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散文抨擊時政直擊當下

　　很早就想去永州，拜謁一下九嶷山的舜帝，感慨一下「斑竹一支千滴淚」的湘妃情愫，觀賞一下「浯溪碑林」顏真卿的真跡《大唐中興頌》，尋覓感悟一下瀟水旁柳宗元柳子厚被貶謫流放的困厄際遇和愚溪畔的文思旅跡。

在永州寧遠的九嶷山拜謁完舜帝陵回來，我便迫不及待的坐了兩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來到永州零陵區瀟水畔的柳子廟街，一頭扎進愚溪邊上的柳子廟。

柳宗元所處的時代是個宦官專橫跋扈，藩鎮四方割據，豪族欺壓百姓，政治黑暗，「苛政猛於虎」的時代。他與劉禹錫熱情投入到了王叔文、王伾的「永貞改革 」，廣泛宣傳並推行了「抑制藩鎮、強化中央、打擊宦官、減少稅負、貶謫酷吏、革除弊政」的革新主張。其結果是酷吏沒有被貶逐，他和劉禹錫都被貶逐了。一塊遭貶逐的一共八個人都被貶為「司馬」，所以史稱「二王八司馬事件」。柳宗元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千里迢迢從長安跨黃河越長江，在衡陽與劉禹錫灑淚而別，與老母親一道來到永州，當他那個無所事事的「司馬」去吧。

永貞元年十一月，柳宗元來到永州。

朝廷給的官職是「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就是一個編外的能享受「六品」俸祿的閑官。這就是改革派的遭遇，看上去並沒有斬盡殺絕，實際上與軟禁無異。永州地處廣東廣西湖南三省交界，一千年前就是偏遠的蠻荒之地。柳宗元一行來到永州，連個住地都沒有，只能棲身在破廟裡，他能優哉游哉的過日子嗎？讓他傷心的是，67歲的老母親因為水土不服，缺醫少葯，生存環境惡劣，不到半年就在永州去世了。柳宗元不能死，閻王爺也不要他。他仍然在困苦中掙扎，在失望中希望，他仍然盼望著皇帝還會想著他，盼望著朝廷有朝一日會特赦他，讓他回去當比司馬大一點的官。

然而，元和元年正月唐憲宗大赦，沒有柳宗元什麼事；元和四年，朝廷冊立新太子大赦，柳宗元仍不在特赦之列。這一次次的打擊，讓柳宗元萬念俱灰，只能空懷一腔報國之志讓歲月蹉跎，任年華遠去。他遂在愚溪東南構亭造屋，起了老死永州，「甘為永州民」之意。

柳宗元在孤寂和苦悶中消磨著時光，柳宗元在希望和失望中交替著時光，柳宗元在春夏秋冬中轉換著時光。但是，他沒有任時光白白流逝，他也沒有在時光中蹉跎。

每天，他在粗茶淡飯之後會來愚溪畔走走；每天，他養花種柳，改換著環境美化著自然；每天，他與漁翁樵夫交談暢飲，更多的了解著民間疾苦和貪官酷吏的醜惡行徑。他在閒遊中品味山水，他在閑聊中體察民情，他在植花種柳中尋找快樂，他在詩詞歌賦中陶冶情操，他在物質生活極度貧瘠中苦中作樂。

缺衣少米的生活困境沒有讓他低頭，茶餘飯後的閒遊沒有消磨掉他的意志。他依然沒忘記著書立說，他依然沒有忘記替民間發聲，他依然沒忘記抨擊時事。他的有分量的散文、寓意深刻的雜文、寓言，後世廣為流傳的詩歌，如《捕蛇者說》《黔之驢》《江雪》《永某氏之鼠》《永州八記》等都是這一時期的作品。其中，《永州八記》已經成為中國古代山水遊記的代表作，不僅在中小學課本中屢屢出現，就是《古文觀止》中也選入了三篇。

《永州八記》包括《始得西山宴遊記》《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小石潭記》《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小石城山記》等八篇文章。這八篇遊記即獨立成章又相互關聯。看似閑來之筆，卻暗藏幽邃、清寂、悄愴、凄寒之感，表達著作者在極度苦悶中的豁達心境和特赦無望的精神寄託。

《永州八記》的文筆或清遽綺麗，或峻潔峭拔；或樸實平展，或生動傳神。作者通過狀形、布景、白描、設色等畫家的手法，傳神的向人們展示了他在瀟水旁愚溪畔的所見所聞，似在生活中信手拈來。因其文章短小、樸實、輕靈、順暢而傳詠至今，為歷代人們所喜愛。

《始得西山宴遊記》是八記之首篇，作者從被貶謫之後的憂懼和漫無目的行走寫起，筆端透露的卻是對西山的讚賞和自己的心境，又重筆勾勒出西山的獨特和峻偉挺拔、卓爾不群，而這正是作者高尚人格和人生理想的展現，從而達到了描摹風光與抒情言志的完美結合。讀《始得西山宴遊記》始得永州山水之妙，讀《始得西山宴遊記》始得柳宗元彼時苦悶彷徨之心，讀《始得西山宴遊記》始得柳宗元超凡拔俗、特立高標的品格。

八記中最著名的是《小石潭記》了。

《小石潭記》同前三篇都作於元和四年（809年），故稱前四記，都在愚溪畔漫遊中所得。全篇僅238個字，但其對自然環境的描寫卻極為傳神。他寫周圍的山「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他寫潭中的水「如鳴環佩」；他寫水中的魚「皆若空游無所依」，「俶爾遠逝，往來翕然，似與游者樂」。他寫小溪「斗折蛇行，明滅可見」，他寫山石「為坻、為嶼、為嵁、為岩」，寫出了小石潭水中石頭的不同形狀，真是一個幽靜宜人的小憩之地啊。想必所有人讀後都一定會生出親臨觀賞之慾望。而我則在第二天清晨來到愚溪畔，沿愚溪行走。走到小石潭舊址，在這裡的石潭邊坐下，細細品味了《小石潭記》中的靜謐幽邃的景色。

《古文觀止》中選進的還有《鈷鉧潭西小丘記》和《小石城山記》。這兩篇記的都不是水而是山了。作者在描摹鈷鉧潭西的小丘時，只用「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 若牛馬之飲與溪」，「若熊羆之登于山」等寥寥數語，小丘之勝形便躍然紙上。而這樣奇特的小丘卻得不到應有的重視，讓作者「廉而售之」。柳宗元正是通過對小丘的憐憫進而憐憫自己。他通過枕席而卧，進而與目謀，與耳謀，與神謀，與心謀的排比列式，疑造物者不識之，曲折的表達了其對官場紛爭，對朝廷壓抑賢才的憤懣與不滿。觸景生情，抒發了自己不為朝廷所重用的現實遭遇。

《小石城山記》則為八記之末篇了。

它雖然也是由愚溪朝西山的方向行走，但其山已經不在愚溪畔。「它自西山道口經北逾黃茅嶺而下。因全石無土，與城堡相似，故名。」而這樣的自然環境，卻也能生長著優美的竹木樹林，「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尖，奇疏數偃仰。」我想，寫《小石城山記》，也激勵著柳宗元與困難做鬥爭的勇氣和在困境中生存生長的不屈精神。

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堪稱古代遊記之精品佳作。在他的筆下，瀟水和愚溪，石渠和石澗，石潭和小丘都是有靈性的。他讓他們儘可能的呈現靜態美、動態美、平面美、立體美、音樂美、圖畫美等各種美的意境，進而為你呈現出一幅幅多姿多彩妙不可言的自然景觀。

柳宗元的散文好、遊記好、詩歌好，他的雜文（寓言）更好。他的雜文（寓言）有著抨擊當時時政的功效。《捕蛇者說》揭露的是酷吏和苛政，而《種樹郭曩駝傳》則從另一個側面揭露了「能吏」的「勤政」往往使老百姓疲於奔命，「勞吏者而不得暇」，出現「病且怠」的狀況，其結果往往是「雖曰愛之，實為害之」 。這不正是當今熱衷「政績工程」 、「形象工程」、「面子工程」者的一面鏡子嗎？《哀溺文》雖然寫了一個愛財如命捨命不舍財的溺水者，卻揭示了一個貪官雖然易得「大貨」，卻也難免「溺於其中」的深刻道理。《永某氏之鼠》揭露的是有禍亂不治，姑息養奸，聽之任之，放縱其亂，最終難免釀成大禍，死無葬身之地的客觀規律。這些，都是抨擊時政直擊當下的有現實意義的名篇佳作。

在柳宗元的詩歌中，我尤喜柳宗元的《江雪》。喜那「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意境。每每詠讀，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幅寒江獨釣的畫面，進而看到柳子厚一個人形單影隻的在愚溪畔行走。

其實，《江雪》的創作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吶。據說一年冬天，永州一位富豪在瀟水邊請客，附庸風雅的富豪也請來了柳宗元。席間，外面飄起了雪花，富豪遂提出以「雪」字為尾字，每人做一首五言絕句。柳宗元聽罷揮筆寫下四個字「千萬孤獨」後，便拎起酒壺端著酒杯去江邊和漁翁飲酒去了。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這「千萬孤獨」是什麼意思，這裡也沒有「雪」呀。待富豪把柳宗元請回來，柳宗元才揮筆寫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千古名句。眾人皆拍案叫絕。

愚溪何以為愚？柳宗元在《愚溪詩序》中說得十分清楚。

一千二百年前這條小溪是沒有名字的，溪畔亦少有人煙，只有一戶姓冉的住戶，人們習慣的稱其冉溪。柳宗元在此定居後，決定為它取個名字。他知道，古有愚公谷，今有愚士柳子厚。大智若愚呀！柳宗元在這裡蓋草房為愚堂，建小亭名愚亭，買小丘為愚丘，得寒泉為愚泉，寒泉之上為愚溝，見小潭為愚潭，水中還有愚池，溪中尚有愚島，於是作八愚詩，並為之作《八愚詩序》。這愚溪遂得而專名，可謂名正言順。柳宗元在這裡又悄悄的不露聲色的把自己表楊了一番。

我在愚溪畔行走，愚溪在歷史的長河中流淌。

想那愚溪畔每天都演繹著不一樣的故事，在季節交替更迭中增添著人們的感悟感嘆和感情，讓柳子廟的流年碎影，讓柳宗元的故事和《永州八記》成為人們心中永恆的記憶，在愚溪中靜靜流淌，成為人們心中永遠珍藏的風景。

我沿愚溪行走，一千二百年的時光如刀刻斧鑿般的文脈在愚溪，在兩岸，在溪水中雕下印痕。而愚溪依然波瀾不驚，靜靜的流淌，流淌成深邃和永恆。

境由心生。心生萬像。

我在愚溪畔行走。帶著一顆快樂的心，沐浴在愚溪的清風裡，像愚溪小石潭中的那尾魚，撥動清冽的溪水，游過一個個石潭、石渠、石澗，游向夢的遠方。把柳子厚的詩文帶給大家，把柳子厚的隱忍帶給大家，把柳子厚的論說主張帶給大家，把柳子厚廉潔自律的思想帶給大家。

人，憤怒的時候會怒吼咆哮，高興的時候會放聲大笑，得意的時候會暗自微笑，傷心的時候會悲醺痛哭。柳子厚被貶謫蠻荒之地，「行則膝顫，坐則髖痹，」無盡的悲憤、憂鬱和痛苦，無情的火災嚴重損害著他的身心健康，種種磨難苦難災難如影隨形，讓他避之不及。他不該憤怒嗎？他不該悲醺嗎？他不該咆哮嗎？然而，「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他始終保持沉默，似乎一滴眼淚也沒有。因為，沉默標示寬容，沉默展示修養，沉默也顯示力量！這是人格的力量！

我在愚溪畔行走，感受著這種力量，感受著這種寬容，感受著這種隱忍，感受著劉子厚大智若愚的美德。

願我們發揚這種美德，在今後的生活里，把日子活成《江雪》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