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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園裡和大觀園外

大觀園裡和大觀園外

劉夢溪

中國文學是個大寶庫,裡面有無盡珍藏。古典小說《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寶庫中一顆璀璨的明珠,在中國文學史上佔有特殊的位置。我使用「特殊」一詞,是由於《紅樓夢》稱得上是中國文學的集大成之作。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儒家學說創始人孔子是集大成者,孟子最早給出了這個評價。宋代的理學家朱熹也是集大成的思想家。中國文學的集大成者,惟《紅樓夢》足以當之。雖然他只是一部長篇小說,卻好像整個中國文學都裝在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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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學的各種文體,《紅樓夢》里應有盡有,文備眾體不足以形容。中國歷史上那些文採風流的特異人物,小說開卷的第二回,就通過冷子興和賈雨村茶肆對話的方式,從隱逸詩人陶淵明和竹林七賢的領袖嵇康、嵇康說起,一直說到女詩人薛濤,和大膽追求愛情的卓文君、紅拂、崔鶯,前後不下三十個人物。歷朝歷代的詩人、文學家、藝術家,更是經常成為《紅樓》人物日常品評的話題。第四十九回香菱學詩,史湘雲高談闊論,滿嘴是「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甚至連賈母的大丫鬟鴛鴦,為抗拒大老爺賈赦要納她為妾的舉動,罵前來自稱有「好話」告訴她的金嫂子,開口便罵出了藝術典故:「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既不識字又沒有文化的丫鬟,竟然知道擅長廋金書的宋徽宗會畫鷹,元代的趙孟頫善畫馬,而且用諧音的方式隨詈叱的語言淋漓詼諧而出。可見藝術與文學已經成為《紅樓夢》里賈府的日常生活和人物語言的一部分了。

更不要說,書中還有眾多關於結社、吟詩、聯句、擬匾額、題對聯、拆燈謎、行酒令、聽說書、看本戲、賞音品笛、丹青繪事的描寫。單是由於對《負荊請罪》戲名的不同表述,讓寶玉、寶釵、黛玉之間展開一場何等驚心動魄的心理戰。至於男女主人公,時當陽春三月、落紅成陣的惹人季節,偷讀《西廂記》,借妙詞,通戲語,以之作為談情的引線;隔牆欣賞《牡丹亭》,女主人公林黛玉聽艷曲,驚芳心,心痛神痴,眼中落淚,則是文學欣賞達至共鳴境界的絕妙寫照。那麼我提出《紅樓夢》是中國文學的集大成之作,應該不是出於偏好的誇張溢美之詞,而是理據昭然真實不虛的判斷。

但《紅樓夢》里所有這些藝文活動,大都是在大觀園中發生的。這座可大可小、虛虛實實、人間天上諸景備的園林,是紅樓人物的集中活動場所,是小說作者精心打造的理想世界。男女主人公賈寶玉和林黛玉,賈家的三位小姐迎春、探春、惜春,地位略同於黛玉而具有永久居住權的薛寶釵,還有不時飄忽而來飄忽而去的史湘雲,以及服侍他們並與之形影相伴的大小丫鬟,如同天意安排一般順理成章地詩意地棲居在這裡。

山水園林加上青春美麗,使大觀園成為愛情的滋生地。不僅是寶黛的愛情,還有齡官和賈薔的愛情,小紅和賈芸的愛情,司棋和潘又安的愛情,以及其他或明或暗的紅樓兒女的愛情。寶黛的愛情也有許多頭緒穿插進來,各類角色帶著不同的意向互相交織在一起。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如醉如痴的愛情,自然是貫穿始終的主線,但薛寶釵的介入使這條主線愛情變成了三人的世界。還有愛說話、大舌頭、開口便是「愛哥哥」的史大姑娘,也讓黛玉感到似乎是模模糊糊的競爭對手。三人的世界於是變成四人的世界。頭緒交錯的愛情和對最終婚姻歸宿的追求糾纏在一起,就不單純是兩小無猜的兒女之私,而是溶進了深層的社會內容。

男女主人公本身的愛情意識是簡單的,除了愛不知有其他。愛就是一切,包括生與死。但當事人背後親長的意圖倫理,往往視婚姻為社會與政治的交換物。這就使得婚戀行為不只是青春美貌的競爭,而且是財產和社會地位的較量。正是由於後者的因素,薛寶釵婚姻追求的最後獲勝,變得有先兆而無變數。寶黛之間的純真的愛情因此經受到嚴峻考驗。林黛玉痴情的感召、雋語的激勵和詩意的熏陶,使早期帶有某種泛愛傾向的怡紅公子,很快變得痴心與鍾情合一,不結合就寧可死亡或出家,成為兩位當事人橫下一條心的選擇,他們最終取得了愛情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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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園外面的世界又如何呢?如果說大觀園是女兒的世界,那麼大觀園外面的賈府則是以男人為主軸的世界。他們的名字刻板雷同,賈政、賈赦、賈敬、賈珍、賈璉、賈蓉、賈薔、賈瑞,遇有大的儀式排列名單,極易混淆。要麼名號怪異,什麼詹光(沾光)、霍啟(火起)、單聘仁(善騙人)、卜固修(不顧羞)之類。大觀園外也有女人,但他們是男人的女人。王夫人是賈政的女人,邢夫人是賈赦的女人,尤氏是賈珍的女人,王熙鳳是賈璉的女人。

不過《紅樓夢》的詭異處在於,男人不過是游身在外的徒有虛名的性別符號,家政主事管理的權力統由女人來執掌。所以賈府的當家人是王熙鳳,以及同出金陵王氏一族的王夫人。此一性別管理模式也延續到管家人等,如賴大家的,周瑞家的,來升家的,林之孝家的,張材家的,王興家的,吳新登家的,王善保家的。至於這些「家的」背後男性人士的情況,似有若無,作者並不關心。同為女人,妻的地位要高於妾,庶出遠遜嫡傳,這是中國曆來的妻妾制度和嫡庶制度使然。精明幹練的探春和其生母趙姨娘的畸形關係,就是由此而生成。探春不得不把生母的地位至於宗法倫常的框架之內。此外還有一類女人,如兼有釵黛雙美的秦可卿,溫柔軟弱而又女人味十足的尤二姐,她們是沾上「淫」字的特種尤物,只好成為吃著碗里望著鍋里的無良男人的慾望工具。她們是獵色的目標,不是愛情的對象。那個賈府上下人等都可以上手的鮑二家的,也屬於此類人物,只不過品級低下粗俗而已。尤二姐和鮑二家的都死於王熙鳳之手,醋妒陰狠而又和權力結合在一起的漂亮女人,是他們可怕的剋星。

《紅樓夢》的藝術天枰因作者的好惡而傾斜。有美都歸大觀園,有丑必歸寧國府,是作者預設的價值倫理。秦可卿和公公賈珍的韻事就發生在寧國府的天香樓。尤二姐和賈珍、賈璉兄弟聚麀,也是寧國府的家戲自演。賈蓉和王熙鳳的眉目傳情,也是東府里人人都知道的一道風景。難怪被關在馬廄里的焦大,敢於以「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的「今典」公開醉罵,說寧府只有大門外的兩個石獅子乾淨。難怪秦可卿的判詞有句:「造釁開端實在寧。」

大觀園是充滿詩意的青春女兒的世界,但和大觀園外面的世界並非沒有聯繫。總有因了各種緣故需要進到園子里來的園外人。寶玉和各位小姐的教養嬤嬤,以及管理他們的這個「家的」那個「家的」,就是園子裡面的園外人。承擔閨房之外勞役的那些干體力活的小廝,也不得不隨時出出進進。遇有大型的社交或宗教禮儀活動,大觀園的兒女們偶爾也有走出園子的機會。如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大觀園的人眾,車輛紛紛,人馬簇簇,全員出動了。但園子里的丫鬟們,一般不允許離園外出。除非特殊恩許,如第五十一回襲人探望母病,那是花小姐立功獲寵之後,儼然以「妾」的身份近乎衣錦還鄉似的成此一行。

還有就是因「過失」而被逐的丫鬟,對當事者來說,完全是被動的行為。最有名的案例,是金釧被逐、司棋被逐和晴雯被逐。被逐的舉動,是通過強力手段把園內人變成園外人。被逐的結果無不以悲劇告終。金釧投井而死,司棋撞牆而亡,晴雯病餓而終。至於小姐們離園,只有出嫁了。例如第七十九回賈赦將迎春許配給孫紹祖,邢夫人便把迎春接出了大觀園。唯一的例外是王熙鳳,大觀園裡和大觀園外的關防,他可以任意打破。他在園裡園外都有合法的身份。他的美貌、詼諧和善解人意,和小姐丫鬟女兒們站在一起,沒有人會視他為園外人。大觀園存在的特殊意涵,惟鳳姐知道得最清楚。當大觀園的姊妹們邀請他出任詩社的「監社御史」,他立即拿出五十兩銀子,並且說:「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在這裡吃飯不成?」其實這是說,大觀園是賈府大家族中一個具有單獨意涵的王國,其特殊地位,以鳳姐之尊亦不敢小覷。不要忘記,此園的原初功能是專門建造的省親別墅,後經元妃特命許可眾姊妹才得以搬進去居住。如果僅僅看到所具有的實用價值,而忽略其作為象徵的文化符號的意義,就本末倒置了。

另一方面,王熙鳳的貪慾和狠辣,又使他成為大觀園外面世界的弄權槓桿。而老祖宗賈母則是平衡家族各種勢力的最高權威。女性的地位在權力結構中凌駕於男性之上,不獨上層、中間層、中下層布局明顯,家族寶塔的頂端層級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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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諸君如果對《紅樓夢》的這種結構意圖感到困惑,不妨溫習一下賈寶玉的經典名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其對女兒情有獨鍾,自不在話下。但需要辨明的是,他強調的是女兒,即尚未出嫁的女孩子,並不泛指所有的女性。對出嫁後的女兒,寶玉另有言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從無價的寶珠,一變而為光彩盡失的死珠,再變為不成其為珠的魚眼睛,這個審視女性變化的「三段論」,可謂驚世駭俗。

這番言論的學理哲思在於,社會風氣和習俗對人的本性的污染是驚人的,足可以讓人的本然之性完全迷失,直至將人變成非人。第五十九回「柳葉渚邊嗔鶯吒燕」,可以看做是圖解寶玉「三段論」的原典故事。此事導源於探春理家施行的新經濟政策,將大觀園的花草樹木分由專人承包管理,柳葉渚一帶的承包者,是小丫頭春燕的姨媽,她自己的媽媽也得了一份差事。在春燕看來,這兩姊妹越老越看重錢,對承包一事認真得「比得了永遠基業還利害」。所以當他們看到寶釵的丫鬟鶯兒折柳枝編花籃,便把氣撒到春燕身上,以致當眾大打出手。究其原委,無非是利益驅使,利令智昏。因此大觀園從此就不得安寧了。用平兒的話說:「各處大小人兒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果不其然,緊接著的第六十回,趙姨娘就和唱戲的芳官等小女孩子們打作一團。下面的第六十一回,則是迎春的大丫鬟司棋帶著一群小丫頭,大鬧了園中的公共廚房。詩意的大觀園,一下從天上落到了塵埃里。

最後是王熙鳳施展計謀,將賈璉偷取的尤二姐也騙到大觀園裡來居住,直至被逼自殺了事。這等於園子外面的人可以在園子裡面找到死所,園裡園外已混一而無分別。至於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不過是詩意黃昏的迴光返照而已。且看黛玉《桃花行》的結尾所寫:「淚眼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呈現的是一派春盡花飛人憔悴的凄涼景象。待到眾女主填寫柳絮詞,除了寶釵仍存青雲之想,探春、寶玉、黛玉、寶琴四人所填,都不約而同暗寓「離散」兩字。《紅樓》一書的深層哲理,竟成為一次詩社雅聚的主旋律。這並不奇怪,因為很快就是「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的情節了,使已經落在地上的大觀園,又在自我殘殺中消散得近乎乾淨。敏感的探春當著抄撿者的面說道:「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這是勇於擔當的三小姐的激憤之詞,亦未嘗不是賈府命運的寫實之語。

只是不曾料到,賈府的敗落居然由大觀園的衰敗來作預演,而且抄家也是先從大觀園抄起。是啊!既然女性在賈府統治層佔有特殊的地位,那麼摧折的風暴也必然從女性集中的地方颳起。大觀園作為賈氏家族命運的象徵符號,其所遭遇的興衰比家族本身的興衰要深在得多。小說的文學意象顯示,當大觀園的命運和整個賈府的命運完全合一的時候,《紅樓夢》所描寫的深廣的社會內涵便露出了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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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作者顯然不滿足他的作品只是停留在愛情與婚姻的層面,他對愛情與婚姻背後的家族和社會的勢力,鋪排得廣闊無垠而又密不透風。作為愛情與婚姻角色出現的每一個人物都不是孤立的存在,他們身後的親友團和後援團,無不具有強有力的經濟與政治背景。

林黛玉算是最孤單的了,但他是賈母的親外甥女,來頭不謂不大。在「老祖宗」的最高權威面前,哪個不得讓黛玉三分。黛玉剛進賈府時,老祖宗是視他為「心肝兒肉」的,相關待遇一概例同於掌上明珠賈寶玉。問題是這種態度能否持久,如果一旦有所游移,黛玉的特殊地位即發生動搖。史湘雲來自史侯家,也是由於得到賈母的庇蔭而確立自己在賈府的地位。王夫人和他的內侄女王熙鳳,則是金陵王家的嫡系,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是王夫人的胞兄。寶釵的母親薛姨媽和王夫人是一母所生的親姐妹。所以薛蟠打死人命一案,全賴王子騰從背後關照,使之如同沒事人一般。薛家的直接支撐來自皇商身份的經濟奧援,即使政治靠山強大的家族也不能不另眼相看。

帶著金鎖的薛寶釵來到賈府,哪裡是單純的追求愛情,分明是為了家族的利益前來聯姻。史、王、賈三家族已經用婚姻的紐帶連結在一起,只差薛、賈這一環了。薛姨媽公開宣稱,他們的寶釵要等到有「玉」的才嫁呢。普天之下誰有「玉」?不就一個賈寶玉嗎?唯一的對手林黛玉很快就在他們面前敗了下風。第二十八回元春自宮中送禮物,獨寶玉和寶釵的一樣多,已經是權力高層的一次表態,只不過賈母沒有立即呼應而已。緊接著的第二十九回,張道士給寶玉提親,賈母的回應,一是等大一大再定,二是選取的標準,應該是「模樣性格兒」都好的。林黛玉的模樣自然難有對手,要說性格,賈母未必認為他的外甥女可置於薛寶釵之上。這是《紅樓夢》寫賈母態度開始有所變化的一處暗筆。

而到第三十五回,寶玉挨打後棒傷未愈,賈母、王夫人、薛姨媽、薛寶釵到怡紅院探望,結果老祖宗當著當事人說了這樣一番話:「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薛姨媽故作謙讓,說老太太的話未免說偏了。然而他的胞妹王夫人當即作證說:「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賈母此時對黛釵的態度,至少內心綜合判斷的倚輕倚重,恐怕大體上趨於明朗。薛家佔盡了道德的制高點。黛玉行酒令援引《西廂記》和《牡丹亭》的詞語,薛寶釵也抓住不放,長篇大論地教訓了一番,直至黛玉認錯臣服。而第五十四回賈母破陳腐舊套,痛批才子佳人小說,其中的「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嘲諷說詞,即使不明確具有直接的現實所指,但包括寶黛在內的聽到的人會引以為戒,應不成問題。

《紅樓夢》的讀者不知是否已有所察覺,此前此後的一段時間,薛家母女在各種場合極為活躍,儼然成為大觀園的主角,以至於到第五十八回,這位薛姨媽竟堂而皇之地搬進了大觀園,具體說是搬進了瀟湘館,跟黛玉住在一處,使得寶、黛單獨見面交談都變得不方便了。但一有風吹草動,薛家又會爽利地從大觀園撤出。第七十五回,大觀園抄撿之後,薛寶釵立即以母病為由搬出了大觀園。作為人物角色,薛寶釵應該是大觀園裡面的園外人,因此他的進出並沒有引起那麼大的驚動。薛家後來事實上掌握了寶玉未來婚姻的主動權。所以當第七十回眾姊妹無不懷有離散之悲的時侯,唯有薛寶釵填的《柳絮詞》作:「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他反而覺得機會來臨,自己一展身手的時候到了。至於他人的聚散,與他無關。可見寶釵是為忍人,不必另征前例,有此一詞,即可為證。

而且寶釵以家族的勢力介入的結果,也加劇了大觀園的派系紛爭。怡紅院的大小丫鬟們,原本有口無心,爭吵鬥嘴,也不傷和氣。可是自從薛寶釵通過閑言「套問」襲人的「年紀家鄉」,並「留神窺察」,結果發現襲人的「言語志量深可敬愛」之後,怡紅院的派繫於是開始形成。襲人從此與寶釵結黨自是無疑,所以已往的舊紅學有「襲為釵副」的說法,實為有見。麝月、秋紋是襲人的替身,固屬一黨。用寶玉的話說,這兩個都是襲人「陶冶教育的」。晴雯和芳官以及後來的四兒,則為襲、麝、紋所不喜。所以當第七十七回,王夫人盛怒驅逐晴雯之後,又來處置芳官、四兒,提出的罪名是:「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被王夫人目為「聚黨」的「黨」裡面,還包括已逝的柳五兒。王夫人說:「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否則她一定成為你們的「連伙」之人。用政治語言形容怡紅院丫鬟之間的人事糾葛,訴以「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之罪,王夫人未免小題大做。但作者採用如此寫法,一定不是筆法的失措,而是有更為深在的創作意圖。至少我們可以看到,家政權力的執掌者對「聚黨」和「連伙」是何等深惡痛絕。「遭害這園子」,實含有羅織罪名的陰招,以證明「連伙」、「聚黨」者不僅有「犯罪」事實,而且有「犯罪」意圖。

問題是王夫人對怡紅院的黨派分野何以如此瞭若指掌?處置完晴雯等「連伙」、「聚黨」之人,王夫人又回過身來吩咐襲人、麝月:「你們小心!」這是對他認可的另一「黨」、「伙」的訓示。就連賈寶玉也明白了個中的奧秘。他懷疑有人「犯舌」,所以平時的玩笑話,素日的「私語」,都被王夫人一個個說中。王夫人自己也明白坦示:「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那麼誰是他的「心耳神意」?令薛寶釵感到「深可敬愛」,被王夫人推許為「有心胸」、「想的周全」的花姑娘,恐怕難以辭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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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里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由於彼此都聯絡有親,使得他們命運與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但《紅樓夢》作為故事中心展開的家族系統,是榮寧二府所代表的賈家。賈家比之另外的三家,其不同之處在於,它與朝廷有直接的聯繫。這緣於賈政和王夫人的大女兒賈元春,被當今皇帝晉封為鳳藻宮尚書並加封為賢德妃。這樣一來,賈家的身價自然不同尋常。何況賈家的榮寧二公都是從龍入關的有功之臣,其家世基業,已歷百載,族望地位遠非史、王、薛三家可比。

只不過當《紅樓》故事啟動發韌之時,賈家已呈衰敗之象,即所謂「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但同為衰敗,榮寧二府,又自不同。寧府的衰敗,表現為荒淫無恥,日暮途遠,故倒行而逆施之;榮府的衰敗,表現為子孫不肖,後繼無人。唯一承繼有望的寶貝孫子賈寶玉,竟然是個不肯讀書、不求上進的「情種」。所以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榮寧二公向警幻仙姑託付說:「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性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弔詭的是,在觀賞了金陵十二釵的判詞和《紅樓夢曲》之後,這位受人重託的警幻,竟讓寶玉與秦可卿當即成姻,並秘授以雲雨之事。其結果,不僅寶玉與秦氏夢遊成雙,第二天又與花襲人演繹了一番。看來榮寧二公所託非人,將寶玉「規引入正」的想法,無可挽回地化為泡影。

事實上,《紅樓夢》第五回作為全書的故事預演,處處都在警示賈府已進入衰敗的末世。探春的判詞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王熙鳳的判詞是:「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反覆出現「末世」字樣。《紅樓夢曲》的最後一題,名曰「好事終」,也是況味盡出。其曲詞則直接出現了「敗家」和「家事消亡」的點題之語。《紅樓夢曲》的尾聲「飛鳥各投林」,更將賈家敗亡所經由的途徑,都具體而微地標示出來。這就是:「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可知賈氏家族的最後結局,不僅是敗亡,同時伴隨著凄苦的離散,亦即「家亡人散各奔騰」。

《紅樓夢》對「散」之一字,可謂作足了文章。秦可卿託夢給王熙鳳,固然以「盛筵必散」的俗語為警示,連小丫頭紅玉都說:「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第二十二回上元節,元春出的謎語是:「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賈政自然是猜著了,但心想:「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於是大覺不祥。而第五十四回鳳姐講的笑話,也是炮仗沒等放「就散了」。然後他又笑說:「外頭已經四更,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處處暗示這個「散」字。第三十一回作者還專門站出來透視人物心理,分析林黛玉喜散不喜聚的性格來由:「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依林黛玉的哲學,人世間的「聚」反不如不聚的好,因為最後的結果總是要「散」的。所以甲戌本《紅樓夢》第一回「凡例」末尾的那首題詩,不管作者為誰,至少此詩的開首兩句:「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宴終散場」,可謂深得《紅樓》題旨之語。

載《讀書》201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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