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科技的較量
06-19
文學與科技的較量——張愛平教授在上海大學·東方講壇的演講——
思想者小傳張愛平生於上海。現任美國加州大學啟科分校終身教授、英語系系主任,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客座教授。研究領域是美國文學史、美國清教徒文學、美國小說、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文學、美國少數民族文學等。出版有《令人神往的地方:司考特·菲茲傑拉德小說中的背景運用》等,並在《詹穆斯·喬伊斯學刊》、《詹穆斯·庫柏學刊》、《美國翻譯家學會學刊》等學術刊物發表論文數十篇。今天我來到這裡,與大家討論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話題。這個問題我思考了不只是數月,而是數年。這是一個近年來困擾著眾多美國文學家和像我這樣的文學教師的問題。它像是一個席捲美國文壇以及課堂內外的革命浪潮:大家突然覺得現在的文學較之於我們多年來所珍視的文學已是面目全非了,對文學的評判標準也不同以往。人人都急於想知道文學現在成了什麼樣子,具體地說,作為文壇中佔主導地位並擁有最多讀者的佼佼者,小說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小說曾經帶給過我們歡樂情趣及超凡脫世的體驗,然而,當今的小說,或文學,還能一如既往地帶來我們所要汲取的東西嗎?當文學遭遇互聯網近年來,大學生們似乎對讀書,讀紙質書越來越失去了興趣。他們說,身處互聯網時代、數碼時代,文學的性質和意義與以往不同了……多年來,我主要講授「美國文學概論」,講述美國文學發展史,從十七世紀清教時期的文學開始講。過去,美國文學史通常是從1620年「五月花號」在馬薩諸塞州的普利茅斯登陸時算起。近年來,美國多數學校修改了美國文學課的教學大綱,從美國土著印第安人的文學開始,穿插部分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的史記。到了高年級,文學課還會作些細分,課程里閱讀更側重於文學種類和斷代文學。然而近年來,大學生們似乎對讀書,讀紙質書越來越失去了興趣。我們發現,越來越難激發起學生學文學的熱情。學生們說,身處互聯網時代、數碼時代,文學的性質和意義與以往不同了。因此,有關文學的教學和閱讀欣賞也應隨之更新。而我們教師仍然固守和傳承傳統的文學理念,仍然想要沿用一貫的模式來激發起學生們讀小說與寫小說的興趣。結果是事與願違,學生們對通常的閱讀欣賞和課堂討論不是意心闌珊就是陽奉陰違,師生之間時常難於溝通,彷彿來自兩個不同的時代。顯而易見,這已成師生共同面臨的挑戰。今天,我想就這一挑戰與你們交流我的困惑和探索,就文學,特別是小說閱讀與課堂教學,與你們坦陳我的拙見。從2002年至今,我在文學課的第一堂課上總會先放一張幻燈片,中間排列著一些千百年來代表西方傳統文學的知名作家學者頭像,從蘇格拉底和莎士比亞到馬克·吐溫和斯坦貝克,然後考問我的學生是否認識每位作家。早些年,學生們只是在辨認西塞羅和蘇格拉底時有點猶豫,但近年來,當我再問學生是否認得出幻燈片上所有的作家時,時常沒有一個人認得全。有學生說,這些作家太老了、太經典了,不是他們願意讀的那一類作家。的確,文學已經與時俱進,深入到了生活和人性的各個方面。年輕的學生們往往更願意依循他們喜愛的閱讀方式涉獵新型的文學。然而,出於傳統的考慮,那一類新型文學作品在講述主流文學的「美國文學概論」課程中所佔比例仍然偏低。從學生們對待一張幻燈片的態度,人們可以感受到文學的潛移默化及其給文學研究和大學課堂所帶來的挑戰。下面我們言歸正傳,具體談談文學與科技的較量。先從紙質小說向電子小說的漫長過渡談起。電子小說常用作電子文學的代名詞。小說早期面臨的挑戰在紙張發明以前,人們就已經開始了小說創作。自從有了人,講故事就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故事代代相傳。但在從1470年到1870年的400年間,小說的發展幾經波折。在過去一兩百年間,小說超過詩歌、戲劇,一直在文學中佔據著主導地位。小說並不是現在才開始面臨挑戰,對小說的挑戰不是什麼新鮮事情,在文學史上已是司空見慣。我們常問,為什麼要有電子小說?學生們卻問,為什麼生活在數碼時代的他們到今天還在讀紙質小說?我們該如何應對?可以做什麼改變?怎樣才能跟上潮流?小說由何發展而來?在紙張發明以前,人們就已經開始了小說創作。在文明形成之初,居住在洞穴里的人就已經開始把故事寫在洞穴的壁上和泥板上。也就是說,自從有了人,講故事就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故事代代相傳。1475年,英國出版家威廉·卡克斯頓(WilliamCaxton)不願再背著沉重的泥板書頁到海灘上去,他用自己發明的印刷機印刷了自己翻譯的法國傳奇故事《特洛伊歷史的回顧》。這是有史以來出版的第一本英文書。在從1470年到1870年的400年間,小說的發展幾經波折,其形式和地位跌宕起伏,褒貶不一。十八世紀小說一開始受到了懷疑和詆毀。當時英國的讀者對這種「下里巴人」的小說題材及情趣感到震驚和反感。小說的主人公不再是達官貴人,騎士、紳士、貴婦人。比如,丹尼爾·笛福的小說《茉爾·弗蘭德絲》寫的就是一個年輕妓女的故事,這讓當時的讀者感到難以接受。他們認為,怎麼能夠把一個出自社會下層的妓女描寫成一個在生活中獲得成功的正面人物?這有悖於歷史和文學傳統。即使對亨利·菲爾丁(HenryFielding)的《約瑟夫·安德魯斯傳》和《湯姆·瓊斯》這樣的作品,在當時也有些英國人認為過於「粗俗」。因此小說這種形式從一開始就受到過威脅。一般說來,只有有閑階層的人才買得起小說,才有空讀小說,可他們卻因為小說「墮落」或描寫社會下層的生活,而常常抵制小說。因此,小說這種文學形式歷來受到來自各方面的非議和抵制,靠寫小說謀生自然非常艱難。再以美國18世紀末作家查爾斯·B·布朗為例。他當過律師,但一心想成為美國第一位職業小說家,靠寫小說為生,可結局卻很悲慘,不僅無法謀生,而且還因為寫小說壞了名聲,再想去當律師都不成了。平裝書革命因循守舊的傳統派認為,平裝書的出現是小說終結的開始。可實際上,因為平裝書便宜、易於攜帶,它吸引了大量的讀者,反而推動了小說的寫作與銷售。先來看看兩位作家。大家都知道,馬修·阿諾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重要詩人,他的文學評論更是精妙絕倫。他的《文藝批評文選》廣受關注,他是第一位談到文化與產業化之衝突的作家。他認為,面對科技發展,文化、特別是文學,受到了各種威脅。另一位是19世紀末的怪才作家亨利·亞當斯。他的《亨利·亞當斯的教育》是一部里程碑式的傳記作品。他所謂的教育不只是指學校教育,而是指人的終身學習、發展與探索。他是第一位剖析美國大學教育不足之處,並且告誡人們文學與科技之間較量的作家。他指出,大學的教育不足以使學生面對科技的挑戰,「面對新的變化,如果我們沒有做好應對準備,我們就會被時代拋到身後。」隨著科技的快速發展與運用,小說的創作、出版和鑒賞不斷被推到文壇的風口浪尖上,經受了一次次衝擊。1912年,英國小說家馬克斯韋爾聲稱,「因為英國人已經養成了讀小說的習慣,因此,小說有發展前景。」「小說是一種超越國家機制的東西。」1931年,德國的「信天翁圖書社」(AlbatrossBooks)首次針對大眾化市場推出了平裝書,擴大了小說銷售市場。1935年,艾倫·萊恩出版的「企鵝圖書」(PenguinBooks),將一些圖書再版,版式作些改變,使書更小,更便宜,在英語國家的英文書市場上掀起了一場平裝書革命。1935年,在企鵝圖書中佔據排行榜首位的是安德烈·莫羅阿(AndréMaurois)的《埃瑞爾:雪萊的一生》。在平裝書的出版方面,美國很快就趕了上來。1938年,第一本針對大眾化市場的、可放進口袋的超小型平裝書在美國出版,那就是賽珍珠1931年的小說《大地》的一個新版本。平裝書使小說的銷量大增,賽珍珠成了美國家喻戶曉的人物,從而使她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是第一位獲得該獎的美國女作家。因循守舊的傳統派認為,平裝書的出現是小說終結的開始。他們認為,藍領工人都買得起小說了,小說一定會失去它的魅力,走向死亡。可實際上,幾年後人們發現,因為平裝書便宜、易於攜帶,它吸引了大量的讀者,為數以百萬計的更多的讀者提供了閱讀的神奇感受。這是始料不及的結果。平裝書的出現不僅沒有使小說終結,反而推動了小說的寫作與銷售。從上世紀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各種政治事件的發生,比如嬉皮士運動、民權運動、數位美國公眾偶像遇刺的悲劇,對小說的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小說創作、出版、教學和研究也不斷地反覆更新。1995年,也正是美國文學界爭論後現代主義小說是否已終結的時候,英國作家彼特·詹姆斯把他1993年的小說《主人》製成了軟盤版本,方便讀者攜帶,其內容與精裝本完全一樣,由企鵝出版公司出版。這可謂世界上第一部電子小說,堪稱小說史上的革命。與紙質小說相比,電子小說的優勢是便於攜帶,價格便宜。從某種意義上講,這部小說帶領我們進入了電子書的閱讀時代。電子書時代一個Kindle電子閱讀器可裝1500本書,下載一本書只需60秒鐘。出門旅行帶著Kindle很方便,因為它輕巧。它還可以連接互聯網,在機場、酒店在線使用。索尼公司在2006年推出了電子閱讀器,售價299美元,很受歡迎。在索尼電子閱讀器商店,銷量最大的電子書是丹·布朗的新作《失落的符號》,這一排行榜與亞馬遜公司推出的Kin-dle暢銷書排行榜有很大區別。索尼電子閱讀器的競爭對手是亞馬遜公司推出的Kindle電子閱讀器,它的售價在259到299美元之間,2007年投放市場。不少人很喜歡Kin-dle這個牌子,覺得Kindle是「點燃」的意思,含有點燃對知識的熱愛之意。一個Kindle電子閱讀器可裝1500本書,下載一本書只需60秒鐘。出門旅行帶著Kindle很方便,因為它輕巧。要讀的書都放在裡面,行李還不會超重。它還可以連接互聯網,在機場、酒店在線使用。在Kindle商店裡有五十多萬本書可供選擇,圖書的種類仍在迅速增加,而且價格不貴。新上市的小說價格一般在25美元到35美元之間,暢銷書接近40美元。可Kindle的電子版小說每本只要9.99美元,便宜很多。《紐約時報》的定價是14.99美元。Kindle圖書可以在個人電腦、Mac電腦、手機、蘋果I-pad平板電腦、I-phone手機、黑莓手機上使用。截止到2009年12月,Kindle共售出圖書三百萬次。大多數的購買者是80後、90後。現在的學生離不開Kindle、Ipad這一類的電子產品。在美國大學,要想成為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光有真才實學似乎還不夠,你至少也得知道學生在教室之外用些什麼電子玩意,他們通常如何閱讀你指定的作品,撰寫你要他們交的論文。只有這樣你才能和學生有共同語言,達到預定的教學效果。最近,我對中國的小說創作和銷售情況作了些調研。我發現在中國也發生不少變化。中國的出版市場比任何一個地方的市場都大,讀者群很大,就像是一隻大比薩餅,誰都想分得一大塊。到目前為止,中國已經有了很多電子閱讀器,然而,這些電子閱讀器供應商可提供的書籍數量還很有限。不過目前,中國已經有了手機小說,在這方面領先美國幾步。美國還沒形成手機小說市場。當然,日本是引領手機小說潮流的國家。在日本候車、候機、坐地鐵,你可見好多人在讀手機小說。這裡是一組有趣的數據:手機小說始於2002年,第一部手機小說是日本作家Yoshi為手機讀者寫作的《步之物語》,寫的是年輕人的戀愛故事;日本作家Mika的小說《戀空》售出了一百二十萬冊,這在日本是很大的銷量,最近又被拍成了電影;《今日日本》聲稱,2007年,日本每十部印刷出版的暢銷小說中,就有五部是在手機小說的基礎上寫成的;寫手機小說的通常是新手,他們使用單個名字的筆名;手機小說讀者多為年輕女性,最近的一項調查結果顯示,86%的高中女生、75%的初中女生、23%的小學女生讀手機小說。日本有那麼多年輕女性熱衷於讀手機小說,這一現象令人震驚,引起了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和教師的關注。去年日本舉辦了一次會議,專門探討這一文化現象。教育家、作家、心理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社會工作者參與了討論,他們對這一現象可能帶來的影響給予了極大的關注,希望學校、家庭和社會為這一新現象做好應對準備,找到行之有效的處理方法。小說的未來在於創新小說面臨著來自尚處在發展初期的多媒體革命的挑戰,然而講故事將永遠是人類需要的學習、交流和娛樂方式。電子小說的便捷性不僅會推動對電子小說的更大需求,也會推動對紙質小說的更大需求。作家們採用各種手段進行寫作,出版商們絞盡腦汁尋求發表作品的新模式,他們的共同目的就是爭取更多的讀者和銷售利潤。我們從事文學研究教學的則苦於探索如何摒棄過時的治學施教理念,創出新路,繼續向學生傳承文學的魅力和真諦。作家們要跟得上形勢,留意出版和市場的變化,知道讀者想讀什麼樣的作品,他們的閱讀習慣有什麼變化。比如,手機小說家採用了新的寫作方法,在手機上發表小說,每次發表70個詞,每一章都很短,其長度適合於在列車的兩站間閱讀。句子壓縮後,每一行都很短,分很多行。人物間的對話通常片斷化,不求完整。用詞摻雜著許多手機信息辭彙專有的符號,我們不熟悉的人有時還猜不出那些符號是什麼意思。故事情節發展很快,注重屏幕的視覺感染力。尼古拉·弗朗的《這裡是開始的結束》和《不自然的狀態》,把文本、視頻、音色和照片混合在一起,創造出一種新的電子書,吸引了常上YouTube網站的一代新讀者。圖像和音效使小說閱讀的體驗更加精彩。讀者參與到創作的過程中,成為完成作品創作的不可缺少的部分。這種小說已經引起了美國文學評論界的關注。另一種寫作形式是LiveBook。在美國一個流行的大學生網站Facebook上,一個學生寫下一個開頭,別的學生會接下去寫,然後大家表決,裁決寫得好不好,可不可以採用,怎樣接下去寫更好。這是一種集體性的小說創作。這種寫作形式在大學生中很流行。最後一個問題有關小說的未來。與中國文學所遇到的情況一樣,在西方,小說也長久地被認為是二流文學,至少次於詩歌。近200年來,小說一直在努力獲得認可,鞏固其主導地位。對小說的爭論總是圍繞著小說對人類、對文學究竟有什麼用處來展開。近幾年,小說家們自己也為小說創作的走向、小說如何躲過當前網路科技的衝擊而生存爭吵得喋喋不休。美國著名小說家菲利普·羅思曾經在接受一家網站採訪時表示,雖然一些上了年紀的人還會繼續讀小說,但總的說來,小說創作的前景非常黯淡,能持續25年這已經是很樂觀的估計了。小說這種形式本身無法與電影、電視、電腦、I-pod、I-phone、I-pad等視頻抗爭。讀小說需要一種聚精會神的執著,而現在不可能有很多人會長時間集中精力去讀一部小說。與此相反,美國當代最勇於創新的小說家之一,保羅·奧斯特則對小說創作的前景仍然持樂觀態度。他認為,無論採用哪種形式,人類需要故事。沒有敘事,沒有小說,就沒有人類。現在在書店裡、在圖書館裡,仍然擠滿了購買、閱讀小說的人。與音頻、影像等別的藝術形式相比較,小說這種形式更加靈活,它自身就具有重生的能力。他認為,無論是紙質的,還是數碼的,這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人們讀的是詞語,從詞語中獲得閱讀的體驗。中國當代著名作家蔣子龍說,「現在許多作家都在網上讀電子書,可我還是喜歡手觸摸紙質書的那種感覺。坐在書房裡,四面書架上都是書,那種感覺真好。網上的作家和書籍品質良莠不齊,就像嘉陵江,帶著水、泥、沙等各種雜質,奔流而下。」毋庸置疑,關於小說未來的辯論還會在中國、西方,乃至全世界延續。小說面臨著來自尚處在發展初期的多媒體革命的挑戰,然而講故事將永遠是人類需要的學習、交流和娛樂方式。電子小說的便捷性不僅會推動對電子小說的更大需求,也會推動對紙質小說的更大需求。你會失去一些老讀者,可你又會獲得一些新讀者。諸位,我的建議是,放寬心吧!世界仍然需要文學,仍然需要學文學的學生、教文學的老師,正如我非常喜愛的一位美國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所言,「文學是生活中更為美好的一部分」。也就是說,失去了文學,就失去了人性——那是構成人生的重要部分。正因為如此,我相信文學將與我們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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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27日 08:思想者·連載 稿件來源:解放日報 作者:張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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