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天天化妝不就是為了取悅別人嗎？」

如何看待「化妝是對他人的尊重」這一觀點？

Wei William，軍武，政史，哲學發燒友，動畫專業在讀本科留學生，業餘插畫愛好者

打個預防針先，如果看了以下東西感覺被冒犯了。那麼以後請記住兩點。

1. 古典哲學裡的尼采，叔本華，以及整個維也納學派的有關兩性主題的哲學著作不要去翻，否則會體驗到吃蒼蠅的感覺，另外毀了各位裝文藝時引用他們名言的心情。
2. 離當代女權主義著作和女性主義社會學以及哲學遠遠的，不然保證你能看得吐血，而且會開始覺得這些女權主義者跟直男癌有什麼區別，肆無忌憚的解構我們的行為，否定我們的美學，一點都不尊重我們。

當代女權主義社會學理論對你們來說太過刺激，還是讀讀「女性不是生育機器」「婚姻是女性的墳墓」這種輕度科普文比較適合。

以下是正文。

那是遙遠的十幾年前……

曾幾何時，我是我們家屬院里的孩子王，無論是學齡前還是小學二三年級的小孩兒，都跟著我到處搞事耍淘，其中不乏青春期未至的女孩子。那時候，無論性別，孩子們之間決定威望的要素是一些我們今天看來十分可笑的東西，比如幾秒能翻越鍋爐房的外牆，誰能在白楊樹上爬到最高。七八歲的男孩女孩，性別對於身體素質的影響還未顯現，甚至有時還能反壓同齡男孩子一頭，男孩子玩的，女孩子也玩，家長勸也沒用。要把頭髮紮好，廁所要進女廁所這種事情，對於那時的女孩子來說，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死規矩。

然而某一天開始，可能是青春期到來，也有可能是家長老師的教育，性別意識覺醒。我幾乎一夜之間發現，我再也無法站在樓底下喊一嗓子，同齡小女孩小男孩都跑下樓，我們一起爬出小區院牆到魚塘里打水漂了。女孩子開始主動穿漂亮衣服，梳文靜的頭髮，說話也不能粗魯要禮貌，也不再撒丫子瘋跑，這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從這一天起，我們再也不是一類人了。社會對我們的分化已經開始了。

傳統觀點認為，女孩子天生愛美。然而事實上每個女孩子都是在某一個年齡節點，在各種各樣的外界因素的驅動下，才開始覺醒對美的認知。為什麼隨著年齡增長，男孩子對化妝的需求卻沒有隨之增長，而小孩子對於能輕鬆翻牆上樹這種對「厲害"的樸素價值判斷，也很早就被女孩子拋棄掉了呢？

這裡面的個中緣由，僅僅是一句女孩子天生愛美，就能夠解釋的了的嗎？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過，僅僅因為一個人是女性，就天生對化妝有著比男人更強的需求嗎？

顯然是胡扯。你為什麼化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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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不是別的，而是應用生理學現代文化是為了隱藏自己的做戲藝術美是人的自我肯定，根本不存在「自在之美」現代人因為枯竭麻木而尋求刺激，藝術成了製造人為亢奮的手段 ——————直男癌祖師爺·尼采

是不是突然感覺恨死尼采了？絕大多數人生活在社會中，會漸漸模糊掉自己哲學人格和社會人格的界限，導致面對社會對個體的塑造時，喪失基本的辯證能力。

想解構化妝這一行為，就得知道為什麼要化妝。

我想基本上人人都聽過以下兩條說法。1.化妝是為了讓自己往大眾審美的標準上靠攏，換言之是取悅別人。2.化妝不是為了給人看，而是給自己看，換言之是取悅自己。

基於以上兩條說法，我們可以把「化妝表示對他人的尊重」歸入第一條，也就是，化妝的本質其實是對主流審美，以及社會對女性形象的標尺的靠攏和追隨。當然，對這一點，很多熱衷於化妝的人並不承認，更喜歡把化妝稱為「自己的愛好」以及「取悅自己的行為」，因為只有這樣定義化妝，才能讓化妝這一行為顯得不那麼「功利」以及「缺少主觀能動性」。

當然，反駁這套邏輯基礎薄弱的說辭也很簡單，因為取悅自己的行為是不以別人的看法為轉移的，所以你只需問他，如果世界上只存在你一個人，你還會化妝嗎? 誰要是回答會，那真是夠自我，當以哲學家自居。

相應的，化妝的人，對於化妝這一行為，也有不同的看法：1.我知道化妝是社會對人，尤其是女性的一種束縛，但我沒有辦法，別人都畫我不畫就會吃虧。我雖然覺得化妝很麻煩，但是為了不給自己平添競爭劣勢，我願意去這樣做。2.這都是直男癌的 bullshit， 化妝明明是人類文明的標誌，不但女人要化妝，男人也得打扮得精緻。不化妝不打扮的村炮土氣不說，還不讓我們美。

化妝會給人帶來尊重感這一論調的前提可以簡單歸納為兩點，第一是妝容契合了對方的美學期望，第二是化妝所花費的時間金錢讓對方間接感到了你的誠意，即使他並不覺得你化了妝漂亮。

然而，縱然如此，這套說辭仍然有不成立的時候。比如，有些個體非常在意素顏的樣子，那麼你化妝這一隱藏自己素顏的行為，會讓對方感到失望和不滿。亦或許，有些人希望從你的形象上讀取出你行事做人與眾不同的地方，而化妝這一讓人變得「同質化」的行為，讓他們無從得知任何東西。更有甚者，一些活的非常哲學非常 mean 的人，會覺得你化妝見他等同於戴著面具，是不尊重的表現。

而只要一個人還殘餘著對美學的形而上的認知，那就永遠無法掙脫對社會審美和主流評價的在意和屈就，乃至通過自我暗示來強化這一行為的合理性。比如告訴自己：「我喜歡化妝」「化了妝我感覺自己更美了」。最極端的自我暗示的表現就是，不僅要說服自己「會化妝是自己的某種優越性所在」，還要嘗試貶低不化妝的人。

美學通常是社會性的，但是也存在生物性的可能，進化論對於物種的篩選，一定程度也會契合美學。然而，並不足以解釋所有問題。進化角度對美的定義，恐怕跟我們今天時尚界的定義不同。進化要服務於個體更強的生存能力，那麼肌肉小腿，金剛芭比，充分室外活動所帶來的深色皮膚，清爽的短髮，以及方便活動的短款衣褲才應該是進化論語境下最美的。我們可以發現，進化論對美的定義，比較契合主流男性的價值判斷，然而實際上我們當下對女性美的主流定義，大部分是反其道而行之。我不否認進化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美學，但是大部分現代社會的審美，它是解釋不了的。

我有一個容易得罪人的壞毛病，那就是我會毫無理由地對生活中既成的事實產生懷疑。比如，當下輿論中有一個非常政治正確的觀點，就是:

「化妝不止可以取悅別人，也可以取悅自己。」

然後藉此把化妝置於一個「別人不便評論否則就是不尊重的安全地帶」。

然而如同無神論者總是安耐不住找信教者的麻煩一樣，如果你不怕得罪人，不被這層政治正確的強大力場鎮住，繼續往深了刨，你也會發現這一結論的哲學基礎根本不存在。

邏輯鏈：

1.化妝可以讓自己高興，可以讓自己看自己賞心悅目看似不假，但是它的潛台詞是，你認同化妝後的容貌所代表的美學標準，而這一標準往往又是來自外界的灌輸。

2.你自己並無法創造標準只能遵從，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麼化妝來取悅自己的人，從來畫不出一個別人都覺得不好看只有自己覺得好看的妝。

3.所有人都不喜歡只有自己喜歡的妝是沒有意義的。化妝者必然在乎外界對妝容的看法。看似不在乎的人只是心裡清楚自己的妝符合大眾審美，無需擔心。

4.無論你有沒有把你的妝容給別人看，這個行為發生的當下，你的社會性就已經得到了證實。即使你對著鏡子化妝孤芳自賞，也是潛意識中的一種心理演練，為的還是未來被人欣賞。

5.人通過自我欣賞來獲得被欣賞的共感，終究逃不過化妝是為了「被欣賞」的事實。人無法真正地自我欣賞，只能藉助外部客體。

6.而如果一個人是世界最後的倖存者，那麼化妝不但喪失了被欣賞的基礎，也喪失了自我欣賞的基礎。至此，化妝這一行為的社會性和功利主義本質浮出水面。

無論男女，化妝打扮取悅自己什麼的，不存在的。

無論怎麼化妝，在哪裡化妝，化妝都是在取悅外部客體，唯一的區別是，客體可以是具體的人，也可以是外界塑造的美學標尺，反正不是你自己。

那我們不能化妝了？好不容易有個堂而皇之的化妝理由，你們非得掰扯邏輯哲學，還不放過我們！你們還讓不讓人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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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化妝的合理性依然非常好找，根本沒必要用這種過度的自我暗示乃至貶低不化妝的人才能得到，只需要認識到：

「化妝是社會對於不同性別的社會定位差異性的體現，好聽點講是社會對個體身份的一種隱性標籤，難聽點講是男權社會和消費主義文化對女性的一種物化，是兩性不平等的體現。然而從現實出發，這一點短時間內無法改變，所以作為個體只好追隨，以保證自己不會無緣無故陷入競爭劣勢。不化妝可以是對這種不平等的一種反抗，只是反抗有成本，我只是不願承擔這個成本。」

換言之，只要承認愛美的功利主義和機會主義本質，你就獲得了化妝的最大合理性。

但是坦白講，承認這一點，對於尋常人等可不容易。不從化妝里找尋一丁點優越感，以及不給不化妝者貼一丁點標籤，是非常非常難的。因為如果不這樣做，就要承認很多痛苦的現實：

人首先不願意承認化妝是一種對更多針對女性的束縛。也不願意承認女性在這個命題下承受著男人所沒有的壓力。也不願意承認化妝這一行為絕大部分程度上是在取悅別人。當然也不願意承認，即使化妝看似取悅自己，也是一種取悅外部審美標尺的表現。進而更不願承認，無論是為了見人化妝，還是對著鏡子化妝自嗨，都逃不過是在取悅別人，和通過外界認同間接獲得自我認同的方式的事實。這一切最後導向的答案就是，根本就不存在所謂你自己的審美和自己品味，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外部世界的影響，全都是觀念的灌輸，你從來無法塑造自己，只能被外界塑造，說難聽點也就是——洗腦。

這簡直是災難，一個愛美的，自愛的，精緻的，有品位的社會人，必然本能拒絕和否認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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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與其用美學的當代性來撕下化妝的遮羞布，還不如放棄治療，當一個愛化妝，會化妝的小公舉。

當然，完全放棄治療的人也是少數的，大部分姑娘們，雖然化妝，但是偶爾還是免不了抱怨一句，化妝真麻煩，男生不化妝真方便云云。只是大部分情況下，她們的思辨也就是止步於此了，因為下一秒就又回到哪個色號好看，哪個裙子格調高，濃妝艷抹的女人真是婊，穿 polo 衫的直男真噁心這種美學問題上去了。

其實她們哪怕再多想一兩層，就會觸及到這個命題最本質的部分，那就是化妝對男女的雙重標準和其背後的性別壓迫。為什麼社會對女性施加了化妝這一男人所沒有的要求呢？

「因為兩性平等尚未實現，女性相比男性，更多被物化為欣賞品。」

上面這種話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大大方方說出來的。大多數人更願意相信：

「因為女人有品位，男人土。」

為什麼男人只要能工作掙錢，養活家人，正確待人接物就可以被視為一個合格的社會個體，而我們廣大女性同胞們，還得加上一條「會把自己打扮漂亮」才行？

而且，絕大多數情況下，這個「漂亮」還不是你們說了算，還得花時間花金錢去健身房，看美妝博主，時尚雜誌才能得來。

早在我去年寫那篇關於東亞各國男性的時尚觀的文字時，就有人 diss 過我，說我言語中無時無刻不透露著對穿衣打扮化妝人的不屑和諷刺。其實這個是真冤枉我了，即使村炮如我，一樣還不是得套個褲衩子，蹬雙洞洞鞋才能出門，我要真自我到完全不在意別人看法，我就光屁股出門了。人嘛，都是半斤八兩。

對於美學的虛無本質，並不奢求所有人認同，哪怕尼采有言：「藝術既賣淫」。無論是「化妝了更美」還是「素顏的自然之美」，都是不存在的。哪有什麼自然之美，無非是人的自我肯定。換言之，你若非常肯定你自己，那麼自然也就不需要什麼美學了。

所以作為普羅大眾，用工具理性的思維去看待化妝是最合適的。大大方方承認化妝是為了獲得更強競爭力和潛在現實利益，也就獲得了化妝的最強合理性，跟尊重八竿子打不著，也根本不需要它來給化妝背書。

化妝並不丟人。

但是不承認化妝是功利的，非說是自己的愛美本能無關他人無關社會，那顯然不夠坦誠。

化妝能不能體現對別人的尊重我們暫且不糾結，但是我們潛意識中都希望化妝能讓自己獲得更多別人的尊重，這兩者是化妝這一行為的一體兩面，而人們通常只願意接受前半句。

總之，化不化妝自己掂量，想給自己加點印象分和競爭力，就化。不在乎這點差別或者覺得化妝的收益值不回花費的時間金錢，就不化。在這個死結一般的命題里，會反思的人自然心裡門兒清，不信的人早就太長不看了。

掰扯哲學，掰扯邏輯其實都是虛的，我無非就是裝一裝，然後撕下某些人的遮羞布並以此為樂而已。

再過二十年，直男依然瞧不起小鮮肉，小公主照樣 diss 理工男。唯一有建設性的提議就是————誰膽敢說你不化妝丑到他了，你就抄起黃瓜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