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中孫悟空的形象淵源

《西遊記》中孫悟空的形象淵源

文/樂雲

關於《西遊記》中孫悟空形象的來源,是個爭論已久的問題。魯迅說孫悟空「神變奮迅之狀」移取於唐傳奇《古岳瀆經》中的淮河水怪無支祁,胡適認為孫悟空的原型來自於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努曼。後來的觀點基本在這兩個圈子裡打轉,並最終將其綜合混同起來,認為孫悟空形象有這兩個人物的影子。這一折中當然不錯,但事實上,我們更應該從西天取經故事的歷史發展演變中尋找孫悟空的形象淵源。從《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的猴行者,到《西遊記》雜劇、《西遊記平話》中的孫行者,再到吳承恩筆下的孫悟空,他們之間有著明顯的傳承關係。

《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的猴行者在取經伊始便出現了。他引三藏入「大梵天宮」,伏白虎精,降九馗龍,一路上輔助三藏完成了取經任務。此時的猴行者,是個已經神化的猴精,初具人、神、魔三位一體的性質。雖還保存某些動物的特徵,如猴樣的頭臉,但已脫離了動物的屬性,成為兩足行走的人(神)。他初見三藏法師時化身為「白衣秀才」,自誇曾九度見過黃河清,但在參加取經活動之前,他並不是正統神佛圈子裡的人物。他自稱是「花果山紫雲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又說八百歲時曾偷過王母蟠桃,被王母捉住,左肋判了八百,右肋判了三千鐵棒,發配到花果山紫雲洞,只有在協助三藏完成取經任務後方才修成正果。

顯而易見,《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已經具備了後來廣為流傳的孫悟空形象的雛型。這首先表現在原型的選擇上。眾所周知,猴是屬於哺乳動物靈長目的一種。靈長目是所有哺乳類中最進步、最聰明的動物。而現代解剖學更顯示出猴、猿與人類之間有極為親密的關係。作為一個神通廣大又要保護唐三藏西天取經的人物,必須具備聰明、機智和敏捷的身手,在自然界的各類動物中,只有猴具備這樣的特性。作者在原型的選擇上並非隨意拈來。

另外,猴行者「猴」的身份具有深厚的志怪淵源。在中國,對於猿猴之類的記載比比皆是,如《山海經·五藏山經》。以後衍化為兩類傳說:一類是猿猴(主要是白猿)被人化神化,表現出種種神異之處。比如東漢趙曄所編的《吳越春秋》便有白猿化為老人與越處女相鬥的故事。在古人看來,白猿往往是長壽的象徵,故而它更有理由成精化人。需要說明的是,猿猴在古詩中曾大量出現,如唐代詩人李白就在其詩中多處提到「猿」。比較典型的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還有《秋浦歌》中的「秋浦多白猿,超騰若飛雪。牽引條上兒,飲弄水中月。」這主要還是因為猿聲的長嘯哀怨更多地契合了詩人當時的心理狀態。

猿猴在另一類傳說中是被「怪化」,凸現其淫的特點。像《白猿傳》便是個典型。它記述的是梁大同末年,將軍歐陽紇的妻子被一個法力廣大的白猿掠去,將軍歷盡千辛萬苦才救回妻子。小說中的白猿神通廣大,身高六尺多,身強力壯,敏捷異常,「如匹練般從其它的山上下來,快速若飛」。而他喜好奸人妻女的特點在後來的《西遊記》雜劇中有所提及。

《西遊記》雜劇用專門的篇幅來描述孫行者的出身經歷和被降服跟隨唐僧取經的過程。但相對於《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來說,孫行者的思想氣質和行為卻大相徑庭。他不再是一個自動皈依佛法以求正果的佛教徒,而是被迫無奈才踏上取經之途,這與吳著《西遊記》有相通之處。他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妖魔,自稱「一自開天闢地,兩儀便有吾身,曾教三界費精神,四方神道怕,五嶽鬼兵嗔,六合乾坤混擾,七冥北斗難分,八方世界有誰尊?九天難捕我,十萬總魔君。」其叛逆性格令人瞠目。不過,孫行者的叛逆更多地夾雜了妖氣、野氣,還有下流氣。他不僅混擾天宮,也搶奪人間婦女;唐僧救了他,他不但不感謝,反而想將其「吃一頓飽」;到火焰山找鐵扇公主借扇,言語更是流於猥褻。這與吳著《西遊記》中那個懲惡揚善、濟世救民、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孫悟空相比,其境界高下立現。

相對於《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及《西遊記》雜劇而言,吳著的高明之處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吳著更多地突出了孫悟空的反抗精神。這種反抗精神不是盲無目的的胡鬧,而是將其矛頭直指以玉皇大帝為首的天宮政權。為了渲染這種精神,作者不惜筆墨將孫悟空大鬧天宮的全過程作了淋漓盡致的描畫,以孫悟空提出的「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驚世駭俗的宣言向天宮發出了強有力的挑戰,從而體現出深刻的批判意義。

其二,吳著中的孫悟空當然也有弱點,但更多地表現為與其猴性相關的性格弱點,譬如他的傲氣、好勝,他喜歡聽人奉承,他那事事「猴急」的急性子。這些性格弱點不但不會削弱其形象魅力,反而更增強其真實性,更符合人性的特點。在小說中,我們隨處可見作者對其弱點的善意調侃,然而讀者不但不會生厭,反而在莞爾一笑後,更增添了幾分喜愛他的理由。

其三,《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的猴行者幻化為「白衣秀才」的形象。他風度翩翩,溫文爾雅,其形象讓人想起中國古代正統思想所要求的儒家聖賢典型。「白衣秀才」形象的出現是不是意味著作者所追求的儒家與釋教的某種合流或互補?依筆者淺見,作者是想極力將猴行者這個人物形象拉到儒家所規範的道德標準中來,但這樣一來,猴行者身上的反抗精神與追求自由的理想就很難體現出來。猴行者自覺皈依佛門,實在產生不出什麼讓人喜歡的感情因子,至多,不過再次表明佛法的廣大和他對佛教的虔誠罷了。吳著《西遊記》中,孫悟空的外在形象由人轉變為猴,而其內在心理結構則逐漸完成了由妖、神向人的過渡。外在的猴象其實更反襯出內在的人性心理,作者將這一形象的內在嬗變巧妙地建構在一起,正表明他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的獨特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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