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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夢嘉:說文解字

說朋道友

煙雨樓台

東西南北

一孔之見

「婚」之芻議

閑話「旅遊」

犬在哭嗎

象的想像

漸入空濛

奔走之間

傳杯弄盞

逾年曆歲

問羊知馬

「法」的淵源

「和」的樂章

「棄」字邇言

「松」字之維

七夕話「愛」

兵之強兮

「廣」字縱橫

「微」的情境

公聽並觀

說朋道友

徐夢嘉

  《說朋道友》是作家三毛的一篇雜文題目,藉此作文字學上的說「朋」道「友」。

  「朋」在許慎《說文解字》中判定為「鳳」的古字,古音亦同。傳說鳳高翔時有多達萬計的鳥兒追隨,故「朋」又假借表示群鳥聚在一起的情形。先秦《山海經》已云:「有鳥焉,群居而朋飛」,朋飛就是群飛。

  其實《說文解字》的「朋」之釋為衍繹義,朋字初義是一種貨幣衡量單位。

  「朋」最早見於古老的甲骨文。殷商時期,水陸交通都不便,海里的貝殼在中原地區很稀罕。誰得到王賞賜的貝殼,便是極大的榮譽,往往要鑄造彝器紀念,可見當時貝殼的貴重。因此,先人自然想到把貝殼串起當貨幣,五枚為一掛,兩掛為一朋,甲文「朋」就是兩掛串貝的狀形(圖一)。在青銅器銘文中常常可以見到「貝五朋」的提法;《詩經·小雅》有「既見君子,錫(賜)我百朋」的句子;《周易》卦辭中指朋為貨幣的句子更多。古人還以十朋之龜與連城之璧並立形容物品的珍貴。

  我考訂了「朋」的衍繹過程,金文朋有兩掛貝殼上加五的字形(圖二),表示「五枚為一掛」。戰國古文字還有置「人」的(圖三)即人持「朋」,此「朋」形已如「鳳鳥朋」,絢麗的串貝如鳥之美羽。迨小篆字形時,完全幻化為一隻展翅的鳳鳥(圖四)。《段注》亦云及朋字小篆:「像其(鳳鳥)首及羽翼」。

  周代以降,文人紛紛開班辦校,授業解惑,「設庠序以化於邑」。前來求學的學生們之間如何稱呼呢?於是有串貝對等與鳳鳥群聚雙義的「朋」勝出,成為這種學生關係之稱謂。孔子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句中的這個「朋」就指「同學」。

  值得一提的是,取左右對等的貝殼「朋」這種並列關係象徵「朋友」間相處之道。古人意匠經營的造字用字法,將「朋」從貨幣嬗變到「朋友」的字義,除掇「兩掛貝殼」的相等關係外,我認為,還有取其有價之義,升華至朋之誼的難能可貴。

  漢代隸變後,「貝殼朋」與「鳳鳥朋」殊途同歸為「二肉朋」,這裡肉與月亮之月為同形異源,乃至舊時分肉、月部首的字典誤把朋放入月部。「肉」指肉身,二「肉」相挨,指兩人關係緊密。比較「貝殼朋」與「鳳鳥朋,形義直接的「二肉朋」則缺少了些許抽象思維與浪漫色彩。

  「友」的甲文是兩人見面同時伸出的右手形,手掌微展,以示手裡無「兇器」(圖五),友善相「握」。可以想像我們的先民,如果是彼此友好遇見時,也有像今天一樣用「握手」來表示的禮儀。

  另,友之構形是兩隻右手共同協調地伸向一個方向,表示「友」的本義是援手相助。

  不管是「握手」還是「援手」,友字所表達的意思都是人與人之間互相信任、幫助和愛護,以及雙方誼切苔岑的交情,蘊含了中華民族崇尚和諧友善的傳統美德。

  說朋道友。《周易》里就有「君子以朋友講習」的說法,古時說的朋友,含同學和友人兩個概念。《禮記》云:「同門曰朋,同志曰友」。「同門」就是孔老夫子言及的朋,指在同一個老師門下學習的人;「同志」是志趣相投的人。現在「朋、友」兩字皆系古時「友」一個字的意思了。

  祖先創造了朱弦疏越,淡極知艷的「朋友」這兩字與一詞,自古洎今,每個人都可終身品讀和受用的。援引三毛《說朋道友》中的一段話權作本文結束:

「朋友這種關係,最美在於錦上添花,熱熱鬧鬧慶喜事,花好月更圓。朋友之最可貴,貴在雪中送炭,不必對方開口急急自動相助。朋友中之極品,便如好茶,淡而不澀,清香但不撲鼻,緩緩飄來,細水長流。」

2013-8-12 夜光杯

煙雨樓台

徐夢嘉

  唐代詩人杜牧的千古絕唱「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呈現了江南春天煙雨迷濛中若隱若現的樓台景緻,滲糅了歲月滄桑,令人心醉,引人遐想。隻身彳亍在晦澀艱深的古文字領域,此刻我走進的則是被歷史煙雨瀰漫著的「樓台」二字……

  樓的先文「婁」,繁體作婁。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字。

  甲文婁是女人頭頂藤竹做的簍子,兩手持之的狀形(圖一)。宛如朝鮮族婦女代代傳承善於頭頂瓦瓮、包袱等走路的民俗寫照。「頭頂物」的婁自然有高起重疊之意。含婁此義的如嶁、僂、塿等字。

  高出重疊的「婁」與木配,表示此「樓」屬木結構。《說文解字》:「樓,重屋也。」重屋實指兩重屋頂,不是嚴格意義的樓房。先秦典籍中的「樓」,大多是城台上的建築,非地面所起之樓。秦漢之際,地面兩層以上建築多稱「閣」,鮮稱「樓」。「兩層以上建築」為樓的後義。

  順語,漢魏時期,青漆粉飾的華麗樓宇稱「青樓」,其並作為豪門高戶的代稱,《晉書·麹允傳》有「南開朱門,北望青樓」的名句。「青樓富家女」即「千金小姐」。由於華麗的樓宇與艷麗奢華的生活往往有關係,漸漸青樓的詞意發生了偏指,唐以降專指煙花之地,稱妓院為「青樓」了。

  與婁搭檔字義大相徑庭的字,先文都是「婁」。高起重疊的「樓」等如此,婁的其他意涵組成的新字,其中的「婁」也不是歷來界定的僅作為形聲字聲部。

  小篆婁之構形已訛變,《說文》:「婁,空也。從母、中、女。」有解為中年「母」腹空不能孕,非也。婁(簍)子自然有空意。婁的編織義,加糸、金為「縷、鏤」便更明晰。褸,衣之破如「婁」之孔,衣衫襤褸也。

  母系社會後,處於男尊女卑時代,古漢字中的不少字是「捕獲與制伏」女人的,在今天的一些正體字形里仍有印記。「妥」與「奴」,字形都是用手(又、爫)抓女子,使之妥協為奴。金文的「婁」與要(腰)同形,並有新解,指他人之雙手在搶摟女人(圖二)。

  三國《三體石經》文字的「婁」旁有四短斜線(圖三),我稔究其因,此乃被搶女由於恐懼而周身顫抖的「動勢線」。

  搶奪女人的婁,亦是摟的先文,不斷地搶人就是屢;而「數」即手持棍杖清點連續捕獲的俘虜數目。嗟夫! 久遠的劌目怵心之景歷歷在「婁」。

  樓台的台繁體作「臺」。

  小篆「臺」(圖四)的士(之)為建築飾物或登臺的「足」,「口、冂」屬高字省,意為高之臺,「至」指人們紛至沓來登「臺」欲觀四方。

  「台」是一簡對多繁的字,歸繁時要分別釐清:

  1.臺指高平的建築物,像「臺」的井台、窗檯、燈台、舞台,量詞的一台戲等,都用繁形「臺」。

  2.傢具的檯子,台作「檯」。

  3.颱風,台作「颱」。

  4.敬詞「兄台、台鑒、台啟、台端」等;地名「台州」等;古星座名「三台星」;官名的「三台」(尚書、御史、謁者總稱),這些「台」無繁形。遺憾的是,近幾十年來上海辭書出版社的數版《辭海》竟始終完全錯誤地在此「簡台」後加「(臺)」,表示歸繁時寫「臺」(《現代漢語小詞典》等也錯)。而老版《辭海》《辭源》到小小的《新華字典》等字辭典都沒有此誤。

  台灣的「台」繁體應為「臺」,這是水上的臺。使用繁體字的台灣地區,舊時也一直用臺,現在台、臺皆用,但在莊重場合、正確歸繁時仍必須用臺。

煙雨樓台,我撥開繚繞煙霧與繽紛細雨,試圖窺探「樓台」真容。在瑰美的中華漢字園裡,又有多少還在迷濛煙雨中的文字「樓台」,等待我們和後人瞻仰登臨呢?

2013-9-9 夜光杯

東西南北

徐夢嘉

  

  談「東西南北」四字。

  東,主要有表示方位及包裹兩說。

  「方位」作日木組合,日從東面的樹木間升起。金文始有此日升「東」。

  而甲文的東,指套綁在棍子上裝滿物品兩頭紮緊的口袋,(圖一)橐之先文。扎一頭的有底口袋為囊。古代交通不便,先人如出門辦事,就要早去早回,旭日東升時負「包裹東」上路,包裹東借指方位東。

  另有燈籠說,甲文東像竹木編的篝籠形,這種篝籠可以籠火照明,也可作為容器負物,是籠的先文。晚上點燃的燈籠會使人想到東方初生的太陽,故籠之東借為方位東。

  西,《說文解字》釋西為「鳥在巢上,日在西而鳥棲」。傍晚鳥回巢是日在西方之時,故指西方。金文與甲文「鳥巢」近似,唯巢中露出鳥頭更能表明鳥已入巢。又有觀點認為西的甲金文形象是裝滿鹽的鹽罐(圖二),與鹵同源;還有學者識定西為人之腦袋與汲水陶罐的。

  分析了東西兩字後,還要解讀為何「物」稱為東西,不稱南北。

  廣東某倡導「拼音文字」的古文字學教授著述:「(東西)何以竟用來表示方向,乃至合二而一,成為可以買賣吃喝的『東西』?這完全是同音假借的關係。沒有表示方向的 『東』和『西』,就借表示布袋和鳥巢(腦袋)的同音字『東』和『西』來用一下。至於表示物品的『東西』,那純粹的記個音罷了」。這些觀點就像他不清楚正體「朋」的寫法是表示肉身的二肉(與月亮的月同形異源,見本欄今年八月十二日拙文《說朋道友》)親密相挨,認為正體「雙月為朋的道理誰也講不清」,「恐怕瞪眼瞪十年也無濟於事」一樣。

  中華文字的奧義之一,即古人絕不會無厘頭地造字與用字的。淺嘗轍止的研究,粗糙武斷情緒化的定論自然都「無濟於事」。東西兩字暗含方向;「物」稱「東西」,由來已久,只是眾說紛紜,但絕不是「純粹的記個音罷了」。

  1.古代通常把東西南北中與金木水火土相配。代表木的東,金的西聯成的「東西」一詞,是我們通常對物體的總稱。

  宋朝朱熹去會他的朋友盛溫和,正巧盛提籃上街說要去「買東西」了 ,朱熹便問他:「難道不買南北?」,盛溫和答道:「東方屬木,西方屬金,凡屬木類、金類的我這個籃子就裝得;南方屬火,北方屬水。火類、水類我這個籃子就裝不得。所以只能買東西,不能買南北」。

  2.唐長安著名的東市西市兩大商品市場 。而事實上「東西市」為交易之所,起源於漢代。《漢書·食貨志》載:「更名長安東西市令」。但「東西市」與物的「東西」間聯繫,漢唐均無文獻記載。

  3.源起歷史上商賈輻輳,買賣東西最多東京洛陽,西京長安兩城。

  4.源出東西走向的絲綢之路。

  5.浙江有學者結合相關歷史文化,特別是對四川東部鹽業史的研究成果與當地近年大量出土的鹽罐分析後,認為東和西的本義分別是「糧袋」和「鹽罐」,代指糧鹽。「交換東西」就是用楚國的大米交換巴國的食鹽。兩者最後成為指代一切物事的泛指詞。我考據「東西」,支持此說,東和西這意義衍變完全在先人原發思維和換喻思維的框架內運行而出。同時物體東西特指中華地域之東的楚國糧袋,西的巴國鹽罐,因此又「巧妙」地成方位東與西的用字。

  南,象形,本義是鍾鎛之類的打擊樂器。甲骨文字作(圖三)。此類樂器出於南方,在中原很有名,見到鍾鎛就想到南方,就像今天談到茅台酒就會想到貴州省,「品牌效應」這也是古代造用字的一個「潛規則」。

  北,「背」的古字,甲文構形如背對著背的兩人(圖四)。兩人相背為北。另有站立之人身影朝北之說,但證據虛懸。

在中華漢字型檔的東西南北,到處是我們需要提取的文化「糧鹽」。

2013-10-7 夜光杯

一孔之見

徐夢嘉

  一孔之見:從一個小窟窿里所看到的,比喻狹隘片面的見解。語出西漢桓寬《鹽鐵論·相刺》:「持規而非矩,執准而非繩,通一孔,曉一理,而不知權衡。」

  拙文就 「一孔之見」的「孔」談談芻蕘之見。

  查普通字典,「孔」主要有四種解釋:

  1.小洞,窟窿:孔穴,孔眼,孔洞。

  2.很:孔急,孔武有力。

  3.量詞,用於窯洞:一孔土窯。

  4.姓。

  從表面看,孔字的基本四義中前兩義似乎毫無關聯,其實是有關聯的,只要了解構字理據便可知曉。

  孔與乳同源,甲骨文字形是跪坐母親懷抱嬰兒的哺乳圖(圖一)。字中子像小兒在襁褓中露有身、臂膀,並兩足伸雙手張口吮吸的樣子。母親胸前一點為乳房示意,甲文的奶字即乃,以殷商時代的「事業線」抽象精準地一筆畫出女子側視雙乳形(圖二),金文孔的「事業線」作半圓弧線當為一乳側視,減省了母之手(圖三)。

  現在可以解讀孔字了。

  1.乳有孔,孔的孔穴,孔眼、孔洞之義恰恰源於甲文初誼。有些學者不了解,認為孔字衍生為窟窿的字義,最早頂多追溯到戰國時代,應與造字原意無關,可能是與「空」字發音接近而「借用」產生的新字義。

  2.吮吸需用力,孔有表示程度加深的很、甚、非常之義,孔又是古漢語的程度副詞。有此褒義的副詞孔字出現在古漢語以及名字當中頻率較高。常常與嘉、吉、明這些「吉字」搭檔,如清顧麟士的佳聯「明德孔嘉吉慶長久,和氣所含福祿光昌」等。名字中有名亮(如諸葛亮)字孔明(很亮)的,而古人為祈得子女的名與字,名嘉字子孔的不少。這些名與字相應現象,對於我們今天字詞的訓詁也有啟迪作用。

  3.孔字本義還有茁壯之象,吃奶的孩子自然茁壯成長。與孔組合的字大都有「孔」的此義。孔加口構成的「吼」,可見聲音很大;孔加「犭」成犼,犼即「望天吼」,華表上蹲的猛獸便是。望天吼在先人心目中,就是一種威武、雄強的靈獸。

  4.母子哺乳的「孔」,同時也是溫馨美好的得子、親子與佑子圖。故孔字亦含護佑字義。

  小篆文則將金文的「乳線」與子分離(圖四),隸變後楷體寫成從子、乚的「孔」,至此孔的哺乳形象變得潛蹤隱跡了。

  筆者感到在孔字本義構成字理上有兩處郢書燕說需要糾正。

  1.孔字的「孔洞」義。但有觀點認為所指是嬰兒頭頂的囟門,因為嬰兒出生後有一段時間頭頂的囟門呈未閉合狀。但客觀是,該處有孔隙僅是就頭蓋骨而言的,不可能從幼兒的頭頂看到「孔隙」。

  2.孔字的「茁壯之象」。但有觀點認為,金文孔之「子」頭部旁的一道弧線,是指「幼子扎束成辮的頭髮」,引申為茁壯的富有生命力的孔之義。古人認為頭髮是父母和上天所賜,不能輕易剪除,並以不同的髮型代表人生不同的成長階段,如古代男子的成年標誌,是把髮辮在頭上盤成圈。但嬰兒頭髮稀短,未到可以很好地束髮時期。

  在古文字的研究領域,學院派的研究者注重典藉資料,可惜往往不屑亦做不到將自己「高深」的思想認識「拉低」,與「文化程度欠高」的先民在造字時「平俗」的原發思維銜接,而此種進入角色的銜接實在是大學問大智慧;草根型研究者懂得接地氣,但擿埴冥行,他們的研究常常缺乏科學的學術理論有效支撐。這兩種狀況都容易導致一孔之見或舛訛之見的研究結果。

  筆者學殖瘠茫,仍當悉力在研究中雙管齊下,從一孔到多孔全方位地去見識漢字的廬山真容,挖掘這「活化石」里蘊含的豐富歷史人文信息與美的構成元素,為中華漢字的正確傳承略盡綿力。

  嗟夫!字海無涯,青燈有味。勾稽爬梳,深探理窟。困心衡慮,亹亹求索。

2013-12-30 夜光杯

「婚」之芻議

徐夢嘉

  馬年將至,春節期間也是結婚「旺季」,本文作「婚」字的芻議。

  甲文無婚字,有觀點認為聽聞的「聞」(古同音)借作婚用,但證據虛懸。

  其實婚的先文是昏(異體「昬」)。昏從氏,氏與氐同源。甲文氏像種子萌芽形(圖一.1),核狀圈形為種子,長芽之種子當然在土下。由於氏借為姓氏之氏,根柢之意的氏,金文在氏的根端加一短橫示意(圖一.2),漢字隸變楷化後橫畫成點作「氐」。因此與氏、氐有關的字大多有「下方位之義」如底、低等。氒(jué),古同「橛」,意為打入地下的木樁。而日與氏組合的甲文昏字(圖二),日部又實實在在地置放下面,昭示太陽下沉,黃昏到了。

  婚字從女從昏。漢代《白虎通義·嫁娶》:「婚者,昏時行禮,故曰婚。」古代婚禮習俗,女子出嫁要在黃昏(也指晚上)時。古人娶妻,婚禮是在黃昏時進行,在太陽的餘輝與隱隱月色中,於陽往陰來的陰陽交替時完成婚姻大事,是吉祥的,幸福的。女和昏聯合起來表示「女人(新娘)在黃昏時離開娘家上路了,出嫁來到自己新的家(夫君家)」。不過,這些切入陰陽學的「婚說」,當是婚的「老字新義」。

  婚的「老義」應是女子被「搶婚」。上古母系社會到父系社會的過渡時期,男人要「奪權」,取代婦女的主導地位,採用了多種蠻橫手段,其中就有在黃昏時掠搶女子,強行結婚的做法。乘昏夜去搶人,出其不意一舉拿下,得手率高,自然又震懾了女人。

  幸福「婚」的源頭是苦難的「被婚」,是我們不願意看到的,但史實如此。有必要再分析幾個與婚有關的字,印證上古時期的「婚」是被「搶」的。

  娶,取為娶的先文,從手從耳,會意抓到戰俘割下其耳記數。《周禮》有「獲者取左耳」的記載。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的《詩經》則有「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的詩句,是時,已要靠媒人娶妻了。但以割耳取加跪著女的「娶」,甲文作(圖三),演繹到正體字,字中仍保留了明晃晃的「搶」。

  「妻」的甲文,有兩說:一,其形如女子用手梳理頭髮。二,女子髮辮被男人之手一把抓住,搶妻為婚也。其實,「妻」唯美的梳理頭髮與「婚」吉祥的黃昏出嫁一樣都是後義。

  女人被搶婚到「夫家」成為「妻子」,就是「捿」(從扌從妻,古同棲),是「棲身任所從」的「捿」了。此時心中滿是怨恐與痛苦的「妻」,可用從忄、妻的「悽」(同凄)描述,並且組成了悲情系列的凄慘、凄涼、凄惻、凄楚、凄愴、凄怨、凄厲、凄婉、凄愴、凄惶等詞。

  婚姻兩字常聯用,姻之初文「因」,從大從囗,即人睡在席上,加女作姻,指被搶「新娘」住「婿家」。《詩經·我行其野》:「昏姻之故,言就爾居。……昏姻之故,言就爾宿。」意思是女方泣訴男方搶她來「成婚」,她只能來居宿。

  父系社會以降,黃昏時搶婚式微,真正的娶妻婚禮遂成流風。由於婚嫁是人生大喜事,「婚」字被睿智地賦予正面新解,寄託了先人美好的心愿。《禮記·昏義》就婚禮的行儀程式作了詳細介紹,提出「昏禮者,禮之本也」之灼識。可見古人對婚禮的慎重,對我們結合「婚」等漢字,研究古代婚姻制度很有裨益。

  延續到今天,婚宴大都是「夜宴」,金色的黃昏時分,男女雙雙攜手步入婚慶殿堂,彼此相托終身,構築幸福家庭。

願夫妻相愛的美好婚姻,如歷盡滄桑的婚字一樣,有內涵、有深度。經受時間檢驗,直到天荒地老。

閑話「旅遊」

徐夢嘉

  旅遊是很多國人的最愛。旅遊一詞古已有之,較早出現的文獻可以追溯到南朝沈約的《悲哉行》,其中載「旅遊媚年春,年春媚遊人」的詩句。有人做過這樣的統計,即在收錄有5萬多首詩歌的《全唐詩》中,有6首詩以「旅遊」為題,全部詩句中22次出現「旅遊」一詞。但是,到目前為止尚未發現在我國古代的經典辭書中刊載過「旅遊」一詞。

  而「旅遊」兩字則在殷商甲文中出現多次。旅,甲文作(見圖一)。(旗幟)與從(眾人)兩字根構成,指眾人結集在旗幟下會軍旅之義。此字形蠻像今天的眾遊客尾隨導遊舉起的小旗前行。

  金文「旅」還配有「豪華」戰車(見圖二),《說文解字》:「軍之五百人為旅。」可見「旅」的最早含義是軍事單位,今語還有此義,例如軍旅、師旅等。旅字後來引申為旅客、旅途、旅行等,應該與軍隊到處走動有關。

  《周易》有《旅卦》,艮下離上,含義是山上有火,寓有流離失所之意。故此卦之「旅」不同現代意義上的旅行。

  旅字表示出行義,最早見於《左傳·庄公二十二年》:「羈旅之臣」。羈旅指寄居在外,顯然也不是作為享受生活的旅遊而言。古代交通極為不便,出遠門是件苦差事。

  游(遊),甲文作斿(見圖三),從從子,是人(子)舉旗()象形,其會意古代旌旗綴於正幅下沿的垂飾。《說文解字》:「旌旗之流也。」這個「流」字,一般認為應該是「旒」,是古代貴族旌旗邊上添綴的飾物,王旗十二游,公爵旗九游,侯伯七游,子男五游。現在看京劇傳統戲,還能找到類似的旌旗。金文同,篆文改為從從汓成「游」,汓表聲亦表流動意思。故又古同「旒」:《周禮·春官·巾車》:「建大常,十有二斿。」大常即大旗,正幅為縿,斿則屬焉。旌旗飄動有如水的起伏流動,故游作「游泳」用,便是從此「飄流」義引申而來的,《詩經》有「游之泳之」的詩句。於是游的旗幟垂飾之意則另加聲義符的無「氵」之「流」,成「旒」。

  有趣的是,古代的游(遊)還有兩個特殊的含義,一個是從學,即拜師學習。《論語·述而》:「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孔子指學一點技藝為游於藝,由於此「游」影響廣泛,後世就把跟老師學習叫做從游;另一個是交遊,即結交朋友的意思。

  由於不少字義霄壤之殊的「繁體字」(含繁、簡、異的傳統正體字)被簡化成一字了,現在簡化字的古漢語文獻,平添了許多問題。傳統正體字中遊雖為游的異體,但還是有義項上的些許差別。水中行用「游」,即「浮水曰游」;陸上行用「遊」,旅遊作「旅遊」;其他「游」通「遊」(遊又作逰)。簡化字以游代游、遊兩字後,本義就混淆了。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詩經·周南·漢廣》),這裡的「游女」古漢語用字如斯,指的漢水女神,是在水中的「女子」。如只讀簡化字版的中華古漢語「文獻」,又不了解傳統正體舊版(含影印版)之原意,導致今天某些「專家」與詞典的釋解,誤將「游女」說成是「外出遊玩的女子」,就貽笑大方了。日本江戶時代,妓女被稱為「遊女」(ゆうじょ),「遊女に身を落とす」(淪為妓女),妓院集中的地區叫「遊里」。游與遊,現在日語漢字還分別使用,準確傳承著我們古漢語置字意涵。這無「氵」從「辶」的遊,才自然與水無關,日語「遊女」又讀作「あそびめ」,直譯倒是「遊玩的女子」。

春天來了,又到適合旅遊的季節。當今交通便利,旅遊點設施完善,外出旅行已非古時之「苦差事」,大家一定都懷著好心情,踏上旅途,遊歷八方。

  20140306 夜光杯

犬在哭嗎

徐夢嘉

2014-07-24

  哭,是人類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哭一般定義為由於痛苦或激動而流淚出聲。古人認為,傷心至極則哭。漢代許慎曰:「哭,哀聲也。」後來的文字學家又認為,哀聲大者曰哭,細聲有涕者曰泣。

  哭字本無犬,已被學界認定是甲骨文哭字(圖一),是一個人舉著顫抖的雙手,左右是兩個口字,字形指哭喪(喪)時的左右呼號,呼天搶地。故「喪」字也是哭的先文(圖二),殷商時代喪事用桑枝為標識,眾口哭於桑枝下,如今喪事所用紙幡即是古代桑枝的遺制。秦小篆起,哭字從吅(xuān)、犬(圖三)。

  那麼「哭」為什麼用雙口,小篆哭為什麼用犬配出,歷來眾說紛紜:

  1.許慎在《說文》中雲「哭」是形聲字,「從吅,獄省聲。」獄省聲之說,依據的是小篆字形。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甲文的哭字,從二口,表示號呼;中間像一人擗踴的樣子。其本義是悲痛之時發出叫囂之聲。可是,此字到了小篆,字形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原先中間那個側身張口嗥叫之人成了「大」字加一點,這就使許慎產生誤會,以為是個「犬」字,用以表聲。

  2.五代宋初學者徐鉉云:「哭聲繁亂,故從二口。」由此可見哭從二口,是取「繁亂」啼哭之義,倒也說得過去,但是,「獄省聲」之說則多遭質疑。

  3.哭,從吅從犬,認為犬之叫聲如人之哭聲,表示大聲啼哭如犬嗥。單口為吠。

  4.哭字之所以採用了兩個口,其造字的用意也是很明顯的:在甲骨文哭字與喪字中的口代表的是死人,家中一次死了兩個人。這裡的口代表的是兩座墳墓,喪(與桑通)是有墳墓(口)與通往各墳墓的小路(字中的縱橫線)組成。

  5.小篆「哭」字上邊的「二口」是人頭上的大眼睛,下邊不是「犬」,是正面的人形「大」,一點則是流出的眼淚,這些部件組合起來是哭字的象形兼會意,猶如一幅減筆畫作,活脫脫一張哭喪臉。

  上述種種,有的可謂「遷想妙得」,讓嚴謹的古文字研究人員啼笑皆非。

  現在發表筆者的「徐說」:

  解讀犬入「哭」的緣起。古人強調人與動物關係,以動物入字引申後表達人的情感行為舉止的漢字不少,從犬的默,從牛的告,從馬的驕,從兔的冤,從豕的逐等等。同樣從犬的哭亦此範疇;古人醫療等條件差,應付各方面變數的能力有限,父母擔心不宜養活孩子,倘若權當小狗小貓養,小孩的成活率高。溺愛孩子,則會妨礙孩子試圖作出體能與智能方面獨立行動的任何努力,反而會影響孩子身心的健康。至今農村一些父母仍喜歡把孩子小名叫狗蛋,狗娃等;狗是人類最忠心的朋友,小狗狗又特別聽話,大人希望孩子亦像小狗一樣聽話懂事;古代老百姓認為名字取得越差越容易活,因為地府判官勾生死簿的時候會覺得這名字不是「人」的名字,是動物,就會躲過被「勾」;古代「文化人」也常稱自己孩子為犬子(父親對別人介紹兒子時用的自謙之詞)。

  解讀「哭」的犬上二口。哭字的「犬」喻指嬰兒,人是伴隨著哭聲來到這個世界。從吅、犬的哭與甲文哭字的行為方不同,字義已不表示周遭人對死者的「哭喪」,而恰恰指新生命誕生時嬰兒的大聲啼哭,以兩口強調此「哭」的扣人心弦,不同凡響。同時哭字犬上並立二口構形,產生一種美學上均衡感。

  行文至此,筆者「遷想」到時下有些唱歌比賽,歌者只要唱得聲嘶力竭,表情歇斯底里,姿勢彆扭做作,往往就會得到評委們「是用生命在唱歌」的美譽。拙文以為,嬰兒誕生時的初唱(哭聲),才是人類最悅耳的真正用生命唱出的歌。

象的想像

徐夢嘉

想像與想像到底哪個詞對,正確答案是「想像」,這本是個簡單明了,沒有任何懸念的問題。但幾十年來,編委陣容強大的上海辭書出版社數版《辭海》竟頗為糾結,想像與想像輪番用出,猶豫不定。

  象,甲文就是長鼻子大象的狀形(圖一),金文形稍異(圖二)。嚴格來說,這是一頭「河南象」。甲骨文「產地」河南古稱豫州,自古以來簡稱「豫」,豫字乃象、邑合文(予乃邑之訛)。

  幾千年以前中原地區的河南還是熱帶、亞熱帶氣候,水草茂盛,有象群生殖繁衍。據考古資料記載,在河南安陽殷墟附近墓穴中曾發掘出象的遺骸。早期的商朝甲骨文,武丁卜辭有捕獲野象的記載:「今夕甚雨,獲象。」

  《呂氏春秋·古樂篇》:「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公踐伐之。商人服象,為虐於東夷(東夷是中國商周等時期,中原居民對黃河流域下游居民的總稱)。周公遂以師逐之,至於江南,乃立三象」表明,周代初期中原地區還有象,同時談到了「商人服象」的事情。「服象」就是馴服野象,商人服象用於運輸、祭祀、表演與戰爭。

  甲骨文的「為」(爲)字是「從又(手)、象」(圖三),金文同(圖四),就是表示牽象、馴服象,役象助勞之意。《呂氏春秋·古樂篇》也有「商人服象」的敘述。

  羅振玉《殷墟書契考釋》雲「爲」:「從爪從象,意古者役象以助勞。」並認為先人馴服象在馴服牛馬之前。

  現在還可以從另一些方面看到中原地區古有大象,「商人服象」的遺痕。

  媯汭,河水名,在山西省;媯,古州名,轄境相當於今河北省赤城、懷來等地; 中華大姓的「陳」源於媯姓。媯字從「服象」的為(爲)。象紋是古代一種裝飾圖案,主要表現大象長鼻巨腹的特徵,流行於商代晚期到西周早期的青銅器上。象紋極少出現在唐宋時期鑄造的銅鏡中,顯然與象南遷離漢民族遠去有關。

  漢代以降,隨著氣候的變化,森林的破壞,人口的急增,農業無節制性開發,大量野象等動物被捕殺,象被迫往南遷徙到我國雲南西雙版納的原始森林中棲身。所以晚至戰國後期,黃河一帶的大象已經絕跡,這就使人們無法理解「商人服象」等的傳說。

  知曉象在中原的「足跡」,就可很清晰解讀何為想像。

  想像一詞最早出現在戰國時期的《列子·湯問》中:「想像猶吾心也。」

  想像為什麼用象而不用像最好解析是戰國末年思想家韓非的這番議論:「希見生象也(很少有人見到活的象),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韓非子·解老》)。」

  當時中原地區由於已看不到活象,不知到底長什麼樣子,從象的骨頭,從老人的傳說,從去過南方見過真象人的口中知道象,所以要「想像」,想像著象到底是啥模樣。而不是去想貓、想狗、想豬、想馬、想雞、想鴨……因為這些都是伴隨人們左右的朋友,都太熟悉了,用不著去「想像」了。

  必須贅筆。今天,生態環境遭到嚴重破壞,古時中原先民「想像」的遺憾正不斷出現,我們必須堅持經濟建設與生態環境建設同步,建設和保護好自己的家園。

  先人以象為想之的,創造了「想像」這詞,準確地表達人類對腦海中已儲存的表象,進行加工改造形成新形象的心理過程這種特殊思維形式。

至於亻旁的想像之「像」,則是近代文字學嬗變的衍生字,其本身意義不大。象是用來作「想像」的,為了清楚區別,「如同」等義現用人旁「像」表示。

人類在想像中達到思接千載,神通萬里的境域,人類就是在不斷想像與實踐中,進化成為地球最智慧的生命體。

2014-08-21 夜光杯

漸入空濛

徐夢嘉

  唐代文學家權德輿的《桃源篇》有:「漸入空濛迷鳥道,寧知掩映有人家。」空濛指縹緲與迷茫的境界。我則漸入空濛「字道」中,寢饋其間,拙文作「蒙、家、豪」三字的摭談。

  蒙,現在有三種讀音,除第三聲表示姓名地名國名用外,第一第二聲蒙均有覆蓋字義,具象或抽象。

  mēng:矇騙、蒙哄、矇事、矇頭轉向、瞎蒙。

  méng:啟蒙、蒙昧、蒙蔽、承蒙、蒙難、蒙垢。

  měng:蒙恬(秦朝將領)、蒙古。

  「覆蓋」,正是蒙的本義。蒙的初文為冡,甲文上為籮筐一類覆蓋物,下為隹(圖一)。隹是短尾鳥的總稱,這裡泛指家禽。小篆是冃下覆豕(圖二)。冃(字中一橫同),是個古漢字,「帽」的先文,泛指覆蓋物。豕,甲骨文作(圖三),長牙野豬的側身形狀。

  《康熙字典》:「冡,覆也。」豬在屋棚中飼養,故都是上有覆蓋物(屋頂)的。古時無電燈,先人知道昏暗的室內環境適合豬健康地較快長大,還常用黑布(覆蓋物)蒙住豬眼餵養,避免豬煩躁,更容易長膘。不像現在一些無良「養豬」人,用激素促長大。偶爾放養豬,亦蒙其目。張舜徽《約注》:「蓋上世飼豕者,慮豚豕之善亡,偶自圂(豬圈)中散之田野,必以巾覆蔽其目使不遠走也。」

  藉古詩句談蒙字,空濛「鳥道」後是「寧知掩映有人家」。蒙的「字道」後這個「人家」,「戶主」恰恰就是冡的豕,是為了解析冡(蒙),太有必要帶出的「家」字。

  屋(宀)中有豬(豕),構成了甲文的「家」(圖四),今天說到家,如不從字看,當然是人的家,但上古時代家竟是與豬(豕)相關。豬不同於馬、牛、羊之類的牲畜,不適宜做遠距離放牧,因而古人便把豬圈起來餵養。《詩經·大雅·公劉》有「執豕於牢」的詩句,也說明豬在商周時室內圈養。

  考古發現,浙江的河姆渡遺址有干闌式房屋遺存,這種建築是先打樁,而後在樁上架梁承托地板,構成架空的居住面基座,然後在基座上立柱蓋房。據測量資料,干闌式房屋的樁長2.6米,地板比室外地面約高1米。已有學者考證出,干闌式建築地板下架空的部分,祖先是用來養豬的。今天我國南方許多地區仍有干闌式建築,而且不乏在該建築地板下養豬的人家。此外,上世紀初,廣東一帶養豬的人家建不起豬舍,乾脆把豬養自己屋裡,人睡在床上,豬睡在床下,人和豬同在一片屋檐下,相處和睦。這些都是活生生「家」的例證。

  家的室內客觀條件昭示養豬環境是昏暗的,是「冡式」的。家的豕上「宀」也是「覆蓋物」,因此,家的構成從「光感」的昏暗角度,部件配組與冡並無二致。

  順語,先人在造「蒙瞢養豬」的家字時,一定很在意有豕和無豕的「家境」,嚮往家有良豕,美滿安康的生活。基於此,上古家庭還馴養野豬中的極品——豪豬,這是一種很有經濟價值的豬。豪,小篆從高從豕(圖五),高既是聲旁也可表示屋、穴、豪豬的長鬛形義,從野生豪豬居住的黑暗洞穴「引進」至家,得到了精心「冡」養培育。故豪門指有錢有勢的人家。老詞新義的「土豪」,則指有錢財缺少文化,常無厘頭消費顯擺的人,似乎冥冥之中暗合了「冡」某些初誼。

  蒙加部首的一些字,往往有冡的「覆蓋蒙罩」之本義。雨迷離則濛;月模糊則朦;日混沌則曚;心惘然則懞;眼昏花則矇。另外,古代稱帳幕之類覆蓋物,在旁的為帡,在上的為幪。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加了部首日、月、水的蒙(空濛的蒙如回歸傳統正體字亦是濛),含蓄唯美,天機流蕩,富有詩情畫意。

  漸入空濛覓「字道」,勾稽梳理「蒙、家、豪」,不再空濛。  2014-10-16

奔走之間

徐夢嘉

古漢語中奔與走都是現在白話文跑的意思,奔是大跑,走是小跑。

  走,金文作(圖一),從夭從止。夭,甲文像人大幅度甩動雙臂,邁開兩腿跑動(圖二)。小篆的夭,雙臂不作上下甩了,左右晃動起腦袋了,嚴格講「夭」向右側傾,「夨」向左側傾。夨cè,古同「側」,《說文》:「夨,傾頭也。」

  周代中晚期以降,殷商周初甲骨上刻的文字形不幸被泯沒近三千年,但甲文字義並沒消失,大多早已附體到相應的金文並傳承至後來的小篆隸正體中了。因此,夭的甲文造字時「匡定」的「晃動」義(泛指姿態),沒有變化。

  夭夭,上海辭書出版社的新版《辭海》解釋為「形容茂盛而艷麗」,並舉《詩經·周南》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現在《詩經》的相關白話文本同樣移植《辭海》的解讀。我認為都是不正確的,是編釋者不諳夭字構形本義而作的誤判。這裡「夭夭」非「茂盛而艷麗」,應指搖曳姿態。「桃之夭夭」,桃樹的枝葉在(微風輕拂下)嫵媚地搖曳。句子先講了枝葉,隨後自然帶出花的「灼灼其華」,綻放的桃花如紅霞般燦爛,如此從不同角度具體描繪桃樹,順理成章。

  夭也是妖的先文,過度嫵媚多姿就是妖嬈。夭的體姿不能很好伸展,引申出「夭折」的新義。

  甩臂邁腿的「夭」,本身就是「走」(跑),為了強調步履堅實,再加上特寫的腳——止。止是趾的初文,甲文兩款(圖三1.2)左右腳的形狀皆可獨用,腳趾與腳背(腳掌)刻畫簡約精準。

  走的初義是跑,後義才是行走,含走字的成語,多數屬於奔跑義的:走馬觀花、不脛而走、筆走龍蛇、飛禽走獸、東奔西走等等。

  與金文同構關係的石鼓文有三個走(圖四)連為一字的,是奔的或體。前賢羅振玉云:「奔之繁文,從三走,像眾奔之形。」我認為羅振玉此觀點有兩個矛盾:漢字同形三單元組合表示多數,用「眾」沒錯,但既然是三走,就是眾走之形,而非眾奔;如果三走為一個奔,那麼也不是「眾奔」。這種經不起推敲的行文,是一些文字研究學者之通病。

  進一步爬梳「三走奔」,發現這其實不是表面上的「眾走」之形,而是「獨奔」之形。走是小跑,三人或眾人同走,只不過人數增加,與提速無關,倘若間距過近,還會影響速度,所以三人一起小跑的走並不能跑成大跑的奔。

  那麼為何我識定石鼓文三走(「走走走」)僅為一人的「獨奔」?可以從一人三止的金文「標準」奔字(圖五)演繹,上是一跨腿甩手跑動的人(夭),下為三個腳(止)。一人怎麼會有三隻腳呢?原來是由兩腳幻化出的。表示高速度時出腳頻率快,眼前的腳形就多。我們快速晃動滑鼠,電腦屏上的一個箭頭就會變多,這是物理與生理共同營造的視覺暫留現象。

  三止的奔是一人迅速換腳的剪影。那麼,三走的奔,就是一人飛跑中分別定格在ABC前後三處的寫真,如同今天二維動畫動作完成的套圖,或電影慢鏡頭的畫面疊現。多麼杳昧奇美,超逸絕倫的瞬間捕捉。

  曾幾何時,西方學者認為是1824年由英國科學家最早提出「視覺暫留現象」,並基於這個研究成果,19世紀末誕生了電影。我認為「視覺暫留現象」首先被中國人發現並「提出」的最好證明,就是這三千年前已真真切切鋟銘上三止三走兩款「奔」的古漢字活化石。

  置身窅緲漢字星空,研究者要以極其紮實的古文字功力,廣博的知識面,足夠的才情,正確的方法,加上刻苦嚴謹的治學態度,耐得寂寞,孜孜以求,才能不斷給出合理的漢字揆初。

  小篆起「奔」字,三止成卉(圖六),為漢字嬗替所產生的形體訛變,拙文不作枝蔓。

奔走之間,步履生花。「視覺暫留」,當屬中華。

傳杯弄盞

徐夢嘉

「傳杯弄盞」出自明《金瓶梅詞話》第十回,指酒宴時互相斟酒。拙文藉此成語解讀「杯、弄」這兩個均屬一簡對數繁的用字。

  杯,一般作盛液體的器皿,材質多為木、金屬、玻璃或陶瓷。舊時杯字正體款形很多,主要有「杯、柸、桮、盃」四種。

  先談談解「杯」字的緣起:

  日前,從上海一本書畫刊物中讀到一篇好文章:《書法「名家」的文化缺失》。當下書壇誤導,「書法官」就是「名家」、「高手」,作品就「值錢」,因此各地書協主席(含副主席、主席團成員)人數眾多。該文準確地糾正了以上海書協「主席們」為主,文化缺失之「名家」幾十件書作中的錯別字,很值得一讀。近幾年我看過上海書協舉辦的若干次展覽,水準怎樣,拙文姑且不談,單就一些「書法官」評委自身作品中的錯誤與經他們「法眼」評出有錯字的入選與得獎作品,就令人大倒胃口。其中數次《某某杯》書法展,繁體(傳統正體)的展標,「杯」,這裡正確當用「盃」,錯作「杯」,僅幾字就出錯的堂堂展名(還印入集冊),定然也經「主席名家們」通過的。

  四款杯字皆有「不」。甲文「不」作(圖一,丕與不甲文同字),形狀即倒置花萼(「不」亦指蕾),以「不」為杯主形。我管見是「花萼」形似杯子,肌理像青銅杯的紋飾。從木的杯,表示杯乃普通食器。皿,甲文(圖二)為有底座的食器形,與「不」組合成甲文盃(圖三),此款除強調「盃」是器皿,似乎還道出此盃的精美華貴。「不」未綻放,鄂(通萼)不韡韡。「不」衍生否定義,又演繹以口「否」定,杯也有了後造或體「桮」,但「不」形依然。

  長久以來,古漢語中「杯、盃」等用法形成定式,普通杯子用杯,「敬重」些可用柸、桮、盃等款;禮器的獎「杯」一定用「敬字」盃。柸、桮亦通,但不能用杯。現代獎盃起源於千年前英國,器形往往有雙耳,不盛液體。周鼎不爨典故告訴我們:平時不煮食物的周王室大鼎其實是派大用處的祭祀禮器。「獎盃」亦然,不過現在「盃」更多是虛擬的。

  當然,普通杯子也可作獎盃,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企業的先進生產者常會獎到印有紅字「獎」的白色搪瓷杯,即便歸繁,此獎盃之杯字不變,意即獎得杯子的簡稱。但上海書協舉辦的《某某杯》書法展,以食器杯代禮器盃,就十分滑稽了。抑或是主辦方「低調」?還是傳統文化缺失?恕我直言應該是後者,道理很簡單,從《某某杯》作品集繁體前言後記中時出的歸繁錯字便可推斷。

  值此,籲請「書法人」更要熱愛和敬夤漢字,潛心學好寫好(而非寫些無傳統根基,無文化內涵,還要裝「深沉」,荒腔走板的丑字)中華漢字,如不會正確歸繁,完全可以都用簡化字,也不要亂用與褻瀆祖宗留下的繁體字。

  弄,甲文金文(圖四)系雙手把玩玉塊之形,簡明生動,本義就是把玩、玩賞,在句中作動詞。舉一些成語就可看出:班門弄斧、弄巧成拙、舞文弄墨、含飴弄孫、搬弄是非……

  作為名詞的里弄、巷弄、弄堂(上海等地區方言,即衚衕)的「弄」,歸繁後應作「衖」,也是巷的舊字形之一,《廣韻》:「衖同巷。」衖,從行、共,「行」甲文是橫豎道路交匯的十字路口的象形(圖五),行中植入「共」,表示衖是與外面街道共通的。有「行」的字,都與路相關。如「衍」,(路的)延長意。

  與衖同義的巷和衚衕一詞歸繁,加與不加「行」皆可,「衚衕」系元朝遺留下蒙語的漢字音讀。

  順語,「杯、弄」兩字在使用繁體的台港澳地區也常常用錯。

2015年就要到來,讓我們闔家傳杯弄盞,辭舊迎新,並共祝祖國明天更美好!

2014-12-11 夜光杯

逾年曆歲

徐夢嘉

2015-01-08

逾年曆歲,語出《戰國策·趙策一》,形容經歷較長時間。筆者藉此成語,談與時間等流逝義有關的「逾」和與時間有關的「年、歷、歲」。

  逾的先文字即俞,金文(圖一)俞從舟從亼,此「舟」是挖空一段樹榦做成的獨木船,「亼」是箭鏃的狀形,表示水中之舟是破浪前行的,而箭鏃的狀形圖,便是今天我們指明前往方向的箭頭符號圖示的「前身」。小篆添象徵水流的「巜」,更點清字的形、義、理。《說文》:「俞,空中木為舟也。從亼,從舟,從巜。巜,水也。」因此俞的本義就是通順,也是從「俞」取義的逾、輸、渝、愈、喻(以口頭直接通順地告知)、「諭」(以文字直接通順地告知)等字初文。

  年,甲文(圖二)以莊稼「禾」與農「人」組成,本義:秋冬穀物收成,將收成的穀物背馱回家,這是到「年」了。金文將甲文中的人寫成千(遷的初文,轉移),表聲又表形,仍明確了年的「搬運穀物」主題。篆文承續金文字形。

  《說文·禾部》:年,「本作秊,谷熟也,從禾千聲。」《穀梁傳》:「五穀大熟為大有年。」隸書和楷書將禾、千連寫訛變,禾形與人形遂皆消失。

  歷(歴、歷、曆),《說文》:「歷,過也。從止,厤聲。」甲文主要有兩款(圖三1、2)。上面是雙禾或雙木,下面是一隻腳(止),後又添「廠」(山崖狀形),成「厤」lì,厤亦聲。這樣畫面豐富,層次感強,山崖邊有著整齊的莊稼或樹木,農人察看果木或莊稼長勢,腳步從一棵棵林木間或一行行的禾稼地里依次走過,歷就有了通過、經過的意思。由於果實、禾稼每年成熟一次,後來又有了時間上的引申義:歷代、經歷、履歷、來歷等等用詞。逐棵逐行地近距離接觸禾木,禾木清晰可見,即「歷歷」在目。

  學界有觀點認為,歷的「止」意為停步。止與厤聯合起來表示「走到莊稼地盡頭停步」。停步與停止,這是用了止的後出義,是不精準的解讀。歴(歷)中的「止」,是表示行走的進行式。

  陽光掠過林木禾稼,表示太陽運行,時光亦如長了腳般流逝,一天,一月,一年過去,於是有了時令季節變化,誕生了推算觀測天體的運行曆象、曆法,《顏氏家訓·省事》:「曆象之要,可以晷景測之。」後又有了農曆(陰曆)與外來的陽曆等的稱謂。金文有從日的曆(圖四),也說明天文「曆」字晚於甲文的農事「歴、歷」字。在回歸繁體字時,歷的天文用字作「曆」;農事用字作「歴、歷」。

  歲(嵗、歳),歲字與農事有關,甲文(圖五)從雙止的步,從戉,戉是鉞的先文,古兵器名,即大斧,古代也可作收割用農具。步與戉組合,步被戉分割成上下兩部分,表示持戉移步在禾稼地里收割。舊時收割一年一次,步有經歷的意思。歲便引申為年之誼。有學者秉承《說文》之說,認為造字時「歲」指歲星(木星),以其在天體中運行的規律來紀年,稱「歲星紀年法」。這是錯誤的,因為星象天文為農業興起後之事。史實是先有一年一次收割的紀年「歲」,再有以「歲」命名星座的紀年形式,前文談到「曆」是「歴、歷」的後造字業已證明。

  順語,古人曾把秋收之時分別定為年與年的交替點,稱作歲、年、祀、載。《爾雅·釋天》:「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意思是夏代「歲」取星行一次,商代「祀」取四時一終,周代「年」取禾一熟,唐虞是唐堯與虞舜的並稱,這裡是指堯舜時代的「載」,取義終而復始,萬象更新的開端。

  燦爛的中華文明史如果以陶、玉文化的發軔為源頭,那麼我們民族已歷經悠悠萬載的逾年曆歲。在又一個新年伊始,筆者謹以「逾年曆歲」之漢字解析,恭賀新年。

問羊知馬

徐夢嘉

馬年就要過去,羊年就要來到,拙文以成語「問羊知馬」為題,解讀這四個字。

  問羊知馬語出《漢書·趙廣漢傳》:「鉤距者,設欲知馬賈,則先問狗,已問羊,又問牛,然後及馬,參伍其賈,以類相准,則知馬之貴賤不失實矣。」意思是做買賣的要想知道馬的價格,可先問狗、羊或牛的價格,再問馬的價格,就知道馬的價格賣得貴不貴了。後以「問羊知馬」謂從旁推究,得以明白事情真相。

  問(問),相關字典這樣解讀:「形聲字,甲文從口,門聲,金文大同。篆文整齊化。隸變後楷書寫作問,如今簡作問。」幾十年來,我研究古文字,梳理了大量形聲字。得出在秦篆(含秦篆)以前的文字,基本上無純粹的形聲字,都是兩形或數形合一,共同打造完整字義。古人造字初期斷不會把不相干的字僅作為聲部與「基本形」匹配。拙專欄已分析過我識定的很多被判定的「形聲字」了。

  問的門部,不僅是聲部,更是形部。門(門),甲文(圖一)為兩扇門的寫真,古時門是安置在房子最外區域的;戶(圖二)為一扇門,在堂室間。這是古代門與戶的基本區別。

  以口發問,叩開解惑之門,知識之門,多麼精當睿智的組合,多麼生動浪漫的構思。問字用兩門的「門」,不用一門的「戶」,更顯知識殿堂的莊嚴神聖,好問求索的難能可貴。

  羊,甲文(圖三)是正面的山羊頭形,上像兩角彎曲,下刻畫出極像羊下顎的「V」形。作為溫順的食草動物,羊肉又肥美,所以羊成為遠古祖先重要的肉食來源,也因此羊常被用於祭祀,遂又引申出吉利、吉祥新義,故羊是祥的本字。為了區分清楚,「羊」的吉祥義加「示」另造「祥」代替。

  古時羊即祥,從「羊」的字彷彿皆有「祥氣」,包括一些後造的形聲字,祥氣亦如神助,「瀰漫」在字間,捃摭部分:

  洋,希望是安詳、太平的大海,海洋。烊,就是熄火為安,打烊。氧,維持生命的氣體。庠,古代養老的一種場所,後來演變為培育學子的學校。美,古人佩戴羊角等飾物,很美。癢,恙,即便生病,往往也是小病,痒痒,偶染微恙。詳,祭祀時不斷讚美神靈,詳盡。徉,步態安祥,徜徉。善,金文的羊即善的初文,亦通美,義為美味,後加雙言作譱,會連聲頌「美」。翔,飛而不扇動翅膀,雄鷹悠揚地翱翔。

  知,知與智同義同源,甲文(圖四)從口、於、矢。於,是迂、虧、虧、芋、竽等字的先文,甲文(圖五)如古代吹奏樂器竽,右邊的扭曲的蛇線,示意樂聲委婉悠揚,引出迂迴義。於,在「知」中表示順暢的氣流。《說文段注》知:「識敏,故出於口者疾如矢也。」吐(於)詞如「矢」射般地脫「口」而出,象徵思維敏捷。金文在知下再加曰,強調言詞之義,小篆後衍生成知、智兩款。

  馬(馬),「基本甲文」作(圖六),甲金文有好多款馬字,均是豎起的馬姿象形,大都有頭、尾、頸、體與四隻蹄子,更有神采奕奕的鬃毛。又都有些差異,似乎是不同馬種的生動寫真。

  由於馬與人的親密關係,生活、生產、戰爭都離不開馬,古人的從馬字很多,收錄漢字逾十萬的台灣地區《異體字字典》,馬部字共有1001個(包括馬的7款正體,不過現在絕大多數成了死字)。精彩紛呈,蔚為大觀的「馬陣營」中,馬的毛色、齒齡、大小、優劣、雌雄、行為、性格、速度乃至用馬情況等等,都有不同的從馬字。

  受中國從馬的驛站「驛」影響,今天日本的車站稱謂仍用漢字驛(驛)的異體「駅」(えき),字音亦相仿。

問羊知馬,「知馬亦曉羊」,伴隨祖國前進的腳步,我們已感受過奔騰馬年的美好,那麼吉祥羊年將同樣是出彩的年華。

2015-02-05

「法」的淵源

徐夢嘉

法的淵源簡稱法源,是法學用語。通常指法的創立方式及表現為何種法律文件形式,有直接淵源和間接淵源兩種。今天,我談「法的淵源」,法加了引號,是考索2014年中國年度漢字「法」的淵源。

  我們祖先創造的法字,其淵源頗具神話色彩。法的繁形作灋,金文作(圖一),字根為:氵(水)、廌、去。

  氵(水)。法字之所以偏旁為「水」,是因為法律要做到如水平那樣公平。

  廌(zhì)。甲文作(圖二),即法獸解廌,又稱獬豸或解豸、獨角獸、神羊,是中國漢族神話傳說中額上長獨角的靈獸。漢代《異物志》對獬豸的描述為:「性別曲直。見人斗,觸不直者。聞人爭,咋不正者。」意為:獬豸能辨別是非,見到有人相鬥,它會用角頂倒錯的一方;聽到有人相爭,它會用嘴咬住理屈之人。

  相傳廌是神遺賜給華夏人文始祖黃帝的,黃帝曾請這一神獸協助決斷疑獄。

  「中國司法鼻祖」,堯帝時鐵面無私的法官皋陶有用廌治獄的傳說:廌「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是皋陶治獄,其罪疑者,令羊觸之,有罪則觸,無罪則不觸。故皋陶敬羊。」皋陶遇到曲直難斷的案例,便放出廌,依據廌是否頂觸來判定是否有罪。決獄明白,執法公正。

  春秋時楚國,也有神獸廌判定疑難案件事例。一次,有個王宮的衛士偷了宮廷珍寶,楚文王知道大怒,下令要對所有衛士治罪,最終交由廌判定,結果廌抵出這個衛士盜賊,使得無辜者未被枉殺。楚文王很受教育,做了一個「解廌冠」戴上,以示執法要公正。後來「解廌冠」成了古代法官的帽子。

  斷案「高手」廌能辨是非、明曲直,獲得普天下人們的承認,被作為一種客觀標準運用於審理案件。廌又是古代法律文化的象徵,素有「法獸」之美名。

  去。甲文從大從口(圖三),即人離開穴居處的洞口,「出門」去了。初義為離開,除掉(除去、去掉)是衍生出的引申義之一。法中的「去」就是除掉意思。

  現在就灋字的構成理念再作歸納。《說文》:「灋,刑也;平之如水,從水;廌所以觸不直者去之,從去。」展開來說:法,是對犯罪的處罰,偏旁為「水」,指法要平如靜水;為了做到這點,神獸「廌」見到不公平的事與物,會用角頂掉除去,於是字中加了「去」。

  「法獸廌」以角觸斷罪的方法被睿智的古人放進「灋」字。於是,這個「灋」就有了深意:一是公平裁判、明斷曲直,乃我國古代先哲賦予「灋」字的基本涵義;二是代表了人民心底的嚮往,「灋」應該對任何人公平如水,執法者要像「獨角法獸」廌那樣敢于堅決除去邪惡,伸張正義。

  「灋」如何嬗變為「法」已無從考,傳說同樣離奇。此字的簡化,與其他繁字筆畫多書寫怕麻煩而減省不一樣,戰國時有個徇私枉法官員,因為害怕廌的剛正、威望、嚴厲,見到灋字中的廌就心怵,便偷偷把「廌」刪掉,法字內涵就大打折扣了。秦代小篆繁簡兩款法都有,由於易寫,兩千多年來簡「法」使用得多。我想,神獸「廌」會形遁魂在,「隱」於法字間剛正不阿的「法魂」是永遠刪不掉的。

  去年遽然離世的模範法官鄒碧華生前就以「庭前獨角獸」作微博名,可見他對法(灋)字與司法的公平、公正、評判、懲罰等含義有著自己的深刻理解。

法(灋)字鋟銘著珍貴的歷史資料,蘊含了豐富的文化訊息。考索「法」的淵源,使我們能窺見古代法律起源之梗概,了解華夏初始以神明裁判為主體的審判制度演繹情況,懂得法字構形還寄託先人冀望司法公正的社會理想。毫無疑問,這些「法源」都能再為今天海內外法學界研究中華法律制度史,直接與間接地提供最古老最獨到的原始根據。

2015-04-02

「和」的樂章

徐夢嘉

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文藝展示,為凸顯和諧世界理念,活字印刷的表演,橫空出世般地向全世界展示中華三個時期的三款漢字「和」。

  第一款,從木從口的金文「和」(圖一,木的上下「丫」形稍不準,金文為正倒V形,非小篆的正倒U形),周代的「史孔盉」等青銅器上有此銘文;第二款,左口右禾的秦代規範文字後小篆「咊」(圖二);第三款,宋代活字印刷用的宋體正字「和」(表演展示,故未呈現出筆畫的粗細變化與字腳)。

  這三款「和」中無和的初文,或許是初文構形複雜與後文字形完全「兩回事」,不易認出。

  「和」的甲文作「龠」(圖三),似兩根有口竹管捆紮起來的形狀,「龠」就是由若干不同音高的吹管有序排列而成的古老音管樂器,是排簫(排笛)的前身。《爾雅·釋樂》:「龠,樂之竹管三孔,以和眾聲也。」有專家認為「龠」是單管簫笛的前身,不過與甲文形違和的。

  金文有款龠(圖四)上部是口向下吹氣之形,正體龠出自此;有款龠(圖五)上無「倒口」,橫置一手,以手按龠之「音孔」形。吹的異體大都有龠,「龡」為其一,即人在吹「龠」。

  甲文已有再加禾部的龢(圖六),簡化的金文和則從禾從口,這裡禾不僅是字音,更是形義:表示用蘆、竹等編成的排簫,竹亦是禾本植物;舊時禾又指五穀,禾稼無論單體形或大片起伏之形都如委宛旋律;禾與龠配,除了更生動並多元地表示樂器排簫,還自然衍生和諧字義。

  《說文》龢在「龠」部,許慎認為龢、和兩字有區別,唱和為和,調和為龢。不過古漢語實際運用中兩者並無區分,僅是先後繁簡關係。

  《漢字源流字典》談「和」:「形聲字,甲骨文從龠,禾聲。金文大同。戰國古文簡省,從口從禾,禾亦聲。篆文整齊化。隸變後楷書分別寫作龢與咊、和,俗又改作和。如今皆用『和』來表示。」這裡需作彌縫,金文除與甲文「大同」的龠外,已有簡化和了。筆者讎定,此和之口,非吹龠人之口,仍是龠的孔口,故簡「和」依舊隱隱有「龠」音繞樑。

  為了不貽笑後人,筆者還要慎重指誤,予以匡正。奧運會開幕式的「和」字展示,金文用的木部簡和(可能編導與「專家」們想求「變化」)雖然古有其形,但這是確鑿無疑的古代錯字。前面分析「和」的形聲義理可得出,從禾部才正確,從木部屬舛訛之變。金文、戰國古文中略體「和」也是規範的從禾部多。

  我國在新石器時代就有骨質單管樂器。多管樂器「龠」(排簫)起源於何時,尚有待考證。傳說軒轅黃帝時期已有名曰「參差」的排簫,用長短不齊竹管制出。迄今發現的世界上最早的排簫,是距今3000年中國西周初期的骨排簫;今存最早的兩支竹質排簫出土於戰國曾侯乙墓,距今已2400多年。學界認為,龠排簫葦稈的早於竹、骨管的,當有萬年曆史。

  可以作這樣合理想像:萬年前的某天,數位古人結伴去狩獵,途經一片蘆葦叢,他們注意到幾根折而不斷的葦稈在風中搖曳,風貫入稈孔,發出美妙聲音。其中一人依樣截了段葦稈吹起來,竟同樣有清亮悅耳音響。大夥興奮不已,紛紛效仿成功後,每人還砍取長短不同、粗細不等的葦稈,用葦葉捆紮成甲文「龠」的模樣後吹將起來。此刻,混沌的洪荒時代,第一次有了曠古未聞的葦管音樂演奏。

  這些先人無疑是華夏大地上最早的「龠排簫」演出團隊。

從遠古蘆葦叢里飄出的「和(龠)」之曲,神奇地穿越了悠悠時空,形成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主旋律樂章。而殷商起數千年來漢字「和」與樂器「和」的絕美共鳴,又譜就了中華文化「和」的樂章。

2015-04-30 夜光杯

「棄」字邇言

徐夢嘉

兒童節將到,談個相關漢字。

  棄(棄),這是一個觸目驚心的字,是荒蠻時代先民拋棄新生兒惡習的最直觀寫照。

  當時的人們不懂「計劃生育」。婦人一個一個地生孩子,孩子多了,無法養活,也不指望有好心人收養,因為大多數父母都要棄嬰,就需拋棄部分新生兒。

  甲文主要有三款棄(圖一):

  第一款,純粹是在「害嬰」,甲文學者董作賓將其歸入棄字。解讀為新生嬰兒剛離開母體,迎接他/她的不是人生的開始,而是被為「父」用手中棍棒活活打死(圖一1)。此字打死嬰兒棄之的構字無問題,但在字的微形上筆者尚存疑點,明顯字中打死嬰兒是帶彎鉤的「作案物」,與通常甲文中手舉桿杖棍鞭形的字義是擊打的攴(pū,圖二)有異,而董作賓識定是「拿著木棍的一隻手」。筆者以為,由於「作案物」不同,這裡的「害嬰」手段,還可具體到是否為劈,彎鉤的「作案物」可能是當時鋤鐮等勞動工具,如果那樣劈死嬰兒,就比棍打更殘忍狠毒。

  第二款,雙手持繩索在旁,也許剛勒死新生嬰兒,已放簸箕準備扔了(圖一2)。

  由於周以後鮮有如此殘忍棄嬰手段,故一、二款的甲文並無真正對應的後文字。

  第三款,上面是個嬰孩,三點表示羊水,中間是樹條編的簸箕(仍為現在農村人們所使用),下面是兩隻手。合起來即像棄物般地將剛出生的嬰兒倒掉(圖一3)。

  這是三幅血淋淋的棄嬰圖,慘不忍睹。

  金文棄的簸箕複雜化,應是簸箕與籮筐複合形。將甲文的嬰兒「子」寫成頭朝下的「倒子」(圖三),秦小篆「箕筐」有柄,仍為「倒子」(圖四)。那時活生生弄死新生嬰兒的惡習再棄之的現象已不見了。「倒子」表示所遺棄的是死嬰或病嬰,或認為「不吉利」的新生兒。那時即便無能力養育的新生兒,大人也不同早先的棄之荒野,往往送到有人經過的地方,期盼條件好的善良人士撿到。

  「倒子」一直保留於棄字,不管隸變楷化後傳統正體異變的「棄」還是宋元俗字「棄」(今簡字同),都依稀能見可憐棄嬰的遺痕。

  邇言「棄」字,講一個「棄」的故事。

  古時有個名叫棄的棄嬰就是大名鼎鼎的后稷。《詩經·大雅·生民》記述了這個棄嬰的神話:周族的始祖母姜嫄,生下后稷,認為此孩子不祥,於是棄置在巷道上,受到了路過的牛羊保護;又被棄放在森林裡,得到了伐木人的照料;最後被棄於凍實的河面上,又有烏鴉用雙翅覆蓋不讓他受凍。幾次棄嬰均未成,姜嫄又驚又喜,這些都說明后稷得到了神靈的護佑。遂以「棄」字給孩子取了名,自己安心養育「棄」。后稷從小喜歡農事,長大後成為華夏農業生產的始祖,被稱之為稷神與農神。

  也許是棄的造字指向性直白,本義「氣場」大,乃至自古洎今有「棄」組合的詞語與成語,棄的字意就是捨去扔掉,並無衍生其他新的引申義。

  例如:唾棄、遺棄、棄權、拋棄、棄市、棄世、棄養……;棄之不顧、棄瑕錄用、自暴自棄、彼棄我取、背信棄義、棄邪歸正、遺珠棄璧、前功盡棄……出現在後世人名上的棄,同樣有捨去扔掉意涵,最知名是宋代大詞家辛棄疾。

  棄字本意的「棄嬰」,這應當要在我們生活里杜絕的醜陋現象,但種種原因,今天我們生活中大人的棄嬰行為還屢屢發生,這是人性的悲哀,社會的傷痕,棄嬰案在很多國家被視為犯罪。棄嬰之痛,痛了嬰兒,痛了親人,亦痛著整個社會。拿什麼來拯救新生命,讓所有孩子能夠從小就沐浴著愛的陽光,這應是全社會共同的責任。

懷著不平靜的心情,筆者稔究考梳寫就《「棄」字邇言》,除了分析棄字,更祈願棄字構出的沉甸甸的形、理、義,永遠成為歷史之鉤沉。

2015-05-28 夜光杯

「松」字之維

徐夢嘉

「松」字之維,這裡「維」作根本、法度等解,拙文講松字構形的根本與法度。

  「贅言」幾句。年初上海圖書館的《馬公愚書法作品展》,內容看上去很文化,卻出現了文化敗筆。展品旁繁體印製的釋文牌中那些「歸繁」錯字,不堪卒讀。只要有傳統正體常識,不消一個時辰便可把近百件展品釋文全部刊正;傳統正體常識匱乏,亦可比照前賢作品歸繁,或使用簡化字。但是此展沒有做到。如果說見微能知著,展覽倒展示了主辦方與承辦方的文化缺失。此話或許言重了。毋庸置疑的是籌展者對文化不重視,對漢字不熟悉,不敬夤,行事粗糙,給馬公愚書法作品展帶來了負面的影響。

  甫進展廳,第二件篆書四言聯《七松處士,五柳先生》,「松」的釋文,竟赫然作「鬆」。正巧見到有個看展小學生在認真依樣抄此釋文「鬆」,我告訴他這字錯了,他滿臉疑惑一字一板地發問:「這不是繁體字嗎?」唉!坑人之訛,貽誤後學矣。

  「七松處士」,指唐代侍郎鄭熏晩年於里第植小松七棵,自號「七松處士」;「五柳先生」,晉宋時期詩人陶淵明住宅旁邊有五棵柳樹,遂以「五柳」為號。故上聯「松」是松樹,對應下聯「柳樹」,此「松」無繁形。「鬆」,是放鬆、肉鬆等「松」的歸繁用字。

  「松」從木從公,正體四畫「木」的甲文(圖一)是一棵樹的樹榦、樹根、樹枝狀形,這唯一之解沒有任何分歧。同樣正體四畫「公」則不然,古時字不敷用,在挪用混用假借情況下,「公」的初義識定多多。

  「公」甲文作(圖二)。《說文》:「公,平分也,從八從厶,八猶背也。韓非曰,背厶為公。」《說文》此釋被奉為公字的「經典性定義」,但說解混亂,「平分」與「背厶(私)為公」是兩種涵義。學界大都認為甲文公從口(器皿),從八(分的先文),會意平分器皿中東西。「公」還有「谷口、雄性、瓮器、私事、肛門放屁」等字義說。林林總總,皆「有理有據」,似乎很難定奪「公」的最早初誼。

  筆者爬梳勾稽,進行「公」字揆初,認同馬公愚胞弟馬薇庼(1897-1996),著作《薇庼甲骨文原》的說公:「像口上有髭形,老者之象也。」(曾有同時代學者解「翁」字作相似考釋)。就這麼簡單。冥冥中古文字學家弟弟為書法家哥哥「松」字關鍵「公」作了解套。

  「馬說」沒說下去,需要「徐說」了:古代族群里產生糾紛,往往由長老(公)來「公平、公正」主持公眾的公道。「公平、公正」便是「長者公」衍義,非普遍認為的由「平分器皿中東西」意引申而來。又從年長的公,變義出爵位的公,秦朝以前爵分五等:公、侯、伯、子、男,其中公為第一等。同時「鬍子(髭)公」成為不俗男子的尊稱,有周公解夢、城北徐公等典故。

  甲文無松字,《薇庼甲骨文原》無「馬說」。金文起有木、公組合的「松」(圖三),與今字構成一致。《漢字源流字典》釋松:「形聲字,篆文從木,公聲。隸變後楷書寫作松。如今又用作「鬆」的簡化字。」把「松」僅界定為形聲字,並不完整。

  前面已將「公」說清了,松字就引刃而解。

  先人以公與木配出松字,此「公」不僅表聲,亦表義,「松」不僅是形聲字,更是形意字。北宋王安石《字說》云:「松,百木之長,猶公,故字從公。」松高大挺拔,蒼勁奇逸,四季常青,樹齡又長(現已知樹齡最高的松樹,逾五千歲),樹中「大佬」地位不可撼動。松如同百木中的長老、一等爵位的公、倜儻的美男。

  漢字作為世界上唯一沿用至今的自源文字,其生命力以及學術與藝術價值都是世界文字領域裡的「百字之長」,是世界文字叢林間無與倫比的中國松。

2015-08-20

七夕話「愛」

徐夢嘉

農曆七月初七是七夕節,也是中國的情人節,拙文七夕話「愛(愛)」字。愛的傳統正體寫法很多,列出部分(圖一),其中上面旡(既的初文),下面心(圖一2)的「愛」,其形源自金文(圖二)。旡,是席地而坐用餐之人,吃飽後出於禮儀,並沒有對著食器(既的左字根是青銅食器狀形),掉頭張口打嗝,亦表示不吃了,這裡借指在喃喃說話。旡下心是心臟的象形,兩形相配,即講話掏心窩,如此傾吐自然對心愛之人。由於旡是既(旣)的初文,「皀」是食器的狀形,故有既、既與心的「愛」(圖一4、5)。小篆把「旡」的雙腿作合抱狀,把心包裹在裡面,如納入「懷中」的心。小篆在旡、心下再加夂(趾),表示腿腳與走路、行為的字根。這樣的「愛」(圖三),從嘴上說說的獻愛心到付諸行動,言行一致了。早已有之的或體簡形楷寫「愛」(圖一6),是依據「愛」的草書字形將正體的「心、夂」連寫簡化成「友」。言行的意思尚在,但這種人與人交往之間的言與行是否出於真心,就大打折扣了。因為無心「愛」的言行,同樣可作虛言假行解讀。

  舊時有些書家學者也常寫此無心簡「愛」(亦寫另外的繁簡異體愛字),不過皆偶爾為之。畢竟有心的此款傳統正體「愛」,是諸多愛字中的「標準愛、主流愛」,得到歷史認可與青睞,傳承了兩千年。

  而上世紀50年代「漢字簡化運動」,「愛」正式簡成無心愛,就太不應該了。若要從「舊愛」中取簡化愛,完全可用七畫的心夂「愛」(圖一1),八畫的旡心、心及「愛」(圖一2、3)等,都比十畫的「愛」更簡,且心與夂、旡、及(本義是抓住)配,愛分別是心動行動、真心表白、扣人心弦的真心愛。

  需要提出的是,今天被我們在男女關係上鋪天蓋地用的「愛」字,古時通常指廣義的大範圍「愛」。表示男女情愛的則不用「愛」,往往用「好(hào)、憐、寵、幸」等字。

  行文至此,想到多年前,我寫過一組評析日本假名篆刻的文論(刊2004年9月《美與時代》),其中有篇題為《「愛」到天荒地老》,是談當代日本印壇翹楚石林君以平假名「あい」(愛)直排入印的篆刻作品。在評析了「あい」的線點精彩布置與形質意韻後,我還就此印鑄造的「愛」作了愛的暢想:

  點線殘跡翕然複合,脈絡相通,團結互倚,繪就了「愛」的美圖。

  於是筆者看到了天之間斑駁堅實的古岸(邊欄)、疏野挺拔的蒼松(直畫)、婀娜勁遒的老藤(曲線)、險峻欹肆的殘石(長點)。拂去歷史的塵封,經過千萬年時間的洗禮,萬千載風雨的侵蝕,「古岸蒼松老藤殘石」愈見神采,眼下彷彿正在述說一個亘古不變的「愛」的故事——如此悠悠遠長,如此靜穆恬澹,如此深沉醇厚,如此纏綿婉約,如此熾烈酣暢,如此大氣磅礴,如此驚心動魄。呵!這又是一首鐵筆奏出的歌,一首愛到天荒地老的愛之頌歌……

  無疑,愛是我們宇宙生命體的精魂,每一個大寫的人都應當具備的是:愛伴侶、愛家庭、愛生活、愛事業、愛集體、愛民族、愛祖國、愛和平、愛地球。歸根結底,這是一種摯愛、一種仁愛、一種厚愛、一種真愛、一種博愛、一種大愛。

屬借源文字的日本平假名「あい」從漢字草體「安、以」演繹出,已經符號化了,但在藝術家鐵筆下況且具有這般強烈震撼力。漢字愛「發出心聲,付諸行動」意涵的變現構成,如此美妙「開門」(古玩界用語,即一目了然,沒有歧義)。當我們了解中華傳統正體字「愛」的形、義、理,再諦視與體悟之,就會感受到此「愛」的張力更是不同凡響。

兵之強兮

徐夢嘉

氣勢磅礴的閱兵式振奮人心,可用「兵強」兩字概括。中華成語的國富兵強、兵強馬壯、強兵猛將等,亦都以「強」形容「兵」。拙文解析「兵、強」二字,作為閱兵式「觀後感」。

  兵字的甲文(圖一)從斤從廾,廾是雙手舉持物的形狀。斤是一把橫刃錛斧形,上面是橫刃,下為曲柄,主要用以砍木,與斧相似,學界一般認為斤比斧小。但我從斧與兵的甲文辨析,斧(圖二),父、斤配,父,手拿的石塊即石斧,因此父也是斧的先文,旁邊斤點出是此「石塊」的特寫。有一點可明確:甲文斧都是單手與「斤」組合;兵則不然,皆是雙手舉「斤」,顯然兵字中之斤較普通斧字中之斤當大些。當然具體釐清,尚待古兵器學者與相關研究人員共同努力。

  《說文·段注》:「凡斫物者皆曰斧斫木之斧,則謂之斤。」兩者用法有「異」。王筠《說文句讀·斤部》:「斤之刃橫,斧之刃縱,其用與鋤相似,不與刀鋸相似。」這裡說了斧是直刃,斤是橫刃。實際在古漢語使用中斧、斤兩字在表示「斧頭」義上通,訓詁學上兩者亦沒有區別。

  還是回到雙手舉「斤」。《說文》解「兵」有「從廾持斤,并力之皃」語。殷商兵卒雙手舉將起「兵之斤」這款戰斧參戰,奮勇揮動,何等威猛的架式。古人就是以此造型造出兵字。

  在戰國古文中,還有雙手持「干」的兵。乾的甲文形是指主桿上端帶雙杈的木棍,古人往往在這種「干」的杈頭上綁住石塊作狩獵工具,故干與「單」(單)同源。雙手握乾的兵也是兵字異體一款,兵器不同罷了。握干兵還加了人傍(圖三),強調人的使用。但兵的「基本兵器」還是斤,此款兵字一直沿用至今。

  強字的正體先文作強,從弘從蟲,弘的甲文作(圖四),左為彎弓,右曲弧線為張弓射矢後弓弦振動發聲的「動線」,強的蟲舊時作米蟲解,本義是米蟲在米中如「弘」般不斷振(蠕)動發聲食米。此義與後義強大之強無直接關係。

  甲金文表示強者義的先文本是疆。《易經》:「天行健君子以自疆(強)不息。」疆,從弓從土從畺。《說文》:「疆,弓有力也。從弓,畺聲。」當代《漢字源流字典》:「形聲字。甲骨文從弓,畕聲,表示弓很硬。金文從畺聲,聲部繁化。」解讀承說文形聲說,「弓硬」之義亦源自說文牽強一說。

  疆的畕(畺)不僅表聲,更表形義。「疆」,甲文是兩塊上下比鄰接壤錯開的田。金文兩田間添三橫「界線」(圖五)。甲文已有加「弓」的彊(圖六),金文傳形(圖七)。此舉有雙義:一、古時以弓丈量地畝定界,一弓為古制五尺,長寬各240弓為一畝;二、代表武器,造字的本義象徵以戰爭解決領土問題,用武力奪取與護衛領地。小篆疆弓下加土(圖八),重申疆字領土主旨。疆字衍義:戰爭中勝方,武力奪取與護衛疆土、家園者,當然是強者。歷來書家印人作品中有以無弓疆(畕、畺)作強大解是不嚴謹的。

  由於疆在表示領土的疆界、疆域字義超頻繁使用,疆衍生的強大義式微。強的米蟲吃米本義則消失,而強之「弘」因呈現出拉弓時孔武弘壯之儀態,小篆強字也就有了指優質弓弩的「新義」。杜甫有詩:「挽弓當挽強,用劍當用長。」「挽弓強」已然孕生雄強意涵,遂順理成章以強(強)來頂替「疆」中式微的「強者」義。

兵之強兮。在紀念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的今天,閱兵式向世界展示中國軍隊的強大。如此強兵護衛著我們神聖疆土,中華民族蒙受外國侵略者欺凌的苦難歷史永遠不會重演。 2015-09-17

「廣」字縱橫

徐夢嘉

  廣(廣),形容大的面積與範圍。《詩經漢廣》:「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即:漢江水浩蕩寬廣,不能游到彼岸。漢江水漫漫長流,難以乘筏追溯源頭。

  《說文解字》:「廣,殿之大屋也。從廣,黃聲。」郭沫若:「從宀黃聲,即廣字之異。」《漢字源流字典》同樣以「形聲字」界定廣,並雲甲文從宀,金文從廠,篆文從廣,皆為黃聲(這裡要順便釐清:這本字典中的篆文提法不嚴謹,要稱小篆,因為金文也屬篆文,是大篆)。

  秦(含秦)以前幾乎所有形聲字,聲部都表形義,這是我潛心研究古文字的心得與結論。本專欄拙文已多次識定與解讀學界認為的所謂「形聲字」。廣也不僅是形聲字,聲部黃同樣表形義。

  甲文有無黃「廣」,是依山崖而建沒有前牆敞屋的象形(圖一),如今一些廊屋、廡殿建築,便是廣的遺制。金文同樣,甲金文的廣,雖然廣下空空,由於字形像圖畫,且廣之丿直立,雙斜筆呈現三角形屋頂,自有一種險峻中的平衡美。

  黃是從玉的璜本字,中國古代玉器,整圓形為璧,半圓形為璜,甲文黃(圖二)就是腰中佩雙璜人形;也有認為是掛繩串起的雙璜圖,上為系頭,下為垂穗。黃是璜的初文。黃玉多上品,引出顏色用字「黃」。

  身佩雙璜人抑或一對玉璜串,總之,黃(璜)是富貴有身價的象徵。甲文廣從宀從黃(圖三),宀指泛義的房屋。由於裡面住了「黃」,似乎有些受委屈,於是金文起「黃者貴人」自然要喬遷到有檔次的大屋「廣」中(圖四),方能「門當戶對」,相得益彰,共同撐起廣的「大」之誼。所以廣非僅是形聲字,就形義這方面講,黃棄宀與廣組合也是古人匠心安排,量身打造的。黃也是橫的初文,財大氣粗者往往「橫行、蠻橫」。

  有學者認同廣的黃是表形義的,其著作《解字》云:「『黃』在古文中可表示母親生下許多黃皮膚的孩子。」與廣組合,「兩形會意,以屋室可容納一代又一代,越來越多的人表示無限的意思。」此解讀天馬行空了,別的姑且不論,即便「黃皮膚」解讀能成立,也是顏色「黃」的引申義。漢字揆初,當先梳理出本義。

  「廣」字縱橫,縱談「身世」,橫要談談鄰國東瀛的廣(広)字。

  「広い」(ひろい),是日文寬廣的意思。多年前與一位日本書道家聊起傳統正體「廣」被簡化成「廣」,重心失衡了。此君頗為自豪地對我說,他們的「広」,沒有重心不穩的問題,這是日本借鑒中華漢字創造的「大和簡字」,從沒有任何中國書家與學人提出過異議。但他沒想到區區在下對文字學竟研究得如此之「廣」。「いいえ(不)!」我斷然否定,當即寫出10款正體廣,告訴他:広是廣字諸多或體之一,在中國宋代的俗字中已有,日本不過是襲用了我們祖宗創造的広。我問他是否清楚廣下為何置和字之音形義無關的厶?他表示「全然わからない(完全不知道)」。其實,略形「広」仍出自「廣」,「黃」下兩點,作草書快寫時筆畫往往絲連成「厶」的樣子,宋時民間遂截取黃的這部分化成正體。此款與表示胎兒字義的厶是同形異源。

  最後,我還是誠懇地對日本書道同人說,廣字簡形,日本用了広,保住了漢字結構美學的重心平衡;中國大陸用了廣,這是漢字簡化的諸多敗筆之一。繁體廣字的音形義理俱在,筆畫並不多,最好不簡。贅筆直言,與「廣(廣)」的命運相仿,簡化字粗糙武斷地把許多傳統正體字弄得面目全非,本義全無或扭曲,字形美感盡失,委實可惜。

「廣」字縱橫談,意猶未盡。比照《詩經》句,再作詠吟:字海廣矣,努力泳思。字海瀚矣,勤奮方思。 2015-10-15

「微」的情境

徐夢嘉

2015-11-12

  一次聚會上朋友問起,微信的微這樣寫有什麼字意。我當時作了「微答」。現寫成拙文,再陳芻蕘之見。

  《說文》微:「隱行也。從彳,聲。」後代學界亦大都以隱形義訓微,但為何隱形,皆無解。

  是微的初文,甲文作(圖一),除兼微字的聲外,更表微的形義。有學者認為,字是殺老圖,古文字中長長頭髮是代表老人,認定「」的甲文(圖二)就是人有長發的狀形,攵(攴,圖三)是手持棍或鞭的形狀,如牧字即持鞭牧牛。與攴組合,表示棒打老人,但是這與微字義又有什麼關係呢?此學者亦止步於此,僅以微與棄對應,云:微乃「殺老」,棄為「殺小」(今年5月28日拙文《「棄」的邇言》曾解讀「棄」字)。

  微的初義到底是什麼?科學研究的突破常常就是需要捅破薄薄一層紙。我識定,長頭髮的並不表示老人。長、老、考三字甲文為人上有長長頭髮的老者(圖四1.2,老、考甲文同形)。但與長、老、考是有區別的,前三字皆有一定「髮型」,且人手中拄有拐杖,形態很是龍鍾。老、考字形還是扶杖的駝背老者。無拐杖,長發無型,因此不是「殺老圖」。而流浪漢、難民、奴隸、乞丐等往往都散髮長長,便是指這些「賤微」的弱勢群體,被草菅人命權勢者棒打鞭撻著驅趕,在撒腿奔逃。金文微有加表示道路的彳(圖五),自然更突出是在路上被驅逐的這些已經無家可歸的「卑微人」。微的初義就微妙地源自這般凄慘苦楚的情境。

  微的直接與間接的引申義用詞(有的「微之詞」義通,可歸納在甲義項也可歸納在乙義項)亦都源自在封建統治者眼裡可以欺凌的「卑賤、微不足道、不起眼」人群的微之初誼。

  1.由被趕者「卑賤」引申到表示低下:卑微、微賤、微門(卑微的門第)、身微命賤等等。

  2.由被趕者在權勢者眼裡是毫無人權與「微不足道」的,引申到表示小與少的:細微、輕微、微小、稍微、微笑、微利、微型、微觀、微秩(短暫的壽命)、微時(尚未出名時)、微生物、微死亡(低死亡率)、微生命(低生存)、微乎其微、見微知著等等。

  3.由被趕者「不起眼」引申表示隱約不明:微詞(隱晦的批評)、微茫、微眇(眼睛近乎失明)、微聞、隱微、微服私行、身輕言微、微伺(暗中觀察)、微扣(扣通叩,暗中詢問)等。

  4.再由表示小與少之義引申到以稀為貴的精深精妙意思:微妙、精微、微杳、剖幽析微、臻微入妙、研機綜微等等。

  這些微之詞在在顯現了微的初義遺緒。回到最熱門的「微信」(行文簡短的書信),這是新造詞,與之呼應的還有「微博」。如今微字所搭檔的這類新詞已比比皆是,走俏火爆,微商、微店、微電影、微閱讀、微生活……連時代都被稱作「微時代」。從這個意義上講,微可謂「鹹魚翻身」,與卑賤、不起眼等字義「違和」,是當年先人造微字時無法想像的。

  又一次諦視微字:路上,權勢者手持棍(鞭),正在驅逐亂髮粗服的人。這是微字所描繪的舊時景況。如今,此「微」的情境已經悄然久遠地飄逝了。但古老漢字自有其魔幻魅力,「微」誕生數千年後的今天,我彷彿覺得,微字構形本身竟順應時代發展,更疊、切換、幻化出詼諧的也是造字者不會想到的新畫面:路上(彳),行色匆匆顧不得儀態形象的人們(),手中都拿著「小板塊」(攵)般的手機,埋頭看微信,發微信……

公聽並觀

徐夢嘉

「公聽並觀」,指多方面聽取意見和觀察事物(這樣才能作出正確的判斷)。通過多方面考索「聽」與「觀」,拙文對這兩字構形與承傳作出判讀。

  聽,傳統正體作聽。甲文從單口或雙口從耳(圖一),即一人耳聽一到多人講話。金文有相同構形,有款口在耳中(圖二),表示聲聲入耳。小篆繁化(圖三),耳下是壬,形義為人站在土堆上用耳專註聽遠處聲音。字右是悳,德的舊體,金文丨、目(目光正直)、心組合,有學者推斷是「有德者耳聰」的意思。我認為是一方「心裡話」直直道來,一方認真傾聽,此溫馨的交談圖,當為小篆「聽」構形道理。

  必須指出,秦漢時代已有簡形的「聽」,但不讀ting,字音為yin,與耳「聽(聽)」無關,意思是「笑貌」,即笑的樣子。東漢《說文》:「聽,笑皃,從口,斤聲,宜引切」;南朝《玉篇》:「聽,仰鼻,又笑皃」;遼代《龍龕手鑒》:「聽,口大皃」;宋時《集韻》:「聽,嗞口開皃」;明代《正字通》:「聽、古哂字」。實際運用,早在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西漢時的《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里就有「亡是公聽然而笑」。

  那麼用耳朵聽聲的「聼」是怎樣簡化為「聽」的?

  漢字正體嬗流兩千年,幾乎每個字都有很多異體形,聽字異體形同樣駁雜,大部分為有耳、心的「聽」,亦有無耳、心,從口、廳的簡形「口廳」(圖四1)等,顯然民間早就有人嫌聽字難寫,於是另起爐灶造了個以「口」為形旁、以「廳」為聲旁的或體。「口廳」這個字至少還合六書。但「廳」在抄寫過程中先訛變為有勾的斤(圖四2),繼而又略去勾腳,寫作「斤」,「口廳」就成「聽」。宋代說唱文本《劉知遠諸宮調》中就有此簡形「聽」。民間淺俗輕率地以聽代聽,使得「聽」字的形、義、音、理全失,這當是漢字嬗變中的誤區。

  耳聽之「聽」較同形異源的聽然之「聽」晚了一千多年,好在宋以降此「聽」僅作為異體偶爾用出,多數場合仍用規範「聽」,故兩「聽」尚不齟齬,能相安無事。上世紀50年代漢字簡化運動時,「聽」被粗糙地正式簡化,由於「聽」有簡形異體,便不造新款。但沒遴選較繁體少一半筆畫,又很形象的「耳用」(圖四3),也沒選合六書的筆畫與「聽」相同的「口廳」,最終偏偏「選定」舊時誤寫的「聽」。於是,此「聽」再度叫板彼「聽」,這次「撞字」則有了負面後果。「撞字」的另一方,形容笑貌的「前輩聽」完敗,導致「聽然」與「聽然而笑」等蘊藉典雅,妙美沖和的古老辭彙從此在我們生活里泯滅消亡,緣慳一面,這無疑是中華國學的遺憾與損失。

  「觀」,傳統正體作觀、観等,本字是雚。看,察看,對事物的看法。《說文》:「觀,諦視也。」甲文(圖五)即貓頭鷹的形狀,上為豎起的兩耳和炯炯有神的雙目,下是隹(短尾鳥的總象形)。古人很早就知曉貓頭鷹的視力不同尋常,造出「雚」字。

  現代科學研究證實古人「觀察力」的不同凡響:貓頭鷹眼睛夜間敏銳程度是人的100倍,眼睛沒有使瞳孔變小的收縮肌肉,故瞳孔全天候都是圓圓的,一般大小。「雚」之雙「口」大眼體現了古人造字的精準。

  「雚」作他用後,觀察之意由雚加見(人上置目)重新組合出的「觀」接替。佛教術語「觀」,意為以智慧來觀察;道教宮廟稱「觀」,與夜觀天象傳統有關。兩個觀分別契合貓頭鷹眼的敏銳與夜視。

  文尾補筆。成語「公聽並觀」出自《三國志·魏書·蔣濟傳》。201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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