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賢長老談太虛大師人間佛教的傳承-反思 「印順法師」
惟賢長老
末學注意到因為近期佛教義學研討會對印順法師思想進行了一系列反思,網上有很多法師撰文對此次會議進行批評,其中一些觀點涉及太虛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與印順法師「人間佛教」。末學雖未參與此次在無錫召開的會議,亦無意於印順法師學術思想的評判,但因為親炙惟賢長老的經歷,並對太虛大師-趙朴初居士人間佛教思想的發展歷程有一些了解,特撰寫此文介紹一下惟賢法師對人間佛教思想傳承的介紹以及對相關代表人物的評述,並闡釋我個人的一些初步理解和體會。
緣起
2008年6月,因為對人生佛教、人間佛教內涵和傳承的一些困惑,末學曾前往重慶慈雲寺向八十八歲高齡的惟賢長老請教。恰巧慈雲寺的一些同修對此問題也同樣疑惑,於是,作為人生佛教(人間佛教)運動親歷者的惟賢老法師,就在丈室內慈悲地為我們做了長達一個小時的開示。老法師詳細敘述了抗戰期間自己在漢藏教理院就讀時親聆太虛大師「人生佛教」、「真現實論」、「菩薩學處」等演講的經歷,並耐心地向我們解釋了太虛大師圓寂後趙朴初居士為繼承大師遺志而發展人間佛教,並以之作為中國佛教指導思想的經過,駁斥了海峽兩岸對人間佛教的諸多誤解,明確指出趙朴初居士所倡導的人間佛教是對太虛大師人生佛教的直接繼承。此次對惟賢法師的訪談錄影后被整理成文,以《從人生佛教到人間佛教》為題刊登在《中國宗教》2008年第8-9期上。茲簡述其大意如下:
一、太虛大師的人生佛教(人間佛教)
很多人認為太虛大師在世時只提倡人生佛教而不曾提出後來的「人間佛教」,實際上這是一種誤解。「人間佛教」的論題自民國以來就常被提起,1933年夏天,《海潮音》月刊徵文擬出版人間佛教專號,刊登了太虛大師10月1日應漢口律師公會、佛教正信會、紅十字會邀請,於漢口市總商會做的題為《怎樣來建設人間佛教》的演講。在演講中太虛大師對自己的人間佛教思想做了系統的闡述:「人間佛教,是表明並非教人離開人類去做神做鬼、或皆出家到寺院山林里去做和尚的佛教,乃是以佛教的道理來改良社會,使人類進步,把世界改善的佛教。」可以看出,太虛大師所倡導的人間佛教和人生佛教,二者並非相對概念,自然也沒有明確區分之必要。而真正劃分人生佛教和「人間佛教」是印順法師,他在《冰雪大地撒種的痴漢——<<台灣當代凈土思想的新動向>讀後》中曾詳細論及了自己所提倡的「人間佛教」和太虛大師人生佛教的四條不同之處:1、大師的偉大是峰巒萬狀,而自己只能是孤峰獨拔;2、大師長於融貫,對有些問題「點到為止」,不要說得太清楚,而自己卻偏於辨異,總覺得還是說得明白些好;3、大師說「人生佛教」,一般專重死與鬼,特提示人生佛教以為對治,而自己說「人間佛教」,佛法以人為本,也不應天化、神化,不是鬼教,不是(天)神教,非鬼化非神化的人間佛教,才能闡明佛法的真意義;4、師以「真常唯心系」為大乘根本,所以說早於龍樹、無著,自己則認為在佛教歷史上,「真常唯心系」是遲一些的,而且自己世界性的傾向更多一些,不為民族情感所拘蔽,因此不會尊重受「怪力亂神」、「索隱行怪」等後期印度佛教所影響的中國傳統佛教。
關於太虛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的理論依據,惟賢法師指出:1、釋迦佛的應化示現就是人間佛教的一種典型;2、無論藏地宗喀巴大師的《菩提道次第廣論》,還是漢地大乘八宗將佛法與儒家相結合的思想,皆以做人為修學佛法的基礎。同時,惟賢法師還特彆強調,要正確理解太虛大師的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就必須對大師完整的判教理論有充分的了解,亦即「教之佛本三期三系、理之實際三級三宗、行之當機三依三趣」。太虛大師充分考慮到聲聞乘行果易被譏為隱遁保守而天乘行果易被謗為迷信神秘的現實,遂提出現在的時代必須依人乘行果趣向菩薩乘而證佛果才比較切合實際。而對於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的內涵,則需要用「完人、超人、超超人」的三級做人觀或「人生改善、後世增勝、生死解脫、法界圓明」四個環節來加以完整的概括。
二、趙朴初居士傳承和發揚太虛大師人間佛教
在敘述由人生佛教到人間佛教的發展過程時,老法師回憶了趙朴初居士1988年進川協助落實寶頂山聖壽寺的宗教政策時親口向他講述的一段歷史:
1947年3月17日,太虛大師因病在上海玉佛寺圓寂,在圓寂前十天,派人把趙朴初居士找到身邊,把新編好的《人生佛教》送給他並說:「這本書,經過多年編輯,現在才成功,我把它交給你,希望你好好學習,好好弘揚。我不久以後要離開上海,到無錫、常州去。」(所謂「無錫、常州」,即是無常,大師以此向趙朴初居士預示自己不久即將圓寂。)
大師圓寂後,趙朴初居士遵循太虛大師繼承發揚人生佛教(人間佛教)的遺囑,雖經種種動蕩,終於在1983年中國佛教協會第四屆理事會第二次會議上正式提出:今後中國佛教各項工作的指導思想就是人間佛教。
惟賢法師指出,趙朴初居士人間佛教的核心思想是:立足於人生,趣向於佛陀——這與太虛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的核心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同時,結合改革開放後佛教發展過程中存在的一些問題,趙朴初居士根據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的基本理論,將人間佛教的具體內容細化為:一個思想(佛法根據時代背景要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不能違反時代,要與時俱進)、三個傳統(農禪並重、學術研究、國際交流)、五個建設(信仰建設、道風建設、人才建設、教制建設、組織建設)。
三、惟賢法師談對「印順法師『人間佛教』思想是太虛大師人生佛教思想的繼承」這一說法的否認
對於有人以印順法師「人間佛教」的佛學思想作為對太虛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的繼承,惟賢法師說事實並非如此,並指出:「印順法師的思想與太虛大師的思想完全是矛盾的」。就其矛盾處,惟賢法師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點:
1、方法有別
惟賢法師說:「印順法師治學以普通學者的眼光,以進化論、考證論的眼光來對待佛教,這是錯誤的。佛法是一種內證境界,以普通的達爾文的進化論,或者歷史學家的考證論來對待佛法,就把佛法說成是有時間空間限制的了,就不能超越時間和空間了,有失於佛法的廣大。」
太虛大師在《評大乘起信論考證》一文中對於這種學術化的研究方式表達了自己的不同看法,茲敬錄於下:
「要知西洋人之學術,由向外境測驗得來,乍觀一層粗淺零碎皮相,後人憑藉以條貫整齊之,更進察其隱微,於是日趨完密,或因而又發見另一物焉。不然者,則向學說上推論得來。甲立一說而乙駁之,甲乙相駁之下,兩派之短畢彰,兩派之長盡露,於是有丙者起,除兩派之所短,集兩派之所長,而著後來居上之效,故有發達進化之程序可推測。而東洋人之道術,則皆從內心熏修印證得來;又不然、則從遺言索隱闡幽得來。故與西洋人學術進化之歷程適相反對,而佛學尤甚焉。用西洋學術進化論以律東洋其餘之道術,已方柄圓鑿,格格不入,況可以之治佛學乎?吾以之哀日本人、西洋人治佛學者,喪本逐末,背內合外,愈趨愈遠,愈說愈枝,愈走愈歧,愈鑽愈晦,不圖吾國人乃亦競投入此迷網耶!」
2、思路迥異
太虛大師的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絕不是佛教世俗化的產物,其目的更非僅為結緣,而是對全部佛法做出的適應時代的判攝。正如大師自己在《人生佛教開題》一文中所說:「依於全般佛陀真理而適應全世界人類時機,更抉擇以前各時域佛法中之精要,綜合而整理之。」大師是用這種基於人生的判攝賅括了顯密、大小、空有、三乘五乘一切的教法,並最終將人生佛教(人間佛教)的修學者引向了大乘不共的證法,明確指出以無上佛果為究竟。
而對於印順法師的「人間佛教」思想,惟賢法師認為其本質是「人本主義之」,並「把菩薩和佛等,用自己的看法認為是後來發展的大乘思想」。「印順法師所闡發的『人』的概念與太虛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中的『人』有本質區別」,印順法師是通過淡化人的超越性來否認佛菩薩的超勝。惟賢法師質疑道:「像這麼一種態度,你能夠由人乘轉為菩薩乘嗎?辦不到!假如不將人生與成佛作祖聯繫起來,那種『人間佛教』就像儒家的人生和一般的倫理學一樣,又有什麼區別呢?佛菩薩絕不止這一點!立足在人,目標在成佛,成佛就要學菩薩,一方面要把人做好,一方面還要學菩薩,《十善業道經》就是這樣說的。」
對此種「人本主義」的思路,太虛大師在《再議<<印度之佛教>》一文中也曾明確批評:「以阿含『諸佛皆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片言,有將佛法割離余有情界,孤取人間為本之趨向,則落人本之狹隘」。惟賢法師強調: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的核心內涵「完人、超人、超超人」三級和「人生改善、後世增勝、生死解脫、法界圓明」四個環節就足以說明他對於人生佛教(人間佛教)完整性的堅定立場,不容混淆。
3、立足不同
太虛大師在《人生佛教之目的》一文中明確指出「人生改善、後世增勝、生死解脫、法界圓明」四重之中「惟法界圓明之佛果始為究竟,亦可謂此乃全部佛教之真正目的;前三層皆為達此之方便也」。很明顯,大師是立足於大乘本懷而提出人生佛教來判攝全部佛法的。
而印順法師提出「永恆懷念說」,認為大乘佛法是由小乘佛法發展而來的。對此,惟賢法師特別向我們講述了抗戰期間佛教界內部爭論的一段歷史:「印順法師有一部書,名為《印度之佛教》。書中把唯識的賴耶緣起,楞嚴、圓覺經的真如緣起,還有密宗之六大緣起統統否定。這個書出來之後,我當時依止的雪松法師,很不滿意。」至於印順法師將大乘佛法分為「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唯心」三系,惟賢法師說:「當時的雪松法師,還有法尊法師,對他這種說法相當不滿。《印度之佛教》一書剛剛完成即被法尊法師明確反對,太虛大師也曾在漢藏教理院公開演講批評本書中印順法師對於大乘佛教的判攝,並有《議<<印度之佛教>》與《再議<<印度之佛教>》兩篇文章傳世。」
太虛大師在《再議<<印度之佛教>》一文中對印順法師批評曰:「余所稱釋尊特見,包括能見所見而尤重無上正遍覺──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之能見──即法華所謂佛知見,而原著僅就『所見一分之緣起無我』言,何以緣起無我為所見之一分,則以佛知見所見之諸法實相,應具緣起無我之法性,無我緣起之法相,緣起無我無我緣起之法界三義。由所指『釋尊特見』一語之義界不同及其主重點之有殊,故原議佛陀為本而原著則聲聞為本,以致從此而其下重重演變均不能相符合矣。」而對於印順法師基於佛法「演化」思想所隱含的「意許錫蘭傳大乘非佛說」,亦即今日大家時常提及的「溫和版『大乘非佛說』」,大師更是明確表達了自己不同的觀點:「大乘經源出佛說,非非佛說,亦非小乘經論紬釋而出」。同時,大師在文中批評印順法師說:「其附攝大乘於小乘,不容有超出小乘之大乘,自當與大乘佛菩薩立場有異」,甚至在後文厲聲質問「亦何用因噎廢食而不敢言佛陀為本也」。
四、對於太虛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傳承的認識
我們當然應該看到印順法師的「人間佛教」思想在其傳播過程中對於太虛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普及的巨大作用,但這並不意味著二者存在承續關係甚至可以混為一談。事實上,二者是有著巨大差別的。對於這些差別,印順法師本人也毫不諱言,並在其書中多次闡明此中區別。那麼,我們又何必將印順法師「人間佛教」思想看做是對太虛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的繼承呢?乃至將那些對於印順法師「人間佛教」思想的反思看做對太虛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的反對,是否有些牽強附會呢?
惟賢法師在視頻中反覆強調一個事實:「印順法師提出的『人間佛教』,與趙朴初居士依據太虛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發展的人間佛教是有區別的。」從事上說,太虛大師對趙朴初居士有「寂前付囑」之公案;從理上說,趙朴初居士堅持佛法真理與社會相適應的原則,堅持農禪並重、學術研究、國際交流的漢傳佛教傳統,堅持在「五個建設」中落實太虛大師生前未能實現的教制改革,乃至「莊嚴國土、利樂有情」的標語遍及每座寺院,「人間凈土」的口號響徹佛教內外,「生活禪」的理念逐漸被越來越多的大眾所接受,佛教僧俗大眾越來越多地參與到各項社會建設中去……這些恰恰是趙朴初居士是太虛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直解繼承者的最好證明。也正是因為對太虛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的深刻體會和堅定信仰,趙朴初居士高舉人間佛教的大旗,帶領中國佛教在改革開放三十餘年來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有目共睹。
很多印順法師「人間佛教」的擁護者,在批評的文章中指責對印順法師的反思就是對中國佛教正在積極推進的人間佛教道路的背離,其實這是兩回事。自1983年中國佛教協會第四屆理事會第二次會議上趙朴初居士正式提出「今後中國佛教各項工作的指導思想就是人間佛教」以來,以趙朴初居士的人間佛教思想為指導思想的決定三十餘年來就沒有變過,既沒有在過去受到印順法師「人間佛教」思想的影響,更不會在將來因為對印順法師的反思而動搖。
我們也應該看到,在海峽兩岸乃至世界各地,對「人間佛教」四字都有著不同的詮釋。即便是在受印順法師「人間佛教」思想影響較大的台灣地區,各大佛教團體也有其直承太虛法師的「人間佛教」思想,未曾強同於印順法師。比如星雲法師在《人間佛教的思想》一文中著重介紹了他所理解的「人間佛教」的六個特性:人間性、生活性、利他性、喜樂性、時代性、普濟性,指出五乘共法、五戒十善、四無量心、六度四攝、因緣果報、禪凈中道均為「人間佛教」,並在其《值得尊崇的當代佛學泰斗——永懷印順導師》一文中明言:「我由衷深深的欽佩這一位對佛學貢獻良多的長者,但我也不覺得我推動人間佛教是受其(指印順法師)影響」。
對於包含海峽對岸各種版本「人間佛教」思想在內的一系列有別於趙朴初居士的「人間佛教」思想,當然應該選擇性地吸收和接納,以之作為「太虛大師-趙朴初居士人間佛教」這一主幹思想傳承的補充,進而促進兩岸人間佛教對話,推動人間佛教的發展,這是佛弟子義不容辭的責任。因此,在接納之前和接納的過程中,細緻辨析各版本「人間佛教」思想的異同,審慎抉擇人間佛教的真義,對於完整正確地弘揚太虛大師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也就顯得格外重要。
作為身處大陸的佛弟子,理應對作為中國佛教指導思想的「太虛大師-趙朴初居士人間佛教」這一主幹思想傳承有儘可能深入的了解。至於世界各地的佛教徒,基於自己對佛法的認識,對不同「人間佛教」思想,尤其對具有頗多爭議的印順法師的「人間佛教」思想,孰是孰非如何看待、何去何從怎樣選擇,此則非本文所討論之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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