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 ▏尚曉嵐:歷史學家為什麼放棄了人物傳記?

【核心提示】主觀願望欠缺,研究難度巨大,評價體系的壓力,使得歷史學視野下的人物研究成了被廢棄的土地,遑論進一步的人物傳記寫作。成名學者雖然考評壓力較小,選題自由度增大,但既有的研究路數已經養成,也很難轉向。種種原因錯綜糾葛,傳記作為一種極受讀者喜愛的體裁,從歷史學家的視野中遁去了,市面上的歷史人物傳記越來越像歷史小說,乃至歷史戲說。

今年是著名歷史學家鄧廣銘先生誕辰110周年,三聯書店再版了《陳龍川傳》、《岳飛傳》、《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辛棄疾傳·辛稼軒年譜》、《韓世忠年譜》,即通稱的「四傳二譜」。鄧廣銘先生是宋史大家,成果豐富,而他最為人熟知的著作,莫過於「四傳二譜」。

由司馬遷開創的史傳傳統,綿延千載,原本是中國歷史研究的「正宗」。然而回頭一望,近幾十年,能夠進入大眾視野的歷史人物傳記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二月河、唐浩明等人的歷史人物小說,為歷史人物做傳的歷史學家更是鳳毛麟角,「四傳二譜」不知不覺間成了歷史書寫的遺迹。人物傳記,是大眾理解歷史的最佳入口,歷史學家為什麼放棄了這塊園地呢?

帶著這些問題,青閱讀記者採訪了鄧廣銘先生之女、北大歷史學系教授鄧小南,並約請歷史學家李開元先生撰寫回憶文章。鄧廣銘先生的「譜傳史學」,是一份需要被重新激活的遺產。

1「史學家似乎覺得寫傳記不是我們的事了」

20世紀30年代中期,鄧廣銘先生在北大讀書,民族危亡之際,他的內心與歷史上的忠烈之士有著強烈的共鳴,同時受到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等西方傳記文學的影響,他發願融合文史,為英雄立傳。在胡適先生的指導下,他完成了《陳龍川傳》,由此開啟「譜傳史學」之路。

這條道路在當代的「中斷」,史學家很少涉足人物傳記以及敘事型作品,和時代的變化、學術追求的變化有關,也和學科分工和學術評價體系有關。

「我父親那一代史家有比較突出的個性色彩,稜角鮮明,民族情結、人文情懷也非常突出。不像我們都是在一個訓練背景里被磨得方方正正,大家研究的題目雖不一樣,可是多數人的風格很接近。」鄧小南教授告訴青閱讀記者,「那一輩人的性格是時代塑就的,背負著近代以來列強的壓迫、日本的侵略,這和我們在和平年代長大非常不一樣,做研究選擇題目和行文風格都會不同。像我父親研究岳飛、辛棄疾,他和研究對象是一樣的壯懷激烈,如果看從沒修改過的《陳龍川傳》和1945年出版的《岳飛》,這個特點尤其明顯;而我們會覺得要和研究對象拉開距離,客觀、公正、冷靜,是我們寫作時的關鍵詞。」

鄧廣銘先生為歷史上傑出人物立傳,有一個重要原因是胡適先生當年開設的傳記文學習作課,他在課堂上走入譜傳的門徑,受到很大的鼓勵。胡適講這門課,一方面是訓練學生科學地分析和處理史料,一方面也體現了融合文史的傾向。但是在當代學科體系之下,文和史截然分家了。

「我們多半會認為,傳記寫作以中文系出身的學者見長,現在寫傳記的學者也多半是文學史背景的,他們也強調以史料為基礎,我們之間的距離不算太遠。」鄧小南教授說,「但是現在一些面向大眾的傳記,越走越遠,基本上把握不到它裡面的歷史脈絡和歷史積澱的深厚性,就是一個人物故事而已,它和史學傳統下傳記的內涵已經很不同了。」

「學科分開,史學家似乎覺得寫傳記不是我們的事了。」鄧小南說,「現在提倡『雙一流』,一流大學、一流學科,歷史學就得打造歷史學的東西,而不是把精力放在跨學科、交叉學科上。而傳記寫作是交叉跨界的,要求文史兼通。」

鄧小南回憶起1978年讀大一的時候,張廣達教授曾經說,如果寫論文選不出題目,不妨寫一個人物,因為寫人物脈絡清楚,對於本科生而言比較好把握。而現在她自己的學生,很少有人以歷史人物為題,寫單一人物的,僅有一篇本科生論文。「學生會覺得人物研究老套,題目一看就沒有創新。現在提倡創新,但往往是題目翻新、說法翻新,而不是實質內容新。大家好像都被催著往前跑,沒工夫停下來認真看看研究是否有實質的突破。而且真正的創新對研究者要求很高,像人物研究,這片園地往往是別人翻耕過的,下功夫深耕細作才有可能出新,所以你想誰願意選這種題目呢?」

主觀願望欠缺,研究難度巨大,評價體系的壓力,使得歷史學視野下的人物研究成了被廢棄的土地,遑論進一步的人物傳記寫作。成名學者雖然考評壓力較小,選題自由度增大,但既有的研究路數已經養成,也很難轉向。種種原因錯綜糾葛,傳記作為一種極受讀者喜愛的體裁,從歷史學家的視野中遁去了,市面上的歷史人物傳記越來越像歷史小說,乃至歷史戲說。

2歷史研究和歷史寫作已經分離了

人物傳記,其實只是敘事型歷史寫作的一種,所謂「敘事」,簡單地說大約就是講故事,講人的故事或者某個時期的故事,和它相對的,是那種論文式的寫作。如果我們把視野擴大一些,其實不僅是歷史人物傳記凋零了,敘事型的歷史寫作也基本被我們的歷史學家放棄了。讀者對這類作品的強烈需求,要麼由當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兒》)、孫皓暉(《大秦帝國》)等民間作者、作家來填補,要麼由「甲骨文」系列等引進的國外作品來承擔。

中國的歷史學家,為什麼不再講故事呢?

周一良先生在鄧廣銘先生去世後,就「四傳二譜」說過一句值得琢磨的話,他說鄧先生「不但研究歷史,而且寫歷史」。

言下之意或許是,當代的歷史研究和歷史寫作已經分離了。

在鄧廣銘先生的著作里,兩者是統一的。誠如「四傳二譜」的編輯孫曉林所說,鄧先生從人入手,觀照人所處的整個時代,而且往往是宋史上的關鍵時代。他的考索功力,在書中得到了充分體現。「鄧先生講過,研究歷史有四把鑰匙:職官制度、歷史地理、年代學、目錄學。他寫『四傳二譜』,這些就像鹽溶入水。」

鄧小南教授說,在中國傳統史學裡,研究歷史和寫歷史是分不開的,像司馬遷、歐陽修、司馬光,他們的研究和書寫是一回事,歷史敘述建立在個人或群體研究的基礎之上。「現在的確有兩分的傾向。史學近代化以來,日益要求專業性、精密性、客觀性、科學性。郭沫若、范文瀾那一代歷史學大家,雖然受到新的論述框架限制,但大體還是接續了『寫歷史』的路數。而現在,『研究歷史』是學者面向某個專題,用論文做闡釋;『寫歷史』則意味著敘述性的、更可讀的寫作,可以面向不同層次的讀者。」

對此,鄧小南教授覺得史學界應該反思。「現在催得太緊跑得太快,實際上有些東西是需要定一定神,停下來回頭看一看,究竟有什麼是我們應該繼承的,有什麼是需要揚棄的。我們缺乏整體的關照和思考。」她進一步介紹說,「其實,海外史學界這幾十年轉而強調敘述式的寫作,要講好一個故事,一個好故事或一組好故事可以成為學界承認的標誌性的研究成果。但在我們心中,還是會認為敘述是比較低層次的,而研究是高層次的、真正學術性的。」

鄧小南覺得,現在歷史研究有自身的學科規範,不可能完全延續中國傳統史學的路數,但是那種文史相通的思維,讓傳記重新成為歷史學和其他學科特別是和文學交叉融匯的園地,通過這個園地銜接大眾,是應該去做的事。「關鍵是我們要意識到這個必要性。如果有內在動力,又有一些資源的支持和鼓勵,把這份動力激活,調整不是特別難的一件事。有些東西只要有人肯持續去做,出現了有影響力的成果,就會逐漸做起來,吸引更多的人一起參與。」

對於當前一些暢銷的「歷史讀物」,鄧小南是有疑慮的,覺得它們大多缺乏歷史視野,是「站在今人立場上,應和時下趣味的戲說」。她表示,「歷史學還是需要陣地的。歷史學歸根結底是要讓全民,讓整個社會變得具備人文情懷和基本素養,從而和我們的文化傳統更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歷史學需要傳遞,不光是在大學課堂上、學者著述里,還是應該用雅俗共賞的方式,面向大眾傳播一些真正有學術含量的內容。」

原題:歷史學家為什麼忘記了「人」?——紀念鄧廣銘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

來源:《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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