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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精帖 印度禪與中國禪

冉雲華中國禪和印度禪包含了這麼幾個問題:第一,禪這字的概念本身。也就是,禪是指什麼來說的呢?第二,禪這種行為本是印度的宗教概念,它傳到中國來有它一定的發展歷史,因此涉及到宗教文化的演變問題。第三,禪作為外國概念和行為,到中國以後中國化了,中國化過程是怎麼一個過程?這三個問題是有關聯但又不同的。比如說吧,第一個問題,禪這個玩藝兒是古代的老東西,中國現在講現代化,搬出這老東西做什麼呢?告訴你,我們先不管禪實質是如何的,在歐美一些國家中許多經理人才每天都要打坐一陣,積累精力,然後便有能力處理經理事務。由此說來,古老的東西還沒有過期,若加以好好引用,對現代的工作生活會有很好的影響。第二個問題,大家都說禪,到底禪的發展過程如何?一般人不知道。因為這個過程太古老,而且其發展過程是經過一千多年的歷史,最後由印度禪發展到中國禪。這一千多年的歷史,中國人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呢?(因為)中國禪形成以後,大家通常叫的禪都是從第十世紀以後的說法,禪,從公元二世紀到九世紀的這一段變化一般地都說不清楚,因為那種禪法幾千年來已經不存在了。第三個問題,佛教本來是印度的宗教,印度文化的一部分。這個印度的文化以佛教的方式傳到中國社會裡來,在中國歷史上是第一個外國文化傳到中國並能在中國紮根、成長、開花、結果,這是非常不簡單的。在中國歷史上,我們有三次外國思想的浪潮:第一次浪潮是佛學,亦即佛教。學者們相信,佛教的傳來大約在公元第一世紀初期或前一世紀後期,這個還沒有人搞確切。佛教傳來,先在中國呆了三百年,根本不起作用。突然間到晉朝,西晉東晉之際即第四世紀的開始,中國發生很大的變亂,就是所謂五胡亂華,結果中國政權、文化重心南移。在那動亂的時代,佛教宗教突然間受人民的歡迎。那之後,又經過差不多三百年,佛教才真正引起中國變化。換句話說,以禪為例,從公元二世紀到公元十世紀的八百年時間,才完成並實現其中國化。外國思想在中國文化中的第二個浪潮是基督教文化。基督教在唐朝 就傳入中國,經元遞明直到現在一千多年。但信的人卻很少,比佛教差得多得多。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歷史上的中國人承認佛教是中國三大宗教之一,但三教之外還有基督教或回教,換句話說,那些宗教在深度和廣度上對中國產生的影響比佛教差得多。第三次是現代西方思想的浪潮。從五四運動起,中國接受西方的文化影響到現在差不多已經半個多世紀了。到現在達到什麼程度這不需要問,不需要答案。每個人回想一下如果接受西方文化成功了,現在就不必總講現代化這事了。而如今弄了一百年,還在講現代化,問題還是老問題。所以說我們接受西方文化到現在還是不成功的。大家反思一下或回顧一番,為什麼佛教能在中國生 根開花結果,為什麼隨著三種浪潮而來的其他幾種思想有的卻不能在中國生根開花結果,這是什麼道理呢?在這個背景下,我想談談禪從印度禪到中國禪的發展經過是一種很有意義的事情。中國所講的禪的「禪」字不是中國字。中國古代的「禪」字發音為「shan」。「禪」之所以發「chan」是從梵文來的。「禪」字在梵文經典中發音為Dhyāna [diana]意思是「靜慮」,即安靜地坐在那兒去思考。中國人無法解釋「靜慮」,於是乾脆把它解釋為「禪」字。dhyāna如何翻譯為「禪」字?因為早期佛教有兩種語言:一種語言是梵文,梵文「坐禪」這字為Dhyāna。還有一種語言是緬甸、泰國、印度的佛教語言。這字用英文拼為Jhana[chana]。中國「禪」字多半從Jhana翻譯成中文。坐禪這種行為不但不是中國的,也不是佛教的。遠在佛教以前,在印度這樣一個熱帶國家,人們常常喜歡坐下靜心冥思許多問題,因此,遠在佛教徒以前坐禪在印度已經很流行了。在外教中其名字不叫禪,而叫「瑜伽」,佛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年輕時是一位太子,享受各種榮華生活,但他總在問自己一個問題:人生在世,就這麼一輩子,你享受越大,你就越怕,人能過多長?這是一問;再問,為什麼好日子過不長?佛教常說:赤裸裸地來,赤裸裸地去,人生在世,從出生到死亡都是赤裸裸的,沒有帶任何東西。即使你有再多的錢財,再大的權勢,一埋就算完了,都是如此。用印度佛教來說把你一燒就什麼都沒有了。在世界上生活得越好就越糟糕,因為你生活得越好,你就越留戀這個社會,這個世界,你的習俗就越難奉守。於是佛陀就問一問題:人生是快樂的還是苦的呢?他得出一結論:人生是苦的,即使是快樂也是苦的化身。就拿錢來說吧,大家都愛錢,但一愛錢就想錢,一想錢,都去賺錢,弄錢,放在家裡怕被人偷,帶在身上怕丟了,死了也帶不走。這樣麻煩就來了。所以,按照佛教說法,有錢並不一定是好事。後來,他覺得人們都過不了生、老、病、死關,他要尋求解脫辦法,這太子雖已娶妻,並生有一「小太子」,卻毅然把家丟了,隻身一人跑到外面跟許多人學宗教。有一派叫「坐靜」。有一個教師專教坐靜,佛陀便向他學習。老師教了他一個打坐的方法,坐要把兩腿盤起來,還要盤得有姿式,身體要放鬆,手放在膝上,身子要坐直,不要用力,眼睛看著鼻子尖,鼻子對著口,口對著心,坐在這兒慢慢地靜下來。這裡面有很長的一套方法教你把外境干擾完全拋開,坐在那裡思慮一些更重要的人生問題。佛陀的這一套就是從外教里學來的一套坐禪的方法。在一本描寫佛陀生平的傳記性質的書《佛所行贊》中有幾段話:「太子問師說,師問阿羅蘭,云何為『方便』,究竟是何說,行何動凡行,弗應期即時,何故修此行?」大概意思是這樣:你給我講一講學瑜伽術究竟要學什麼?你打坐的地方能得到什麼成果?有什麼好處?為什麼要做這個事情?老師回答說:打坐,就是要你慢慢地冥想,參禪呀!參透了人生真理,你的煩惱就沒有了。印度人相信生死輪迴,這輩子死了,下輩子可以生活在天上做神。佛陀就說,做神沒有關係,關鍵是神能否超生死這一道關。老師說,那不能。(如果死後做神)那麼下一輩子就比這一輩子快樂一點兒,但脫生死還是不能的。佛陀就說,那我就不跟你學了,我學宗教的目的是要超越生死,可你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的這一套,只能增加我的快樂,而不能超越生死,我不幹。於是他又跑到另一個老師那裡,但沒有一個老師能回答如何擺脫生死的問題。後來,他自己跑到一樹下,在樹下打坐,思考:人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痛苦的根源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樣去超脫?如何得到解放?「解放」,古代印度叫「解脫」,Moksa即自由,即世界上一切條件都不能束縛你了,你成了一自由的靈魂。(「靈魂」是個錯字,因為佛教是不叫靈魂的,而是指一種境界,一個人一旦達到一種境界,就什麼都不在乎了。)於是他就慢慢地去學,並開始傳教。最著名的要數「八正道」,其含意是說你達到修鍊的那個程度要掌握四條真理,經八個步驟。世界上的一切現象都是痛苦的現象,快樂也只是痛苦的表現形式或是對痛苦的錯誤理解。你的快樂越重,將來痛苦的擔子越重。總之,為什麼解釋世界是痛苦的?最大的一個理由就是由於有一個「自我」,這是我自己:我有什麼享受,我有什麼成就,有什麼地位,……一切最後都說到「我」。說得通俗一點兒,就是拿「我」來做根據。什麼是「我」呢,我個人又是個什麼東西呢,按佛家分析有三種不同因素。第一種是我這個身子,這個人。而這個人是經常的變化呢,還是永久是這個樣子?拿自己說吧,當自己二十歲的時候,曾是滿頭黑髮,而現在成為一光頭老者,換句話說,「我」還是個不長久的,「我」在時時刻刻地變化,「我」自己永遠沒有一個固定的形象。第二個因素是「我」心裡覺得我就是我。佛問,感覺是哪兒來的?感覺要靠五官、要靠肉體來接受,五官對世界的觀察造成你的心理,但是心理的最大麻煩就是感情。你情緒好時,世界美麗光明;反之,一切都不像話。可見你的心理亦不是穩定的,一會兒好,一會兒壞,時而高興,時而悲哀。用現代的觀念講,自我可達到第三個因素,即從社會學關係上來講「我」。有人問:你是誰?我是我老伴的丈夫,我兒子的爸爸,我大學的教授,我爸爸的兒子等等。我可以這麼講。佛教認為這種解釋還不能證明你是你,因為你的存在要靠別人的存在才能證實。我現在是大學教授,人家一旦不要你了,你就失業了,你的教授就當不成了。用佛教的觀點來說人生一切享受都不是自己得來的,一切機會無論在物質上、心理上、社會上,都依賴別的條件。這些條件成熟時,你才說我在這會兒是我,但只就那麼一會兒。糟糕的是,一旦我們有肉體,有五官,有心思的時候,我們就錯誤地認為我是永久的,於是我要這個,我要那個,得到的越多就越覺得不夠,越不夠就越煩惱,得到了,我高興;得不到,我生氣。糟糕了,人生的一切都成了問題了。第一個因素就解釋為:世界上沒有一個永遠不變的自我。痛苦的原因在於每個人都感覺到有個自己,到頭來才發現並沒有一個一成不變的、永遠如一的「自己」。疑問的結果是自己不存在,現世的存在是一時一刻的,不是一個永遠的存在。為什麼呢?世界現象都是暫時的,沒有永遠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類此的生老病死,在佛法中叫「諸行無常」,一切都是不長久的,諸法就無我,諸行就無成。佛陀說:只有信佛法,人能入涅盤。「涅盤」原本不是中國字,是翻譯來的。梵文Nirvāna,其詞根nir有兩意:第一,把火焰吹滅,火焰指人的慾望;第二,有認為nir是一字,vāna又是一個字,意思是把「賊」殺了。「賊」指人的慾望,自己的「心」就是「賊」。把「火」吹滅,心中無火而不躁,就清靜了;把「賊」殺了,心中無賊就平安了,這就是宗教上的解脫,產生一切煩惱的問題都不存在了。這個不存在不是指事實的不存在,而是它們在你的心中構不成威脅。原來你曾痛苦萬狀,一達到這個境界,就知道世界就是這麼一回事,心中排除紛擾就安定下來了。即使有一個很漂亮的現象在你眼前出現,你心不亂,只微微地一笑;遭到糟糕的事情,你也不畏懼,亦報以微笑,心想世界上的事情,歸根結底,就是那麼一回事。那麼,這麼高的境界怎麼樣才能達到呢?佛陀指出了達此境界的八個步驟即八條道路。這八條道路通常歸為三類,中國佛教歸為三學:戒、定、慧。指人的行為必有道德上的約束,道德生活是佛教第一個基礎。為什麼道德生活是必須的呢?從佛家來講,道德生活有兩個方面:第一按佛家說法,一個人做了壞事情就要造孽,「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話亦是從佛經而來,就是說一個人做了一件事情就要面臨一定後果。中國有句話叫「理得心安」,也叫「心安理得」,是說做事合道理,心裡自然會安。「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不做虧心事就叫「理得」,「心安」就是半夜敲門心不驚,不怕。做事合理的話,心中就不內疚也不害怕。這是宗教說法。一般人說「心安理得」是知識論說法,是講心中平靜下來才能理解道理。雖然四個字一樣,但次序變一下其含意就不同了。戒,一般說,不殺生,不講假話,不喝酒,在性生活上要有規律。小到五戒,大到三百多戒,這樣做一方面保證未來無惡性的後果,一方面現在是幫助你心情平靜地做一些宗教上的事情。「定」,安定的「定」,很複雜,暫且不講。「慧」,諸法無我,諸行無常,涅盤清靜即智慧。你能得到世界現象的本質,你就達到智慧了。按照佛學講,智慧並不重要,「定」最重要。次序是:慧、戒、定。先要理解宗教,然後才能修行、打坐行經,達到境界。那是很微妙的,是佛教生活的最高境界。這是早期佛教的說法。後來佛教對知識分子影響大,知識分子講智慧。按照中國的說法,宗教生活包含有四個不同的境界。既然禪定這麼重要,那麼它是什麼意思呢?按印度佛教說法,「定」里包括三個項目:第一是「念」。印度佛教傳入中國後,其「念」相當於中國的「想」字,一個人開始打坐第一個條件是要思想,對一切加以分析,由自我開始。所以,「念」從概念上講,它教你分析,有內觀和外觀。內觀即觀察身體內部,不管你是否漂亮,通過內觀你可發現外界美好現象與丑現象本質上一致。一個女人向佛陀求婚遭拒絕,佛陀認為人體內部是一樣的骯髒東西,即使有美好的外表也是如此。外觀在某種程度上說,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是皮口袋。「內觀」與「外觀」的目的在於:內觀要破除執著。人之所以挖空心思計算別人,實是為自己,如果你發現自己實際上沒有什麼,自己不過是一時一刻地變化著的東西,也就沒有什麼可執著的了。外觀亦告訴人們世界上的事物沒有永久性。所以,坐禪的結果會使人對自己、對人、對事物的態度起一變化:對一切事物都不貪戀。人皆有貪心,只是程度上不同。去掉了貪的念頭,也就沒有了憤怒,憤怒是因想得到某種東西卻得不到而來的。中國有句話叫「因愛成仇」,一個男孩子追一個女孩子,如得不到,容易引起仇恨。越想越生氣,甚至想殺人。憤怒要去掉。你要不愛,不怒,這樣心地平和後,煩惱就會驅除。世上煩惱大半是貪愛、憤怒引起。所以,坐禪的第一件事是你要靜靜地想,細細地分析這個世界。分析清楚以後,貪念就會慢慢地驅除,自動地消掉。早期佛教說法叫作「正念」。第二個是「正禪」。講一套打坐的方法。通過兩套方法達到目的:一、自然性。坐禪的人要選擇一安靜地方,選擇一坐禪對象,就像我坐在這兒麥克風就是對象,我對著它慢慢地念。再一是呼吸的控制,再一是調心,就是心慢慢地安靜下來。然後坐下來,對概念做分析、檢查,檢查的方法就是觀察你自己:我現在知道我吸氣了,慢慢由呼吸動作從外觀進入到內觀,對自己加以透徹分析,最後是物、我兩忘。客觀世界沒有了,主觀世界亦沒有了,你忘記了主、客,拋開了主、客觀所帶來的麻煩,逐漸接近解脫,達到很高的境界,這就叫「正禪」。最後一個叫「正定」。梵文叫Samādhi,中文叫「三昧」,完全是一種打坐境界,達到了物我兩忘。從此看來,禪是一種宗教修行的方法。禪本身有一種目的性,要達到一種說不出的境界,歸根結底達到宗教上的解脫。坐禪是相當困難的,是有計劃、有步驟的,一步也不能亂。坐禪,按照印度來說,是要先坐在那,里,思考你自己,要經過四個不同的階段,這四個階段逐一經過,不能跳越。按此說法,印度禪是「漸修」:逐漸的,緩慢的。這只是一種宗教方法,以達一種目的。目的是宗教實踐,方法是戒、定、慧。印度早期佛教如此。印度的佛教有兩大不同派系:大乘及小乘。大乘與小乘不同的是,大乘既講慈悲也講智慧,慈悲是給人以同情,不僅自己解脫而且幫助別人解脫,有點兒社會主義的味道。小乘佛教中叫做「自了漢」,即自己了卻自己事而不管別人的事兒。「自作自受」,自己尋求自我解脫方法,而別人幫不了你的忙。這點是小乘與大乘很大的分別。小乘佛教很接近原始佛教,原始佛教開始於前六世紀,大乘佛教則開始於中國的漢代。大乘佛教與小乘佛教不同的地方很多,在坐禪這一點上,差別不大。小乘佛教那一套,大乘佛教全能接受,但加了一條,這一條非常重要,他們認為打坐是需要的,但打坐是要達到智慧的一個方法,只打坐而得不到智慧,就白坐了,這要不得。不要為打坐而坐,打坐都有一目的,達不到目的就不必去打坐。其重要性涉及到兩件事:其一,打坐達不到目的可以取消。這在小乘佛教中是不允許的;其二,打坐是為得到智慧。關於智慧,大乘有一絕對概念:一切皆空,即一切都不能自我存在,而是依物存在的。都是空的。從這簡單根源說,印度的禪可以總結為幾個結論:第一,禪法在印度有很長歷史。遠在佛教建立以前,禪法已在印度流行,佛法中的禪法是從外道而來,不是佛教的創見。第二,佛家的禪法與外道的禪法目的的不同:外道禪法目的是要轉生在天上,佛教禪目的在於證明所有的現象都不是永久的。換句話說,外道的禪是肯定性的,佛家的禪是否定性的,它把世界、生活,一切都否定了。第三,印度的禪法是很有系統的、規矩很嚴的方法,絕對不能亂了方寸。禪法中特彆強調要找一老師,否則用中國話說就是「走火入魔」。心裡亂了,神經就會分裂,甚至會導致精神病。所以坐禪這東西不是隨便玩的。這差不多就是印度佛學的經過,這是此講的第一部分。現在來談禪法傳到中國以後的變化。禪法傳到中國以後,分了兩個不同時期:第一可叫做過渡時期,即中國人開始理解印度的禪法;第二個時期叫做中國禪。先講第一個過渡時期。通常從公元二世紀或三世紀(不太明確)一直傳到公元七世紀。為什麼把此時期叫做過渡時期?主要是由於中國人對禪還沒有創見,只是學,邊學邊探索,還沒有達到成熟,還不能使它中國化。經過過渡時期到第七、八世紀,中國禪法成熟。禪法傳來大概在公元二世紀。當時有一西夷禪人叫安世高到中國來傳經。他把佛教中有關坐禪的方法第一次傳授給中國人。現在看來,他介紹的禪法,可能是早期小乘教的禪法,與大乘教不同。當時禪法有許多內容,其中之一是「數息關」。「息」古代當呼吸講。「數息」即數呼吸次數。第一,做禪要擺好姿勢,數息數目,慢慢地自然地呼吸起來,驅除雜亂,幫助你與外界隔離。講一小故事說明一問題:一對年輕夫婦婚後生活不和諧,年輕婦女找到老和尚討教,老和尚給她息怒丸,告訴她,吃不到一百粒就會變好。果真吃了沒有一百粒兩人不吵架了。年輕婦女問其中原因,老和尚答道:當你們吃藥時,葯在嘴裡就不能吵架了。其實這葯不過是檀香末加蜂蜜的混合物。所以說,佛教中有些方法比較迷信,但細想起來,其中也包含著不少道理。第二個是「相隨」。呼吸時講數目字,數到一定程度,心隨數目,不會亂想,於是就安定了。第三個是「止」。心裡不想外界煩擾,肉體雖在,但心不為外界所動,猶如靜止一般。第四是「觀」。心靜後對世界、對自我進行分析,慢慢明白世界是怎麼一回事。因此煩惱自然消除。以上是公元二世紀安世高介紹給中國人的最早的禪法。就是那四個字:數息、相隨、止、觀。到三世紀,中亞細亞又來了一和尚叫「法護」,他把大乘佛法傳到中國,中國開始由小乘佛法而進入大乘佛法。這佛法開始並不流行。禪法不是哲學,也非書面知識,禪法是要實幹的,實行的。因此,對禪或打坐缺乏文字說明,中國人還不大清楚。當時到底有幾個人把它們真正搞懂,還是個大問號。我也是個過來人,那時對外國知識興趣濃厚,翻看外國的書,字都認得,可就是不明白所說是什麼意思。佛經也經過了那麼一階段,一直忙於譯經。一直到五世紀。南北朝時期,佛教地位驟然在中國變得十分重要,有這麼幾個因素:第一,佛教所說人生是痛苦的,世界是無常的,這在平時聽來總覺玄乎,但一到天下大亂的時候,這些就都成真的了。早晨起來可能是家財萬貫,一場大戰一切全毀。人生無常在亂世是最能說服人的。所以,佛教對世界看法在魏晉南北朝時很流行,因為大家就是需要它來說明世界現象,來找尋解脫的辦法。第二個因素:當時是無政府狀態。「五胡亂華」,少數民族不滿儒教而信佛教(因為佛教亦是外來宗教,佛教得到保護),所以,佛教徒在物質生活、生命財產上也得到一些好處。但是,在這個時候,在公元五世紀到第七世紀,中國人經長期翻譯佛經後,並在外國人指導下,開始有人慢慢坐禪。這當中起了很大變化。有這幾個方面:第一,佛經數目,特別是有關坐禪的經典佛經比以前大為增加。過去是一、二本,而現在增至十幾本。這有什麼關係呢?關係很大。按照佛學來說,每人基礎不一,因此對佛教接受快慢不等。背景不一樣,需要不同。一本書沒有選擇,而十本書卻可以各取所需。所以說,中國人對坐禪有所選擇了,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第二個變化是:早期坐禪五師傅,據我考察,只有漢代一家傳了三代:老祖師爺、祖師爺、徒弟。但究竟是書傳了三代還是坐禪的方法傳了三代現在已無法搞清。到五世紀以後情況有了變化:中國禪開始重視師徒的傳承,並逐漸形成譜系。為什麼說師資重要呢?因為禪是一種實踐方法,每人根基不同,心理不同,因此需要一個老師,來鑒定你所達的程度,幫你選擇適於你的方法。開始坐禪,老師指導你如何呼吸等等。我自己也試過一次。在美國舊金山開一學術會議,我選擇了去禪院體驗生活。以前幾十年研究佛學卻從未去禪院生活過。禪院規矩很嚴,早四點起床,很快地洗漱,不能出聲,然後走入禪堂,抬起臂來,轉幾圈,開始坐禪。日本林地禪,禪法森嚴,身體若歪,就要挨打。大和尚肩上扛一棍子,專門監視坐禪的人。通過這次,我才知道坐禪還有這麼一整套方法:先來坐在那兒,鞋子一脫,腿盤起來,手壓在地上,坐舒服,然後向在你前方坐禪的人合十致敬,再向這面合十,四方拜道,拜好後才坐下打座。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只有一老和尚拿著棍子監督著。結果我感覺很沮喪:三天坐禪很不成功,唯一收穫就是挨了幾頓打,好在頭上還沒起包。講這些的道理在於說明坐禪中師傅很重要,你這人有何偏向?哪一種方法最易引你入境?都需因勢利導。比如一個人喜好紅色,坐禪時在面前放一塊紅色,使他高興,以便很快入境。若喜歡黑色不妨用黑色。喜歡到野外或喜歡在堂中都可以。師傅挑選最有效的方法幫你在初學階段進入境界,所以,坐禪必須拜師。第三點:中國人開始記筆記,筆記在於是經過了你的一番消化。小和尚看洋經看不懂,而看老和尚的筆記卻易懂,都是經過消化的,是把其原理用中國方式寫出來,賦予中國人的經驗、中國人的環境。佛經就是經過了那麼一個階段,它是消化了的、中國化了的東西。這一點很重要。通過這階段以後,可以不要佛經,可以直接用筆記做集子,這在中國那時也是一個經驗。第四點:坐禪分派。第六世紀和第七世紀,中國禪宗大概分四派:第一派為首的是僧仇,他是河南安陽一帶人,小乘禪法。這在隋朝為官方佛法,隋文帝在西安修「禪經寺」,召集一百多個和尚來宣傳此禪法。但歷史很滑稽,皇帝花那麼大氣力修建廟宇並大肆吹噓,結果這一派卻未傳下來。大概官方人一推薦,很多人都不願沾手;第二派禪法是後來的天台宗。它有一部關於坐禪的書《大乘止觀法門》。另一派是河南嵩山少林派——菩提達摩。第四個是苦行僧。在北方(今天的石家莊一帶)流行。這四派禪法爭鳴於七世紀,各有千秋。對後來最有影響的是菩提達摩這派禪法。這派禪法按可靠的資料說與後來大家所掌握的那一套完全不一樣。禪宗由菩提達摩起,一直到五祖弘忍是一段。由五祖弘忍到神會是另一段,後從馬祖到五家七宗又是另一段。這三段幾乎沒有聯繫。日本學者用可靠的資料證明三段的聯繫淡漠。不管如何,達摩這一宗在後來很重要。從某方面講,達摩是傳統性的,它所傳禪法簡單說來是「理行二入」;要進入佛法大門,一靠理解佛學,二靠行為。理即道理,「理入」即從理論上入手。一般人只注意到後期禪所說四句話:「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很少人重視菩提達摩所說:「坐禪總需見本性。」它強調坐禪終究要見性,即發現自己的佛性及本性。這一點很重要。後來禪宗「見性成佛」就是由此出。胡適曾說「見性成佛」是慧能發現,我看這話有問題,因為達摩書中已講到坐禪總需見性。達摩以後(達摩是一祖),二祖是慧可,三祖是僧璨,歷史土對這三者的記載模糊,而且多矛盾。由四祖道信和五祖弘忍在湖北黃梅縣雙峰山開禪院,收五百至一千信徒,這在歷史上是一大事。坐禪由個人的行動變成了集體行動,逐漸形成團體。於是,在禪法的理解上,傳授方法上,都有了很大變化。由於組織者都不懂梵文,完全按中國傳統思想來解釋佛學,結果佛學十分流行。到隋朝,先前的禪法已行不通,唐朝皇帝把湖北這一派禪法弄到長安來。這派就在長安立足。唐有兩京,長安與洛陽,結果禪法由長安傳到洛陽並由洛陽傳到嵩山,這就形成了後來的宗派——禪宗。但早期禪宗大師們多行動而不講理論,一直到八世紀。開元天寶時,禪宗形成南北之爭,當時北宗掌權,南宗便說北宗是假的。可見和尚並非一切皆空,他們也鬧宗派主義而且相當厲害呢!北宗禪法被南宗指責為非真傳。那麼北宗禪法到底是什麼呢?大致來說它是傳統式的印度禪法。印度禪主張靜心與漸悟,而禪宗則講頓悟、走捷徑,這就有些中國禪的味道了。前面講過,在印度只有大乘佛教說打坐,若達不到目的就是沒用,但從來沒說過不用打坐。神會是第一個開始用極端語言反對坐禪的人。《六祖壇經》中講:「我此法門,以定慧為本」,「定慧不分」,「定慧一體」。在印度佛中,定是講一種方法,而慧則是目的。所以,定慧有方法與目的上的區別。而禪宗則認為定、慧是一個東西沒有分別,定是慧之體,慧是定之用,用中國的體、用來解釋。又說自己這派禪法,既不教人坐,也不教人應,行走坐卧,什麼樣情況下都可以入禪。不主張坐「死禪」。胡適稱這是一場革命,是中國把印度程序森嚴的禪法一棍子打倒,徹底推翻而直接行動。所以在八世紀,印度的禪法起碼在中國禪宗這一派被正式打倒了。打倒破壞是一件易事,但破壞以後怎麼辦?中國近代歷史上每次改革都是舊的被破除掉了,而新的卻建立不起來。佛教徒們用一套完全中國式的方法來取代被打倒的印度佛法。這方法經過二百多年,到八、九世紀,慢慢成熟。純粹的中國禪形成了,有許多地方與印度禪相反。第一,不打坐,前面所講「數息」、「相隨」等都不要,另來一套。首先是直接的教育。禪既然是一種行動,就不必下大功夫讀經,越讀離佛越遠。禪宗關於學道有兩句話,一是「騎驢行驢」,光知道書本上東西還未找到宗教真諦;一是「騎驢遊行」,到了目的地不下來。這種人是書獃子,光講理論不去實踐。這種人是「騎驢到站,不下驢背」。禪宗講求直接行動。如小和尚問老和尚:你天天給我們講佛法,佛到底是什麼人啊?老和尚說自己年高耳聾,叫小和尚走近,突然抓住小和尚鼻子使勁地扭。小和尚很誠實,雖然痛還是說不懂。老和尚大罵小和尚,叫他馬上滾出去。小和尚最終莫明其妙。另外一和尚說道:在宗教問題上,你不必問佛是誰,你首先要知道你是誰。你有你的問題。現在的人都問佛是誰,而不問自己是誰。這是一種直接的方法。我用過多次,每次碰到調皮搗蛋的學生先給他講這故事,然後讓他坐近,他便跑了。禪宗第二辦法是「不說破」。真理簡單,但體驗困難。所以有人問問題,最好不要講清楚,否則他就不去想了。當有人問問題時,禪宗和尚喜歡打啞謎,你問東,他答西。他要你自己動腦筋,動了腦筋後才能懂,懂後才能解決問題。禪宗有一小故事是關於「不說破」的間接教學法的。唐代有一人偷富濟貧,從未被抓住過。兒子要他教如何偷東西不被人抓住。他便帶兒子去一大戶人家,在其門旁教兒子挖洞,挖好後讓兒子爬進去。當兒子鑽進去後,他用大石頭堵住洞口,大喊捉賊。兒子嚇慌了,心想老頭子大概瘋了,慌忙用破椅子把窗砸開,跳窗而逃,別人在後追趕,跑到一水井前,用石頭往井裡一投,發出響聲,製造假象,終於脫逃。父親回到家對兒子說:你已經畢業了。做賊有一原則:不能被人捉住。這是不可教的,這就要你見機而為,只要不被捉住,用什麼方法都可以。我們看一看:父親教兒子了嗎?當然是教了,他教兒子如何打洞。但最重要的,關於如何不被捉住卻一句也沒教,這就是不直接講授,而把你放在一個環境里,強迫你自己找出一條路,這就是不說破的辦法。再一種是「將一軍」的方法,主要指反問的方法。小和尚問老和尚:到底有沒有真理?老和尚狠狠地打他耳光,問他通(痛)不通。小和尚答道:通,也不通。通:是因為我是一個人,有神經。打一耳光怎能不通;說不通,是因為你是我老師,你的德行令人尊敬,你打我,我沒有報復的想法,在這點上我不通。老和尚說:你什麼都懂了,幹嗎還來問我?!這就是宗教的另一種方法。宗教解脫並非拋開客觀事物,而是客觀在主觀中不引起一般效果。老和尚之所以反問小和尚,是要將他一軍,讓他自己去發現真理。佛教中還有用旅行的辦法。也許在旅途中以前所不懂的東西會豁然開朗。有這麼一個故事:一年輕人背了一包袱錢跟一和尚學法。和尚要求他一切聽從指揮。一天過渡口,和尚對青年說,道在桅杆梢頭,你爬上去就能得道。小青年把錢袋放下,剛剛爬到竿頂,船就到岸了。老和尚說:你總算把包袱放下了!於是他把包袱背走了。包袱放下了,意味著小青年得道了。中國禪還有許多東西。可以歸結為這幾個特點。到最後一點,我還要附帶說幾句話。印度禪法系統很複雜,有組織性。中國人也有給佛經寫過書抄,作過筆記的,但看的人很少。禪宗和尚很少念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這種說法出於老和尚語錄中。語錄亦是中國文化特點之一。西洋哲學中,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大哲學家著作都是大卷本的、邏輯性很強的著作。而中國不同,中國古代《論語》(用現在話說就是《孔夫子語錄》)是語錄體的。中古時,印度人寫《大智度論》一百卷,《般若經》六百卷,禪宗「馬祖」是語錄,臨濟禪是語錄,雪峰禪是語錄……語錄體作用很大。可見,中國傳統最有效的表達方式是語錄,禪宗語錄很複雜,很有趣味,但沒有系統。這是中國禪的一個特點。講到這兒,我想我們可以做個結論:禪到中國經過了不同階段,在古代是翻譯印度的禪經,到了五世紀,禪經翻譯數目增加,師傅的作用日漸重要,在傳播中逐步建立譜系,而且禪宗不但有外國人的譯經,而且有中國人對外經所做的筆記,這些筆記是中國禪之先驅。自從有用中文寫出的關於作禪的方法及意義,中國人就很少念外國經,到了八世紀,禪宗中國化,把印度的那套有系統的、逐步的、漸進的方法完全拋棄,用中國最需要的、最簡單的、最直接的、不正規的方法來解釋作禪的方法和作為尋求真理的鑰匙。在某一點上說,禪宗只能在中國發展而不能在其他任何國家發展。為什麼呢?大家知道印度和尚是很有架子的,坐禪時擺出一副威儀,一步都不能亂,而中國禪呢?罵人,捏鼻子,說髒話,這在印度是要犯戒律的。中國禪受莊子影響很大,它採用莊子那種優美、滑稽、毫不拘束的形式,在表達形式上是語錄體代替了佛經,語錄使一些奇怪的話變成了非常重要的思想和行動。禪完全中國化。自從十世紀禪徹底中國化以後,印度禪一掃而光。我們一千年來所一直傳播的就是中國禪法。最後說一下,佛法尤其是中國的禪宗為什麼能在中國的土地上生根、開花、結果,變成巨流?在某種程度上說,中國的佛法,百分之九十是禪宗,包括台灣、馬來西亞、香港、新加坡,大部分禪宗和尚都是他們傳授的。為什麼它能形成如此巨大的力量把別的宗派擠跑?禪在中國化中有幾件事情要特別注意。第一,禪宗發展是自然的。禪中國化過程經過一千年時間,有一段吸收消化過程,不像別的宗教帶有強制性,在很短的時間內不能被消化,生吞活剝不能為中國人普遍接受。第二,禪宗和尚作了一件很大的好事:不主張念經,而主張實幹。既然念經不能解決問題,那麼它就是沒用的。近一百年來,大家介紹西洋思想有一缺點:念經人多,做事人少。念經人不干事,作事人不念經,也沒有一人把消化了的東西介紹給不念經的人。比如買進一台機械,光念經是開不動的。一切哲學思想就在於刺激你,鼓起你的幹勁。過去如此,現在亦如此。我們有一個毛病就是念經人太多,做事人太少。而禪宗是念經人不多,做事人很多,於是就成功了。再說一點,禪宗中國化有一特點:各取所需,淘汰其餘。印度傳來的佛經不下千卷,萬卷,有幾千種,不但普通人念不懂,連老和尚有許多也不能讀懂。我一生碰到過和尚有六十萬人,只有三、四個自稱飽讀佛經,一般和尚只念一本、二本,而禪院的和尚一本都不念!只要有一句話能解決問題,他們就以之實踐下去。因此,接受外國思想不能盲目接受,而應該明白你自己最需要什麼,找到你最有用的、最受啟發性的東西,把它拿來進行實踐,並不斷深刻化,系統化,解決你的問題。這也是中國佛學的一個特點,即選擇性。這並非說佛教中國化過程完全是選擇性的,亦有綜合性在內。一般來說,中國佛教哲學是通過綜合性來達到建立系統,實踐中的佛學是通過選擇性的,禪宗是實踐性的,因此是選擇性的。再說一點,禪宗在中國的成功,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沒有起破壞或鉗製作用。中國講的佛法,在道家莊子那裡有,在儒家那裡也有一點兒。因此,禪宗對中國古代文化傳統亦吸收其精華,也是選擇性的,能採用的就採用,不用的,擺在那兒,也不把它燒掉。最後,禪宗在中國化過程中非常注重實踐。一個人,要相信真理,真理唯一標準:看它是否能在實際生活中解決問題。禪宗正是抓住了這一點。他不重印度所講的繁瑣的一套,而看在實際中能否解決問題,只要能解決問題,什麼辦法都可以。從印度禪到中國禪轉變的過程,佛法中國化過程中,我想我們能吸收許多很有益的經驗,這對中國搞現代化,如何吸收外來文化,而又保持住自己的文化能提供一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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