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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道》韓愈

原道

原文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1〕,由是而之焉之謂道〔2〕,足乎己而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為仁〔3〕,孑孑為義〔4〕,其小之也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雲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雲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5〕,佛於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於楊,則歸於墨〔6〕;不入於老,則歸於佛。入於彼,必出於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7〕。噫!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為孔子者,習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8〕,亦曰「吾師亦嘗師之」云爾〔9〕。不惟舉之於口,而又筆之於其書。噫!後之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其孰從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惟怪之欲聞。古之為民者四〔10〕,今之為民者六〔11〕。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12〕。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  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相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飢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後為之宮室〔13〕。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湮鬱〔14〕,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15〕。相欺也,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16〕。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17〕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18〕,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19〕,禁而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凈寂滅者〔20〕。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21〕。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與王,其號雖殊,其所以為聖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飲而飢食,其事雖殊,其所以為智一也。今其言曰〔22〕:「曷不為太古之無事」?」是亦責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易也?」責飢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傳曰〔23〕:「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24〕,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25〕,進於中國則中國之〔26〕。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27〕。」《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28〕」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29〕?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效焉而天神假〔30〕,廟焉而人鬼饗〔31〕。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32〕,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33〕,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34〕。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35〕。其亦庶乎其可也〔36〕!」注釋  〔1〕宜:合宜。《禮記·中庸》:「義者,宜也。」〔2〕之:往。〔3〕煦煦(xǔ許):和藹的樣子。這裡指小恩小惠。〔4〕孑孑(jié潔):瑣屑細小的樣子。〔5〕黃老:漢初道家學派,把傳說中的黃帝與老子共同尊為道家始祖。〔6〕楊:楊朱,戰國時哲學家,主張「輕物重生」、「為我」。墨:墨翟,戰國初年的思想家,主張「兼愛」、「薄葬」。《孟子·滕文公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7〕污 (wū污):污衊,詆毀。〔8〕誕:荒誕。自小:自己輕視自己。〔9〕云爾:語助詞,相當於「等等」。關於孔子曾向老子請教,《史記·老莊申韓列傳》及《孔子家語·觀周》都有記載。〔10〕四:指士、農、工、商四類。〔11〕六:指士、農、工、商,加上和尚、道士。〔12〕資:依靠。焉:代詞,指做生意。〔13〕宮室:泛指房屋。〔14〕宣:宣洩。湮(yān煙)郁:鬱悶。〔15〕強梗:強暴之徒。〔16〕符:古代一種憑證,以竹、木、玉、銅等製成,刻有文字,雙方各執一半,合以驗真偽。璽(xī西):玉制的印章。斗斛:量器。權衡:秤錘及秤桿。〔17〕以上幾句語出《莊子·胠篋》。《老子》也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18〕其:指佛家。〔19〕而:爾,你。下同。〔20〕「清凈寂滅」:佛家以離開一切惡行煩擾為清凈。《俱舍論》卷十六:「諸身語意三種妙行,名身語意三種清凈,暫永遠離一切惡行煩惱垢,故名為清凈。」寂滅:梵語「湼盤」的意譯。指本體寂靜,離一切諸相(現實世界)。《無量壽經》:「超出世間,深樂寂滅。」〔21〕三代:指夏、商、周三朝。黜(chù處)貶斥。〔22〕其:指道家。〔23〕傳(zhuàn撰):解釋儒家經典的書稱「傳」。這裡的引文出自《禮記·大學》。〔24〕天常:天性。〔25〕夷:中國古代漢族對其他民族的通稱。〔26〕進:同化。〔27〕經:指儒家經典。二句出自《論語·八佾》。〔28〕引文見《詩經·魯頌·閟宮》。戎狄:古代西北方的少數民族。膺:攻伐。荊舒:古代指東南方的少數民族。〔29〕幾何:差不多。胥:淪落。〔30〕郊:郊祀,祭天。假:通「格」,到。〔31〕廟:祭祖。〔32〕文:周文王姬昌。武:周武王姬發。周公:姬旦。孟軻:戰國時鄒(今山東鄒縣)人。孔子再傳弟子,被後來的儒家稱為「亞聖」。〔33〕荀:荀子,名況,又稱荀卿、孫卿。戰國末年思想家、教育家。揚:揚雄(約前53——公元18),字子云,西漢末年文學家、思想家。〔34〕廬:這裡作動詞。其居:指佛寺、道觀。〔35〕鰥(guān關):老而無妻。獨:老而無子。〔36〕庶乎:差不多、大概。翻譯  博愛叫做仁,合宜於仁的行為叫做義,從仁義再向前去的叫做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賴外界的叫做德。仁和義是意義確定的名詞,道和德是意義不確定的名詞,所以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而德有吉德和凶德。老子輕視仁義,並不是詆毀仁義,而是由於他的觀念狹小。好比坐在里井看天的人,說天很小,其實天並不小。老子把小恩小惠認為仁,把謹小慎微認為義,他輕視仁義就是很自然的了。老子所說的道,是把他觀念里的道當作道,不是我所說的道。他所說的德,是把他觀念里的德當作德,不是我所說的德。凡是我所說的道德,都是結合仁和義說的,是天下的公論。老子所說的道德,是拋開了仁和義說的,只是他一個人的說法。  自從周道衰落,孔子去世以後,秦始皇焚燒詩書,黃老學說盛行於漢代,佛教盛行於晉、魏、梁、隋之間。那時談論道德仁義的人,不歸入楊朱學派,就歸入墨翟學派;不歸入道學,就歸入佛學。歸入了那一家,必然輕視另外一家。尊崇所歸入的學派,就貶低所反對的學派;依附歸入的學派,就污衊反對的學派。唉!後世的人想知道仁義道德的學說,到底聽從誰的呢?道家說:「孔子是我們老師的學生。」佛家也說:「孔子是我們老師的學生。」研究孔學的人,聽慣了他們的話,樂於接受他們的荒誕言論而輕視自己,也說「我們的老師曾向他們學習」這一類話。不僅在口頭說,而且又把它寫在書上。唉!後世的人即使要想知道關於仁義道德的學說,又該向誰去請教呢?  人們喜歡聽怪誕的言論真是太過份了!他們不探求事情的起源,不考察事情的結果,只喜歡聽怪誕的言論。古代的人民只有四類,今天的人民有了六類。古代負有教育人民的任務的,只佔四類中的一類,今天卻有三類。務農的一家,要供應六家的糧食;務工的一家,要供應六家的器用;經商的一家,依靠他服務的有六家。又怎麼能使人民不因窮困而去偷盜呢?  古時候,人民的災害很多。有聖人出來,才教給人民以相生相養的生活方法,做他們的君王或老師。驅走那些蛇蟲禽獸,把人們安頓在中原。天冷就教他們做衣裳,餓了就教他們種莊稼。棲息在樹木上容易掉下來,住在洞穴里容易生病,於是就教導他們建造房屋。又教導他們做工匠,供應人民的生活用具;教導他們經營商業,調劑貨物有無;發明醫藥,以拯救那些短命而死的人;制定葬埋祭祀的制度,以增進人與人之間的恩愛感情;制定禮節,以分別尊卑秩序;製作音樂,以宣洩人們心中的鬱悶;制定政令,以督促那些怠惰懶散的人;制定刑罰,以剷除那些強暴之徒。因為有人弄虛作假,於是又製作符節、印璽、斗斛、秤尺,作為憑信。因為有爭奪搶劫的事,於是設置了城池、盔甲、兵器來守衛家國。總之,災害來了就設法防備;禍患將要發生,就及早預防。現在道家卻說:「如果聖人不死,大盜就不會停止。只要砸爛斗斛、折斷秤尺,人民就不會爭奪了。」唉!這都是沒有經過思考的話罷了。如果古代沒有聖人,人類早就滅亡了。為什麼呢?因為人們沒有羽毛鱗甲以適應嚴寒酷暑,也沒有強硬的爪牙來奪取食物。  因此說,君王,是發布命令的;臣子,是執行君王的命令並且實施到百姓身上的;百姓,是生產糧食、絲麻,製作器物,交流商品,來供奉在上統治的人的。君王不發布命令,就喪失了作為君王的權力;臣子不執行君王的命令並且實施到百姓身上,就失去了作為臣子的職責;百姓不生產糧食、絲麻、製作器物、交流商品來供應在上統治的人,就應該受到懲罰。現在佛家卻說,一定要拋棄你們的君臣關係,消除你們的父子關係,禁止你們相生相養的辦法,以便追求那些所謂清凈寂滅的境界。唉呀!他們也幸而出生在三代之後,沒有被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所貶斥。他們又不幸而沒有出生在三代以前,沒有受到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教導。  五帝與三王,他們的名號雖然不同,但他們之所以成為聖人的原因是相同的。夏天穿葛衣,冬天穿皮衣,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這些事情雖然各不相同,但它們同樣是人類的智慧。現在道家卻說:「為什麼不實行遠古的無為而治呢?」這就好象怪人們在冬天穿皮衣:「為什麼你不穿簡便的葛衣呢」或者怪人們餓了要吃飯:「為什麼不光喝水,豈不簡單得多!」《禮記》說:「在古代,想要發揚他的光輝道德於天下的人,一定要先治理好他的國家;要治理好他的國家,一定要先整頓好他的家庭;要整頓好他的家庭,必須先進行自身的修養;要進行自我修養,必須先端正自己的思想;要端正自己的思想,必須先使自己具有誠意。」可見古人所謂正心和誠意,都是為了要有所作為。現在那些修心養性的人,卻想拋開天下國家,滅絕天性,做兒子的不把他的父親當作父親,做臣子的不把他的君上當作君上,做百姓的不做他們該做的事。孔子作《春秋》,對於採用夷狄禮俗的諸侯,就把他們列入夷狄;對於採用中原禮俗的諸侯,就承認他們是中國人。《論語》說:「夷狄雖然有君主,還不如中國的沒有君主。」《詩經》說:「夷狄應當攻擊,荊舒應當懲罰。」現在,卻尊崇夷禮之法,把它抬高到先王的政教之上,那麼我們不是全都要淪為夷狄了?  我所謂先王的政教,是什麼呢?就是博愛即稱之為仁,合乎仁的行為即稱為義。從仁義再向前進就是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賴外界的叫做德。講仁義道德的書有《詩經》、《尚書》、《易經》和《春秋》。體現仁義道德的法式就是禮儀、音樂、刑法、政令。它們教育的人民是士、農、工、商,它們的倫理次序是君臣、父子、師友、賓主、兄弟、夫婦,它們的衣服是麻布絲綢,它們的居處是房屋,它們的食物是糧食、瓜果、蔬菜、魚肉。它們作為理論是很容易明白的,它們作為教育是很容易推行的。所以,用它們來教育自己,就能和順吉祥;用它們來對待別人,就能做到博愛公正;用它們來修養內心,就能平和而寧靜;用它們來治理天下國家,就沒有不適當的地方。因此,人活著就能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情誼,死了就是結束了自然的常態。祭天則天神降臨,祭祖則祖先的靈魂來享用。有人問:「你這個道,是什麼道呀?」我說:「這是我所說的道,不是剛才所說的道家和佛家的道。這個道是從堯傳給舜,舜傳給禹,禹傳給湯,湯傳給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傳給孔子,孔子傳給孟軻,孟軻死後,沒有繼承的人。只有荀卿和揚雄,從中選取過一些但選得不精,論述過一些但並不全面。從周公以上,繼承的都是在上做君王的,所以儒道能夠實行;從周公以下,繼承的都是在下做臣子的,所以他們的學說能夠流傳。那麼,怎麼辦才能使儒道獲得實行呢?我以為:不堵塞佛老之道,儒道就不得流傳;不禁止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推行。必須把和尚、道士還俗為民,燒掉佛經道書,把佛寺、道觀變成民房。闡明先王的儒道以教導人民,使鰥夫、寡婦、孤兒、老人、殘廢人、病人都能生活,這樣做也就差不多了。(黃素芬譯註 施蟄存參定)名句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  博愛叫做仁,合宜於仁的行為叫做義,從仁義再向前去的叫做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賴外界的叫做德。解讀  《原道》是韓愈復古崇儒、攘斥佛老的代表作。文中觀點鮮明,有破有立,引證今古,從歷史發展、社會生活等方面,層層剖析,駁斥佛老之非,論述儒學之是,歸結到恢復古道、尊崇儒學的宗旨,是唐代古文的傑作。集評  程頤曰:「韓愈亦近世豪傑之士,如《原道》中言語雖有病,然自孟子而後,能將許大見識尋求者,才見此人。至如斷曰:荀與揚,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若不是他見得,豈千餘年後,便能斷得如此分明也。」(《二程語錄》卷一)  「韓退之言『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已無待於外之謂德。』此言卻好。只雲『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便亂說。只如《原道》一篇極好。退之每有一兩處搏得親切,直似知道,然卻只是搏也。」(《二程語錄》卷十二)  范溫曰:「山谷言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後學,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原道》以仁義布意,而道德從之,故老子舍仁義,則非所謂道德;繼承異端之汨正,繼敘古之聖人不得不用仁義也如此,繼敘佛、老之舍仁義,則不足以治下天也如彼;反覆皆數疊,而復結之以『先王之教』,終之以『人其人,火其書』,必以是禁止而後可以行仁義,於是乎成篇。」(《潛溪詩眼》)  方孝孺曰:「退之之文言聖人之道者,舍《原道》無稱焉。」(《答王秀才書》)  茅坤曰:「闢佛老是退之一生命脈,故此文是退之集中命根。其文源遠流洪,最難鑒定;兼之其筆下變化詭譎,足以眩人,若一下打破,分明如時論中一冒一承,六腹一尾。」  「退之一生闢佛老在此篇,然到底是說得老子而已,一字不入佛氏域。蓋退之元不知佛氏之學,故《佛骨表》亦只以福田上立說。」(《唐宋八大家文鈔·昌黎文鈔》卷九)  何焯曰:「安溪云:『韓子言道,其論仁義之意甚美,其(角氐)佛老,所謂爭四代之惑,比於距楊、墨之功者也。或謂終篇無及釋氏者,意退之未讀其書,不知其瑕釁之所在。』此可謂輕指古人,不自知其膚略者歟?夫道之裂也,必有一人始為邪誕,然後尤者得以繼焉。楊、墨非老氏比也,而皆竊乎老氏之意。及佛之人,自謂超然尚矣,識者審其根實,究其崇長增高之偽,又以為與老源流表裡而大注意以誇虛,是故孟子專攻楊墨,障其流也;退之則源之務塞,而為道德仁義之說自老氏雜也,然後楊、墨肆行,佛乃晚出而承其敝。且謂不及釋氏者,彼謂清靜寂滅之言,去父子君臣之言,老書有之歟?三代之下,為夷狄之人,老氏當之歟?吾則曰:其所謂蔑禮樂弄政者,老氏也;棄君臣父子者,佛氏也。又申其說以為蔑禮樂弄政者,為太古之無者也;棄群臣父子者,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者也。韓之時,佛之禍烈,故悲其不遇列聖而生於夷狄之邦,哀後王之不能黜之正之,而反使加於先王之教之上。老子(言皮)淫之始,而釋氏邪遁之窮,其言之蓋有序矣。」(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卷三十一《昌黎集》)  吳楚材吳調侯曰:「孔孟沒,大道廢,異端熾,千有餘年,而後得《原道》之書辭而辟之。理則布帛菽粟,氣則山走海飛,發先儒所示發,為後學之階梯,是大有功名教之文。」(《古文觀止》卷七)  沈德潛曰:「本布帛菽粟之理,發日星河嶽之文。振筆直書,忽擒忽縱,熏之醇粹,運以賈之雄奇,為《孟子》七篇後第一篇大文字。」(《評註唐宋八大家古文讀本》卷一)  蔡世遠曰:「其文詞則如賈長沙《治安策》,而出之以變化;其論學術治術,則如董江都《賢良策》,而更寫之以明暢。三代以下,能有幾篇文字?……公自言『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空』,熟讀此篇自見。」(《古文雅正》評論卷八)  過珙曰:「渾浩流轉,傲岸不群,可與子輿氏若干卷書並勒不配。」(《古文評註》評語卷六)  余誠曰:「予則極愛其文之細針密線,重裹疊包,全以大氣盤旋,能使闢佛老以原道之意曲折條暢,後學洵不可不讀,而尤不可浪讀。」(《古文釋義新編》卷七)  蔡鑄曰:「《昌黎集》此為開宗第一篇文字也。《淮南子》以《原道》首篇,許氏箋云:『原,本也。』公所作《原道》、《原性》諸篇,史氏謂其奧衍宏深,與孟軻、揚雄相表裡而佐佑六經。誠哉是言。黃山谷曰: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後學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後以此概求古人法度。如老杜《贈韋見素》詩,布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廳堂房屋,各有定處,不可亂也。韓文公《原道》,與《書》之《堯典》蓋如此。大約此篇前段推究本原仁義道德之說,以求其端;後六段指斥其誕妄( 攵)棄為生民之害,以訊其末,卻暗藏樞軸於中間。」(《蔡氏古文評註補正全集》卷六)  林紓曰:「讀昌黎《五原》篇,語至平易。然而能必傳者,有見道之能,復能以文述其所能者也。……昌黎於《原道》一篇,疏(氵睿)如導壅,發明如燭暗,理足於中。造語復衷之法律,俾學者循其圖軌而進,即可因文以見道。  黃山谷曰:『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後學,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昌黎平生好弄神通,獨於《五原》篇,沉實朴老,使學者有途軌可尋。故《原道》一篇,反覆伸明,必大暢其所蓄而後止。」(《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  吳闓生曰:「凡為文之道,庄言正論,難於出色爭勝,獨退之此文為例外,由其盛氣驅邁磅礴,而不可御也。」(《古文范》評語卷三)  錢基博曰:「韓愈《原道》,理瘠而文則豪。王陽明言:『《原道》一篇,中間以數個古字今字,一正一反,錯綜震蕩,翻出許多議論波瀾。其議論筆力,足以陵厲千古。』其實只從《孟子》之排調,而運《論語》之偶句,奧舒宏深,氣之鼓(湯皿)。而劉海峰謂:『老蘇稱:韓文如長江大河,渾灝流傳,魚(元黽)蛟龍,萬怪惶惑。惟此文足以當之。』其實轉換無跡,只是以提折作推勘,看似橫轉突接,其實文從字順。亦正無他謬巧,只是文入妙來無過熟,自然意到筆隨,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韓愈志》)編輯本段解析  陳寅恪先生在《論韓愈》一文結尾處總結說:「綜括言之,唐代之史可分前後兩期,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後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關於政治、社會、經濟者如此,關於文化學術者亦莫不如此。退之者,唐代文化學術史上承前啟後、轉舊為新關捩點之人物也。」這段話精闢地概括了唐代歷史文化的基本趨向,指出了韓愈在唐宋時期儒學更新運動中的重要地位。韓愈畢生致力於弘揚、改造儒學,他的這種努力在理論上集中體現在他的「五原」等著作中,而《原道》一文是他儒學思想的綱領。  在《原道》中,韓愈開宗明義地提出了他對儒道的理解:「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為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以此為據,他批評了道家舍仁義而空談道德的「道德」觀。他回顧了先秦以來楊墨、佛老等異端思想侵害儒道,使仁義道德之說趨於混亂的歷史,對儒道衰壞、佛老橫行的現實深表憂慮。文章以上古以來社會歷史的發展為證,表彰了聖人及其開創的儒道在歷史發展中的巨大功績,論證了儒家社會倫理學說的歷史合理性,並以儒家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為對比,批評了佛老二家置天下國家於不顧的心性修養論的自私和悖理,揭示了它們對社會生產生活和綱常倫理的破壞作用,提出了「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的具體措施。  韓愈的這篇文章在歷史上引起了巨大的反響。晚唐的皮日休熱情地讚揚韓愈:「蹴楊墨於不毛之地,蹂釋老於無人之境,故得孔道巍然而自正。」並請求於太學立其位配饗孔子。宋代早期的理學先驅石介著《尊韓》一文,極力推尊韓愈及其《原道》:「噫! 伏羲氏、神農氏、黃帝氏、少昊氏、顓頊氏、高辛氏、唐堯氏、禹、湯氏、文、武、周公、孔子者,十有四聖人,孔子為聖人之至;噫! 孟軻氏、荀況氏、揚雄氏、王通氏、韓愈氏,五賢人,吏部為賢人之卓。不知更幾千萬億年,復有孔子;不知更幾千百數年,復有吏部。孔子之《易》、《春秋》,自聖人來未有也;吏部《原道》、《原仁》、《原毀》、《行難》、《禹問》、《佛骨表》、《諍臣論》, 自諸子以來未有也。嗚呼至矣!」在《讀原道》一文中,他更明確地提出:「余不敢廁吏部於二大聖人之間,若箕子、孟軻,則余不敢後吏部。」置韓愈於孟子之上,真可謂推崇備至了。  然而隨著理學的進一步發展,對於韓愈及其《原道》批評的意見逐漸多了起來。張耒的《韓愈論》說,「韓退之以為文人則有餘,以為知道則不足」,批評其《原道》「是愈於道,本不知其何物」,並引用韓愈批評荀子和揚雄的話,說韓愈於儒道同樣是「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 。此後理學的代表人物程頤、朱熹也都對《原道》有所批評。程頤雖肯定《原道》「大意盡近理」,但表述卻有問題,而且「《原道》卻只說到道,元未到得《西銘》意思」[。朱熹的意見與程頤相近,一方面說「《原道》中說得仁義道德煞好,但是他不去踐履玩味,故見得不精微細密」 。宋儒對於韓愈的批評還主要是學理上的,及至清末,嚴復為反對君主專制、宣傳民主精神,著《辟韓》一文,其中對韓愈的批評便由學術轉至社會政治思想方面,而且指責也嚴厲起來。他說韓愈的《原道》極力推尊君主,「韓子務尊其尤強梗最能欺奪之一人,使安坐而出其為所欲為之令」,而對民眾「少不如是焉則誅」,這是「知有一人而不知有億兆也」,故較孟子的「民本」思想為退步。解放後的韓愈研究中,諸如此類對《原道》等作品的社會學角度的批評也一度頗為流行。然而,我們對《原道》寫作的社會文化背景和文本中體現出的學術趨向稍做考察,就可以看出,宋儒的理學固然比韓愈精微高明,但實際上卻是由韓愈等人代表的儒學更新思潮發展光大而來,因而對韓愈的苛責近乎數典忘祖;而嚴複式的社會學批評則不免有斷章取義、無的放矢之嫌。  安史之亂是唐代社會盛衰的分水嶺,經過戰亂,社會經濟遭到了沉重打擊,生民困竭,田園荒穢,河南、山東一帶竟至荊榛千里,荒無人煙。尤為嚴重的是,安史舊部割據一隅,不申戶口、不納賦稅、不接受中央政府委派的官員,儼然成為唐王朝的國中之國。藩鎮之間為爭奪土地、人口,時相侵擾,戰事屢起。他們並且徵兵修城,積極準備對抗朝廷,而朝廷增一兵、浚一城都會引起藩鎮的不滿和怨恨。朝廷為了抑制藩鎮,不得不設立新的軍鎮,更加重了財政上的負擔。元和元年(807) 宰相李吉甫撰《元和國計簿》,據其統計,當時藩鎮割據地區及其相鄰軍鎮有15 道71 州不申戶口,國家賦稅仰仗東南8 道49 州。「天下兵仰給縣官者八十三萬餘人,比天寶三分增一,大率二戶資一兵」。強藩割據使中央在政治、軍事、經濟上都陷入了危機,成為社會最突出的問題。  在意識形態領域裡,唐前期對儒、釋、道三家有時雖採取行政手段予以干涉,但總體上看,是容許三教並存發展的。唐初統治者尊崇道教,高祖李淵、太宗李世民都認老子為李姓祖先,高宗封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玄宗開元末年,命兩京及各州修玄元皇帝廟,後又在老君像旁塑上玄宗自己的像奉侍左右。設立崇玄館,讓館生研習《老子》、《莊子》、《列子》、《文子》等道家著作,館生可以通過道舉考試取得進身之資。唐代不少人,包括玄宗本人都曾為《老子》作注,有些注本如李榮的《老子注》,極力突出道教的治國之用,表現出積極干預政治的願望。道教靠著李姓政權的支持,一度在三教中佔據了主導地位。佛教從東漢時傳入中土,魏晉南北朝時期得到了迅速發展,在社會各階層都有著廣泛的基礎。武則天稱帝時,為了報答佛教徒對她的輿論支持,大力倡導佛教,廣度僧眾。安史之亂後,代宗、憲宗等幾代皇帝都佞佛,許多人為逃避賦稅而遁入佛門,佛教僧眾的數量急劇增加。不僅如此,唐代的佛教流派眾多,其理論體系亦日趨精密,其本體論、心性論、認識論等所表現出的理論思維水平也已超過了儒學。南宗禪以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相標榜,它的迅速崛起和風靡,標誌著中國佛學已完成了自身的革命,從而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在佛道兩教咄咄逼人的氣勢面前,儒學則顯得陳腐而無生氣。唐初統治者曾有意提倡儒學,命孔穎達等撰《五經正義》頒行天下,以統一南北經學。這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王朝大一統的要求,但也形成了唐前期儒學重章句訓詁、守經傳註疏的習氣,局限了儒學在義理方面的思考和發展。唐代的明經、進士考試都考儒家經典,但明經側重於帖經,進士實側重於詩賦,以至於應進士舉者「六經則未嘗開卷,三史則皆同掛壁」,明經也只務記誦帖括,罕能通經之奧義者。相對於日趨精密的佛學禪思,儒學在理論思維上殊少發展,而漸趨於下風。在政權穩定的唐前期,這種欠缺還並不顯得突出,及至王權衰落的唐後期,其固陋已不足於維護局面了。因而對儒學加以改造,使其重新佔據意識形態的主導地位,並為強化中央集權尋求理論上的依據,成為儒學面臨的急迫的時代課題。明乎此《, 原道》在學術思想和社會政治方面的意義就不言而喻了。  早在韓愈之前,經學領域的變革已經在暗暗滋長了。史學家劉知幾曾著《疑古》、《惑經》,指責《尚書》「求其前後,理甚相乖」 (卷十三) ,就連孔夫子在與弟子的應答中「, 頗亦互聞得失」,其所著之《春秋》,也頗有令人不解之處 (卷十四) 。然而劉知幾對經典的懷疑在當時的學術氛圍中,只是極個別的行為,因而招致了壓制和批評。直到安史之亂後,人們痛定思痛,才開始對唐代前期的思想學術加以認真的反思,導致了儒學風氣的逐漸轉變。啖助、趙匡、陸淳的《春秋》學擺脫傳注束縛,依經駁傳,以公羊家「微言大義」之說解說《春秋》,試圖達到解決時代政治問題的目的。韓愈的朋友盧仝也是「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卷五) 。他們雖不像劉知幾那樣倡言疑經,但已顯然超出了傳統義疏之學的範圍。在這種學術風氣下,再加上南宗禪風的感發,韓愈的《原道》等作便「直指人倫,掃除章句之繁瑣」 ,擺脫了漢唐儒學傳注義疏的傳統形態,針對時代的現實問題,以先秦儒家的社會倫理觀為依據,自由展開議論。這對於宋儒一空依傍、自由說經的風氣,無疑具有開創之功。  《原道》最引人注目之處,在於提出了一個「道統」的授受體系。韓愈在重申了儒家的社會倫理學說後,總結說:「斯道也,何道也? 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宋儒所樂道的「道統」的形態即由此而來。關於韓愈的「道統」說,陳寅恪先生曾經指出,它一方面是受了《孟子》卒章的啟發,一方面也受到了禪宗傳法世系的影響。在佛教各宗派中,禪宗晚出,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和權威,它提出了所謂「教外別傳」「, 以心印心」的傳法方式,建立了一個一脈相傳的傳法世系。韓愈為了與佛教相對抗,便提出了一個更為源遠流長的儒道的授受體系,試圖以中土的「道統」壓倒來自夷狄的「法統」。關於這一點,黃雲眉先生曾提出異議,其依據是韓愈在《送浮屠文暢師序》中,在重述了這個道統的傳授體系後,曾反問說:「今浮屠者,孰為而孰傳之也?」(卷二十)韓愈的道統既然是從禪宗那裡模仿來的,這樣的反問豈不是毫無意義了?[13 ]在我們看來,韓愈生活的時代,禪宗已經大行,韓愈對其傳說世系當然會有所聞,從中受到感發也是完全可能的。韓愈對文暢的反問,著重點不在於佛教傳授是否具有統緒,而在於強調佛教法統之不正,和他《原道》中批評習佛者「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其用意是完全相同的。  在韓愈的道統體系中,孟子是他承認的最後一位傳人。不僅如此,在其他許多文章中,韓愈都表現了對孟子由衷的敬意。在《送王秀才序》中,他說:「自孔子沒,群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卷二十)《讀荀》中說:「始吾讀孟軻書,然後知孔子之道尊,聖人之道易行,王易王,霸易霸也。以為孔子之徒沒,尊聖人者,孟氏而已。」 (卷十一)《與孟尚書書》中說:「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袵而言侏離矣。故愈嘗推尊  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者,為此也。」(卷十八) 諸如此類的話在韓愈文集中所在多有。指出這一點是有意義的。著名經學史家周予同先生曾說《, 孟子》一書在唐宋時代經歷了一個自子部上升到經部的「升格運動」。代宗寶應二年(763) ,楊綰已經請求把《論語》、《孟子》、《孝經》兼為一經, 用於科舉 ;仁宗嘉祐六年(1061) ,刻印《孟子》石經;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中《孟子》已列入經部。在這個過程中,韓愈的大力表彰起到了關鍵作用,宋儒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韓愈認識孟子的。那麼一向被舊史家認為是性情倔強的韓愈,為何獨獨對孟子低首折心呢? 這一方面,固然與他們所處的時代有關。孟子時,楊墨橫流,孟子奮然以維護儒道為己任,辟邪說,難壬人,在儒學發展中起到了承前啟後的作用;韓愈生活的唐代後期,佛老泛濫,嚴重威脅了儒學的權威,所以他亦欲效法孟子,「障百川而東之,挽狂瀾於既倒」。因而他對於孟子有著一種深刻的認同之感。另一方面,也與當時儒學發展的動向有關。漢代儒學建立的以綱常禮教外在力量制約人們行為的倫理政治體系,至唐後期在戰亂和異端思想的雙重打擊下,已趨於解體。所以,韓愈稍前和同時的一些政治家、思想家,如楊綰、權德輿、陸贄等人,已開始從較重視個體內在修養的儒家經典中,尋求重構儒學政治體系的可能性,於是《孟子》、《中庸》、《大學》逐漸為人重視。《原道》中引用《大學》「修齊治平」的學說,以駁斥佛老為修養心性而置國家社會於不顧的悖理,也同樣表現了儒學的這種動向。所以陳寅恪先生說《原道》中這段文字是「吾國文化史上最有關係之文字」,因為它把「抽象之心性與具體之政治社會組織可以融會無礙,既盡量談心說性,兼能濟世安民」。將外在社會政治結構的基礎建立在個體心性自覺的基礎之上,這正是宋代儒學的發展方向。  《原道》最直接的打擊對象是佛老,韓愈所要誅的「民」,也是士農工賈四民之外的佛老二民,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嚴復等人從這個角度對《原道》的指責顯然是不合適的。韓愈從國計民生的角度指責佛老破壞了社會的生產和生活,這種基於現實功利的批判無疑是有力的。唐代的僧道不納賦稅,不服徭役,所以逃丁避罪者,並集於寺觀,「至武宗會昌滅佛時,官度僧尼已達二十六萬多人」 (卷十七) ,寺廟廣占田產財富「, 十分天下之財,而佛有其七八」(卷一0一) ,對社會的政治經濟生活確實危害極大。但韓愈對佛老的批判在理論上則顯得簡單而粗疏,他一則以儒家「修齊治平」的觀念批判佛老外天下國家於不顧,二則以儒家「尊王攘夷」的觀念批評習佛者「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但他並沒能就《大學》中「修齊治平」的理論加以展開,從而在漢儒體系趨於瓦解後為人們尋求到新的安身立命之處,因而很難使人心服,這是受儒學發展程度局限的結果。在義理上相對滯後的儒學,只有吸取佛教義理的精髓,才能最終超越佛學。韓愈平生以闢佛自任,但他在思想方式上已不自覺地感染到了佛學,與他同時的柳宗元、李翱等人則自覺地援佛入儒,而這項事業的最終完成也有待於宋儒的努力。  《原道》強調「君君臣臣」的等級秩序,還隱隱地將矛頭指向了另一個強大的對手———藩鎮。對於這一點,陳寅恪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已經揭示。他認為,韓愈在文章中屢申「夷夏之大防」,其中實包含著對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局面的深憂,因為安史是「西胡雜種,藩鎮又是胡族或胡化的漢人」。此說雖有理,似略顯迂。相比之下,倒是蔣凡先生之說更為顯明。《原道》中說:「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8943 .則誅。」藩鎮割據之地,朝廷政令不行,租賦不入,這樣的亂臣賊子,正在可誅之列。只是由於當時藩鎮勢力正熾,才不得已以曲筆加以誅伐。《原道》之作,實有著強烈的干預現實的用心。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韓愈的道統思想雖在理論上還不成熟,但卻顯示了唐代後期儒學的發展趨勢,顯示了儒學為適應時代變化而進行的努力。因而《, 原道》一文在儒學發展史上確是一篇不可忽視的重要文章。 [1]作者簡介  韓愈(公元768—825年),字退之,孟州河陽(今河南孟縣)人,唐代傑出的文學家,與柳宗元創導古文運動,主張「文以載道」,復古崇儒,抵排異端,攘斥佛老,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韓愈出身於官宦家庭,從小受儒學正統思想和文學的熏陶,並且勤學苦讀,有深厚的學識基礎。但三次應考進士皆落第,至第四次才考上,時二十四歲。又因考博學宏詞科失敗,輾轉奔走。唐德宗貞元十二年(796)起,先後在宣武節度使董晉、徐州節度使張建封幕下任觀察推官,其後在國子監任四門博士。貞元十九年(803年),升任監察御使。這一年關中大旱,韓愈向德宗上《論天旱人飢狀》,被貶為陽山縣令。以後又幾次升遷。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年),韓愈上《論佛骨表》,反對佞佛,被貶為潮州刺史。唐穆宗長慶元年(821)召回長安,任國子祭酒,後轉兵部侍郎、吏部侍郎。後世稱為「韓吏部」。死後謚號「文」,故又稱為「韓文公」。有《韓昌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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