑夜。黑夜的盡頭呢?盡頭者,必不是無,仍是黑夜,心魂的黑夜。人們習慣說光明在前面引領,可光明的前面正是黑夜的呼喚呀。現成的光明俯拾即是,你要嫌累就避開黑夜,甭排隊也能領得一份光明,可那樣的光明一定能照亮你的黑夜嗎?惟心神的黑夜,才開出生命的廣闊,才通向精神的家園,才是要麻煩藝術去照亮的地方。而偏好實際,常常湮滅了它。缺乏對心魂的關注,不僅限制了中國的藝術,也限制著中國人心魂的伸展。  

十二

  「普遍主義」很像「高於」,都是由一個自以為是的制高點發放通行證,強令排異,要求大家都與它同,此類「普遍」自然是得反對。但要看明白,這並不意味著天下人就沒有共通點,天下事就沒有普遍性。要活著,要安全,要自由表達,要維護自己獨特的思與行……這有誰不願意嗎?因此就得想些辦法來維護,這樣的維護不需要普遍嗎?對「反對普遍主義」之最愚蠢的理解,是以為你有你的實際,我有我的實際,因此誰想怎麼干就怎麼干吧。可是,日本鬼子據其實際要侵略你,行嗎?村長據其實際想強姦某一村民,也不行吧?所以必得有一種普遍的遵守。  

十三

  語言也是這樣,無論談戀愛還是談買賣,總是期望相互能聽懂,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就不如各自回家去睡覺。要是你聽不懂我的我就罵人,就訴諸強迫,那便是霸道,是要普遍反對的。可是,反抗霸道若也被認為是霸道,事情就有些亂。為免其亂就得有法律,就得有普遍的遵守。然而又有問題:法律由誰來制訂?只根據少數人(或國)的利益顯然不對吧?所以就得保證所有的人(或國)都能自由發言。  說到保護民族語言的純潔與獨立,以防強勢文化對它的侵蝕與泯滅,我傾向贊成,但也有些疑問。疑問之一:這純潔與獨立,只好以民族為單位嗎?為什麼不更擴大些或更縮小些?疑問之二:民族之間可能有霸道,民族之內就不可能有?民族之間可以恃強凌弱,一村一戶中就不會發生同樣的事?為什麼不幹脆說「保護個人的自由發言」呢?  本當是個人發言,關注普遍,不知怎麼一弄,常常就變成了集體發言,卻只看重一己了。只有個人自由,才有普遍利益,只因有普遍的遵守,才可能保障個人的自由,這道理多麼簡單。事實上,輕蔑個人自由的人,也都不屑於普遍的遵守,道理也簡單:自由一普遍,霸字擱在哪兒?

十四

  遠來的和尚,原是要欣賞異地風俗,或為人類學等等採集標本,自然是希望著種類的多樣,稀有種類尤其希望它保持原態,不見得都有閑心去想這標本中人是否活得煎熬,是否也圖自由與發展?他們不想倒也罷了,標本中人若為取悅游僧和學者而甘做標本,倒把自己的願望廢置,把自己必要的變革丟棄,事情豈不荒唐?  

十五

  前不久,可能是在電視上也可能是在報紙上,見一位導演接受記者採訪。記者問:「有人說您的『中國特色』其實是迎合外國人的口味。」導演說:「不,因為我表現的是人的普遍情感,所以外國人也能接受。」我便想:什麼是普遍情感?這普遍是誰的統計?怎麼統計的?其依據和目的都是什麼?以及被這統計所排除、所遺漏的那些心魂應當怎樣處置?尤其,這普遍怎麼又成了特色?是什麼人,會認此普遍為特色呢?是不是由市場判定的普遍?是不是由外國口味判定的中國特色?  一個創作者,敢說他表現的是普遍,這裡面隱約已經有了一方「父母官」的影子。一個創作者,竟說他表現的是普遍,謙虛得又似過頭,這豈非是說自己並無獨到之見?一個創作者,至少要自以為有獨特的發現,才會有創作的激情吧?普遍的情感滿街都是,倘不能從中見出獨具的心流,最多也只能算模仿生活。內在的新異已被小心地擇出或粗心地忽略,一旦走上舞台和銀幕,料必仍只是外在的像。這樣的「創作」,我在想,其動力會是什麼呢?不免還是想到了「迎合」,迎合市場,迎合「父母官」,迎合一種故有的優勢話語,或者迎合別的什麼。未必就是迎合大眾,倒可能是麻醉大眾。大眾的心流原本是多麼豐富,多麼不拘,多麼遼遠,怎麼迎合得過來?惟把他們麻醉到只認得一種戲路,只相信一種思緒配走上舞台或銀幕,他們才可以隨時隨地被迎合。所以我又想,是否正因為這堂而皇之的普遍,萬千獨具的心流所以被湮滅,以致中國特色倒要由外國人來判定?還有,為什麼要以國為單位來配製特色?為什麼不讓每一縷心魂自然而然地表現其特色呢?  

十六

  別抱怨擺弄實際之真的所謂藝術總是捉襟見肘吧,那是必然。正因為實際走到了末路,藝術這才發生,若領著藝術再去膜拜實際,豈非鬼打牆?所以,藝術正如愛情,都是不能嫌累的事。心魂之域本無盡頭,比如「詩意地棲居」可不是獨享逍遙,而是永遠地尋覓與投奔,並且總在黑夜中。

十七

  要講真話,勿瞞與騙,這是中國人普遍推崇的品質。可從來,有幾人真能做得徹底,真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且莫苛求「言必行」吧)倒是常聽見這樣的表白:「有些話我不能講,但我講的保證都是真話。」說實在的,能如此也已經令人欽佩。捫心自問,我自己頂多也就這樣。但這絕不是說我欽佩我自己,恰恰相反,用陝北話說:我這心裡頭害麻煩。翻譯成北京話就是:糟心。有點兒像吸毒,自個兒也看不起自個兒,又戒不掉。軟弱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軟弱但還是軟弱著,虛偽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虛偽卻還是「有些話不能講」——真真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就完了嗎?欽佩著勇敢者之餘,軟弱如我者想:豈有此理的深處就怕還藏著另外的道理,未必一副硬骨頭就能包打天下。說真話、硬骨頭、匕首與投槍,於虛偽自然是良藥,但痼疾猶在,久不見輕,大概還是醫路的問題。自古就有「文死諫」的倡導,意思也就是硬骨頭、講真話,可這品質世世代代一直都被倡導,或只被倡導,且有日趨金貴之勢,豈不令人沮喪?怎麼回事?中國人一向推崇的品質,怎麼竟成了中國人越來越難得的高風亮節?

十八

  說真話有什麼錯嗎?當然沒有,還能是說假話不成?但說真話就夠了嗎?這就又得看看:除了實際之真,心魂之真是否也有表達?是否也能表達?是否也提倡表達?是否這樣的表達也被尊重?倘只白晝在表達,生命至少要減半。倘黑夜總就在黑夜中獨行,或聾,或啞,或被斥為「不打糧食」,真,豈不是殘疾著嗎?比如兩口子,若互相只言白晝,黑夜之浪動的心流或被視為無用,或被看作邪念,千萬得互相藏好,那料必是要憋出毛病的。比如憋出猜疑和防備,猜疑和防備又難免流入白晝,實際之真也就要打折扣了。這還不要緊,只要黑夜健在,娜拉大不了是個出走。但黑夜要是一口氣憋死,實際被實際所囚禁,藝術和愛情和一切就都只好由著白晝去豢養、去叫賣了。失去黑夜的白晝,失去匡正的生活,什麼假不能炒成真?什麼陰暗不能標榜為聖潔?什麼荒唐事不能煽得人落淚?於是,什麼真也就都可能淪落到「我不能說」了。  

十九

  聽說有一位導演,在反駁別人的批評時說:「不管怎麼說,反正我是讓觀眾落了淚。」反駁當然是你的權利,但這樣的反駁很無力,讓人落淚就一定是好藝術嗎?讓人哭,讓人笑,讓人咬牙切齒,捶胸頓足,都太容易。不見得非勞駕藝術不可。而真正的好藝術,真正的心路艱難,未必都有上述效果。  我聽一位批評家朋友說過一件事:他去看一出話劇,事先掖了手絹在兜里,預備哭和笑,然而整個演出過程中他哭不出也笑不出,全場鴉雀無聲,直到劇終,掌聲雖也持久,但卻猶豫,直到戲散,魚貫而出的人群仍然沒有什麼熱烈的表示,大家默默地走路,看天,或對視為。我那朋友乾脆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發獃。他說這戲真好。他沒說真像。他說看戲的人中有說真好的,有說不好的,但沒見有誰說真像或者不像。他說,無論說真好的還是說不好的,神情都似有些愕然,加上天黑。他說他在那沒人的地方坐了很久,心裡仍然是一片愕然,以往的批評手段似乎都要作廢,他說他看見了生命本身的疑難。這戲我沒看。

二十

  我看過一篇報告文學,講一個叛徒的身世。這人的弟弟是個很有名望的革命者。兄弟倆早年先後參加了革命,說起來他還是弟弟的引路人,弟弟是在他的鼓動下才投身革命的。其實他跟弟弟一樣對早年的選擇終生無悔,即便是在他屈服於敵人的暴力之時,即便是在他飽受屈辱的後半生中,他也仍於心中默默堅守著當初的信奉。然而弟弟是受人愛戴的人,他卻成了叛徒。如此天壤之別,細究因由其實簡單:他怕死,怕酷刑的折磨,弟弟不怕。當然,還在於,他不幸被敵人抓去了,弟弟沒這麼倒霉。就是說,弟弟的不怕未經證實。於是也可以想像另一種可能:被抓去的是弟弟,不是他。這種可能又引出另外兩種可能:一是弟弟確實不怕死,也不怕折磨,這樣的話世上就會少一個叛徒,多一個可敬的人。二是弟弟也怕,結果呢,叛徒和可敬的人數目不變,只不過兄弟倆倒了個個兒。  誰是叛徒無關緊要,就像誰是哥誰是弟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世上確有哥哥這樣的人,確有這樣飽受折磨的心。知道世上有這樣的人的那天,我也是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呆坐很久,心中全是愕然,以往對叛徒的看法似乎都在動搖。我慢慢地看見,勇猛與可敬之外還有著更為複雜的人生處境。我看見一片蠻荒的曠野,神光甚至也少照耀,惟一顆訴告無處的心隨生命的節拍鐘錶一樣地顫抖,永無休止。不管什麼原因吧,總歸有人處於這樣的境地,總歸有這樣的心魂的絕境,你能看一看就忘了嗎?我尤其想起了這樣的話:人道主義者是不能使用「個別現象」這種託詞的。

二十一

  這樣的事讓我不寒而慄。這樣的事總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你是他,你怎麼辦?這問題常使我夜不能寐。一邊是屈辱,一邊是死亡,你選擇什麼?一邊是生,是永恆的恥辱與懲罰,一邊是死,或是酷刑的折磨,甚至是親人遭連累,我怎樣選擇?這問題在白晝我不敢回答,在黑夜我暗自祈禱:這樣的事千萬別讓我碰上吧。但我知道這不算回答,這惟使黑夜更加深沉。我又對自己說:倘這事真的輪到我頭上,我惟求速死。可我心裡又明白,這不是勇敢,也仍然不是回答,這是逃避,想逃開這兩難的選擇,想逃出這最無人道的處境。因為我還知道,這樣的事並不由於某一個人的速死就可以結束。何況敵人不見得就讓你速死,敵人要你活著,逼你就範是他們求勝的方法。然而,逼迫你的僅僅是敵人嗎?不,這更像合謀,它同時也是敵人的敵人求勝的方法。在求勝的驅動之下,敵對雙方一樣地輕蔑了人道,踐踏和泯滅著人道,那麼不管誰勝,得勝的終於會是人道嗎?更令人迷惑的是,這樣的敵對雙方,到底是因何而敵對?各自所求之勝,究竟有著怎樣根本的不同?我的黑夜仍在黑夜中。而且黑夜知道,對這兩難之題,是不能用逃避冒充回答的。

二十二

  對這樣的事,和這樣的黑夜,我在《務虛筆記》中曾有觸及,我試圖走到三方當事者的位置,演算各自的心路。  大凡這類事,必具三方當事者:A——或叛徒,或英雄,或謂之「兩難選擇者」;B——敵人;C——自己人。演算的結果是:大家都害怕處於A的位置。甚至,A的位置所以存在,正由於大家都在躲避它。比如說,B不可以放過A嗎?但那樣的話,B也就背叛了他的自己人,從而走到了A的位置。再比如,C不可以站出來,替下你所擔心的那個可能成為叛徒的人嗎?但那樣C也就走到了A的位置。可見,A的位置他們都怕——既怕做叛徒,也怕做英雄,否則毫不猶豫地去做英雄就是,叛徒不叛徒的根本不要考慮。是的,都怕,A的位置這才鞏固。是的,都怕,但只有A的怕是罪行。原來是這樣,他們不過都把一件可怕的事推給了A,把大家的罪行推給了A去承擔,然後,一方備下了屠刀、酷刑和株連,一方備下了讚美,或永生的懲罰。  

二十三

  大家心裡都知道它的可怕,大家卻又一齊製造了它,這不荒唐嗎?因此,很久以來我就想為這樣的叛徒說句話。就算對那兩難的選擇我仍未找到答案,我也想替他問一問:他到底錯在了哪兒?他不該一腔熱血而做出了他年輕時的選擇嗎?他不該接受一項有可能被敵人抓去的工作嗎?他一旦被抓住就不該再想活下去嗎?或者,他就應該忍受那非人的折磨?就應該置無辜的親人於不顧,而單去保住自己的名節,或單要保護某些同他一樣承諾了責任的「自己人」嗎?  我真是找不出像樣的回答。但我不由地總是想:有什麼理由使一個人處於如此境地?就因為他要反對某種不合理(說到底是不合人道之理)的現實,就應該處於更不人道的境地中嗎?  我認真地為這樣的事尋找理由,惟一能找到的是:A的屈服不僅危及了C,還可能危及「自己人」的整個事業。然而,倘這事業求勝的方法與敵人求勝的方法並無根本不同,將如何證明和保證它與它所反對的不合理一定就有根本的不同呢?於是我又想起了聖雄甘地的話: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獲得和平,和平本身是一種方法。這話也可引申為: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獲得人道,人道本身就是方法。那也就是說:人道存在於方法中,倘方法不人道,又如何樹立人道,又怎麼能反對不人道?  

二十四

  這真正是一道難題:敵人不會因為你人道,他也就人道。你人道,他很可能乘虛而入,反使其不人道得以鞏固。但你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你就也蔑視了人道,你就等於加入了他,反使不人道壯大。仇恨的最大弊端是仇恨的蔓延,壓迫的最大遺患是壓迫的複製。「自己人」萬勿使這難題更難吧。以牙還牙的怪圈如能有一個缺口,那必是更勇敢、更理性、更智慧的人發現的,比如甘地的方法,比如馬丁·路德·金的方法。他們的發現,肯定不單是因為骨頭硬,更是因為對萬千獨具心流更加貼近的關懷,對人道更為深切的思索,對目的更清醒的認識。這樣的勇敢,不僅要對著敵人,也要對著自己,不僅靠骨頭,更要靠智慧。當然,說到底是因為:不是為了坐江山,而是為了爭自由。  電視中正在播放連續劇《太平天國》。洪秀全不勇敢?但他還是要坐江山。楊秀清不勇敢?可他總是借天父之口說自己的話。天國將士不勇敢嗎,可為什麼萬千心流匯為沉默?「天國」看似有其信仰,但人造的神不過是「天王」手中的一張牌。那神曾長了一張人嘴,人嘴倘合王意,王便率眾祭拜,人嘴如若不軌,王必率眾誅之,而那虛假的信仰一旦揭開,內里仍不過一場權力之爭,一切轟轟烈烈立刻沒了根基。  

二十五

  小時候看《三國》,見趙子龍在長坂坡前威風八面,於重重圍困中殺進殺出,斬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不禁為之喝彩。現在卻常想,那些被取了首級的人是誰?多數連姓名也沒有,有姓名的也不過是趙子龍槍下的一個活靶。戰爭當然就是這麼殘酷,但小說里也不曾對此多有思索,便看出文學傳統中的問題。  我常設想,趙子龍槍下的某一無名死者,曾有著怎樣的生活,怎樣的期待,曾有著怎樣的家,其家人是在怎樣的時刻得知了他的死訊,或者連他的死訊也從未接到,只知道他去打仗了,再沒回來,好像這人生下來就是為了在某一天消失,就是為了給他的親人留下一個永遠的牽掛,就是為了在一部中國名著中留下一行字:只一回合便被斬於馬下。這個人,倘其心流也有表達,世間也許就多有一個多才多藝的魯班,一個勤勞忠厚的董永,抑或一個風流倜儻的賈寶玉(雖然他不可能那麼富貴,但他完全可能那麼多情)。當然,他不必非得是名人,是個普通人足夠。但一個普通人的心流,並非普遍情感就可以概括,倘那樣概括,他就仍只是一個王命難違的士兵,一個名將的活靶,一部名著里的道具,其獨具的心流便永遠還是沉默。  

二十六

  我的一位已故藝術家朋友,生前正做著一件事:用青銅鑄造一千個古代士兵的首級,陳於荒野,面向蒼天。我因此常想像那樣的場面。我因此能看見那些神情各異的容顏。我因此能夠聽見他們的訴說——一千種無人知曉的心流在天地間浪涌風馳。實際上,他們一代一代在那荒野上聚集,已曆數千年。徘徊,等待,直到我這位朋友來了,他們才有可能說話了。真不知蒼天何意,竟讓我這位朋友猝然而逝,使這件事未及完成。我這位藝術家朋友,名叫:甘少誠。  

二十七

  叛徒(指前述那樣的叛徒,單為榮華而出賣朋友的一類此處不論)就正是由普遍情感所概括出的一種符號,千百年中,在世人心裡,此類人等都有著同樣簡化的形象和心流。在小說、戲劇和電影中,他們只要符合了那簡化的統一(或普遍),便是「真像」,便在觀眾中激起簡化而且統一的情感,很少有人再去想:這一個人,其處境的艱險,其心路的危難。  恨,其實多麼簡單,朝他吐唾沫就是,扔石頭就是。  《聖經》上有一個類似的故事,看耶穌是怎麼說吧:法利賽人抓來一個行淫的婦女,認為按照摩西的法律應該用石頭砸死她,他們等待耶穌的決定。耶穌先是在地上寫下一行字,眾人追問那字的意思,耶穌於是站起來說,你們中誰沒有犯過罪,就去用石頭砸死她吧。耶穌說完又在地上寫字。那些人聽罷紛紛離去……  因此,我想,把那個行淫的婦女換成那個叛徒,耶穌的話同樣成立:你們中誰不曾躲避過A的位置,就可以朝他吐唾沫、扔石頭。如果人們因此而猶豫,而看見了自己的恐懼和畏縮,那便是絕對信仰在拷問相對價值的時刻。那時,普遍情感便重新化作萬千獨具的心流。那時,萬千心流便一同朝向了終極的關懷。於是就有了懺悔,於是懺悔的意義便凸顯出來。比如,這懺悔的人群中如果站著B和C,是否在未來,就可以希望不再有A的位置了呢?

二十八

  眾人走後,耶穌問那婦女:沒有人留下定你的罪嗎?答:沒有。耶穌說:那我也就不定你的罪,只是你以後不要再犯。這就是說,罪仍然是罪,不因為它普遍存在就不是罪。只不過耶穌是要強調:罪,既然普遍存在於人的心中,那麼,懺悔對於每一個人就都是必要。  有意思的是,當眾人要耶穌做決定時,耶穌為什麼在地上寫字?為什麼耶穌說完那些話,又在地上寫字?我一直想不透。他是說「字寫的法律與心做的懺悔不能同日而語」嗎?他是說「字寫的簡單與心寫的複雜不可等量齊觀」嗎?或者,他是說「字寫的語言有可能變成人對人的強暴,惟對萬千心流深入的體會才是愛的祈禱」?但也許他是取了另一種角度,說:字,本當從沉默的心中流出。二十九  對於A的位置,對於這位置所提出的問題,我仍不敢說已經有了回答,比這遠為複雜的事例還很多。我只是想,所有的實際之真,以及所謂的普遍情感,都不是寫作應該止步的地方。文學和藝術,從來都是向著更深處的尋覓,當然是人的心魂深處。而且這樣的深處,並不因為曾經到過,今天就無必要。其實,今天,絕對的信仰之光正趨淡薄,日新月異的生活道具正淹沒著對生命意義的尋求。上帝的題面一變,人就發昏,原來會做的題也不會了;甚至乾脆不做了,既然窗外有著那麼多快樂的誘惑。看來,糜非斯特跟上帝的賭博遠未結束,而且人們正在到處說著那句可能使魔鬼獲勝的話。  插隊時,村中有所小學,小學裡有個奇怪的孩子,他平時替他爹算工分,加加減減一絲不亂,可你要是給他出一道加減法的應用題,比如說某工廠的產值,或某公園裡的樹木,或某棵樹上的鳥,加來減去他把腳丫子也用上還是算不清。我猜他一定是讓工廠呀、公園呀、樹和鳥呀給鬧亂了,那些玩藝兒怎麼能算得清?別小看糜非斯特吧,它把生活道具弄得越來越邪乎,於中行走容易找不著北。

三十

  我想我還是有必要浪費一句話:捨生取義是應該讚美的,為信仰而獻身更是美德。但是,這樣的要求務須對著自己,倘以此去強迫他人,其「義」或「信仰」本身就都可疑。  

三十一

  「我不能說」,不單因為懼怕權勢,還因為懼怕輿論,懼怕習俗,懼怕知識的霸道。原是一份真切的心之困境,期望著交流與溝通,眺望著新路,卻有習俗大驚失色地叫:「黃色!」卻有輿論聲色俱厲地喊:「叛徒!」卻有霸道輕蔑地說:「你看了幾本書,也來發言?」於是黑夜為強大的白晝所迫,重回黑夜的孤獨。  入夜之時,心神如果不死,如果不甘就範,你去聽吧,也許你就能聽見如你一樣的黑夜還在黑夜中掙扎,如你一樣的眺望還在黑夜中眺望。也許你還能聽見詩人西川的話:我打開一本書/一個靈魂就蘇醒/……/我閱讀一個家族的預言/我看到的痛苦並不比痛苦更多/歷史僅記錄少數人的豐功偉績/其他人說話匯合為沉默……  你不必非得看過多少本書,但你要看重這沉默,這黑夜,它教會你思想而不單是看書。你可以多看些書,但世上的書從未被哪一個人看完過,而看過很多書卻沒有思想能力的人也不少。  

三十二

  中國的電影和戲劇,很少這黑夜的表達,滿台上都是模仿白晝,在細巧之處把玩表面之真。舊時閨秀,新潮酷哥,請安、跪拜、作揖、接吻,雖惟妙惟肖卻只一副外殼。大家看了說一聲「真像」,於是滿足,可就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各具心流,與那白晝的「真」和「像」迥異。黑夜已在白晝插科打諢之際降臨,此刻心裡正有著另一些事,另一些令心魂不知所從的事,不可捉摸的心流眺望著不可捉摸的前途,困頓與迷茫正與黑夜匯合。然而看樣子他們似乎相信,這黑夜與藝術從來吃的是兩碗飯,電影、戲劇和雜技惟做些打岔的工作,以使這黑夜不要深沉,或在你耳邊嘀咕:黑夜來了,白晝還會遠嗎?人們習慣於白晝,看不起黑夜:困頓和迷茫怎麼能有美呢?怎麼能上得舞台和銀幕呢?每個人的心流都是獨特,有幾個人能為你喊一聲「真像」?唔,藝術已經認不出黑夜了,黑夜早已離開了它,惟白晝為之叫賣、喝彩。真不知是中國藝術培養了中國觀眾,還是中國觀眾造就了中國藝術。  你看那正被搶救的傳統京劇,悅目悅耳,是可以怡然自得半躺半仰著聽的,它要你忘憂,不要你動心,雖常是夜場但與黑夜無關,它是冬天裡的春天、黑夜中的白晝。不是說它不該被搶救,任何歷史遺迹都要保護,但那是為了什麼呢?看看如今的圓明園,像倒還是有的可像——比如街心花園,但荒蕪悲烈的心流早都不見。  

三十三

  夜深人靜,是個人獨對上帝的時候。其它時間也可以,但上帝總是在你心魂的黑夜中降臨。懺悔,不單是悔白晝的已明之罪,更是看那暗中奔溢著的心流與神的要求有著怎樣的背離。懺悔不是給別人看的,甚至也不是給上帝看的,而是看上帝,仰望他,這仰望逼迫著你誠實。這誠實,不止於對白晝的揭露,也不非得向別人交待問題,難言之隱完全可以藏在肚裡,但你不能不對自己坦白,不能不對黑夜坦白,不能不直視你的黑夜:迷茫、曲折、絕途、醜陋和惡念……一切你的心流你都不能迴避。因為看不見神的人以為神看不見,但「看不見而信的人是有福的」,於是神使你看見——神以其完美、浩瀚使你看見自己的殘缺與渺小,神以其無窮之動使你看見永恆的跟隨,神以其寬容要你悔罪,神以其嚴厲為你布設無邊的黑夜。因此,懺悔,除去低頭還有仰望,除知今是而昨非還要詢問未來,而這絕非白晝的戲劇可以通達,絕非「像」可能觸及,那是黑夜要你同行啊,要你說:是!  這樣的懺悔從來是第一人稱的。「你要懺悔」——這是神說的話,倘由人說就是病句。如同早晨醒來,不是由自己而是由別人說你做了什麼夢,豈不奇怪?懺悔,是個人獨對上帝的時刻,就像夢,別人不得參與。好夢成真大家祝賀,壞夢實行,眾人當然要反對。但好夢壞夢,止於夢,別人就不能管,別人一管就比壞夢還壞,或正是壞夢的實行。君不見「文革」時的「表忠心」和「狠斗私心一閃念」,其壞何源?就因為人說了神的話。  

三十四

  壞夢實行固然可怕,強制推行好夢,也可怕。詩人顧城的悲劇即屬後一種。我不認識顧城,只讀過他的詩,後來又知道了他在一個小島上的故事。無論是他的詩,還是他在那小島上的生活,都蘊藏著美好的夢想。他同時愛著兩個女人,他希望兩個女人互相也愛,他希望他們三個互相都愛。這有什麼不好嗎?至少這是一個美麗的夢想。這不可能嗎?可不可能是另外的問題,好夢無不期望著實現。我記得他在書中寫過,他看著兩個女人在陽光下並肩而行,和平如同姐妹,心中頓生無比的感動。這感動絕無虛偽。在這個越來越以經濟指標為衡量的社會,在這個心魂越來越要相互躲藏的人間,詩人選中那個小島作其圓夢之地,養雞為生,過最簡樸的生活,惟熱烈地供奉他們的愛情,惟熱切盼望那超俗的愛情能夠長大。這樣的夢想不美嗎?倘其能夠實現,怎麼不好?可問題不在這兒。問題是:好夢並不統一,並不由一人制訂,若把他人獨具的心流強行編入自己的夢想,一切好夢就都要結束。  看顧城的書時,我心裡一直盼望著他的夢想能夠實現。但這之前我已經知道了那結尾是一次屠殺,因此我每看到一處美麗的地方,都暗暗希望就此打住,停下來,就停在這兒,你為什麼不能就停在這兒呢?於是我終於看見,那美麗的夢想後面,還有一顆帝王的心:強制推行,比夢想本身更具誘惑。  

三十五

  B和C具體是誰並不重要。麻煩的是,這樣的邏輯幾乎到處存在。比如在朋友之間,比如在不盡相同的思想或信仰之間,也常有A、B、C式的矛盾。甚至在孩子們模擬的「戰鬥」中,A的位置也是那樣原原本本。  我記得小時候,在幼兒園玩過一種「騎馬打仗」的遊戲,一群孩子,一個背上一個,分成兩撥,互相「廝殺」,拉扯、衝撞、下絆子,人仰馬翻者為敗。老師滿院子里追著喊:別這樣,別這樣,看摔壞了!但戰鬥正未有窮期。這遊戲本來很好玩,可不知怎麼一來,又有了對戰俘的懲罰:彈腦崩兒,或連人帶馬歸順敵方。這就又有了叛徒,以及對叛徒更為嚴厲的懲罰。叛徒一經捉回,便被「遊街示眾」,被人彈腦崩兒、擰耳朵(相當於吐唾沫、扔石頭)。到後來,天知道怎麼這懲罰竟比「戰鬥」更具誘惑了,無需「騎馬打仗」,直接就玩起這懲罰的遊戲來。可誰是被懲罰者呢?便湧現出一兩個頭領,由他們說了算。於是,為免遭懲罰,孩子們便紛紛效忠那一兩個頭領。然而這遊戲要玩下去,不能沒有被懲罰者呀?可怕的日子於是到了。我記得從那時起,每天早晨我都要找盡借口,以期不必去那幼兒園。

三十六

  不久前,我偶然讀到一篇英語童話——我的英語好到一看便知那是英語,妻子把它變成中文:戰爭結束了,有個年輕號手最後離開戰場,回家。他日夜思念著他的未婚妻,路上更是設想著如何同她見面,如何把她娶回家。可是,等他回到家鄉,卻聽說未婚妻已同別人結婚;因為家鄉早已流傳著他戰死沙場的消息。年輕號手痛苦之極,便又離開家鄉,四處漂泊。孤獨的路上,陪伴他的只有那把小號,他便吹響小號,號聲凄惋悲涼。有一天,他走到一個國家,國王聽見了他的號聲,使人把他喚來,問他:你的號聲為什麼這樣哀傷?號手便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國王。國王聽了非常同情他……看到這兒我就要放下了,猜那又是個老掉牙的故事,接下來無非是國王很喜歡這個年輕號手,而他也表現出不俗的才智,於是國王把女兒嫁給了他,最後呢?肯定是他與公主白頭偕老,過著幸福的生活。妻子說不,說你往下看:……國王於是請國人都來聽這號手講他自己的故事,並聽那號聲中的哀傷。日復一日,年輕人不斷地講,人們不斷地聽,只要那號聲一響,人們便來圍攏他,默默地聽。這樣,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號聲已不再那麼低沉、凄涼。又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號聲開始變得歡快、嘹亮,變得生氣勃勃了。故事就這麼結束了。就這麼結束了?對,結束了。當意識到它已經結束了的時候,忽然間我熱淚盈眶。  我已經五十歲了。一個年至半百的老頭子竟為這麼一篇寫給孩子的故事而淚不自禁,其中的原因一定很多,多到我自己也說不清。不過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的幼兒園,想起了那懲罰的遊戲。我想,這不同的童年消息,最初是從哪兒出發的?  

病隙碎筆4

  有位學者朋友給我寫信,說我是「證明了神性,卻不想證明神」。老實說,前半句話我絕不敢當,秉性愚頑的我只是用著傻勁兒,希望能夠理解神性,體會神性;而對後半句話我又不想承認。不過確實,在我看來,證明神性比證明神更要緊。理由是:沒有信仰固然可怕,但假冒的「神」更可怕——比如造人為神。事實是,信仰缺失之地未必沒有崇拜,神性不明之時,強人最易篡居神位。我們幾時缺了「神」么?灶王、財神、送子娘娘……但那多是背離著神性的偶像,背離著信仰的迷狂。這類「神明」也有其性,即與精神拯救無關,而是對肉身福樂的期許;比如對權、財的攀爭。比如「樂善好施」也只圖「來生有報」。這不像信仰,更像是行賄或投資。所以,證明神務必先證明神性,神性昭然,其形態倒不妨入鄉隨俗。況且,其實,惟對神性的追問與尋覓,是實際可行的信仰之路。  

  我讀書少,宗教知識更少,常發怵與學者交談。我只是活出了一些問題,便思來想去,又因能力有限,所以希望以盡量簡單的邏輯把信仰問題弄弄明白。  那位學者朋友還說,我是「儘可能避開認同佛教」。這判斷有點兒對。但這點兒對,並不是指「儘可能避開」,而是說我確實對一些流行的佛說有著疑問。  大凡宗教,都相信人生是一次苦旅(或許這正是宗教的起因吧),但是,對苦難的原因則各說不一,因而對待苦難的態度也不相同。流行的佛說(我對佛學、佛教所知甚微,故以「流行的」做出限定)相信,人生之苦出自人的慾望,如:貪、嗔、痴;倘能滅斷這慾望,苦難就不復存在。這就預設了一種可能:生命中的苦難是可以消滅的,若修行有道,無苦無憂的極樂世界或者就在今生,或者可期來世。來世是否真確大可不論,信仰所及,無需實證。但問題是:

  脫離一己之苦可由滅斷一己之欲來達成,但是眾生之苦猶在,一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嗎?眾生未度,一己便告無苦無憂,這雖不該嫉妒甚至可以祝賀,但其傳達的精神取向,便很難相信還是愛的弘揚,而明顯接近著爭的邏輯了。  爭天堂,與爭高官厚祿,很容易走成同一種心情。種什麼神根,得什麼俗果。豬八戒對自己僅僅得了個羅漢位耿耿於懷,凡夫俗子為得不到高級職稱而憤憤不平就有了神據。我是說,這邏輯用於俗世實屬無奈,若再用於信仰豈不教人沮喪?大凡信仰,正當在競爭福樂的邏輯之外為人生指引前途,若仍以福樂為期許,豈不倒要助長了貪、嗔、痴?  (眼下「歐錦杯」正是如火如荼,荷蘭球星伯格坎普在批評某一球隊時有句妙語:「他們是在為結果踢球。」伯格坎普因此已然超出球星,可入信者列了。因信稱義,而不是因結果,而信恰在永遠的過程中。

  如何使眾生不苦呢?強制地滅欲顯然不行。勸戒與號召呢?當然可以,但未必有效。這個人間的特點是不可能沒有矛盾,不可能沒有差別和距離,因而是不可能沒有苦和憂的。再怎麼譴責憂苦的眾生太過愚頑,也是無濟於事,無濟於事而又津津樂道,倒顯出不負責任。天旱了不下雨,可以無憂嗎?孩子病了無醫無葯,怎能無苦?而水利和醫藥的發展正是包含著多少人間的苦路,正是由於人類的多少夢想和慾望呀。享用著諸多文明成果的隱士,悠然地譴責創造諸多文明的俗人,這樣的事多少有些滑稽。當然,對此可以有如下反駁:要你斷滅的是貪、嗔、痴,又沒教你斷滅所有的慾望。但是,僅僅斷滅了貪、嗔、痴並不能就有一個無苦無憂的世界;久旱求雨是貪嗎?孤苦求助是痴嗎?那麼,諸多與生俱來的憂苦何以救贖?可見無苦無憂的許諾很成問題。再么就是斷滅人的所有慾望,但那樣,你最好就退回到植物去,一切順其自然,不要享用任何人類文明,也不必再有什麼信仰。苦難呼喚著信仰,倘信仰只對人說「你不當自尋煩惱」,這就像醫生責問病人:沒事兒撐的你生什麼病?  我贊成祛除貪、嗔、痴的教誨,贊成人類的慾望應當有所節制(所以我也不是「儘可能避開認同佛教」),但僅此,我看還不能說就找到了超越苦難的路。  

  以無苦無憂的世界為目標,依我看,會助長人們逃避苦難的心理,因而看不見人的真實處境,也看不見信仰的真意。  常聽人講起一個故事,說是一個忙碌的漁夫在海灘上撞見一個悠閑的同行,便譴責他的懶惰。同行懶洋洋地問:可你這麼忙到底為了什麼?忙碌者說:有朝一日積攢起足夠的財富,我就可以不忙不累優哉游哉地享受生命了。悠閑者於是笑道:在下當前正是如此。這故事明顯是讚賞那悠閑者的明智。但若多有一問,這讚賞也許就值得推敲:倘遇災年,這悠閑者的悠閑何以為繼?倘那忙碌的漁夫給他送來救濟,這明智的同行肯定拒不接受而情願餓死嗎?  這並不是說我已經認同了那位忙碌的人士,其實他與那悠閑者一樣,只不過他的「無苦無憂」是期待著批發,悠閑者則偏愛零買零賣。要緊的是還有一問:倘命運像對待約伯那樣,把忙碌者之忙碌的成果悉數摧毀,或不讓悠閑者有片刻悠閑而讓他身患頑疾,這怎麼辦?在一條憂苦隨時可能襲來的地平線上,是否就能望見一點真信仰的曙光了?

  再有,以福樂為許諾——你只要如何如何,便可抵達俗人不可抵達的極樂之地——這在邏輯上太近拉攏。以拉攏來推銷信仰,這「信仰」非但靠不住,且很容易變成推銷者的福利與權柄。  比如瀟洒的人,他只要說一句「小樂足矣,不必天堂」,便可棄此信仰於一旁,放心大膽去數鈔票了。是嘛,天堂惟樂,貪官也樂,天堂尚遠,鈔票卻近,況乎見樂取小,豈不倒有風度?我是說,以福樂相許,信仰難免混於俗行。  再看所謂的「虔誠者」。福樂許諾之下的虔誠者,你說他的終極期待能是什麼?於是就難辨哪一筆捐資是出於愛心,哪一筆獻款其實是廣告,是盯著其後更大的經濟收益。你說這是不義,但「聖者」可以隔世投資以求來生福樂,我輩不才,為什麼就不能投一個現世之資,求福樂於眼下?商品社會,如是種種就算是無可厚非,但不知不覺信仰已納入商業軌道,這才是問題。邏輯太重要,方法太重要,倘信仰不能給出一個非同凡響的標度,神就要在俗流中做成權貴或巨賈了。  再說最後的麻煩。天堂若非一個信仰的過程,而被確認為一處福樂的終點,人們就會各顯神通,多多開闢通往天堂的專線。善行是極樂世界的門票,好,施財也算善行,燒香也算,說媒也算,殺惡人(我說他惡)也算,強迫他人行「善」(我說是善)也算……什麼?我說了不算?那麼請問:誰說了算?要是誰說了都不算,這「信仰」豈不作廢?所以終於得有人說了算——替天行道。於是,造人為神的事就有了,其惡果不言自明。關鍵是,這樣的事必然要出現,因為:許諾福樂原非神之所為,乃人之所願,是人之貪婪釀造的幻景,人不出面誰出面?  

  看看另一種信仰是怎麼說吧:人是生而有罪的。這不僅是說,人性先天就有惡習,因而懺悔是永遠要保有的品質,還是說,人即殘缺,因而苦難是永恆的。這樣的話不大招人喜歡,但卻是事實(非人之所願,恰神之所為)。不過,要緊的還不在於這是事實,而在於因此信仰就可能有了非同凡響的方向。  看見苦難的永恆,實在是神的垂憐——惟此才能真正斷除迷執,相信愛才是人類惟一的救助。這愛,不單是友善、慈悲、助人為樂,它根本是你的福。這愛,非居高的施捨,乃謙恭的仰望,接受苦難,從而走向精神的超越。這樣的信仰才是眾妙之門。其妙之一:這樣的一己之福人人可為,因此它又是眾生之福——不是人人可以無苦無憂,但人人都可因愛的信念而有福。其妙之二:不許諾實際的福樂,只給人以智慧、勇氣和無形的愛的精神。這,當然就不是人際可以爭奪的地位,而是每個人獨對蒼天的敬畏與祈禱。其妙之三:天堂既非一處終點,而是一條無終的皈依之路,這樣,天堂之門就不可能由一二強人去把守,而是每個人直接地諦聽與領悟,因信稱義,不要誰來做神的代辦。

  再有,人既看見了自身的殘缺,也就看見了神的完美,有了對神的敬畏、感恩與讚歎,由是愛才可能指向萬物萬靈。現在的生態保護思想,還像是以人為中心,只是因為經濟要持續發展而無奈地保護生態,只是出於使人活得更好些,不得已而愛護自然。可什麼是好些呢?大約還得是人說了算,而物質的享樂與奢華哪有盡頭?至少現在,到處都是一樣,好像人的最重要的追求就是經濟增長,好像人生來就是為了參加一場物質佔有的比賽。而這比賽一開始,慾望就收不住,生態早晚要遭殃。這不是哪一國的問題,這是全人類的問題,因而這不完全是政治問題,根本是信仰問題。人為什麼不能在精神方面自由些再自由些,在物質方面簡樸些再簡樸些呢?是呀,這未免太浪漫,離實際有些遠,但嚴謹的實際務要有飛揚的浪漫一路同行才好。人用腦和手去工作、去治理,同時用心去夢想;一個美好的方向不是計算出來的,很可能倒是夢想的指引。總之,人為什麼不能以萬物的和諧為重,在神的美麗作品中「詩意地棲居」呢?詩意地棲居是出於對神的愛戴,對神的偉大作品的由衷感動與頌揚,惟此生態才可能有根本的保護。經濟性的棲居還是以滿足人的物慾為要,地球則難免劫難頻仍,苟且偷生。

  說到人格的神,我總不大以為然。神自有其神格,一定要弄得人格兮兮有什麼好處?神之在,源於人的不足和迷惑,是人之殘缺的完美比照。一定要為神在描畫一個人形證明,常常阻礙著對神的認信。神的模樣,莫如是虛,虛者,非空非無,乃有乃大,大到無可超乎其外。其實,一切威赫的存在,一切命運的肇因,一切生與死的劫難,一切曠野的呼告和信心,都已是神在的證明。比如,神於西奈山上以光為顯現,指引了摩西。我想,神就是這樣的光吧,是人之心靈的指引、警醒、監督和鼓勵。不過還是那句話,只要神性昭然,神形不必求其統一。  

  我是個愚頑的人,學與思都只由於心中的迷惑,並不很明晰學理、教義和教規。人生最根本的兩種面對,無非生與死。對於生,我從基督精神中受益;對於死,我也相信佛說。通常所謂的死,不過是指某一生理現象的中斷,但其實,宇宙間無限的消息並不因此有絲毫減損,所以,死,必牽繫著對整個宇宙之奧秘的思悟。對此,佛說常讓我驚佩。頓悟是智者的專利,愚頑如我者只好倚重一個漸字。  任何宗教或信仰,我看都該分清其源和流。一則,千百年中,源和流可能已有大異。二則,一切思想和智慧必是以流而傳之,即靠流傳而存在。三則,惟在流中可以思源,可以有對神性不斷的思悟,而這樣的思悟才是信仰之路。我是說,要看重流。流,既可流離神性,也可歷經數代人的思悟而更其昭然,更其豐沛浩蕩。  

病隙碎筆5

  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只要你這樣問了,答案就肯定是:有。因這疑問已經是對意義的尋找,而尋找的結果無外乎有和沒有;要是沒有,你當然就該知道沒有的是什麼。換言之,你若不知道沒有的是什麼,你又是如何判定它沒有呢?比如吃喝拉撒,比如生死繁衍,比如諸多確有的事物,為什麼不是,此既不是,什麼才是?這什麼,便是對意義的猜想,或描畫,而這猜想或描畫正是意義的誕生。  

  存在,並不單指有形之物,無形的思緒也是,甚至更是。有形之物尚可因其未被發現而沉寂千古,無形的思緒——比如對意義的描畫——卻一向喧囂、確鑿,與你同在。當然,生命中也可以沒有這樣的思緒和喧囂,永遠都沒有,比如狗。狗也可能有嗎?那就比如昆蟲。昆蟲也未必沒有嗎?但這已經是另外的問題了。  

  既然意義是存在的,何以還會有上述疑問呢?料其真正的疑點,或者憂慮,並不在意義的有無,而在於:第一,這類描畫紛紜雜沓,到底有沒有客觀正確的一種?第二,這意義,無論哪一種,能否堅不可摧?即:死亡是否終將粉碎它?一切所謂意義,是否都將隨著生命的結束而變得毫無意義?  

  如果不是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人)都有著對意義的描畫與憂慮,那就是說,意義並非與生俱來。意義不是先天的賦予,而顯然是後天的建立。也就是說,生命本無意義,是我們使它有意義,是「我」,使生命獲得意義。  建立意義,或對意義的懷疑,乃一事之兩面,但不管哪面,都是人所獨具。動物或昆蟲是不屑這類問題的,凡無此問題的種類方可放心大膽地宣布生命的無意義。不過它們一旦這樣宣布,事情就又有些麻煩。它們很可能就此成精成怪,也要陷入意義的糾纏了。你看傳說中的精怪,哪一位不是學著人的模樣在為生命尋找意義?比如白娘子的「千年等一回」,比如豬八戒的夢斷高老莊。  

  生命本無意義,是「我」使生命獲得意義——此言如果不錯,那就是說:「我」,和生命,並不完全是一碼事。  沒有精神活動的生理性存活,也叫生命,比如植物人和草履蟲。所以,生命二字,可以僅指肉身。而「我」,尤其是那個對意義提出詰問的「我」,就不只是肉身了,而正是通常所說的:精神,或靈魂。但誰平時說話也不這麼麻煩,一個「我」字便可通用——我不高興,是指精神的我;我發燒了,是指肉身的我;我想自殺,是指精神的我要殺死肉身的我。「我」字的通用,常使人忽視了上述不同的所指,即人之不同的所在。  

  不過,精神和靈魂就肯定是一碼事嗎?那你聽聽這句話:「我看我這個人也並不怎麼樣。」——這話什麼意思?誰看誰不怎麼樣?還是精神的我看肉身的我嗎?那就不對了,「不怎麼樣」絕不是指身體不好,而「我這個人」則明顯是就精神而言,簡單說就是:我對我的精神不滿意。那麼,又是哪一個我不滿意這個精神的我呢?就是說,是什麼樣的我,不僅高於(大於)肉身的我並且也高於(大於)精神的我,從而可以對我施以全面的督察呢?是靈魂。

  但什麼是靈魂呢?精神不同於肉身,這話就算你說對了,但靈魂不同於精神,你倒是解釋解釋這為什麼不是胡說?  因為,還有一句話也值得琢磨:「我要使我的靈魂更加清潔。」這話說得通吧?那麼,這一回又是誰使誰呢?麻煩了,真是麻煩了。不過,細想,這類矛盾推演到最後,必是無限與有限的對立,必是絕對與相對的差距,因為那必是無限之在(比如整個宇宙的奧秘)試圖對有限之在(比如個人處境)施加影響,必是絕對價值(比如人類前途)試圖對相對價值(比如個人利益)施以匡正。這樣看,前面的我必是聯通著絕對價值,以及無限之在。但那是什麼?那無限與絕對,其名何謂?隨便你怎麼叫他吧,叫什麼其實都是人的賦予,但在信仰的歷史中他就叫做:神。他以其無限,而真,他以其絕對的善與美,而在。他是人之夢想的初始之據,是人之眺望的終極之點,他的在先於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這個「神」字。  這樣的神,或這樣來理解神性,有一個好處,即截斷了任何凡人企圖冒充神的可能。神,乃有限此岸向著無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對價值向著絕對之善的投奔,乃孤苦的個人對廣博之愛的渴盼與祈禱。這樣,哪一個凡人還能說自己就是神呢?  

  精神,當其僅限於個體生命之時,便更像是生理的一種機能,肉身的附屬,甚至累贅(比如它有時讓你食不甘味,睡不安寢)。但當他聯通了那無限之在(比如無限的人群和困苦,無限的可能和希望),追隨了那絕對價值(比如對終極意義的尋找與建立),他就會因自身的局限而謙遜,因人性的醜陋而懺悔,視固有的困苦為錘鍊,看琳琅的美物為道具,既知不斷地超越自身才是目的,又知這樣的超越乃是永遠的過程。這樣,他就不再是肉身的附屬了,而成為命運的引領——那就是他已經升華為靈魂,進入了不拘於一己的關懷與祈禱,所以那些只是隨著肉身的慾望而活的,你會說他沒有靈魂。  

  比如希特勒,你不能說他沒有精神,由仇恨鼓舞起來的那股幹勁兒也是一種精神力量,但你可以說他喪失了靈魂。靈魂,必當牽繫著博大的愛願。  再比如希特勒,你可以說他的精神已經錯亂——言下之意,精神仍屬一種生理機能。你又可以說他的靈魂骯髒——但顯然,這已經不是生理問題,而必是牽繫著更為遼闊的存在,和以終極意義為背景的觀照。  這就是精神與靈魂的不同。  精神只是一種能力。而靈魂,是指這能力或有或沒有的一種方向,一種遼闊無邊的牽掛,一種並不限於一己的由衷的祈禱。這也就是為什麼不能歧視傻人和瘋人的原因。精神能力的有限,並不說明其靈魂一定齷齪,他們遲滯的目光依然可以眺望無限的神秘,祈禱愛神的普照。事實上,所有的人,不都是因為能力有限才向那無邊的神秘眺望和祈禱嗎?

  其實,人生來就是跟這局限周旋和較量的。這局限,首先是肉身,不管它是多麼聰明和健壯。想想吧,肉身都給了你什麼?疾病、傷痛、疲勞、孱弱、醜陋、孤單、消化不好、呼吸不暢、渾身酸痛、某處搔癢、冷、熱、飢、渴、饞、人心隔肚皮、猜疑、嫉妒、防範……當然,它還能給你一些快樂,但這些快樂既是肉身給你的就勢必受著肉身的限制。比如,跑是一種快樂,但跑不快又是煩惱,跳也是一種快樂,可跳不高還是苦悶,再比如舉不動、聽不清、看不見、摸不著、猜不透、想不到、弄不明白……最後是死和對死的恐懼。我肯定沒說全,但這都是肉身給你的。而你就像那塊假寶玉,興沖沖地來此人間原是想隨心所欲玩它個沒夠,可怎麼先就掉進這麼一個狹小黢黑的皮囊里來了呢?這就是他媽的生命?可是,問誰呢你?你以為生命應該是什麼樣兒?呆著吧哥們兒!這皮囊好不容易捉你來了,輕易就放你走嗎?得,你今後的全部任務就是跟它鬥了,甭管你想幹嘛,都要面對它的限制。這樣一個冤家對頭你卻怕它消失。你怕它折磨你,更怕它倏忽而逝不再折磨你——這裡面不那麼簡單,應該有的可想。  但首先還是那個問題:誰折磨你?折磨者和被折磨者,各是哪一個你?  

十一

  有一種意見認為,是精神的你在折磨肉身的你,或靈魂的你在折磨精神的你。前者,精神總是想衝破肉身的囚禁,肉身便難免為之消損,即「為伊消得人憔悴」吧。後者,無論是「眾里尋她千百度」,還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總歸也都使你殫思竭慮耗盡精華。為此,這意見給你的衷告是:放棄靈魂的諸多牽掛吧,惟無所用心可得逍遙自在;或平息那精神的喧囂吧,惟健康長壽是你的福。  還有一種意見認為:是肉身的你拖累了精神的你,或是精神的你阻礙了靈魂的你。前者,比如說,倘肉身的快感湮滅了精神的自由,創造與愛情便都是折磨,惟食與性等等為其樂事。然而,這等樂事弄來弄去難免乏味,乏味而至無聊難道不是折磨?後者呢,倘一己之欲無愛無畏地膨脹起來,他人就難免是你的障礙,你也就難免是他人的障礙,你要掃除障礙,他人也想推翻障礙,於是危機四伏,這難道不是更大的折磨?總之,一個無愛的人間,誰都難免於中飽受折磨,健康長壽惟使這折磨更長久。因此,愛的弘揚是這種意見看中的拯救之路。  

十二

  但是,當生命走到盡頭,當死亡向你索要不可摧毀的意志之時,便可看出這兩種意見的優劣了。  如果生命的意義只是健康長壽(所謂身內之物),死亡便終會使它片刻間化為烏有,而在此前,病殘或衰老早已使逍遙自在遭受了威脅和嘲弄。這時,你或可寄望於轉世來生,但那又能怎樣呢?路途是不可能沒有距離的,存在是不可能沒有矛盾的,生是不可能繞過死的,轉世來生還不是要重複這樣的逍遙和逍遙的被取消,這樣的長壽和長壽的終於要完結嗎?那才真可謂是輪迴之苦哇!  但如果,你賦予生命的是愛的信奉,是更為廣闊的牽繫,並不拘於一己的關懷,那麼,一具肉身的潰朽也能使之灰飛煙滅嗎?  好了,最關鍵的時刻到了,一切意義都不能逃避的問題來了:某一肉身的死亡,或某一生理過程的終止,是否將使任何意義都掉進同樣的深淵,永劫不復?

十三

  如果意義只是對一己之肉身的關懷,它當然就會隨著肉身之死而煙消雲散。但如果,意義一旦牽繫著無限之在和絕對價值,它就不會隨著肉身的死亡而熄滅。事實上,自古至今已經有多少生命死去了呀,但人間的愛願卻不曾有絲毫的減損,終極關懷亦不曾有片刻的放棄!當然困苦也是這樣,自古綿綿無絕期。可正因如此,愛願才看見一條永恆的道路,終極關懷才不至於終極地結束,這樣的意義世代相傳,並不因任何肉身的毀壞而停止。  也許你會說:但那已經不是我了呀!我死了,不管那意義怎樣永恆又與我何干?可是,世世代代的生命,哪一個不是「我」呢?哪一個不是以「我」而在?哪一個不是以「我」而問?哪一個不是以「我」而思,從而建立起意義呢?肉身終是要毀壞的,而這樣的靈魂一直都在人間飄蕩,「秦時明月漢時關」,這樣的消息自古而今,既不消逝,也不衰減。  

十四

  你或許要這樣反駁:那個「我」已經不是我了,那個「我」早已經不是(比如說)史鐵生了呀!這下我懂了,你是說:這已經不是取名為史鐵生的那一具肉身了,這已經不是被命名為史鐵生的那一套生理機能了。  但是,首先,史鐵生主要是因其肉身而成為史鐵生的嗎?其次,史鐵生一直都是同一具肉身嗎?比如說,30年前的史鐵生,其肉身的哪一個細胞至今還在?事實上,那肉身新陳代謝早不知更換了多少回!30年前的史鐵生——其實無需那麼久——早已面目全非,背駝了,發脫了,腿殘了,兩個腎又都相繼失靈……你很可能見了他也認不出他了。總之,僅就肉身而論,這個史鐵生早就不是那個史鐵生了。你再說「那已經不是我了」還有什麼意思?  

十五

  可是,你總不能說你就不是史鐵生了吧?你就是面目全非,你就是更名改姓,一旦追查起來你還得是那個史鐵生。  好吧你追查,可你追查根據著什麼呢?根據基因嗎?據說基因也將可以更改了。根據生理特徵嗎?你就不怕那是個克隆貨?根據歷史嗎?可書寫的歷史偏又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你還能根據什麼?根據什麼都不如根據記憶,惟記憶可使你在一具「縱使相逢應不識」的肉身中認出你曾熟悉的那個人。根據你的記憶喚醒我的記憶,根據我的記憶喚醒你的記憶,當我們的記憶吻合時,你認出了我,認出了此一史鐵生即彼一史鐵生。可我們都記憶起了什麼呢?我曾有過的行為,以及這些行為背後我曾有過的思想、情感、心緒。對了,這才是我,這才是我這個史鐵生,否則他就是另一個史鐵生,一個也可以叫做史鐵生的別人。就是說,史鐵生的特點不在於他所棲居過的某一肉身,而在於他曾經有過的心路歷程,據此,史鐵生才是史鐵生,我才是我。不信你跟那個克隆貨聊聊,保准用不了多一會兒你就糊塗,你就會問:哥們兒你到底是誰呀?這有點兒「我思故我在」的意思。

十六

  打個比方:一棵樹上落著一群鳥兒,把樹砍了,鳥兒也就沒了嗎?不,樹上的鳥兒沒了,但它們在別處。同樣,此一肉身,棲居過一些思想、情感和心緒,這肉身火化了,那思想、情感和心緒也就沒了嗎?不,他們在別處。倘人間的困苦從未消失,人間的消息從未減損,人間的愛願從未放棄,他們就必定還在。  樹不是鳥兒,你不能根據樹來辨認鳥兒。肉身不是心魂,你不能根據肉身來辨認心魂。那鳥兒若只看重那棵樹,它將與樹同歸於盡。那心魂若只關注一己之肉身,他必與肉身一同化作烏有。活著的鳥兒將飛起來,找到新的棲居。繫於無限與絕對的心魂也將飛起來,永存於人間;人間的消息若從不減損,人間的愛願若一如既往,那就是他並未消失。那愛願,或那靈魂,將繼續棲居於怎樣的肉身,將繼續有一個怎樣的塵世之名,都無關緊要,他既不消失,他就必是以「我」而在,以「我」而問,以「我」而思,以「我」為角度去追尋那亘古之夢。這樣說吧:因為「我」在,這樣的意義就將永遠地被猜疑,被描畫,被建立,永無終止。  這又是「我在故我思」了。  

十七

  人所以成為人,人類所以成為人類,或者人所以對類有著認同,並且存著驕傲,也是由於記憶。人類的文化繼承,指的就是這記憶。一個人的記憶,是由於諸多細胞的相互聯絡,諸多經驗的積累、延續和創造;人類的文化也是這樣,由於諸多個體及其獨具的心流相互溝通、繼承和發展,個人之於人類,正如細胞之於個人,正如局部之於整體,正如一個音符之於一曲悠久的音樂。  但這裡面常有一種悲哀,即主流文化經常地湮滅著個人的獨特。主流者,更似萬千心流的一個平均值,或最大公約數,即如詩人西川所說:歷史僅記錄少數人的豐功偉績/其他人說話匯合為沉默。在這最大公約數中,人很容易被描畫成地球上的一種生理存在,人的特點似乎只是肉身功能(比之於其他生命)的空前複雜,有如一台多功能的什麼機器。所以,此時,藝術和文學出面。藝術和文學所以出面,就為抗議這個最大公約,就為保存人類豐富多彩的記憶,以使人類不單是一種多功能肉身的延續。  

十八

  生命是什麼?生命是永恆的消息賴以傳揚的載體。因那無限之在的要求,或那無限之在的在性,這消息必經某種載體而傳揚。就是說,這消息,既是在的原因,也是在的結果。否則它不在。否則什麼問題都沒有。否則我們無話可說,如果從不吱聲的X。X是什麼?廢話,它從不吱聲怎麼能知道它是什麼?  它是什麼,它就傳揚什麼消息,反過來也一樣,它傳揚什麼消息,它就是什麼。並非是先有了消息,之後有其載體,不不,而是這消息,或這傳揚,已使載體被創造。那消息,曾經比較簡陋,比較低級,低級到甚至談不上意義,只不過是蠕動,是顫抖,是隨風飄揚,或只是些簡單的慾望,由水母來承載就夠了,有恐龍來表達就行了。而當一種複雜而高貴的消息一旦傳揚,人便被創造了。是呀,當亞當取其一根肋骨,當他與夏娃一同走出伊甸園,當女媧在寂寞的天地間創造了人,那都是由於一種高貴的期待在要求著傳揚啊!亞當、夏娃、女媧,或許都是一種描畫,但那高貴的消息確實在傳揚,確實的傳揚就必有其確實的起點,這起點何妨就叫做亞當、夏娃,女媧和伏羲呢?正如神的在先於神的名,其名用了哪幾個字本無需深慮。傳說也正是這樣:亞當和夏娃走出伊甸園,人類社會從而開始。女媧和伏羲的傳說大致也是如此。  

十九

  但這消息已經是高貴得不能再高貴了嗎?只要你注意到了人性的種種醜惡,肉身的種種限制,你就是在諦聽或仰望那更為高貴的消息了。那更為高貴的消息,也許不能再經由蛋白質所建構的肉身來傳揚,不能再以三維的有形而存在,或者僅僅是因為我們受這三維肉身的限制而不能直接與它相遇,甚至不能邏輯性地與之溝通,因而要以超越時空的夢想、描畫和祈禱來追尋它,來使這區區肉身所承載的消息得以遼闊,得以升華。這便是信仰無需實證的原因;實證必為有限之實,信仰乃無限之虛的呼喚。  

二十

  因而也可以猜想,生命未必僅限於蛋白質的建構,很可能有著千變萬化的形式,這全看那無限的消息要求著怎樣的傳揚了。但不管它有怎樣的形式(是以蛋白質還是以更高級的材料來建構),它既是消息的傳揚,就必意味著距離和差異。它既是無限,就必是無限個有限的相互聯絡。因此,個人便永遠都是有限,都是局部。那麼,這永遠的局部,將永遠地朝向何方呢?局部之困苦,無不源於局部之有限,因而局部的歡愉必是朝向那無限之整體的皈依。所以皈依是一條永恆的路。這便是愛的真意,愛的遼闊與高貴。  無聊的人總是為皈依標出一處終點,期求著一勞永逸的福果,一尊寶座,或種種超出常人的功能(比如特異功能)。沒有證據說那神乎其神的功能全屬偽造,但這樣的期求哪裡還是愛願呢?不過是宮廷朝政中的權勢之爭,或綠林草莽間的稱王稱霸的變體罷了。究其原因,仍是囿於一己之肉身的福樂。然而你就是鋼筋鐵骨,還不是「荒塚一堆草沒了」?你就是金鋼不壞之身,還不是「沉舟側岸千帆過」?那無限的消息不把任何一尊偶像視為永恆,惟愛願於人間翱飛飄繚歷千古而不死。  

二十一

  你要是悲哀於這世界上終有一天會沒有了你,你要是恐懼於那無限的寂滅,你不妨想一想,這世界上曾經也沒有你,你曾經就在那無限的寂滅之中。你所憂慮的那個沒有了的你,只是一具偶然的肉身。所有的肉身都是偶然的肉身,所有的爹娘都是偶然的爹娘,是那亘古不滅的消息使生命成為可能,是人間必然的愛願使爹娘相遇,使你誕生。  這肉身從無中來,為什麼要怕它回到無中去?這肉身曾從無中來,為什麼不能再從無中來?這肉身從無中來又回無中去,就是說它本無關大局。大局者何?你去看一齣戲劇吧,道具、布景、演員都可以全套地更換,不變的是什麼?是那台上的神魂飄蕩,是那台上台下的心流交匯,是那幕前幕後的夢寐以求!人生亦是如此,毀壞的肉身讓它回去,不滅的神魂永遠流傳,而這流傳必將又使生命得其形態。

二十二

  我常想,一個好演員,他/她到底是誰?如果他/她用一年創造了一個不朽的形象,你說,在這一年裡他/她是誰?如果他/她用一生創造了若干個獨特的心魂,他/她這一生又是誰呢?我問過王志文,他說他在演出時並不去想給予觀眾什麼,只是進入,我就是他,就是那個劇中人。這劇中人雖難免還是表演者的形象,但這似曾相識的形象中已是完全不同的心流了。  所以我又想,一個好演員,必是因其無比豐富的心魂被困於此一肉身,被困於此一境遇,被困於一個時代所有的束縛,所以他/她有著要走出這種種實際的強烈慾望,要在那千變萬化的角色與境遇中,實現其心魂的自由。  藝術家都難免是這樣,乘物以游心,所要藉助和所要克服的,都是那一副不得不有的皮囊。以美貌和機智取勝的,都還是皮囊的奴隸。最要受那皮囊奴役的,莫過於皇上;皇上一旦讓群臣認不出,他就什麼也沒有了。所以,梵谷是「向日葵」,貝多芬是「命運」,尼采是「如是說」,而君王是地下宮殿和金縷玉衣。  

二十三

  無論對演員還是對觀眾,戲劇是什麼?那激情與共鳴是因為什麼?是因為現實中不被允許的種種願望終於有了表達並被尊重的機會。無論是恨,是愛,是針砭、讚美,是纏綿悱惻、荒誕不經,是唐·吉訶德或是哈姆雷特,總之,如是種種若在現實中也有如戲劇中一樣的自由表達,一樣地被傾聽和被尊重,戲劇則根本不會發生。演員的激情和觀眾的感動,都是由於不可能的的一次可能,非現實的一次實現。這可能和實現雖然短暫,但它為心魂開闢的可能性卻可流入長久。  不過,一旦這樣的實現成為現實,它也就不再能夠成為藝術了。但是放心,不可能與非現實是生命永恆的背景,因此,藝術,或美的願望,永遠不會失其魅力。  

二十四

  然而,有形的或具體的美物,很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喪失其美。美的難於確定,使毛娒這樣的大作家也為之迷惑,他竟得出結論說:「藝術的價值不在於美,而在於正當的行為。」(見《毛姆隨想錄》)可什麼是正當呢?由誰來確定某一行為的正當與否呢?以更加難於確定的正當,來確定難於確定的美,豈不荒唐?但毛姆畢竟是毛姆,他在同一篇文章中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話:「他們(指藝術家)的目標是解除壓迫他們靈魂的負擔。」好了,這為什麼不是美的含意呢?你來了,你掉進了一個有限的皮囊,你的周圍是隔膜,是限制,是數不盡的牆壁和牢籠,靈魂不堪此重負,於是呼喊,於是求助於藝術,開闢出一處自由的時空以趨向那無限之在和終極意義,為什麼這不是美的恆久品質,同時也是人類最正當的行為呢?  

二十五

  所以要尊重藝術家的放浪不羈。那是自由在衝破束縛,是豐富的心魂在掙脫固定的肉身,是強調夢想才是真正的存在,而肉身不過是死亡使之更新以前需要不斷克服和超越的牢籠。  因此有件事情饒有趣味:男演員A飾男角色甲,女演員B飾女角色乙,在劇中有甲和乙做愛的情節,那麼這時候,做愛的到底是誰?簡單說吧,你能要求A和B只是模仿而互相毫無性愛的慾望嗎?這樣的事,尤其是這樣的事,恐怕單靠模仿是不成的,僅有形似必露出假來——三級片和藝術片的不同便是證明;前者最多算是兩架逼真的模型,後者則牽連著主人公的浩瀚心魂和歷史。講台前或餐桌上可以逢場作戲,此時並不一定要有真誠,惟符合某種公認的規矩就夠。可戲劇中的(比如說)性愛,卻是不能單靠肉身的,因為如前所說,人們所以需要戲劇,是需要一處自由的時空,需要一回心魂的酣暢表達,是要以藝術的真去反抗現實的假,以這劇場中的可能去解救現實中的不可能,以這舞台或銀幕上的實現去探問那布滿於四周的不現實。這就是藝術不該模仿生活,而生活應該模仿藝術的理由吧。  

二十六

  但這是真嗎?或者其實這才是假?不是嗎,戲劇一散,A和B還不是各回各的妻子或丈夫身邊去?剛才的怨海情天豈非一縷輕風?剛才的卿卿我我豈不才是逢場作戲?這就又要涉及到對真與假的理解,比如說,由衷的夢想是假,虛偽的現實倒是真嗎?已有的一切都是真理,未有的一切都是謬誤嗎?看來還要對真善美中的這個真字做一點分析:真,可以指真實、真理,也可以指真誠。毛姆在他的《隨想錄》中似乎全面地忽視了後著,然後又因真理的流變不居和信念的往往難於實證而陷入迷途。他說:「如果真理是一種價值,那是因為它是真的,不是因為說出真理是勇敢的。」又說:「一座連接兩座城市的橋樑,比一座從一片荒地通往另一片荒地的橋樑重要。」這些話真是讓我吃驚。事實上,很多真理,是在很久以後才被證明了它的真實的,若在尚未證明其真實之前就把它當做謬誤掃蕩,所有的真理就都不能長大。而在它未經證實之前便說出它,不僅需要勇敢,更需要真誠。至於橋樑,也許正因為有從荒地通往荒地的的橋樑,城市這才誕生。真誠正是這樣的橋樑,它勇敢地鋪向一片未知,一片心靈的荒地,一片浩渺的神秘,這難道不是它最重要的價值嗎?真理,誰都知道它是要變化,要補充和要不斷完善的,別指望一勞永逸。但真誠,誰會說它是暫時的呢?

二十七

  科學的要求是真實,信仰的要求是真誠。科學研究的是物,信仰面對的是神。科學把人當做肉身來剖析它的功能,信仰把人看作靈魂來追尋它的意義。科學在有限的成就面前沾沾自喜,信仰在無限的存在面前虛懷若谷。科學看見人的強大,指點江山,自視為世界的主宰,信仰則看見人的苦弱與醜陋,沉思自省,視人生為一次歷練與皈依愛願的旅程。自視為主宰的,很難控制住掠奪自然和強制他人的慾望,而愛願,正是抵擋這類慾望的基礎。但科學,如果終於,或者已經,看見了科學之外的無窮,那便是它也要走進信仰的時候了。而信仰,亘古至今都在等候浪子歸來,等候春風化雨,狂妄歸於謙卑,暫時的肉身凝成不朽的新愛,等候那迷戀於真實的眼睛閉上,向內里,求真誠。  

二十八

  讓人擔心的是A和B從劇場回家之後的遭遇,即A之妻和B之夫會怎麼想?  從一些這樣的妻子和丈夫並未因此而告到法院去,也未跟A或B鬧翻天的事實來看,他們的愛不單由於肉身,更由於靈魂。醋罐子所以不曾打破,絕不是因為什麼肚量,而是因為對藝術的理解,既然藝術是靈魂要突破肉身限定的昭示,甚至探險,那飛揚的愛願惟使他們感動。此時,有限的肉身已非忠貞的標識,宏博的心魂才是愛的指向——而他們分明是看到了,他們的愛人不光是一具會行房的肉身,而是一個多麼豐盈、多麼懂得愛又是多麼會愛的靈魂啊。  這未免有些理想化。但理想化並不說明理想的錯誤,而藝術本來就是一種理想。「理想化」三個字作為指責,惟一的價值是提醒人們注意現實。現實怎樣?現實有著一種危險:A之妻或B之夫很可能因此提出一份離婚申請。在現實中,這不算出格,且能為廣大群眾所理解。但這畢竟只是現實,這樣的愛情仍止於肉身。止於肉身又怎樣,白頭偕老的不是很多嗎?是呀,沒說不可以,可以,實在是可以,只是別忘了,現實除了是現實還是對理想的籲求,這籲求也是現實之一種。因此A和B,他們的戲劇以及他們的妻與夫,是共同做著一次探險。險從何來?即由於現實,由於肉身的隔離和限制,由於靈魂的不屈於這般束縛,由於他們不甘以肉身為「我」而要以靈魂為「我」的願望,不信這狹小的皮囊可以阻止靈魂在那遼闊的存在中匯合。這才是愛的真諦吧,是其永不熄滅的原因。  

二十九

  我正巧在讀《毛姆隨想錄》,所以時不時地總想起他的話。關於愛,我比較同意他的意見:愛,一是指性愛,一是指仁愛(我猜也就是指宏博的愛願吧)。前者會消逝,會死亡,甚至會衍生成恨。後者則是永恆,是善。  可他又說:「人生莫大的悲哀……是他們會終止相愛。……兩個情人之中總是一個愛而另一個被愛;這將永遠妨礙人們在愛情中獲得完美幸福……。愛情總是少不了一種性腺的分泌,這當是無可置疑的。對於極大多數的人,同一的對象不能永久引發出他們的這種分泌,還有隨著年事增長,性腺也萎縮了。人們在這個問題上十分虛偽,不肯面對現實。……難道愛憐與愛情可以同日而語嗎?」性愛是不能忽視荷而蒙的,這無可非議。但性愛就是愛情嗎?從「這將永遠妨礙人們在愛情中獲得完美幸福」一語來看,支持性愛的荷而蒙,並不見得也能夠支持愛情。由此可見,性愛和愛情並不是一碼事。那麼,支持著愛情的是什麼呢?難道「性腺也萎縮了」,一對老夫老妻就不再可能有愛情了嗎?並且,愛情若一味地拘於荷而蒙的領導,又怎能通向仁愛的永恆與善呢?難道愛情與仁愛是互不相關的兩碼事?

三十

  單純的性愛難免是限於肉身的。總是兩個肉身的朝朝暮暮,真是難免有互相看膩的一天,但,若是兩個不甘於肉身的靈魂呢?一同去承受人世的危難,一同去輕蔑現實的限定,一同眺望那無限與決定,於是互相發現了對方的存在、對方的支持,難離難棄……這才是愛情吧。在這樣的棲居或旅程中,荷而蒙必相形見絀,而愛願彌深,衰老的肉身和萎縮的性腺便不是障礙。而這樣的愛一向是包含了憐愛的,正如苦弱的上帝之於苦弱的人間。毛姆還是糊塗哇。其實憐愛是高於性愛的。在荷而蒙的激勵下,昆蟲也有昂揚的行動;這類行動,只是被動地服從著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最多是肉身間短暫的娛樂。而憐愛,則是通向仁愛或博愛的起點啊。  仁愛或博愛,毛姆視之為善。但我想,一切善其實都是出於這樣的愛。我看不出再這樣的愛願之外,善還能有什麼獨具的價值,相反,若視「正當」為善,倒要有一種危險,即現實將把善製作成一副枷鎖。  

三十一

  耶穌的話:「我還有不多的時候與你們同在。後來你們要找我,但我所去的地方,你們不能到。這話我曾對猶太人說過,如今也照樣對你們說。我賜給你們一條新命令,乃是叫你們彼此相愛。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樣相愛。」  林語堂說:「這就是耶穌溫柔的聲音,同時也是強迫的聲音,一種近二千年來浮現在人了解力之上的命令的聲音。」  我想,「正當」也會是一種強迫和命令的聲音,但它不會是溫柔的聲音。差別何在?就在於,前者是「近二千年來浮現在人了解力之上的聲音」,是無限與絕對的聲音,是人不得不接受的聲音,是人作為部分而存在其中的那個整體的聲音,是你終於不要反抗而願皈依的聲音。而後者,是近二千年來人間習慣了的聲音,是人智製作的聲音,是肉身限制靈魂、現實挾迫夢想的聲音,是人強制人的聲音。

三十二

  我希望我並沒有低估了性愛的價值,相反,我看重這一天地之昂揚美麗的造化,便有愁苦,便有憂哀,也是生命鮮活地存在。低估性愛,常是因為高估了性愛而有的後果。將性腺作為愛的支撐,或視為等值,一旦「春風無力百花殘」或「無邊落木蕭蕭下」,則難免怨屋及烏,嘆「人生苦短」及愛也無聊。尚能飯否或尚能性否,都在其次,尚能愛否才是緊要,值得雙手合十,謂曰:善哉,善哉!  我曾在另外的文章里猜想過:性愛,原是上帝給人通向宏博之愛的一個暗示,一次啟發,一種象徵,就像給戲劇一台道具,給靈魂一具肉身,給愛願一種語言……是呀,這許多器具都是何等精彩,精彩到讓魔鬼也生妒意!但你若是忘記了上帝的期待,一味迷戀於道具,糜菲斯特定會在一旁笑破肚皮。  

三十三

  性愛,實在是藉助於肉身而又要衝破肉身的一次險象環生的壯舉。你看那姿態,完全是相互融合的意味;你聽那呼吸,那呼喊,完全是進入異地的緊張、驚訝,是心魂破身而出才有的自由呵!性愛的所謂高峰體驗,正是心魂與心魂於不知所在之地——「太虛幻境」或「烏托之邦」——空前的相遇。不過,正也在此時,魔鬼要與上帝賭一個結局:也許他們就被那精彩的器具網羅而去,也許,他們由此而望見通向天國的「窄門」。  

三十四

  因此,我雖不是同性戀者,卻能夠理解同性戀。愛戀,既是藉助肉身而衝破肉身,性別就不是絕對的前提,既是心魂與心魂的相遇,則要緊的是他者。他者即異在。異性只是異在之一種,而且是比較習常的一種,比較地拘於肉身的一種,而靈魂的異在卻要遼闊得多,比如異思和異趣,尤其是被傳統或習常所歧視、所壓迫著的異端,更是呼喚著愛去照耀和開墾的處女地。在我想,一切愛戀與愛願,都是因異而生的。異是隔離,愛便是要衝破這隔離;異又是禁地,是誘惑,愛於是有著激情;異還可能是棄地,是險境,愛所以溫柔並勇猛(我琢磨,性腺的分泌未必是愛的動因,沒準兒倒是愛的一項後果或輔助)。這隔離與誘惑若不單單地由於性之異,憑什麼愛戀只能在異性之間?超越了性之異的愛戀,超越了肉身而在更為遼闊的異域團聚的心魂,為什麼不同樣是美麗而高貴的呢?  

三十五

  人與人之間是這樣,群、族乃至國度之間也應該是這樣——異,不是要強調隔離與敵視,而是在呼喚溝通與愛戀。總是自己戀著自己,狹隘不說,其實多麼猥瑣。黨同伐異,群同、族同乃至國同伐異,我真是不懂為什麼這不是猥瑣而常常倒被視為骨氣?我們從小就知道要對別人懷有寬容和關愛,怎麼長大了倒糊塗?作為個人,謙虛和愛心是美德,怎麼一遇群、族、國度就要以傲慢和警惕取而代之?外交和國防自然是不可不要,就像家家門上都得有把鎖,可是心裡得明白:這不是人類的榮耀,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千萬別把這不得已而為之看成美德,一說「我們」便意味著遷就和表彰,一提「他們」就已經受了傷害。  

三十六

  「第三者」怎麼樣?「第三者」不也是不願受肉身的束縛,而要在更寬闊的領域中實現愛願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比如詩人顧城的故事,開始時彷彿是,結果卻不是。「第三者」的故事各不相同,絕難一概而論。  「第三者」的故事通常是這樣:A和B的愛情已經枯萎,這時出現了C——比如說A和C,嶄新的愛情之花怒放。倘沒有什麼法律規定人一生只能愛一次,這當然就無可指責。問題是,A和B的愛情已經枯萎這一判斷由誰做出?倘由C來做出,那就甭說了,其荒唐不言而喻;所以C於此刻最好閉嘴。由B做出嗎?那也甭說,這等於沒有故事。當然是由A做出。然而B不同意,說:「A,你糊塗哇!」所以B不退出。C也不退出,A既做出了前述判斷,C就有理由不退出。我曾以為其實是B糊塗,A既對你宣布了解散,你再以什麼理由堅持也是糊塗。可是,故事也可能這樣發展:由於B的堅持,A便有回心轉意的跡象。然而C現在有理由不閉嘴了,C也說:「A,你糊塗哇!」於是C仍不退出。如果詩人顧城最初的夢想能夠在A、B、C間實現,那就會有一個非凡的故事了。但由B和C都說「A,你糊塗哇」這件事看來,A可能真是糊塗——試圖讓水火相融,還不糊塗嗎?可是,糊塗是個理性概念,而愛情,都得盤算清楚了才發生嗎?我才明白,在這樣的故事裡,並沒有客觀的正確,決不要去找一條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這不是理性的領域,但也不是全然放棄理性的領域,這是存在先於本質的證明;一切人的問題,都在這樣的故事裡濃縮起來,全面地向你提出。  

三十七

  我想,在這樣的處境中,惟一要做並且可以做到的是誠實。惟誠實,是靈魂的要求,否則不過是肉身之間的旅遊,「江南」「塞北」而已,然而「小橋流水」和「大漠孤煙」都可能看膩,而靈魂依然昏迷未醒。「第三者」的故事中,最可悲哀、最可指責也是最為荒唐的,就是欺騙——愛情,原是要相互敞開、融合,怎麼現在倒陷入加倍的掩蔽和逃離了呢?  通常的情況是A和C騙著B。不過這也可能是出於好意——何苦讓B瘋癲,跳樓或者割腕呢?尤其B要是真的出了事,A和C都難免一生良心不安。於是欺騙似乎有了正當的理由。可是,被騙者的肉身平安了,他的靈魂呢,二位可曾想過嗎?B至死都處在一個不是由自己選擇而是由別人決定的位置上;所有人都笑著他的愚蠢,只他自己笑著自己的幸福。然而,你要是人道的,你總不能就讓他去跳樓吧?你要是人道的,你也不能丟棄愛情一輩子守著一個隨時可能跳樓的人吧?是呀,甭說那麼多好聽的,倘這故事真實地發生在你身上,說吧,簡單點兒,你怎麼辦?

三十八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的第一個想法是:在這樣的故事裡我寧願是B。不要瘋癲,也別跳樓,痛苦到什麼程度大約由不得我,但我必須拎著我的痛苦走開。不為別的,為的是不要讓真變成假,不要逼著A和C不得不選擇欺騙。痛苦不是醜陋,結束也不是,惟要挾和詛咒可以點金成石,化珍寶為垃圾,使以往的美麗毀於一旦。是呀,這是B的責任,也是一個珍視靈魂相遇的戀者的痛苦和信念。「第三者」的故事,通常只把B看作受害者而免去了他的責任,免去了對他的靈魂提問。第二個想法是:在這樣的故事裡,柔弱很可能美於堅強,痛苦很可能美於達觀。愛情不是出於大腦的明智,而是出於靈魂的牽掛,不是肉身的捕捉或替換,而是靈魂的漫展和相遇。因而一個猶豫的A是美的,一個困惑的B是美的,一個隱忍的C是美的;所以是美的,因為這裡面有靈魂在彷徨,這彷徨看似比不上理智的決斷,但這彷徨卻通向著愛的遼闊,是愛的折磨,也是命運在為你敲開信仰之門。而果敢與強悍的「自我」,多半還是被肉身圈定,為荷而蒙所挾迫,是想像力的先天不足或靈魂的尚未覺悟。  

三十九

  愛情,從來與藝術相似,沒有什麼理性原則可以概括它、指引它。愛情不象婚姻是現實的契約,愛情是站在現實的邊緣向著神秘未知的呼喚與祈禱,它根本是一種理想或信仰,有一句詩:我愛你,以我童年的信仰。你說不清它是什麼,所以它是非理性的,但你肯定知道它不是什麼。所以它絕不是無理性。對於現實,它常常是脆弱的——比如人們常問藝術:這玩藝兒能頂飯吃?——明智而強悍的現實很可能會泯滅它。但就靈魂的期待而言,它強大並且堅韌,勝敗之事從不屬於它,它就象梵谷的天空和原野,燃燒,盛開,動蕩著古老的夢願,所有的現實都因之而顯得謹小慎微,都將聆聽它對生命的解釋。因而我在《向日葵》的後面常看見一個赴死的身形,又在《有松樹的山坡》上聽見亘古回蕩的鐘聲。  

四十

  那回蕩的鐘聲便是靈魂百折不撓的腳步,它曾脫離某一肉身而去,又在那兒無數次降臨人世,借無數肉身而萬古傳揚。生命的消息,就這樣永無消損,永無終期。不管科學的發展——比如克隆、基因、納米——將怎樣改變世界的形象,改變道具和背景,甚至改變人的肉身,生命的消息就如這鐘聲,或這鐘聲之前荒野上的呼喚,或這呼喚之上的浪浪天風,絕不因某一肉身的枯朽而有些微減弱,或片刻停息。這樣看,就不見得是我們走過生命,而是生命走過我們;不見得是肉身承載著靈魂,而是靈魂訂製了肉身。就比如,不是音符連接成音樂,而是音樂要求音符的連接。那是固有的天音,如同宇宙的呼吸,存在的浪動,或神的言說,它經過我們然後繼續它的腳步,生命於是前赴後繼永不息止。為什麼要為一個音符的度過而悲傷?為什麼要認為生命因此是虛幻的呢?一切物都將枯朽,一切動都不停息,一切動都是流變,一切物再被創生。所以,虛無的悲嘆,尋根問底仍是由於肉身的圈定。肉身蒙蔽了靈魂的眼睛,單是看見要回那無中去,卻忘了你原是從那無中來。  

四十一

  當然,每以個音符又都不容忽略,原因簡單:那正是音樂的要求,這要求於是對音符構成意義,每一個音符都將追隨它,每一個音符都將與所有的音符相關連,所有的音符又都牽繫和鑄造著此一音符的命運。這就是愛的原因,和愛的所以不能夠丟棄吧。你既是演奏者,又是欣賞者,既是腳步,又是聆聽。孤芳自賞從根本上說是不可能的,單獨的音符怎麼聽也像一聲噪響,孤立的段落終不知所歸。音符和段落,倘不能領悟和追隨音樂的要求,便黃鐘大呂也是過眼煙雲,虛無的悲嘆勢在必然。以肉身的不死而求生命的意義,就像以音符的停滯而求音樂的悠揚。無論是今天的克隆,還是古時的練丹,以及各類自以為是的功法,都不可能使肉身不死,不死的惟有上帝寫下的起伏跌宕、苦樂相依的音樂,生命惟在這音樂中獲得意義,驅散虛無,而這永恆的音樂,當然是永恆地要求這音符的死生相繼,又當然會跳過無愛的噪響,一如既往保持其美麗與和諧。  

四十二

  愛,即孤立的音符或段落向著那美麗與和諧的皈依,再從那美麗與和諧中互相發現:原來一切都是相依相隨。倘若是音符間的相互隔離與排拒,美麗與和諧便要破壞。但上帝的音樂豈容破壞?比如說,地球的美麗是不容破壞的,生態的和諧是不容破壞的,被破壞的只可能是破壞者自己,比如說,上帝之手將藉助乾旱、沙塵暴、艾滋病、環境污染、臭氧層破洞……刪除造成這一切不和諧的贅物。癌症是什麼?是和諧整體中的一個失去控制的部分,這差不多是對無限膨脹著的人類慾望的一個警告。艾滋病是什麼?是自身免疫系統的失靈,而生態的和諧正是地球的自身免疫系統。上帝是嚴厲而且溫柔的,如果自以為是的人類仍然聽不懂這暗示,地球上被刪除的終將是什麼應該是明顯的。

四十三

  書架上的書,一本一本幾千本,看似各成一體相互孤立,其實全有關聯。幾千年的消息都在那兒排開,穿插、疊摞,其相互關聯的路徑更是玄機無限,鬼神莫測。真可謂「橫看成嶺側成峰」,但其中任何一本都是「不識廬山真面目」。  我猜想,基因譜系也並不是孤立的每人一份,上帝不見得有那樣的耐心,上帝寫的是大文章,每個人的基因譜系只是其中一個小小的段落,把這些段落連成一氣才可能領悟上帝的意圖。領悟,而非破解。用陳村的話說,上帝的手藝哪能這麼簡單?比如,基因譜系中何以會有很多不知所云的段落?不知所云只是對人而言,只是對「嶺」和「峰」而言,是整體對部分而言。部分只好是「知不知,尚矣」。這便是命運永遠的神秘,便是人要對上帝保持謙恭,要對他說「是」,要以愛作為祈禱的緣由。  

四十四

  聽說有個人稱「易俠」的人,《易經》研究得透徹,不僅可以推算過去,還能夠預測未來。我先是不信,可是說的人多了,有的還是親身體驗,我便將信將疑地有些怕——倘那是真的,豈不是說未來早都安排妥當,那人的努力還有什麼用處?再那麼認真地試圖改變什麼豈不是冒傻氣?但後來想想,也沒什麼可怕,未來的已定與未定其實一樣,已定也還是得往前走,前面呢,或一個死字擋道,或一條無限的路途。這就一樣了——反正你在過程之外難有所得。  我寫過,神之下凡與人之下放異曲同工,都是「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很可能「改造客觀世界」倒是瞎說,前面終於是死亡或無限,你改造什麼?而「改造主觀世界」確鑿是你躲不開的工作。比如戲劇,演員身歷其境,其體會自然與旁觀者的不同。下凡與下放大約就是基於這樣的考慮:下去吧,親身經歷一回,感受會不一樣。倘「易俠」的預測真的準確,就更可以堅定這改造的決心了——是呀,劇本早都寫好了,演員的責任就很明確:把戲演好,別的沒你什麼事。何謂演好?就是在那戲劇的曲折與艱難中體會生命的意義,領悟那飄蕩在燈光與道具之上的戲魂,改變你固有的迷執。  

四十五

  說文學(和藝術)的根本是真實,這話我想了又想還是不同意。真實,必當意味著一種客觀的標準,或者說公認的標準,否則就不能是真實,而是真誠。客觀或公認的標準,於法律是必要的,於科學大約也是必要的,但於文學就埋藏下一種危險,即取消個人的自由,限定探索的範圍。文學,可以反映現實,也可以探問神秘和沉入夢想;比如夢想,你如何判定它的真實與否呢?就算它終於無用,或是徹底瞎掰,誰也不能取消它存在與表達的權利。即便是現實,也會因為觀察點的各異,而對真實有不同的確認。一旦要求統一(即客觀或公認)的真實,便為霸權開啟了方便之門。而不必統一的真實則明顯是一句廢話。  

四十六

  不必統一的真實,不如叫做真誠。文學,可以是從無中的創造,就是說它可以虛擬,可以幻想,可以荒誕不經,無中生有,只要能表達你的情思與心愿,其實怎麼都行,惟真誠就好。真誠,不像真實那樣要求公認,因此他可以保障自由,徹底把霸權關在了門外。  不過,當然,在真誠的標牌下完全有可能瞎說,胡鬧,毫無意義地扯淡——他自稱是真誠,你有什麼話講?可是,你以為真實的旗幟下就沒人扯淡嗎?總是有扯淡的,但真誠下的扯淡比真實下的扯淡整整多出了一種自由,自由的思想,自由的靈魂。倘不是沒有自我約束的自由,那就叫做真誠,或者是謙恭吧。  

四十七

  不過,我對文學二字寧可敬而遠之。一是我確實沒什麼學問,卻又似乎跟文學沾了一點兒關係。二是,我總感到,在各種學(包括文學)之外,仍有一片浩瀚無邊的存在;那兒,與我更加親近,更加難離難棄,更加纏纏繞繞地不能剝離,更是人應該重視卻往往忽視了的地方。我願意把我與那兒的關係叫做:寫作。到了那兒就像到了故土,倍覺親切。到了那兒就像到了異地,倍覺驚奇,到了那兒就像脫離了這個殘損而又堅固的軀殼,輕鬆自由。到了那兒就像漫遊於死中,回身看時,一切都有了另外的昭示。  

四十八

  有位評論家,隔三差五地就要宣布一回:小說還是得好看!我一直都聽不出他到底要說什麼。這世界上,可有什麼事物是得不好看的嗎?要是沒有,為什麼單單擰著小說的耳朵這樣提醒?再說了,你認為誰看著你都好看嗎?誰看著你看著好看的東西都好看嗎?要是你給他一個自以為好看的東西,他卻擰著你的耳朵說:「你最好給我一個好看的東西!」——你是否認為這是一次有益的交流?也許有益:你知道了好看是因人而異的。還有:但願你也知道了,總是以自己的好看要求別人的好看,這習慣在別人看來真是不好看。  好看,在我理解,只能是指易讀。把文章盡量寫得易讀,這當然好,問題是眾生思緒千差萬別,怎能都易到同一條水平線上去?最易之讀是不讀,最易之思是不思,易而又易,終於弄到沒有差別時便只剩下了簡陋。  

四十九

  不知自何時起,中國人做事開始提倡「別那麼累」,於是一切都趨於簡陋。比如文革中的簡易樓,簡易到沒有上下水,清晨家家都有人端出一個盆來在街上走,裡面是尿。比如我座下的國產輪椅,一輛簡似一輛,有效期遞減;直到最近又買了一輛進口的,這輛真是做得細緻,做得「累」,然而坐著卻舒服。再比如我家的屋門——80年代的作品,我無力裝修故保留至今——不過是蓋房時空出一個方洞,擋之以一塊同大的板,再要省事就怕不是人居了。  

五十

  愛因斯坦說:「凡是涉及實在的數學定律都是不確定的,凡是確定的定律都不涉及實在。」因為,任何實在,都有著比抽象(的定律)更為複雜的牽繫。各種科學的路線,都是要從複雜中抽象出簡單,視簡單為美麗,並希望以此來指引複雜。但與此同時,它也就看見了抽象與實在之間其實有著多麼複雜的距離。而文學,命定地是要涉及實在,就是因為在諸多科學的路線之外看見了複雜,看見了諸學所「不涉及」的「實在」,看見了實在的遼闊、紛繁與威赫。所以,文學有理由站出來,宣布與諸學的背道而馳,即:不是從複雜走向簡單,而是由簡單進入複雜。因此我常有些很可能是偏頗的念頭:在看似已然明朗的地方,開始文學的迷茫路。  

五十一

  簡單與複雜,各有其用,只要不獨尊某術就好。一旦獨尊,就是牢獄。牢獄並不都由他人把守,自覺自愿地畫地為牢的也很多。牢獄也並不單指有限的空間,有的人滿世界走,卻只對一種東西有興趣。比如煽情。有那麼幾根神經天底下的人都是一樣,不動則已,一動而淚下,諳熟了彈撥這幾根神經的,每每能收穫眼淚。不是說這不可以,是說單憑這幾根神經遠不能接近人的複雜。看見了複雜的,一般不會去扼殺簡單,他知道那也是複雜的一部分。倒是只看見了簡單的常常不能容忍複雜,因而憤憤然說那是庸人自擾,是「不打糧食」,是脫離群眾,說那「根本就不是文學」,甚至「什麼都不是」,這樣一來牢獄就有了。話說回來,不是文學又怎麼了?什麼都不是又怎麼了?一種思緒既然已經發生,一種事物既然已經存在,就像一個人已經出生,它怎麼可能什麼都不是呢?它只不過還沒有一個公認的名字罷了。可是文學,以及各種學,都曾有過這樣的遭遇啊!

五十二

  文如其人,這話並不絕對可信。文,有時侯是表達,是敞開,有時侯是掩蓋,是躲避,感人淚下的言詞後面未必沒有隱藏。我自己就有這樣的經驗,常在渴望表達的時候卻做了很多隱藏,而且心裡明白,隱藏的或許比表達的還重要。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心裡明白卻還要隱藏?知道那是重要的卻還要躲避?  不久前讀到陳家琪的一篇文章,使我茅塞頓開。他說:「『是人』與『做人』在我們心中是不分的;似乎『是人』的問題是一個不言而喻的事實,要討論的只是如何做人和做什麼樣的人。」又說:「『做人』屬於先輩或社會的要求。你就是不想學做人,先輩和社會也會通過教你說話、識字,通過轉換知識,通過一種文明化的進程,引導或強迫你去做人。」要你如何做人或標榜自己是如何做人的文學,其社會勢力強大,不由得使人怕,使人藏,使人不由地去籌謀一種輕盈並且安全的心情;而另一種文學,恰是要追蹤那躲避的,揭開那隱藏的,於是乎走進了複雜。

五十三

  那複雜之中才有人的全部啊,才是靈魂的全面朝向。劉小楓說:「人想整體開放的部分只有靈魂,或者說,靈魂是人聲上最靠近整體的部分。」又說:「追求整體性知識需要與社會美德有相當程度的隔絕……」要看看隱藏中的人是怎麼一回事,不僅複雜而且危險。最大的危險就是要遭遇社會美德的陰沉的臉色。  

五十四

  我一直相信,人需要寫作與人需要愛情是一回事。  人以一個孤獨的音符處於一部浩瀚的音樂中,難免恐懼,這恐懼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卻不知道別人的心愿;他知道自己複雜的處境與別人相關,卻不知道別人對這複雜的相關取何種態度;他知道自己期待著別人,卻沒有把握別人是否對他也有著同樣的期待;總之,他既聽見了那音樂的呼喚,又看見了社會美德的陰沉臉色。這恐懼迫使他先把自己藏起來,藏到甚至連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但其實這不可能,他既藏了就必然知道藏了什麼和藏在了哪兒,只是佯裝不知。這,其實不過是一種防禦。他藏好了,看看沒什麼危險了,再去偷看別人。看別人的什麼呢?看別人是否也像自己一樣藏了和藏了什麼。其實,他是要通過偷看別人來偷看自己,通過看見別人之藏而承認自己之藏,通過揭開別人的藏而一步步解救著自己的藏——這從戀人們由相互試探到相互敞開的過程,可得證明。是呀,人,都在一個孤獨的位置上期待著別人,都在以一個孤獨的音符而追隨那浩瀚的音樂,以期生命不再孤獨,不再恐懼,由愛的途徑重歸靈魂的伊甸園。  

五十五

  奇斯洛夫斯基的《情戒》,就是要為這樣的偷看翻案,使這背了千古罵名的行為得到世人的理解,乃至頌揚。影片說的是一個身心初醒的大男孩,愛上了對面樓窗里的一個成熟女人,不分晝夜地用望遠鏡偷看她,偷看她的美麗與熱情、孤獨與痛苦。當這女人知道了這件事後,先是以不恥的目光來看他。幸而這是個善良的女人,善良使她看見了大男孩的滿心虔誠。但她仍以為這只是性的萌動與饑渴,以為可以用性來解救他。但當她真的這樣做了,大男孩卻痛不欲生,驚慌地逃離,以致要割腕自殺。為什麼呢?因為他的期待遠不止與性啊!他的期待中,當然,不會沒有性。其實身心初醒就像剛剛走出了伊甸園,感到了誘惑,感到了孤獨,感到了愛——這靈魂全面且巨大的籲求!性只是其一部分啊,部分豈能代替整體?尤其當性僅僅作為性的解救之十,性對那整體而言就更加陌生,甚至構成敵意。大男孩他說不清,但分明是感到了。他的靈魂正渴望著接近那浩瀚的音樂,卻有一種籌謀——試圖把複雜的沉重解救到簡單的輕盈中去的籌謀,破壞了這音樂之全面的交響。

五十六

  當然,這大男孩會逐日成熟,就像人出了伊甸園會越走越遠。未來,他也許仍會記得靈魂所期待的全面解救,性從而成為愛的僕從,部分將永久地仰望整體。但也許他就會忘記整體,沉緬於部分所擺布的快樂之中;就像那個成熟的女人,以為性即可解救被逐出了伊甸園的人。未來什麼都是可能的。但現在,對於這個大男孩,靈魂的籲求正全面撲來,使他絕難滿足於部分的快樂。所幸者,在影片的末尾,那成熟的女人似也從這男孩的迷茫與掙扎中受了震動,彷彿重新聽見了什麼。  

五十七

  應該為這樣的偷看平反昭雪。除了陷害式的偷看,世間還有一種「偷看」,比如寫作。寫作,便是迫於社會美德的圍困,去偷看別人和自己的心魂,偷看那被隱藏起來的人之全部。所以,這樣的寫作必「與社會美德有相當程度的隔絕」。這樣的偷看應該受到頌揚,至少應該受到尊重,它提醒著人的孤獨,呼喚著人的敞開,並以愛的祈告去承擔人的全部。  

五十八

  所以,別再到那孤獨的音符中去尋找靈魂,靈魂不像大腦在肉身中佔據著一個有形的位置,靈魂是無形地牽繫在那浩瀚的音樂之中的。  據說靈魂是有重量的。有人做過試驗,人在死亡的一瞬間體重會減輕多少多少克。據說那就是靈魂的重量。但是,無論人們如何解剖、尋找,「升天入地求之遍」,卻仍然是「兩處茫茫皆不見」。假定靈魂確有重量,這重量就一定是由於某種有形的物質嗎?它為什麼不可以是由於那浩瀚音樂的無形牽繫或干涉呢?  這很象物理學中所說的波粒二象性。物質,「可以同時既是粒子又是波」。「粒子是限制在很小體積中的物體,而波則擴展在大範圍的空間中」。它所以又是波,是「因為它產生熟知的干涉現象,干涉現象是與波相聯繫的」。我猜,人的生命,也是有這類二象性的——大腦限制在很小的體積中,靈魂則擴展得無比遼闊。大腦可以孤立自在,靈魂卻牽繫在歷史、夢想以及人群的相互干涉之中。因此,惟靈魂接近著「整體性知識」,而單憑大腦(或荷而蒙)的操作則只能陷於部分。  

五十九

  這使我想到文學。文學之一種,是只憑著大腦操作的,惟跟隨著某種傳統,跟隨著那些已經被確定為文學的東西。而另一種文學,則是跟隨著靈魂,跟隨著靈魂於固有的文學之外所遭遇的迷茫——既是於固有的文學之外,那就不如叫寫作吧。前者常會在部分的知識中沾沾自喜。後著呢,原是由於那遼闊的神秘之呼喚與折磨,所以用筆、用思、用悟去尋找存在的真相。但這樣的尋找孰料竟然沒有盡頭,竟然終歸「知不知」,所以它沒理由洋洋自得,其歸處惟有謙恭與敬畏,惟有對無邊的困境說「是」,並以愛的祈禱把靈魂解救出肉身的限定。  

六十

  這就是「寫作的零度」吧?當一個人剛剛來到世界上,就如亞當和夏娃剛剛走出伊甸園,這時他知道什麼是國界嗎?知道什麼是民族嗎?知道什麼是東、西方文化嗎?但他卻已經感到了孤獨,感到了恐懼,感到了善惡之果所造成的人間困境,因為有了一份獨具的心緒渴望表達——不管他動沒動筆,這應該就是、而且已經就是寫作的開端了。寫作,曾經就是從這兒出發的,現在仍當從這兒出發,而不是從政治、經濟和傳統出發,甚至也不是從文學出發。「零度」當然不是說什麼都不涉及,什麼都不涉及你可寫的什麼作!從「零度」出發,必然也要途經人類社會之種種——比如說紅燈區和黑社會,但這與從紅燈區和黑社會出發自然是不一樣。  一個漢人在伊甸園外徘徊、祈禱,一個洋人也在伊甸園外徘徊、祈禱,如果他們相遇並且相愛,如果他們生出一個不漢不洋或亦漢亦洋的孩子,這孩子在哪兒呢?仍是在伊甸園外,在那兒徘徊和祈禱。這似乎有著象徵意味。這似乎暗示了人或寫作的永恆處境,暗示了人或寫作的必然開端。什麼國界呀、民族呀、甲方乙方呀,那原是靈魂的阻礙,是伊甸園外的墮落,是愛願和寫作所渴望沖開的牢壁,怎麼倒有一種強大的聲音總要把這說成是寫作的依歸呢?

六十一

  回到原來的話題吧。從人的「魂(波)腦(粒)二象性」——恕我編造此名,也是一種無知無畏吧——來看,人就不能僅僅是有形的肉身。就是說,生命既是有形的、單獨的粒子,又是無形的、呈相互干涉的波。甚至一個人的出生,一個承載著某種意義的生命之誕生,也很像量子理論的描述:「在亞原子水平上,物質並不確定地存在於一定的地方,而是顯示出『存在的傾向性』;原子事件也不在確定的時間以一定的方式發生,而是顯示出『發生的傾向性』。」「亞原子粒子並非孤立的實體,而只能被理解為實驗條件與隨後的測定之間的相互關係,量子論從而揭示了宇宙的一種基本的整體性。」人的生命,或生命的意義,也是這樣不能孤立地理解的,還是那句話,它就像浩瀚音樂中的一個音符,一個段落,孤立地看他不知所云,惟在整體中才能明了他的意義。什麼意義?簡單說,就是音符或段落間的相關相系,不離不棄,而這正是愛的昭示啊!  

六十二

  那麼,靈魂與思想的區別又是什麼呢?任何思想都是有限的,既是對著有限的事物而言,又是在有限的範圍中有效。而靈魂則指向無限的存在,既是無限的追尋,又終歸於無限的神秘,還有無限的相互干涉以及無限構成的可能。因此,思想可以以來理性。靈魂嫩,當然不能是無理性,但他超越著理性,而至感悟、祈禱和信心。思想說到底只是工具,它使我們「知」和「知不知」。靈魂則是歸宿,它要求著愛和信任愛。思想和靈魂有其相似之處,比如無形的干涉。但是,當自以為是的「知」終於走向「知不知」的謙恭與敬畏之時,思想則必服從乃至化入靈魂和靈魂所要求的祈禱。但也有一種可能,因為理性的狂妄,而背離了整體和對愛的信任,當死神必臨之時,孤立的音符或段落必因陷入價值的虛無而惶惶不可終日。  

病隙碎筆6

一個人對一個人說(碰巧讓我聽見):「他們提倡愛,可他們掙的錢可不比誰少。」「他們」不知是指誰,我聽了心裡卻忽悠悠的一下子沒了著落。我知道這問題我心裡一直都有,只是敷衍著,迴避著,就像小時候聽見死,心裡黑洞洞的不敢再想。我不能算是窮人,也沒打算把財產都捐獻出去,可我像「他們」一樣,自以為心存愛願。也許是要為自己辯護,也許不完全是,覺得這問題是得認真想想了。  這問題的完整表述是這樣:對所有提倡愛並自信懷有愛願的人來說,當世界上還有很多人比你貧窮,因而生活得比你遠為艱難的時候,你的愛願何以落實?或者說,當他人的貧困與你的相對富足並存之時,你的愛願是否踏虛蹈空?甚至,你的提倡算不算是一種虛偽?

  這確實是個嚴峻的問題,不容含糊的問題。但想來,這還會是一個令多數人陷於尷尬的問題。因為你很少可能不是一個相對富足的人,因為貧困之下還有更貧困,更貧困之下還有更更貧困;差別從未在人類歷史上消滅過,而且很難想像它終於會消滅。還有一層,貧困的位置其實是誰都不喜歡的,一有機會,這位置很少有人願意留給自己。這樣,依照前述邏輯,還有幾個人敢說自己心懷愛願呢?還有多少愛願敢說是腳踏實地呢?甚至,愛願,還剩下多少腳踏實地的機會呢?然而愛願是要宏揚與實踐的,是要蔚然與恆久的呀。可要是依照前述邏輯,愛願,或愛的信奉,就只少數人夠資格享有它了,而且還是在一個隨時希望放棄這資格的時間段里。  

  然而,這種註定是少而臨時的資格,這種僅以貧富為甄別的愛願,還是人類亘古期盼的那種愛願嗎?不錯,人應當互愛互助,應當平等,為富不仁是要受到譴責的。但是,當受譴責的是「不仁」,而非「為富」呀。請稍微冷靜些,想一想被溺愛慣壞的孩子吧——愛願若僅意味著貧富的扯平,它不會成為遊手好閒者的倚賴嗎?它不會成為好吃懶做者的溫床嗎?甚至,它不會驕縱出覬覦他人勞動成果的賊目與偷手嗎?  於是乎還有一件事也就明白了: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愛願何以越來越稀疏,越狹隘。最後竟弄到荒唐滑稽的地步。比如曾經有過這樣的事:公交車上上來一位老人,是否給他讓座也要先問問他是貧農還是地主,是工人還是工賊。  

  為貧困者捐資,無疑是愛願的一種實踐,但這就能平定前述那嚴峻的一問嗎?先看看捐資之後怎樣了吧。捐資之後,捐資者與受捐者就一樣富有了嗎?大半不會。大半還會是捐資者比受捐者富有,還會是貧與富並存,貧富之間的差距也不見得就能縮小,因為前述局面並無改觀——愛願依然要面對那嚴峻的一問,而且依然是不容含糊。除非你捐到一貧如洗。可這樣的人有嗎?  且慢,這樣的人歷史中確鑿是有幾個的!有幾位偉人,有幾位聖賢,料必也會有幾位不為人知的隱者。不過這又怎樣呢?事實上他們也只能作為愛願的引導和愛者的崇尚,不大可能推廣。崇尚而不可能推廣,這就怪了,這裡頭有事兒,當然不是咬牙跺腳寫血書的事兒。  

  什麼事兒呢?比如平均主義。貧富扯平不就是平均主義嗎?可平均主義的後果料必一大半中國人都還記得:平均絕難平均到全面富裕,只可能平均到一致的貧窮——就像賽跑,不可能大家跑得一樣快,但可以讓大家跑得一樣慢。但麻煩還不在這兒,麻煩的是,平均主義是要以犧牲自由為代價的。為什麼?很簡單:既不能平均到全面富裕,便只好把些不聽話的削頭去足都碼碼齊,即便是碼成一致的貧窮也在所不惜。不聽話的——真正的麻煩在這兒!平均必然要以強製為倚靠,強制會導致什麼,歷史已屢有證明。30年前我在農村插隊,村中就有幾個腦筋「跑得快」的,只因想單幹,就被推到台上去批鬥。另幾個不聽話的,只為把自家的細糧賣了,換成更經吃的玉米和高粱,便被一繩捆去,以「投機倒把罪」坐了班房。  

  平均不是平等。平等是說人的權利,大家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平均單講收穫,各位請再終點上排齊。平等,應該為能力低弱或起步艱難的人提供優越條件,但不保證所有的人一起撞線。平均卻可能鼓勵了貪懶之徒,反正最後大家都一樣。比如自由和愛情,怎麼平均?平均只可能是一個經濟概念,均貧富。平等則指向人的一切權利。這樣的造反當然不會造出法治,只不過再次泄露「寶葫蘆的秘密」——分田分地真忙。但這樣忙過之後怎樣了呢?我曾在陝北插隊,那是個特殊的地方,解放得早,先後有過兩次土改:第一次均貧富之後不久,又出現了新貧農和新富農,於是又來了一次。這有點兒象孩子玩牌,矯情,一瞧要輸就推倒重來。這樣的玩法不可再三,再三的結果是大家都變得懶惰、狡猾;突出的事例是,分到田的人先都把田裡的樹伐作自家的木材,以期重新發牌時不會吃虧。可後來發現這其實白搭,再洗牌時所有的地里都只剩著黃土了。  

  崇尚而不能推廣,原因就在這兒。平均,原也是多麼美好的願望啊,然而不好意思,人性確鑿是有些醜陋。人生來就有差別,不可能都自覺自愿去平均;這是事實而非道理,道理出於事實而非相反。當然愛願並不滿足於事實,這是後話。  那麼,強制平均怎樣?可強制本身就不平均——誰來強制,誰被強制呢?或者,以強制來使人自覺自愿?這玩笑就開得大了,多半就要成全了強人篡取神位的圖謀。倘人言即是神命,對也是對,錯也是對,芸芸眾生豈不凶多吉少?  人是不可替代神的,否則人性有恃無恐,其殘缺與醜陋難免胡作非為。惟神是可以施行強制的——這天,這地,這世界,這並不完美的人性,以及這差別永在、困苦疊生的人之處境,都可以理解為神的給定。上帝曾向約伯指明的,就是這個意思:你休想篡改這個給定,你必須接受它。就連耶穌,就連佛祖,也不能篡改它。不能篡改它,而是在它之中來行那宏博的愛願。  

  必須接受人的罪性。人性並不那麼清潔和善美。但幸而,人性中還埋藏著可以開掘的幾分明智。這明智並不就是清潔和善美,但因其能夠嚮往清潔和善美,能夠看見人的殘缺與醜陋,於是能夠指望他建立起信仰,以及建立起一種叫做法律的東西,以此彌補人性的殘缺,監視和管束人性的醜陋。  法律實出無奈,既是由於人的醜陋,當然也是出於人的愛願。  貧窮的並不都是因為懶惰,富有的也未必全是靠著勤勞,相反,巧取豪奪也可致富,勤勞本分也有受了窮的。對此愛願當然不可袖手一旁。但愛願曾一時糊塗。相信了平均,結果不單事與願違,反而引狼入室弄出了強制。

  但法律不是強制嗎?不過,此強制與彼強制有些不同。其一:法律是事先商定的規則,由不得誰見機行事,任意修改。比如足球,並非是由裁判說了算,而是由規則說了算,是為法治,故黑哨也逃不脫制裁。其二:法律是由大家商定的,不是由什麼人來強制大家商定的,所以大家才自願受其制約。又比如足球,一切規則都是為了保持足球的魅力,以贏得人們廣泛的喜愛,倘只取決於權勢的好惡,看台上寥寥然只坐著幾門誰家的親戚,那足球也就完了。  任何規則,都要有眾人的理解與擁護才行,否則不過一紙空文。再比如足球,單是裁判和球員知其規則還不行,球迷要是不懂,這球也甭踢。比如說,自家一輸球,看台上就起鬨,再輸,球迷就退場,那還不如甭踢,先就算你們贏了吧。不過,要是裁判有「貓兒膩」呢?當然,誤判應當理解,偏袒也要忍耐而後申訴,但若有人以權壓眾,包庇、慫恿黑哨呢?甚至事先就已排定了比賽的結果呢?球迷們那就給它一大哄吧,然後退場——此乃義舉,算得上護法行動。

  法律不擔保均貧富,正如規則不擔保比賽結果。要是有誰擔保了比賽結果,沒問題你把他告上法庭。可要是有人擔保了均貧富呢?人們卻猶豫,甚至可能擁護他。就算髮此誓願者確無他圖,可歷史上有誰真正做到過均貧富嗎?真正做到,同時又不損害人的自由,可能嗎?就比如,有誰能讓大家自由奔跑,又保證大家跑得一樣快嗎?有誰能把這山高谷深日烈風寒的行星改造得「環球同此涼熱」嗎?  罵一罵富人這很容易,甚至也不都是毫無理由,社會的不公既在,經常也就需要一些敏銳甚至挑剔的眼睛。不過另有一種可能:這憤怒其實比前述的尷尬還不如。尷尬是因為能夠反躬自問,而比如說喊著「開『賓士』的出去」的(聽說最近上演著一出話劇,劇終時,劇中人便高亢地向觀眾這樣喊),大約從未反觀自己,否則他不難看出還有比他更貧窮的人,那麼他出不出去呢?都出去了,只剩一個最窮的人,戲還怎麼演呢?  

十一

  尷尬是一種可貴的能力。因為,反躬自問是一切愛願和思想的初萌。要是你忽然發現你處在了尷尬的地位,這不值得驚慌,也最好不要逃避,莫如由著它日日夜夜驚擾你的良知,質問你的信仰,激活你的思想;進退維谷之日正可能是別有洞天之時,這差不多能算規律。  比如說,法律,正就是愛願於尷尬之後的一項思想成果。而且肯定,法律的每一次完善,都是愛願幾經尷尬之後的別開生面。斥罵的暢快,往好里說是童言無忌,但若挺悠久的一種文化總那麼孩子氣,大半也不是好兆。比如說,那就為詰問備好了麻木,以憤怒代替了思考,尷尬倒是沒了,可從此愛鬧脾氣。反躬自問越少,橫眉冷對越多,愛願消損,思想萎鈍,規則一旦荒蕪,比如說足球吧,怎麼踢呢?很可能就會像一個自閉的兒童,抱了皮球,一腳一腳地朝著牆壁發狠,魔魔道道地自說自話。

十二

  但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事可怎麼說?誰敢說這樣的事已經沒有?那麼法律,對這樣的結果也是聽之任之嗎?規則不是不擔保結果嗎?  但這不是結果呀,這正是法律或規則的起因。「朱門酒肉臭」先放一放再說,「路有凍死骨」則是在要求著法律的出面與完善。人有生的權利,有種種與生俱來的平等的權利,此乃天之賦予,即神命,是法律的根據。再比如足球,遊戲規則是人訂的,但遊戲——遊戲的慾望、遊戲的限制、遊戲的種種困阻和種種可能性,都是神定。這簡直就是人生的比喻,人世的微縮,就像長河大漠就像地久天長就像宇宙無垠就像命運無常,都是神的給定,是神為使一種美麗的精神得以展開而設置的前提,這不是規則的結果,而是對規則的呼喚,是規則由之開始的地方。在這一切給定之後,神說:人生而平等(不是平均)。生,乃人之首要的平等權利,因而,倘有窮到活不下去的人,必是法律或規則出了問題,是完善它的時候,而非廢棄它的理由。

十三

  可要是這麼說,是不是就有點兒可笑?法律既定,一有「凍死骨」,你就說這不是結果,這是法律的開始之地,是法律需要完善的時候,那法律還有什麼權威?它豈不又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了?非也,這不是任人打扮,這是神命難違。法律也不是絕對權威,絕對的權威是神命:人有生的權利!倘這兒出了差錯,錯的一定是人,惟去檢點和完善人訂的規則,切不可懷疑那絕對的命令。  可要是一個遊手好閒之徒窮得活不下去了呢?也得白白送給他衣食住所嗎?是的,也得!窮,但不能讓他窮到活不下去,這正是擔保平等但不擔保平均,擔保權利但不擔保結果呀。情願如此潦倒而生的人,也是背棄了神約,背棄了愛願(他只顧自己),但神不背棄任何人,愛願依然照顧著他,隨時為他備下一個平等的起點。  

十四

  幸而情願這樣潦倒而生的人並不多。更多的人,更多的時候,是聽得見神的要求的。愛願,不能是等待神跡的寵溺,要緊的一條是對神命的愛戴,以人的尊嚴,以人的勤勞和勇氣,以其向善向美的追求,供奉神約,沐浴神恩。  從報紙上讀到一篇文章,說是這世界上的某地,其監獄有如賓館,獄中的食物稍不新鮮囚犯們也要抗議,文章作者(以及我這讀者)於是不解:那麼懲罰何以體現?我們被告知:此地的人都是看重自由的,剝奪自由已是最嚴厲的懲罰。又被告知:不可虐待囚徒,否則會使他們仇視社會。這事令我感動良久,這樣的事出於何國何地無需計較,它必是出於嚴明的法律,而那法律之上,必是神命的照耀。惟對熱愛自由、看重尊嚴的人,懲罰才能有效,就像惟心存愛願者才可能真有懺悔。否則,或者懲罰無效,或者就複製著仇恨。沒有規矩何出方圓?沒有神命又何出規矩呢?愛願必博大而威赫地居於規則之上。  

十五

  法律或規則既為人訂,就別指望它一定沒有問題。無法無天的地方已經很少,但窮到活不下去的卻大有人在。比如有病沒錢治的。比如老了沒人養的。比如,設若資本至尊無敵,那連本錢都湊不足的人可怎麼起步?比如我,一定要跟劉易斯站在一條起跑線上,不(貝+青)等著做「凍死骨」才怪。所以有了殘奧會。殘奧會什麼意思?那是說:愛願高於規則,神命高於人訂。換言之:規則是要跟隨愛願的,人訂是要仰仗神命的。但殘奧會也要有規則,其規則仍不擔保結果,這再次表明:神命並不寵愛平均,只關愛平等。殘奧會的聖火併不由次神點燃,故其一樣是始於平等,終於平等。電視上有個定期的智力比賽,這節目曾為殘疾人開過一期專場,參賽者有肢殘人,有聾啞人,有盲人,並無弱智者,可這一期的賽題不僅明顯的容易,而且有更多的求助於他人的機會,結果是全部參賽者都得了滿分。我的感受是:次神出面了。次神是人扮的,向愛之心雖在,卻又糊塗到家,把平等聽成了平均。  

十六

  很久了,我就想說說尿毒症病人「透析」的事兒。三年前我雙腎失靈,不得不以血液透析維持生命,但透析的費用之高是很少有人能自力承擔的,幸而我得到了多方支援,否則不堪設想。否則會怎樣?一是慢慢憋死(有點兒錢),二是快快憋死(沒錢)。但憋死的過程是一樣的殘酷——身體漸漸地腫脹,呼吸漸漸地艱難,意識怪模怪樣地彷彿在別處,四周的一切都彷彿浸泡在毒液里漸漸地僵冷。但這並不是最壞的感覺,最壞的感覺是:你的親人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你,看著這樣的過程,束手無策。但這仍不見得是最壞的感覺,最壞的感覺是:人類已經發明了一種有效的療法,只要有錢,你就能健康如初,你就能是一個歡跳的兒子,一個漂亮的女兒,一個能幹的丈夫或是一個溫存的妻子,一個可靠的父親或是一個慈祥的母親,但現在你沒錢,你就只好撕碎了親人的心,在幾個月的時間裡一分一秒地撕,用你日趨衰弱的呼吸撕,用你忍不住的呻吟和盼望活下去的目光撕,最後,再用別人已經康復的事實給他們永久的折磨。誰經得住這樣的折磨?是母親還是父親?是兒子還是女兒?是親情還是那宏博的愛願?  

十七

  我有過這樣的經歷,幸而經歷到一半時得到了救援,因而我知道剩下的一半是什麼。我活過來了,但是有不得不去走那另一半的人呀。我閉上眼睛不去看他們,但你沒法也閉上心哪。我見過一個借錢給兒子透析的母親,她站在透析室門外,空望著對面的牆壁,大夫跟她說什麼她好像都已經聽不懂了。我聽說過一對曾經有點兒錢的父母,一天一天賣盡了家產,還是不能救活他們未滿成年的孩子,看見和聽見,這多麼簡單,但那後面,是怎樣由希望和焦慮終於積累成的絕望啊!  我聽有位護士說過:「看著那些沒錢透析的人,覺得真不如壓根兒就沒發明這透析呢,乾脆要死都死,反正人早晚都得死。」這話不讓我害怕,反讓我感動。是呀,你走進透析室你才發現(我不是說其他時候就不能發現)最可怕的是什麼:人類走到今天,怎麼連生的平等權利都有了疑問呢?有錢和沒錢,怎麼竟成了生與死的分界線?這是怎麼了?人類出了什麼事?  如果你再走進另一些病床,走到植物人床前,走到身患絕症者的床前,你就更覺荒誕:這些我們的親人,這些曾經瀟洒漂亮的人,這些曾經都是多麼看重尊嚴的人,如今渾身插滿了各種管子,吃喝拉撒全靠它們,呼吸和心跳也全靠它們,他們或終日痛苦地呻吟,或一無知覺地躺著,或心裡祈盼著結束,或任憑病魔的擺布。首先,這能算是人道嗎?其次,當社會為此而投入無數資財的同時,卻有另一些人得了並不難治的病,卻因為付不起醫療費就耽誤了。這又是怎麼了?人類到底出了什麼事?  

十八

  出了什麼事?比如說,高科技在飛速發展,隨之,要想使一個身患絕症的人僅僅保持住呼吸和心跳,將越來越不是一件難事了,但它的代價是越來越多的資金投入。一方面,新的醫療手段和設備肯定是昂貴的,其發展的無止境意味著資金投入的無止境。另一方面,人最終都要面對死亡,如果人的生存權利平等,如果僅僅保持住心跳和呼吸也算生存,那麼這種高科技、高資金的投入就更是無止境。兩個無止境加起來,就會出現這樣一種局面:有限的社會財富,將越來越多地用於延長身患絕症者的痛苦,而對其他患者的治療投入就難免捉襟見肘了。  絕沒有反對科學發展的意思。但是,隨著高科技的發展,醫學必然或者已經提出一些哲學問題了。醫學已不再只是一門救死扶傷的技術,而是也要像文學和哲學那樣問一下生命的意義了,問一下什麼是生?什麼是死?生的意義如何?以及,「安樂死」是否正當?

十九

  在不久前的《實話實說》節目中,聽到一位法律專家陳述他反對「安樂死」的理由,他說得零亂,總結下來大致是兩點。其一:「安樂死」從實行(即立法和執法)的角度看,困難很多,因此他認為是不應該的。這可真叫邏輯混亂。一事之應不應該實行,並不取決於其實行是否有困難,而是要取決於其實行是否正當。倘不正當,實行已失前提,還談什麼困不困難?倘其正當,那正是要克服困難的理由(以及正是表明法律專家並不白吃飯的時候),否則倒是默允或縱容了不正當。這樣看,無論「安樂死」應不應該實行,都與困難無關,那專家說了半天等於什麼都沒說。  當然,應不應該,並不等於能不能夠。見報紙上有文章說,從中國目前的條件看,「安樂死」還不能夠很快實行。這我同意,但這又不等於說,我們不應該從現在就開始探討它的正當性和可行性。  

二十

  我住過很多回醫院,見過很多身患絕症的人,見過他們對平安歸去的祈盼,見過因祈盼不得回應而給他們帶來的折磨,生理的和精神的折磨,分分秒秒不得間歇。我真是想不通這到底是為了什麼?似乎只是為了一種貌似人道的習俗。這樣的時候,你既看不到人的尊嚴,也看不到人的愛願,當然也就看不出任何一點人道;那好像只是一次刑罰——一個堂堂正正的人,被病魔百般戲弄,失盡了尊嚴和自由,而另一些他的同類呢,要麼冷漠地視而不見,要麼愛莫能助,惟暗自祈禱自己的歸程萬勿這般殘忍。這簡直是對所有人的一次侮辱,其辱不在死,人人都是要死的;其辱在於,歷來自尊的人類在死亡面前竟是如此地慌張和無所作為。刑罰所以比死更可怕,就在於人眼睜睜地喪失了把握命運的能力。我想,創造刑罰的人一定是深諳這一點的。可我們為什麼要讓那必來的「歸去」成為刑罰呢?為什麼不能讓它成為人生之旅的光明磊落的結束,坦然而且心懷敬意地送走我們所愛的人呢?  當有人(以及每一個人都可能)受此酷刑的折磨與侮辱之時,法律和法律之上的愛願,只擺出幾項改變它必然要遇到的困難,就可以溜之大吉並且心安理得了嗎?

二十一

  那位法律專家反對「安樂死」的另一個理由是:「人沒有死的權利。」但是為什麼呢?他未提供有力的說明。他除了說得有些蠻橫,還說得有些含糊:「死是自然而然的事。」但自然而然的事就一定正當嗎?真若這樣,要你法律專家幹嗎?不過,這一回的問題好像真的不太簡單。  人沒有死的權利——第一,這話可以翻譯成:個人沒有死的權利,比如文革中,一個終於受不住摧殘與屈辱的人,要是自殺了,必落一個「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的罪名;憑此罪名,你生前的一切就都被否定,你的親朋好友就都可能受到株連。這是什麼意思?就是說:你必須老老實實忍受屈辱,無權反抗,連以死抗爭的權利都沒有。當然,你已經自殺了說明你可以自殺,任何罪名對你都已毫無作用,但其實,那罪名是說給生者聽的,是對一切生者的威嚇,那是要取消所有人抗議邪惡勢力的最後權利。還說「人沒有死的權利」嗎?一個人若連以死抗爭的權利都被剝奪,可想而知,他還會有怎樣的生的權利。  

二十二

  人沒有死的權利——第二,此言也可作如下想:生的權利既為天賦,人便無權取消它,死既為天命之必然,故只可順其自然。話說到這兒,真像似有些道理了。  但是未必,且不論生死之界定尚屬懸案,只說:真這樣順其自然,醫學又是幹什麼用的?醫學,不是在抗拒死亡嗎?倘若順其自然,那麼不僅醫學,一切學、一切人的作為就都要取消。那樣的話可真是順其自然了——人將跑成一群漫山遍野地尋食、交配、繁衍,然後聽天由命的物類了。理想也無,愛願也無,前途嘛,不過是地平線以內四季的安排。有人說了:這樣不好嗎?可更多的人說:這樣不好!說好的人就這樣去好吧。說不好的人就有麻煩:為什麼不好?以及怎樣才好?  

二十四

  人熱愛自然,但料必沒人會說人等同於自然。人既是自然的一部分,又是從自然中升華出來的異質,是異於自然的情感,是異於物質的精神,異於其他物種的魂游夢尋,是上帝之另一種美麗的創造。上帝是要「乘物以游心」吧?他在創造了天地萬物之後又做了一點手腳(比如抽取了亞當的一條肋骨,比如給了女媧一團泥巴),為的是看看那冷漠的天地間能否開放出一種熱情,看看那熱情能否張揚得精彩紛呈,再看看那精彩紛呈能否終於皈依他的愛願。人熱愛自然正如人珍重自己的身體,人不能等同於自然正如人要記住上帝的期待,否則自然無思無欲無夢無語,有了大熊貓等等也就足夠,人來幹嗎?  依我淺見——絕非謙虛,我甚至有點兒不敢說但還是說吧:中國文化的興趣,更多地是對自然之妙構的思問,比如人體是如何包含了天地之全息,比如生死是如何地像四季一樣輪迴,比如對天地厚德、人性本善的強調。這類思問玄妙高深精彩絕倫,竟令幾千年後的現代物理學大為讚歎!所以中國人特別地喜歡順其自然,淡泊無為,視自然為心性的依歸。但那異於自然的情感呢,就比較地抑制;異於自然的精神呢,就比較地枯疏。所以中國人的養身之道特別發達,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就不大頑固。  

二十四

  反對「安樂死」,看身患絕症者飽受折磨與屈辱而聽之任之,大約都是因為不大過問生命的意義。人不是苟活苟死的物類,不是以過程的漫長為自豪,而是以過程的精彩、尊貴和獨具愛願為驕傲的。醫學其實終不能抗拒死亡,人到底是要死的這誰都明白,那麼醫學(以及種種學)到底是幹什麼用的呢?其實,醫學說到底仍只是一份愛願,是上帝倡導愛願的一項措施,是由之而對人間愛願的一次期待。當有人身患絕症,生命惟飽受折磨而無任何意義之時,其他人卻以順其自然為由而袖手一旁,人間愛願豈非自尋其辱?上帝的期待豈不就要落空?  「安樂死」還是不應該嗎?還是要「自然而然」地任那絕症對人暴施折磨和侮辱嗎?難道還有誰看不出「安樂死」並不是要取消人之生的權利,而是要解除那殘酷的刑罰,是在那疑難的一刻仍要信奉神命、行其愛願嗎?神命難違,神不單給了人生的權利,還給了人自由的權利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二十五

  神命不可違。可我心裡一直都有個疑問:神是誰?神在哪兒?其實,哪一份神命不由人傳?哪一種神性不由人來認信?哪一位先知或佈道者不是人呢?如此,神還有什麼超凡獨具?還有什麼絕對權威?誰不能造一個乃至若干個神出來,然後挾神祗以令眾生?神豈不又是任人打扮了嗎?  除非神親臨作證。除非神跡昭然——比如剎那間使飢餓的流民獲得食品,轉眼間使病殘者康復如初。除非神於此刻親宣其命,眾目皆見,眾耳皆聞。但是第一,真正見過神跡的人很少,通常都是人傳,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第二,因上述神跡而皈依信仰者,信的未必是神命,多半是看重了神的饋贈,這就難免又發展成對實利的膜拜,和對愛願的淡忘。  那麼可有並非人傳,而是眾目皆見眾耳皆聞的神跡嗎?有啊,有啊!我們頭上腳下的這個氣象萬千的星球不是嗎?約伯終於對之說「是」的一切,不是嗎?為什麼把一根木棍變成蛇算得神跡,滄海桑田、日走星移倒不算?為什麼點石成泉算得神跡,時時處處的「山重水複」和「柳暗花明」倒不算?為什麼天地之種種慷慨的饋贈算,而世間之種種嚴酷的困阻就不算?  

二十六

  神命不可違,神命就得是一種絕對的價值要求,只可被人領悟,不能由人設定。故,那樣的價值要求必得是始於(而非終於)天賦的事實(比如說「第一推動」),是人智不能篡改而非不許篡改的。不許,仍是人智所為,不能,才為人力不逮。那是什麼呢?那正是神跡呀1這天之深遠,地之遼闊,萬物之生生不息,人之尋求不止的慾望和人之終於有限的智力,從中人看見了困境的永恆,聽見了神命的絕對,領悟了:惟宏博的愛願是人可以期求的拯救。  為什麼單單是愛願呢?恨不可以嗎?以及獨享福樂,不可以嗎?恨與享樂,不過是順從著人之並不清潔善美的本性,那是任何物種都有的自然傾向,因而那仍不過是順其自然,並未看見人智之有限,並未聽懂那天深地遠之中的無聲天啟。那樣的話,仍是只要有著大熊貓等等就夠了,這冷漠的世界仍難升華出美麗的精神。所以,終於(而非出於)自然的拯救算不上拯救;斷滅一切慾望以達無苦無憂的極樂之地,那是人的臆想,既非天賦事實,又非天啟智慧,那才是出於人之妄念,終於人之無明吧。

二十七

  我想,哪種文化也不是「第一推動」,哪種宗教也都不是「絕對的開端」,它們都是後果,或聞天啟而從神命,或視人性本善為其圭臬。「第一推動」或「絕對的開端」,只能是你與生俱來的,躲不開也逃不脫的面對。惟在此後(無論是對於個人,還是對於人類)才有了生命的艱難,精神的迷惘,才有了文化和信仰,理性和啟示,或也才有了妄念與無明。倘不是從這根本的處境出發,只從寺廟或教堂開始,料必聽到的只是人傳。  這又讓我想到了文學,想到了「寫作的零度」。只從經濟、政治出發則類似數典忘祖,只從某種傳統出發則近乎原地踏步,文學的初衷原是在那永不息止的「推動」與「開端」中找到心魂的位置。所以,文學料必在文學之外,論文料必在論文之外,神命料必在理性之外,人的跟隨料必在現實之外。  

二十八

  比如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語雖是人言,卻既暗示了人不能篡改的天賦事實,又暗示了人要超越其自然本性的方向。己所不欲,意味著人之有欲,且欲之無限——這是天賦事實。人慾無限,則可能損及別人(他者),而為別人(他者)所不欲——這也是天賦事實。人在人群,每個人就都是自己也都是他人,人類是萬靈萬物之網的一脈,個人又是人類整體之一局部——這是人之獨聞的天啟,人於是恍然而悟:原來如此,惟整體的音樂可使單獨的音符連接出意義,惟宏博的愛願是人性升華的路徑。所以愛願不是人的自然本性,而是人超越大熊貓等等而獨具的智慧,是見自然絕地而有的精神追尋,是聞神命而有的覺醒。

二十九

  神,當然不是理性推導出來的,但卻是理性看到了理性的無能才聽見的啟示。我不大相信理性走入絕地之前的神,那樣的神多半是信徒期求優待——今生不可那就來世——所推舉的偶像;優待哪有個完呢?弄來弄去便與貪官縱容自己的親朋同流,結果是愛願枯萎,人間惟多出幾個亂收費的假廟。  理性走入絕地,有限的人智看見了無限的困阻,人才會變得謙恭,條條計策終見迷茫,人才在服從與祈禱中聽見神命。但我還是不大相信這時就可以棄絕理性,因為那絕地之上等著人的除了倡導愛願的神還有別樣的神,比如還有道破人生苦短,號召及時行樂的神。價值相對主義可能會說:諸神平等,怎麼都行。但怎麼都行不等於怎麼都好,保護大熊貓不等於人也要做大熊貓。或有人說:大熊貓怎麼了?人還不如大熊貓呢!那人也不如耗子嗎?就算也不如,那聖雄甘地如不如希特勒呢?還是不如?那好,大家提防著你就是,所以還得提防著價值相對主義。  人居各地,習俗不一,人在人群,孤獨無二,魂拘人身,根本的困境與救路都是一樣的。受賄的神受不同的賄,指引愛願的神卻並不因時因地而有改變。

三十

  物質至上,並非一國一地之歧途,而是全人類的迷失。你看一切政府的共同目標是什麼?你看全球各地的鬥志昂揚都基於什麼?無不是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以及消費指數的增長;增長增長再增長,似乎人類的前途、生命的意義全繫於物質佔有和消費水平的可持續增長。這樣的競賽之下,誰還顧得上地球?誰還顧得上生態?相互的警告與斥責,不過是五十步恨百步,或百步對五十步的先期防範,討價還價中哪還有什麼愛願和理性?完全像貪婪的子孫在爭奪父母(地球)的遺產。本來嘛,做買賣的誰不想賺?非要讓先賺的讓著後賺的,一百步等著五十步,實在也是不通事理。可是話說回來,五十步恨百步也未必是恨其掠奪地球,也未必是恨那消費模式腐蝕著人類靈魂,更可能是恨著自己的手慢,好東西先都讓別人拿了去。如此這般地增長了再增長,賺了又賺,五十望一百,一百望一千一萬,結果無非是地球日益枯萎,人間恨怨飈升。而這未必只是政治、經濟問題(把這僅僅看作政治、經濟問題,我疑心那還是中著物慾的魔法,還是像五十望一百而不成時的心理不平衡),多半是信仰出了毛病,是如林語堂所說:近二千年來人已經聽不懂了神的聲音。豈止是聽不懂,是乾脆不要聽,是如陳嘉映所說:「生活真容易變得有趣,所以沒有人思考。」詩意地棲居嗎?就怕詩人早也認同了飯局中的操作與推銷。  

三十一

  有位一向自詡關懷生命意義的老友,忽一日自信看透了人生,說:「咳,什麼意義不意義,道德不道德的,你說是不是?」不小心我說了「不是」。場面於是有些沉悶,大家對坐無言,然後避開這話題胡亂說些別的。但我知道他心裡在說什麼——「虛偽!」我也知道這一句譴責後面的理由——「老實說,你不看重名利?」我還知道支持這理由的所謂看透——「什麼信仰呀愛願呀,這個呀那個呀,說說罷了,人生實實在在,不過死前的一次性消費,唱高調的不是傻瓜就是裝蒜。」  虛偽,這兩個字厲害,把它射向誠實,效果多佳。比如黃色小說的自衛反擊:「各位的做愛難道不是這樣?為何不從實招來?」想想也是,誠實於是猶豫。黃色見狀,嘴上或心裡必是脆脆的一聲:「虛偽!」誠實容易被這一聲斷喝嚇糊塗,其實呢,黃色只見了性愛之形同,而難識心魂之異彩——本來嘛,愛情之要,原是黃色的盲區。不過「虛偽」二字真是厲害,它所以百發百中,皆因人非聖賢,誰心裡沒有一些陰暗和隱藏?但這些可能是污濁的品質,恰是人應當懺悔和道德不可或缺的緣由,怎能借坦蕩與實在之名視其為正當?這差不多是個悖論:你說他虛偽,是因其知污濁而隱藏,你說那隱藏的並不污濁,甚至美妙到可供炫耀,那虛偽豈不要換成謙遜了?  上述的虛偽固然不是美德,但畢竟留了一份美好的畏懼在頭上,而上述的坦蕩和實在,則無所畏懼到徹底不識了好歹。好與歹,豈可由實在引出?好與歹根本是心魂的詢問。難怪價值相對主義說怎麼都好,它是執實在而不思不悟,助人慾以坦然胡行。有了美好的畏懼在,虛偽則可望迷途知返,人便有了懺悔的可能。我有時設想,最不可救藥的虛偽什麼樣兒?比如說,有一天懺悔也不是因為看見了自己的污濁,而是追隨著時髦,受洗也不是為了信守神約,而是看它為一枚高雅的徽標,信仰呀愛願呀都跟把黑髮染黃一樣成了美容店的業務,那才真叫麻煩。  

三十二

  但愛願都是什麼呢?如何才算是愛願呢?愛願既然高於規則,它就不能再是規則。愛願既然是天啟,它就不能又是人說。比如,愛願之緊要的一條是愛他人,這分寸如何把握?就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一種可能的把握,但它也只說出了問題的一面,另一面——己之所欲,怎樣呢?務施於人嗎?你欲豐衣足食,務使別人也豐衣足食,你欲安居樂業,務使別人也安居樂業,這當然好。但是,你欲欺世盜名,也務使別人偷梁換柱嗎?你欲做偽證,也務使別人知法犯法嗎?顯見是不行,那是教人作惡呀。那麼,你欲捐資扶貧,你欲安貧樂道,你欲殺身成仁,這總不是惡了吧?那麼,別人也都得這樣嗎?你說不必。你甚至說,強迫捐資豈非掠奪?強使樂道,道將非道;強逼成仁,仁安在哉?如此說來,自掃門前雪吧,不如少管別人的事。人慾乘涼,我獨種樹,人慾出人頭地,我看平常是真,相安莫擾各行其是,豈不天下都樂?可是有個別人叫希特勒,他要打仗,還有幾個別人叫「四人幫」,他們要焚書坑儒,怎麼辦?你可能會說:這已經跑題了——倘其自己跟自己打,自己燒自己的書,請便,但你把仗打到別人頭上,那就違背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聖訓,故此一條聖訓已經把話說全。就算是這樣吧,那麼「勿施於人」要不要務施於人呢?要,是「勿施」之否定;不要,是否定了「勿施」。你說:還是獨善其身的好,但這是繞圈子,希特勒打來了,「四人幫」燒來了!你說:那正是因為是他們違背了聖訓呀?倘人人尊此訓而獨善,哪還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但他們要是壓根兒就不信你那聖訓呢?好了,不管你是指責他們的違背,還是遺憾於他們的不信,都說明這聖訓壓根兒就有務施於人的傾向。  

三十三

  怎麼回事?哪兒出了毛病?「務施」者,難免為他人所不欲,故當「勿施」;「勿施」者,又難免誤失了聖訓,故又當「務施」。那麼,「勿施」與「務施」的分寸誰來把握?魚與熊掌可否兼得?水與火,怎樣和諧共處,相得益彰?  但這是能由人說的嗎?人一說就是「務施」,就是「勿施」,或就是「誤失」,就又要掉進那個邏輯陷阱。  這事必由神說。人,必要從那不可更改的天賦事實(第一推動,或絕對開端)之中,從寂靜之中,大音無聲之中,諦聽天啟。  可是先生,你這就不是繞圈子嗎?你說你聽見了此般天啟,我還說我聽見了彼般天啟呢!這像不像把猴子扮成人,等他說人話?像不像把人扮成神,由他行天道?

三十四

  這怎麼辦?  這怎麼辦?  這怎麼辦?  要把這一節寫滿:這怎麼辦?  或要用一生來問:這怎麼辦?  人將聽見,那無窮之在莫不是:這怎麼辦,和這怎麼辦?  

三十五

  在邏輯的盲區,或人智的絕地,勿期圓滿。但你的問,是你的路。你的問,是有限鋪向無限的路,是神之無限對人之有限的召喚,是人之有限對神之無限的皈依。尼采有詩:「自從我放棄了尋找,我就學會了找到。」我的意見是:自從我學會了尋找,我就已經找到。  嘆息找不到而放棄尋找的,必都是想得到時空中的一處福地,但終於能夠滿足的是大熊貓和竹子,永遠不能不滿足的是人和人的精神;精神之路恰是在尋找之中呀。尋找著就是找到著,放棄了,就是沒找到。就比如,活著就是耗損,就是麻煩,徹底的節約和省事你說是什麼?但死也未必救得了這麻煩。宇宙本是一團無窮動啊,你逃得了和尚逃得了廟?天行健,生命的消息不息不止,那不是無窮動嗎?人在此動之中,人即此動之一環,你省得了什麼事?於人而言,無窮動豈不就是無窮地尋找?  問吧,勿以為問是虛幻,是虛誤。人是以語言的探問為生長,以語言的構築為存在的。從這樣不息的詢問之中才能聽見神說,從這樣代代相傳的言說之中,才能時時提醒著人回首生命的初始之地,回望那天賦事實(第一推動或絕對開端)所給定的人智絕地。或者說,回到寫作的零度,神說既是從那兒發出,必只能從那兒聽到。  (全文完)  《病隙碎筆——史鐵生人生筆記》,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2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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