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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跑伴娘(下)

七點鐘的時候,兩個人毫無懸念地堵在了亮馬橋。

周密不急不躁,最多偶爾翻過手機來看看,蘇青青思忖再三,還是問出了那句話:「葉蓁蓁呢?」

周密把手機翻轉了個身,從從容容地回答她:「我們分手了。兩個人……目前想要的東西不一樣,她想結婚,我想緩一陣子。之前她爸媽想組織兩家人吃飯,我沒去,我覺得自己目前的狀態……它不是結婚的狀態。」

前面的車子挪了一點,周密也緊跟著,往前動了動:「葉蓁蓁九月份打算出國了吧,挺好的,她也應該出去看看,不然總跟個小孩子似的。」

蘇青青覺得問到這裡就可以了。她不想真的扮作知心好友,還追問他難不難過,他無論怎麼答,她都不會太高興的。所以她恰當地收住了談話。

等到他們真的落座的時候,周密在燈光下打量了她一會,然後很是誠懇地說了句,蘇青青你真的越來越好看了。

這是他第一次誇她好看。蘇青青居然手足無措了一會,終於,模仿著他混不吝的口氣,回敬了一句「謝謝啊」。

原來周密也不瞎的。

大學四年對蘇青青的影響很大,她的談資或許仍然匱乏,但她至少學會了,怎麼不動聲色地,把一場談話延續下去。她看著周密一臉愉悅的神色,覺得自己像是受到了褒獎,這麼多年後,她終於能夠輕輕鬆鬆地跟他說話了,他不會再對著她,擺出「這個你反正不懂也不感興趣我跟你說幹嘛」的神情。

她很自豪。

果然,吃完飯,周密送她回公司加班,快到樓下的時候,他跟她約下次再見面的時間,他說,反正我在北京認識的也都是新朋友,你可以跟大家一起玩。

然而蘇青青真正跟他朋友呆在一起的時候,她只覺得不適。ktv的包廂里,不斷有人抽煙,一群人拎著酒瓶子走來走去,這個人剛過來跟她玩骰子喝掉一杯,五分鐘後,又晃著酒杯說「認識一下」。蘇青青扭頭尋找周密,發現他坐在中間,不唱歌也不聊天,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啃著面前的一盤酒糟雞翅。

周密意識到她在看他,停下手裡的動作,戴著白色的塑料手套,對她招招手,示意她坐過去。

他遞給她一根雞翅,說吃嗎?

蘇青青搖頭,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唱浮誇,她只能貼到他耳朵旁邊說話,她問他,這些朋友都是誰啊?

周密笑了,也貼著耳朵回答她的問題:「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朋友的朋友。」

蘇青青「哦」了一下,看著烏煙瘴氣的一群人,只覺得無聊,她還有一沓標書要寫,她其實很想回家趕快乾完活睡覺。

好不容易熬到十一點,她跟周密說,她真的要走了,周密點點頭,沒再留她,起身把她送到工體馬路上。等車的時候,周密看著她,帶點調笑意味地說:「你酒量不錯啊,喝了那麼多,還站得挺穩的。」

蘇青青很想嗆他一句,不僅站得穩,回去還得幹活。但是她最終什麼都沒說,車來了,她朝他擺擺手,說再見。

自那以後蘇青青就不怎麼跟周密見面了。一是她對煙味輕微過敏,實在是很想吐,二是她也越來越忙……當然忙是好事,老闆不斷交給你事情做,才證明你在這一行混得下去,哪天你要是清閑了,離被裁也就不遠了。最忙的時候,蘇青青凌晨兩點下班,回家累得連卸妝的力氣都沒有,只能憑慣性摘掉隱形眼鏡,就把自己扔到床上。半夜四點驚醒,再掙扎著去衛生間卸妝。

而周密過得風生水起。周密有個特別好的習慣,就是他去club也好,去bar也好,從來不發到朋友圈裡,乍看他朋友圈,你會覺得這個人低調又話少。但周密的朋友不見得都這樣,所以蘇青青刷他們共同好友的朋友圈,冷不丁地,就會在合照里看到周密。

可是周密百忙之中,也沒有忘掉蘇青青的生日。他送了她一套男士香水,他說,女士香水太甜膩了,女孩子用男香,其實滿別緻的,當然,他拍著蘇青青的肩膀說:「你要能找到個人,把它送出去,那就更好了。」

蘇青青熱愛香水的習慣,就是被周密培養出來的。無數個趕標書的夜晚,她都會在家裡灑香水,然後給自己泡一杯濃得烏漆墨黑的紅茶,她覺得這樣加班都會好過很多。

她後來一直都忘了跟周密說,她很喜歡他送的那幾瓶男香,凜冽得近乎肅殺的香氣。以至於她無法再忍受女同事的chloe或者Dior,一靠近,就想打噴嚏。

所以當周密跟她說,下周他生日,一起來玩吧的時候,雖然手頭還有兩個沒結的案子,蘇青青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蘇青青是加完班再過去的,周密給她發消息說,就報他的名字,樓下的安保會讓她上來的。她手腕上系了個紙環,跟著安保糊裡糊塗地上了樓,往DJ背後的那幾桌走,又艱難地擠過人群,走上台階,就看到了被人簇擁著的周密。

已經是深夜12點了,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周密,一眼就看到了她,招呼她過去,讓旁邊的女孩子把包拿開,騰出地方讓她坐。

蘇青青小聲說著「不好意思」往裡走,終於坐到他身邊,音樂聲吵得她頭疼,周密倒是怡然自得,遞過來一小杯龍舌蘭,問她喝嗎,蘇青青搖頭,周密就不說話,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看著她。

蘇青青抿了抿嘴,跟他說,生日快樂。

周密笑了,他真是一點醉態都沒有,眼神清明得很,他攬過蘇青青,指著人群說:「你看他們,好玩吧?」

蘇青青很勉強地點點頭。

她手機里彈出一條微信,是同事的工作微信,旁邊人不斷地站起坐下,她手一抖,差點把「attached please find the pitch」打成「attached please find the bitch」,再抬頭的時候,周密已經不見了,她很費勁地在人群里找他,最後終於看到,一個女孩子頭髮全部散下來了,周密在幫她挽住頭髮,讓她慢慢翻找包里的頭繩。

蘇青青突然很想走,她想好了,等周密再坐回來,她就跟他告個別,回家補覺。

過了好一會,周密終於回來了,她正想開口說話,就看到放在沙發上的,周密的手機振動了下,周密右手握著杯子,左手滑動解鎖打開來看,蘇青青想著,等他放下手機,她就跟他說,她是真的要走了。然而周密遲遲沒有動作,對著屏幕,愣了很久,蘇青青鼓起勇氣戳了戳他的手臂,卻看到周密臉上一片茫然,他轉過身,手放到她肩上,甚至微微加重了力氣,俯到她耳邊,說:「我爸出事了。」

沒有人注意到周密的異樣,有人過來敬酒的時候,他甚至還跟對方調笑了幾句,但蘇青青再也不敢走,她就這麼熬到凌晨四點,人都徹底散了,她坐在一堆氣球和空酒杯中間,她問他,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周密說好。

蘇青青那時候住在雙井,從金寶街開過去,平日里要半個小時,四點鐘的北京,空曠得要命,蘇青青看著在副駕駛上一言不發的周密,只能把方向盤攥緊。

她為了防止自己開錯路,一直開著導航,不知道為什麼,本來正常的導航突然說了一句,前方擁堵,已經為您重新規劃路線。蘇青青嘟囔了句,有病吧,這個點前方能堵什麼,是鬼魂在集會嗎?

這本來是個很冷的笑話,但周密低低笑了一聲,氣氛終於不再那麼詭異了。

到了小區,周密很安靜地下車,跟著她上樓,蘇青青慶幸自己勤快,雖然一個人住,家裡也收拾得山清水秀的,隨時見得了人。周密進了門,坐到沙發上,歪著頭,閉著眼睛,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純粹不想說話。

蘇青青給他泡了杯茶,放到他面前,然後試探性地問,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還在隔離審查。」

「那就還好,說不定查完了發現沒什麼事。」

這話並沒有有效寬慰到周密。他慘淡地朝她笑笑,然後跟她說,你去睡吧,我在你家沙發上窩一晚,明天回家一趟。

蘇青青提議說,不如他去睡卧室,她睡沙發就好,周密摸著她的頭髮,說別傻。

但周密最終沒有回家。他媽打了三個電話,主旨就是,不管家裡發生什麼,他都不要回來,他留北京就好,還有,要是出了什麼事,他爸爸從前的下屬同事,通通是不頂用的,要找,就去找他爸的老領導,他們每年都會見面,多少有點情分在。

周密只是不斷地「嗯嗯」著。

蘇青青跟他站得很近,能聽見最後周密媽媽斬釘截鐵的聲音,她說你千萬不要回來,不要跟別人說這些事,你安心過你的,無論什麼災禍,都跟你沒關係。

這一回,周密沒有接話。

周密的爸爸到底沒有全身而退。他父母很倉促地去了澳洲,他叔叔在那裡有一爿不大不小的生意,名下的房產都被凍結了,周密現在所有的,就是早些年,他爸用他外公外婆的名義,買的一個小公寓。

周密把自己關在房子里,誰也不見,什麼也不說,就沒日沒夜地拼樂高。蘇青青去找他,看到他自嘲地舉著剛拼好的橋,對她說,我現在連樂高積木都買山寨的。

其實周密的爸爸隔離審查期間,他身邊人仍然對他很客氣的,甚至比以往更殷勤,但是真正落實後,那些人就像煙一樣消散了。他也聽從他媽的話,去找過爸爸的老領導。對方很客氣,送了他一塊玉,說是某年某月在寺廟裡求的,保佑過他逢凶化吉許多次,可是周密一旦提出其他的確切的要求,他就打哈哈,最後送客前,還拍著他的肩膀說,年輕人,多歷練一下也是好的。

這些是周密告訴蘇青青的,他走出老領導家門的時候,突然覺得再也邁不動一步路,恰好蘇青青打電話問他,要不要一起吃夜宵,他就順勢說,你來接我吧,我走不動了。

蘇青青從沒見過周密喝多,但他那天的表現,很像喝多了酒,他低垂著眼睛,偶爾抬起臉,又迅速地看向窗外。他臉上的神情——蘇青青知道這個比方不恰當,但實在是,很像被人用腳踩過碾過,明明是乾乾淨淨的臉,卻像是沾了一層灰,怎麼也擦不掉。

蘇青青暗暗唾罵自己,你同情人家什麼呢,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租的公寓,還是一個月房租抵你三個月的。

可是她就是很忍不住,她想把他臉上那些灰色的東西都擦掉。灰撲撲的只該是十二月的北京,不是周密,他的眼鼻耳喉之間,不該散發出那種類似灰燼的氣息。

那是周密啊。

周密沒有沉淪太久,幾個月後,韓統回國了一趟,把他介紹給了幾個做手游的朋友,周密就算正式入了伙。他開始像大多數這個城市裡一無所有的年輕人一樣,穿五十塊錢的T恤,吃十塊錢一份的宮保雞丁套餐外賣,唯一的不入流,大概就是,還住在從前的公寓里,哪怕他的工資,堪堪跟房租相抵。

周密解釋說,他受不了合租,也受不了小區里有亂七八糟的人。

但這錢花得彷彿也是值得的。周密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公寓里,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只能拼樂高,半張床上堆著被子,半張床上是積木。

周六的早上,蘇青青會帶著一些菜,去看看他,有次周密給她開了門,自己回卧室睡覺,蘇青青邊燒菜,邊打開電視,也沒留神在放什麼。過了會,看到周密穿著睡衣跑出來了,站在客廳里發愣,直盯著電視,蘇青青有點詫異地看向電視,發現是CCTV11在放京劇片段,正唱到甘露寺一折,「勸千歲殺字休出口」,蘇青青正想打趣說,你居然愛聽這個,周密就指著電視說,我爸最喜歡這一句,他說于魁智唱這個,最見功力。

從那以後,蘇青青再去他家,總會聽到他用音響在放《甘露寺》唱段,有時候是四郎探母《坐宮》那一折,「有心贈你金鈚箭,怕你一去不回還」。聽得多了,蘇青青都會咿咿呀呀地,跟唱兩句。

也是那一陣子,蘇青青認識了朱先生。

她那時每周都要飛一次廣州,有天早上在酒店吃早餐,她稀里糊塗地,坐錯了位置,把別人的早餐吃了個大半,突然她發現有人坐在了她對面,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她剛想出言提醒,對方就微笑著說,這是我的位子。

她剛想反駁,對方就從餐墊下,拿出了房卡,蘇青青臉一下子就紅了,一疊聲說「不好意思」,對方搖搖頭,說沒事,看來我們選的早餐都是一樣的。

蘇青青不知道說什麼,只能擠出笑容看著他,對方把名片遞給她,說我在這個餐廳里看到你三次了,你是來出差的吧,說不定是同行。

一看名片,果然是同行。蘇青青窘迫地說,我沒有帶名片下來,朱先生寬容地擺擺手,說沒事,你太容易讓人記住了,不需要那些。

回北京以後他偶爾會一起吃飯,他說的很少,多數是聽她在講。很奇怪,蘇青青在周密面前常常不知道該說什麼,對著朱先生,倒是能夠滔滔不絕。潛意識裡,她把他歸到了「不討厭」的範疇內。但朱先生顯然不滿足於此,有天他們吃完飯,朱先生提議說,他家裡有些上好的祁門紅茶,蘇青青既然有加班喝茶的剛需,不如到他家去挑一些。

蘇青青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她推脫了幾句,同時給周密發消息說,你回家了嗎,我來你家玩樂高?

隔了十幾分鐘,周密回復說,還在加班呢。

蘇青青迅速地說「哦哦,那你忙吧」,她突然有點不想回家,她少有這個點下班的,以至於不知道該怎麼打發無所事事的長夜,於是她朝朱先生莞爾一笑,說那我去撿點便宜吧。

跟蘇青青擔心的不一樣,朱先生很客氣也很有分寸,只是詳詳細細地,給她講解各種茶形的區別,蘇青青從前只是為了提神,倒不知道還有這些規矩,聽得也煞是有趣。臨走了,她拎著紙袋,跟朱先生告別,他把手放到她的肩上,說你這樣特別的女孩,應該有不一樣的人生的。

蘇青青不知道怎麼接話,愣在原地。

「你不必活得跟她們一樣。」

她笑了,反問他:「那你覺得我該怎麼活?」

朱先生不正面答話,只是說,太晚了,我讓他們回家吧,到家了報個平安。

蘇青青沒有跟人報平安的習慣,她出了那麼多趟差,一下飛機,只會聯繫專車司機,不需要跟任何人說明。她從前看電影《非誠勿擾》,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起落安妥」,她有時候都會好奇,跟人說「我到了」,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那晚她到家後,跟朱先生老老實實地說了句,我到了,睡了啊。

朱先生回復說,別撒謊,你明明還要過好久才睡,睡前別嫌麻煩,再跟我說一聲。

蘇青青握著手機,突然對這段關係,產生了一點期待。

隔了一周,他們再見面,大概因為那句「別嫌麻煩,再跟我說一聲」,她整個人都稍稍顯得有些放肆,喝了點酒,於是說了許多,平時不會講的傻話。朱先生邊替她剝蟹殼邊笑,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輕輕踢了他一腳,問你笑什麼,你是不是在笑話我?

朱先生回敬說,我哪敢,我壓根就不敢多看你。

蘇青青聽慣了關於她漂亮的恭維話,但聽到這一句,還是不自然地喝了口水。他們說起蘇青青的一個女上司,朱先生說,她這些年變好看了不少,從前可不長這樣。

「真的嗎?我還以為做我們這行,老得快呢。」蘇青青接過他遞過來的蟹殼。

「女孩子如果狀態好的話,過了三十歲,還會再漂亮一些的。」

蘇青青心裡暗笑,要是真的如他所言,過了三十歲,還會再漂亮一截的話,他何必三番五次地,請二十齣頭的她吃飯。但她到底沒有說出來,只是挑了挑眉毛。

朱先生像是嘆息般地說:「怎麼辦啊青青,你過十年,那該好看成什麼樣。我那時候恐怕已經老得,不好意思再見你。」

蘇青青抬起眼睛看他,他沒有躲開,也沒有再遞給她食物,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你會有不一樣的生活的,我保證。」

跟朱先生在一起以後,她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邀請他跟周密一起吃了頓飯,介紹兩人的時候,她沒有說朱先生是她男朋友,倒是乾脆地講,周密是她弟弟,現在在做手游。周密沒有像小學時候那樣,再反駁她——她其實是有點盼望他說,我不是她弟弟的,可是他很安然地接受了這個身份,還談笑自若地,跟朱先生分享了一些,蘇青青小時候的趣事。

吃完飯,朱先生還有會要開,又獨自折返回了公司,蘇青青開車把周密送回家,路上沉默很久,她終於有勇氣問他:「你覺得他怎麼樣?」

周密淡淡地說,還不錯,離婚了?

「離了。前年離的,前妻跟女兒在新加坡。」

「那挺好的。對你好就好。」

前面是個漫長的紅燈,足夠蘇青青扭過頭問他:「那你對我好嗎?」

周密沒有一下子答話,這時候,蘇青青的手機振動了,是朱先生的微信,他說,周密是那個誰的兒子吧?

蘇青青沒有回復,過了會,他又傳來一條消息:「能幫的我都會幫,但你別跟他走太近了,這是為你好。」

蘇青青到底沒有聽朱先生的話,一切有用的社交場合,她都把周密帶上了,她總是搶先介紹說,這是我的弟弟,我們是一塊長大的。

周密再沒有了笑眯眯地看著人家喝醉的權利,蘇青青這才知道了,他酒量其實平常,勝在酒品好,喝多了也不吵不鬧,只有一次發著高燒,還被人喊去喝酒,到了那,周密實在坐不住,想走,對方不讓,說一醉方休。

周密到底有少爺脾氣,索性拿了一瓶黑方,給自己和另外幾個人都斟滿了,倒得一滴不剩,然後象徵性地,兌了一點雪碧,拉著他們碰杯,說來,喝。

蘇青青都還沒來得及勸阻,就看到他一口氣喝完了。

這下場子里的人徹底安靜了。

該醉的都醉了,還沒喝多的,也不敢再找他拼酒,周密潦草地跟他們點了個頭,就拉起蘇青青走人。

他腳步仍然跟平日沒什麼兩樣,甚至會問她說,東西都帶齊了嗎,蘇青青簡直要誤以為他真的海量了,但他們一路過一個衛生間,周密說了句「等我一會」,就衝到裡面去了,蘇青青在外面,聽到了劇烈的嘔吐聲,過了好一會他出來,額頭的碎發都是濕的,貼在頭皮上。

小時候,他教她認識了很多憑空造出的字,長大後,他親自教她懂得了一個詞語,叫做「不捨得」。

她不捨得他變成這樣。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可是周密就該坐在人群中間,像逗猴子一樣指著他們說,「好玩吧?」

那真的是很艱難的幾年。

常常他們各自加班到凌晨兩三點,她再從公司出來,開車去接他,把他送回家,路上他有時候打盹,有時候會興緻勃勃地,給她講工作上的新進展。車窗外,是北京漂亮得跟他們無關的夜景。

好幾年後,蘇青青沒那麼忙了以後,她常去柏悅樓上喝酒,從玻璃窗望下去,是長安街的夜景,車輛緩慢移動著,像一條發光的河流。她想,她跟周密,曾經也是那條河流的一部分。

那幾年裡發生了很多的變化。朱先生自己出來單做,邀請蘇青青入局,她有點猶豫,不知道在他們的關係上,再疊加一層同事關係是否恰當,朱先生倒是很洒脫,他問她:「難道你覺得,我們會把情緒帶入到工作嗎?」蘇青青想了想,彷彿也是,就跳了槽,她的年薪翻了一倍,換了房子,同時暗暗攢錢打算買房。

周密的公司漸漸有了起色,他拿了錢的第一件事,就是買車,他說實在受不了計程車的那一股氣味,這也實在是很周密。

蘇青青很樂見他振作起來,這期間他短暫交往過幾個女朋友,但存在感都很弱,加之朱先生也忙,所以準確地說,是他們倆互相作伴,搭夥吃飯。

周密主導的那款手游開始內測那天,他很興奮地跟蘇青青說,晚上去你家吃飯吧,我們可以一起叫點外賣,你試玩一下——青青,你都沒打過遊戲吧?

蘇青青是真的沒玩過。她是沒有青春期的人,她的高中歲月里,最荒誕不經的事情,就是邊做作業,邊偷聽後排周密和葉蓁蓁的聊天。

當然,周密不知道。

他很耐心地教她怎麼玩,怎麼移動人物,怎麼發動技能,什麼時候又要回營補血,蘇青青畢竟聰明,幾局下來,就掌握得差不多了,等到攻下敵方基地的時候,整個屏幕突然像炸裂一樣,出現了瘋狂翻卷的,緋紅色和灰色交織的火燒雲,其中斑駁有幾道金光,像極了……高三那年,他們一起逃晚自修,看到的夕陽。

周密躺在沙發上,湊在她身後看她玩,蘇青青坐在地毯上,背靠著沙發,她聽見周密用那種熟稔的,親切的,有點得意又想小心掩飾的語氣說:「還可以哦?」

因為這句話,她轉頭去看周密,那種頑皮的清澈的眼神,仍然是她所熟悉的。哪怕他的眼角,隱約有了第一道細紋。

那是周密啊。

近乎鬼迷心竅地,蘇青青沒有再看回手機,她直直地盯著周密,其實這麼多年她一直很好奇一個事情,周密鼻子那麼挺,接吻的時候,會不會兩個人的鼻子撞上,還有,他一個男孩子,為什麼睫毛那麼長,她記得高中的時候,葉蓁蓁死纏爛打地,用直尺量過他的睫毛長度,蘇青青沒聽清楚到底多長,此刻,她很想用自己的手指,丈量一遍。

她喜歡他那麼多年。年少時總覺得他太耀眼,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後來他跌下來了,她又不忍心,總想拚命把他拼湊成完好的模樣。

她喜歡他到壓根不敢破壞兩個人奇怪的「姐弟」關係。

蘇青青在那一刻想,這麼多年,她是不是值得一點獎賞。周密還想說點什麼,但蘇青青沒有聽他講解遊戲的興趣了,她終於沒頭沒腦地,對著他的嘴唇,咬了下去。

如果那天晚上沒有定外賣就好了。門鈴響了,蘇青青不得已,起身去開門,沒想到外賣小哥把塑料袋弄破了,湯灑了一地,蘇青青把外賣放好,又找了抹布來拖,等搞定這一切,再回到客廳看周密,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蘇青青簡直欲哭無淚。

她沒有喊他起來吃飯,幫他蓋好毯子,就一個人靜悄悄地,吃掉了大部分宵夜。第二天早上,她起床的時候周密還沒醒,老闆不在,她可以下午再去公司,索性就在浴室里泡澡。泡到一半,聽到周密敲了敲浴室的門,說那什麼,我先走了。

她以為他們很快會見面的,沒想到隔了一個多月,周密公司發行的新手游反饋很好,他們後來才知道,那是年度日活量最高的手游,但那時周密只是忙,忙得連問她過得好不好的時間都沒有。

那年九月,發生了兩個事情。一個是陳一湛結婚了,蘇青青也收到了請柬,但她沒去,她跟陳一湛不熟,印象里那就是個一天到晚跟韓統吵架的女孩子,但周密去了,他說,他總要替韓統看一看,是誰娶走了陳一湛。

第二個事情,是那個婚禮上,葉蓁蓁也在。

沒錯,葉蓁蓁回國了。這個事情其實不用同學群傳播,光看她的街拍地址換了,就知道了。

蘇青青其實有點不太想讓周密回去,但也找不出什麼正當理由,索性就送他去機場。這註定是一個適合懷舊的夜晚,周密玩笑般地,說起葉蓁蓁,說也不知道這些年,她一個人在國外怎麼過的,她很沒用的,以前坐公交車,有人擠到她前面,也不知道爭,就默默往後退一點,退著退著,就退到了隊伍的最末。

蘇青青實在沒辦法讓自己的口氣變得溫和,她多少有些諷刺地說:「她命好啊,班也不上,就有錢拿。家裡又捨得讓她花錢,念一堆沒用的書。」

周密像是沒聽出她的諷刺,自顧自說下去:「她很笨。我們以前出去玩,我說你到傳送帶上拿行李,我去外面叫車,結果隔了半小時,她還沒出來,我問怎麼了,她說忘了我們的行李箱長什麼樣。最後是等所有行李都拿光了,才敢確認哪一個是她的,才走出來。」

蘇青青不說話。

周密於是掉轉話題,他問她說,你最懷念什麼時候?

蘇青青其實很想不假思索地告訴他,她最懷念,他最落魄的時候,那些朋友都不見了,他天天加班,然後等她送他回家,穿著衛衣和牛仔褲,坐在副駕駛上,跟她說那些有的沒的。那時候他們倆最平等,也最親密。

可是她太清楚,那是周密不想回顧的日子。他最喜歡什麼時候呢,應該是少年時代吧,什麼都有,什麼都不擔心。

於是她配合地說,我喜歡小時候來你們家玩,我記得你們家的燈光特別明亮,整個人都暖洋洋的,我有一次還賴著不想走呢,你媽開玩笑說,這麼喜歡我們家,就給我們做兒媳婦好了。

周密笑了,說真的嗎,我都不記得還有這一出。

「真的啊,我小時候最盼望的,就是來你們家玩了,你那時候還拉著我玩打仗遊戲,記得嗎?」

這個周密倒是記得,他甚至還能給她細細描繪出,小時候最愛的玩具。

蘇青青看著他興奮的樣子,突然覺得也值了。就讓他最好的時光,成為他們共同的,最好的時光吧。那些真實的,她曾經面對著他家,自卑的糾結的晦澀的情緒,他不必知道。

他真的不必知道。

周密去上海的那幾天,她一直心神不定的,總覺得要出事,又安慰自己說,能出什麼事呢,陳一湛結婚的視頻她看了,很普通很溫馨的一個婚禮,也沒有出現什麼,韓統當眾搶婚的鬧劇。

蘇青青於是跟自己說,你真的想太多了。

可惜她的直覺是對的。周密不是一個人回北京的,他帶回了葉蓁蓁。

他回北京的當天,沒有告訴她,次日,才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你來家裡吃飯吧,蓁蓁也在。

時隔九年,蘇青青再次見到了葉蓁蓁。

她跟從前長得不太一樣了,葉蓁蓁高中的時候,整個人,從五官到膚色,都像極了東南亞人,現在經過多年的鑽研,終於成為了……漂白過的東南亞人。

她臉小了一圈,人也瘦了,穿著薄薄的毛衣和背帶牛仔褲,站在玄關處歡迎她,一見面就擁抱她說,青青,好久不見。

蘇青青還在想,周密到底是怎麼跟她交代,這些年他們倆的關係的時候,就聽見葉蓁蓁用那種,大方的愉悅得簡直毫無芥蒂的聲音說,周密都告訴我啦,說你很照顧他。

她毫無敵意,以至於讓蘇青青覺得,自己是個笑話。

晚飯是葉蓁蓁燒的,她出國幾年一個人住,沒事做,索性練就了一身好廚藝,周密笑話說,她出國讀的是新東方吧。

蘇青青是不會,也不愛做飯的,她覺得這個事情太浪費生命,叫個餐廳外賣就能解決的事情,為什麼要一身油煙味地,奮戰兩個小時呢?

但周密顯然很享受這樣的生活,他在客廳跟蘇青青說閑話,每隔半小時,就要去廚房跟葉蓁蓁探討一下,這個醬油要加多少,什麼時候加最好。跑進跑出,卻滿臉笑容,讓蘇青青簡直問不出口那一句——你是怎麼把她帶回來的?

再是艱難,也問出口了。

周密遲疑了下,緩緩地說:「蓁蓁回國定居了。其實這些年,我都挺想她的,你看她,跟從前一個樣子,冒冒失失的,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她永遠分不清,行李傳送帶上,哪一個箱子是她的,所以這一次我看到,她的箱子上,貼滿了HELLO KITTY,她還很高興地跟我說,這樣她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了。其實年紀也不小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還跟個小孩子一樣。」

蘇青青聽見自己用空茫的語氣說,所以我說她命好啊,我也想一輩子當小孩呢。

周密反握住她的手:「青青,你會有大出息的,你會成為那種,特別厲害的人。」

她其實很想問一問他,那這些年,她到底算是什麼嗎,是真的入戲太深,把她當姐姐了嗎。

但她不敢問,她怕周密會誠懇地點點頭,學著葉蓁蓁的口氣,說謝謝你的照顧。她更怕他會反問,你不是有朱先生嗎?

蘇青青就是這麼眼睜睜地,看他們又住到了一起,與此同時,朱先生決定把公司搬到深圳去,他說北京空氣太差了,他有鼻炎,受不了。

問蘇青青走嗎,她搖頭,於是他們體面地告別,第二天清晨,蘇青青在床頭櫃第一格里,看到了一個信封,裡面是厚厚的一沓錢,還有一張紙條,朱先生寫著,這是你的嫁妝,青青,你當我是娘家人吧,將來有什麼事,都告訴我。

她徹底恢復一個人的生活後,跟周密葉蓁蓁聚得更多,周密在計劃著買房子,在居酒屋裡,問蘇青青說,你要不跟我們住一個小區吧,還能一起看房子。

蘇青青還沒答話,葉蓁蓁就湊熱鬧說,好呀好呀,你以後還能來我們家吃飯。

蘇青青有時候真懷疑葉蓁蓁腦子壞掉了,她怎麼就沒有一點,對情敵的防備心理,她是瞎了嗎,看不出她看周密的眼神有問題?還是國外呆久了,太單純,真以為有「純潔而牢固的異性友誼」這一回事?

周密跟她碰了碰杯子,說一起吧,我們挑個時間一起去看房子,不用帶蓁蓁,她只有一個要求,房子要有大露台。

蘇青青突然想起,高考完過後,幾個人一起去酒吧,那是他們第一次去酒吧,所以大家都有點過度興奮。高三畢業了,都自以為是個大人了,韓統拉著周密,熱烈探討,一夫一妻這種腐朽的社會制度,什麼時候會消失。

哦,那天陳一湛不在,所以韓統整個人都活絡了。

葉蓁蓁看著他們,笑嘻嘻地說,我沒問題啊,要有個女人,願意幫我打理家裡亂七八糟的事,那你完全可以收了做二房。

周密不說話,喝完手裡的酒,眼神卻仍舊清明地看著她。

她於是說得更起勁:」我真沒事。一三五歸她,二四六是我,周日你可以休息一下。「

周密假裝蹙了蹙眉毛,問她:」那一個問題就是……她如果又聰明又好看又能幹,我幹嘛不把她扶正呢?怎麼就非得你做大房?「

葉蓁蓁被這問題問倒了。稍作兩秒休整,她氣勢洶洶地踢了一腳周密的凳子,質問說:」你還真想得那麼深遠啊?「

蘇青青從回憶里抽身,看著此刻他們仨在燈光下的影子,明明是坐在桌子的兩端,卻糾纏在一塊,她忍不住覺得,自己還真像那個……聰明好看能幹,巴巴地替他們打理好一切的二房,哦,一三五還不歸她的那種。

所以當公司有個項目,需要去上海出差兩周的時候,蘇青青幾乎是用逃難的心情在整理行李。

葉蓁蓁聽說她要出差那麼久,很是羨慕,她搬來北京以後一直不適應,隔三差五跟他們抱怨,為什麼這麼乾燥,她指著腿上的一截皮膚說,我一天不塗身體乳,就干到起皮。

於是周密家裡憑空多了很多香薰和加濕器,雲蒸霧繚的,蘇青青每次過去,都覺得裡面有人在修仙。

蘇青青對上海很無感。葉蓁蓁口中那個,「穿著高跟鞋走在馬路上都會有幸福感的城市」,對她而言,就是一個個出差辦公點組合而成的地圖。她住在浦西,每天回酒店就能看到東方明珠,但她也就端詳一秒,果斷拉上窗帘睡覺。

在上海的最後一天,項目已經完結,剩下的時間都可以用來閑逛,她走在南京西路上,跟同事一起很費勁地攔計程車。路過靜安寺的時候,同事突發奇想,說反正下午也沒事,就進去拜一拜吧。

蘇青青素來是不信神佛的,更何況作為一個寺廟,靜安寺有點過於金碧輝煌,讓人懷疑其神力,她提議說她去對面芮歐等她,同事一把拉住她手臂:」商場有什麼好逛的,上海北京不都一個樣,去嘛,拜一拜上海的菩薩,說不定看著我們臉生,格外關照。「

蘇青青無奈,陪她一起買票進去。同事已經畢恭畢敬地跪下,她覺得自己拎著包雙手抱胸也不太像樣子,只能一道跪下。但,求什麼呢。

她這一生,想要的都是自己拿來的,唯一的妄想……就是周密。

那個念頭像風一樣刮進她的腦海里,她自己都覺得邪惡,卻不得不遵從內心,朝著佛像跪拜下去——「我知道,這個願望,不該在廟裡許,但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不想讓周密跟葉蓁蓁,順順利利結婚。」

抬起頭,看向佛像,釋迦牟尼穩穩噹噹地微笑著,好像聽慣了人世間,一切說不出口的貪痴嗔。

但拜完也就忘了。蘇青青不覺得佛祖會真的幫她,因此也沒什麼內疚感。她沒有想到,佛祖是真的,遞給了她一次機會。

冬至那天,周密邀請她去家裡吃壽喜鍋,蘇青青本來不想動身,但周密拍給她食材照片看,說葉蓁蓁準備了雪花牛肉片,豆腐,香菇,白蘿蔔,最後還添了一句,好歹也是個節日,你總得跟家裡人過吧。蘇青青雖然覺得這個「家」莫名其妙的,但想想,一個人回家煮速凍水餃確實有點凄涼,就答應了下來。

那天三個人都吃多了,也都喝多了,吃完都躺在沙發上,蘇青青知道自己應該主動提出洗碗,但就是懶得動。葉蓁蓁坐在她旁邊,一遍遍地刷新著微博,給他們念首頁上的段子。

那一瞬間蘇青青倒是真覺得,他們仨是一家人,奇奇怪怪的一家人。

葉蓁蓁過了會就停止不再念了。蘇青青挨著她坐的,忍不住朝她手機頁面看了一眼,看到首頁上顯示的ID,不是她的微博號,是一個一長串的,由字母和數字組成的ID,很像是殭屍號。她有點奇怪,但再瞥過去的時候,首頁上又是葉蓁蓁自己的ID了。

過了會蘇青青就告別走人了。葉蓁蓁追出來,塞給她一個塑料餐盒,說裡面是自己炸的丸子,回家後擱冰箱里,蘇青青推脫不掉,拿著這個餐盒,打車回了家。

她脫掉高跟鞋,本來已經走到卧室,想把自己扔到床上,又想起葉蓁蓁給她的餐盒,哀嘆一聲,起身走到玄關處,把餐盒重新放到冰箱里去。

關冰箱的剎那,她突然想起了,葉蓁蓁手機上那個詭異的微博賬號。

在投行呆了那麼多年,對數字早就足夠敏感。雖然就掃了一眼,但已經足夠蘇青青記下了賬號的全稱了。她走回到床上,按照記憶輸入那個賬號。

它真的存在。沒有關注任何人,也沒有任何粉絲,很像殭屍號,但居然不是。

裡面有五百多條微博。都是原創的,蘇青青一開始還看得雲里霧裡,再往下滑,就看到了一張合照,女生是葉蓁蓁,男生,是一個蘇青青從沒見過的人。

她索性直接點到相冊。相冊里的照片都是隨手拍的,全不是葉蓁蓁平時微博的那種精修風格,有的是一個餐盤和一隻入鏡的手,有的,是一個男人的背影,有的,還是她跟蘇青青不認識的那個男人的合照。

蘇青青突然有點反應過來。那是葉蓁蓁的小號,記錄的……應該是她跟一個男人在國外的生活。

於是那些她看不懂的句子都變得順理成章起來。就是很普通的,一個女孩子的戀愛日記,裡面有她跟男人的對話截圖,有她甜蜜的抱怨,有她偶爾的喪氣,她再次翻看最後一條微博,時間是她回國前的最後一天,她寫道——「沒有人知道我愛過你,但感情存在過,五年十年後,我都認的。」

不用求證都知道,這個「你」,不是周密。

蘇青青突然意識到,這是最好的機會。她只要把這個微博頁面,發給周密,都不需要說什麼,他們的婚禮就會泡湯。

她點擊了右上方的分享鍵,正要按發送到微信的時候,收到了來自周密的消息。他問她到家沒,說記得把丸子放冰箱。

蘇青青敷衍著說好。

然後周密發來了一行字,他說,青青,我現在挺開心的,就覺得,心突然定了吧。

蘇青青是躺在一片漆黑中看葉蓁蓁小號的,她看著周密的那句話,看了很久,然後終於,放任自己尖聲叫了起來。

叫到最後,就是一陣巨大的嚎啕。

憑什麼。她真的很想隨便揪住一個人的衣領,說憑什麼。

可是她只能坐在黑暗裡,手指顫抖著,點了對葉蓁蓁的小號的關注。

你們都記得那個童話對不對。

小美人魚,愛上了翻入海底的王子,她救了他,但他永遠不知道。他要跟鄰國公主結婚了,巫師給了小美人魚一把尖刀,說殺了他吧,你就能回到海底。

小美人魚沒有下手,她看著王子熟睡的面容,覺得真好啊,這個人雖然不愛她,但他仍然很好。

她把尖刀扔進了海里,於是太陽升起來了,她變成了泡沫。

每個女孩子都感嘆過,小美人魚好傻啊。

為什麼不要永恆的生命,為什麼不報復他。

蘇青青也覺得,自己好傻。

第二天醒來,葉蓁蓁果然,已經把那個小號微博刪得一乾二淨。

從那以後,蘇青青刻意躲開了他們倆,沒想到,葉蓁蓁會主動找她喝酒,她說來家裡吧,周密今晚加班。

蘇青青想來想去,都覺得自己不該是心虛的那一個,於是六點準時下班赴約。

到的時候才六點半,但葉蓁蓁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招呼她坐下,然後又開了一瓶威士忌。

她碰了碰她手裡的杯子,用肯定的語氣說:「你喜歡周密吧?別否認了,我一直都知道的。」

還沒等蘇青青開口,她又說,那你也該知道,其實我現在,沒那麼喜歡周密吧。對,我是失戀了,才逃回國內的……當然,我爸媽也催我回來了。

蘇青青冷靜地看著她。

「你是不是想不通,為什麼我會跟著周密來北京?因為我想結婚了啊,周密也想,我們……那個詞怎麼說來著,一拍即合。」

「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盯著我,媽的大家都該結婚了好嗎?」

葉蓁蓁把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飲而盡,然後盯著杯子自言自語,像是要給她解釋,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周密有什麼不好的呢?什麼也不缺。況且,我們認識那麼多年,我知道,他總歸不會害我。」

然後揚起臉,對著蘇青青笑得又是猖狂,又是絕望:「我又有什麼不好的呢?他到哪再去找這麼一個,帶得出去也帶得回來的老婆?還互相知根知底——哦,他不算全知道我的底,但那又有什麼關係,你別覺得你沒把那個微博發給周密,是放了我一馬,你去問問周密,他真的在乎嗎?他不在乎。」

葉蓁蓁真的喝多了,聲音尖利,最後那四個「他不在乎」,不像示威,倒像譴責。

她揚起臉來,於是蘇青青特別近距離地,看清了她的整張臉。她真的一點都沒有變老,可是她的神情已經全然換了一副——蘇青青覺得有點好笑,原來她不在周密面前扮演不諳世事小公主的時候,整個人是有一點疲態的。

他們仨,誰都沒算贏吧?

當年每天只顧著美白的小姑娘,終於也有了,歇斯底里的脆弱時刻。

葉蓁蓁手托著下巴,倚在餐桌上,她對著空氣說,我其實還是很想他。

葉蓁蓁跟周密的婚禮定在了次年的五月,這是北京最好的時候,周密忙公司的事情,沒怎麼操心婚禮,葉蓁蓁倒是自得其樂,索性全按她的意願辦,就婚戒都是一個人選的,她笑嘻嘻地跟周密說,來吧,給個budget,我自己看著買。

葉蓁蓁上了個節目,主持人問起感情狀況,她一臉甜蜜地說,要結婚啦,是跟高中時候的初戀男友。

主持人不停地「哇哦」,又問起她出國那幾年,兩個人怎麼維持感情,葉蓁蓁好像是真的認真思索了一樣,回答說,就是互相支持對方的事業和夢想啊。

蘇青青在同事的手機上看完了這一段視頻,同事驚嘆說,這麼多年感情,真是不容易。

蘇青青附和道,是啊,不容易。

真的不容易呀。王子和公主生活在一起了。但他們幸不幸福,天知道。

葉蓁蓁在北京沒什麼熟人,早年的朋友,又都一個個先結婚了,於是她沒辦法,問蘇青青說,能不能來抽空做個伴娘,她保證,她會親自挑非常好看的伴娘服的。

那次喝完酒以後,葉蓁蓁對蘇青青有了一種格外的親昵,她們不是情敵了,永遠不會是了,她們成了分享一個秘密的戰友。

蘇青青答應了。婚禮當天中午,她早早來到了酒店,準備走台。現場還沒布置完,但已經能看到,有許許多多的花,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偷聽周密跟葉蓁蓁聊天,葉蓁蓁確實說過,想在一片花海中結婚。

新郎新娘在台上跟司儀對台詞,她慢吞吞地,從台下過道走過去。

過道很長,可是她什麼也沒想,她只知道,周密要結婚了。他跟葉蓁蓁在認真地對台本,兩個人都表情嚴肅,不像新人,倒像主持人。

那她算什麼呢。這漫長的歲月里,她到底算什麼。

她已經不恨葉蓁蓁了。真的,她們都沒拿到真正想要的東西,她甚至佩服她,誰說葉蓁蓁蠢,她大事上遠比她蘇青青聰明,她知道如今的周密炙手可熱,所以願意不計前嫌,跟他回來結婚,她知道周密只要一個省事的偶爾嬌嗲的新娘,所以無論心碎成什麼樣了,她都在他面前,扮演永遠的十八歲初戀。

她也辛苦了。

周密也辛苦了吧。這麼多年,咬著牙關,一件件拿回曾經的東西,他很想回到那時候吧,爸爸還在,家裡永遠有溫暖明亮的燈光和厚厚的花樣複雜的地毯。甚至,他連那時候的女孩子,都要重新帶回身邊。

他們都算如願以償嗎。

可是為什麼,她一點都不想走近那個,幸福的幻象。

蘇青青突然轉身,朝酒店門外狂奔,她知道,她這個伴娘缺席了,婚禮也不會大亂的,他們照樣能順順利利地,把這個酒席給辦了,他們成為了更圓滿的人生贏家,那個「跟初戀兜兜轉轉十年結婚」的感人故事,今晚以後,會流傳在各個賓客的腦海里。

她走了也不妨礙大局。

但她就是想走。她知道她無論怎麼橫衝直撞,都沒辦法在他的生命里,激起一點真實的波瀾,但她就是不想,按照他們給她安排的劇本,笑容得體地演完配角。

她不要。

蘇青青走得還是太早了,她買了當晚的機票,去了日本,飛機上不能上網,於是錯過了葉蓁蓁跟周密的婚禮直播。

婚禮有兩個大熱點,一是少了個伴娘,二是,新娘在誓詞環節,哭到蹲了下來。

當然大家都說,哭也是應該的,這麼多年的感情,周密又經歷過這樣的起落,感觸一定很多,刻薄點的老同學說,她運氣真好,飛走的鴨子還能自己跑回來。

沒有人知道新娘到底在哭什麼。

蘇青青也不想知道了。

她跟著周密學會了聽戲,周密喜歡老生唱段,她卻很俗氣地,喜歡那一折「霸王別姬」。她是真的喜歡那句唱詞,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她曾經幻想過,跟周密死死地綁定在一起,什麼關係都可以,但是就要永遠地,賴在一起。

可是蘇青青臉貼著機艙里的玻璃,那一片冰涼讓她格外清醒——君王意氣盡,幸或不幸,她卻還有一口氣在。

他們想要的故事結尾,她不想要。

他不再試圖尋找的地方,她還是想,再去看一看。

空姐端過來一杯橙汁,蘇青青扭過頭,看著窗戶上映出來的自己的模模糊糊的輪廓,悄悄舉了杯子,跟窗戶碰了一下:「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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