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詩專題講座(2)

第二講景趣盡由心生

中國山水詩的寫作,在唐代興起一個又一個的浪潮。而絕句作為唐代定型並於唐宋時期達到顛峰的詩歌體裁,便成為山水田園詩創作的最佳載體之一。古今傳世的山水詩,以絕句數量最多,成就最高。這是值得我們欣賞和傳承下去的一筆重要的文化遺產。

以下簡單介紹古今較為出色的山水絕句詩作品。

1,質實與空明

山水詩在南朝的出現和勃興,是詩人的思想和感情融入人類生存和生活的自然環境、從而使得自己的精神逍遙自在地徜徉於天地萬物之間、乃至獲得美好的情感享受而促成的。山水詩的寫作,首先呈現的是詩人欣賞自然風光山川美景的一種心理衝動,景趣盡由心生。因此,山水詩更多地表達了詩人獨特的審美趣味。

唐初詩人王績的《夜還東溪》,是唐人描寫山水自然景象最早的一首五言紀行絕句:

石苔應可踐,叢枝幸易攀。

青溪歸路直,乘月夜歌還。

王績的詩,詩風一洗齊梁華靡浮艷舊習,用語平淡,樸素自然,在唐初詩壇獨樹一幟,此首五絕,便是一斑。前二句寫山徑難走,後二句寫水路易還。白天從山坡上過,石苔濕滑,叢枝礙身,當然不好走。夜晚由水路返回,青溪路直,月夜泛舟,不但回來快速,還可在船上放歌,心情自然舒暢。去時的小心翼翼,歸時的便捷痛快,一堵一暢,形成強烈對比,耐人尋味。一首小詩,便傳遞著一種親近自然、娛樂山水的意趣。

王績之後寫山水詩較出名的是王勃。先看王勃的《早春野望》:

江曠春潮白,山長曉岫青。

他鄉臨睨極,花柳映邊亭。

江曠是源遠流長,山長是挺拔綿延。早春的江水翻騰著白浪,天亮後的群山露出綠色淡裝。詩的首二句已勾畫出一幅漂亮的山水畫。後二句再補上一個細節:在這山水畫中,有一鄉村好去處,那裡有楊柳飄舞,繁花盛開,把江邊涼亭映襯得讓人看花了眼。好胸襟寫出好景緻。好景緻襯出好心情。全詩讀來便覺意趣盈然。

如果說王績、王勃的山水詩還僅僅是唐代山水詩創作的序幕的話,那麼到了孟浩然和王維登台之後,山水詩的創作便在盛唐時期蔚為大觀了。孟浩然是有才學卻與官場無緣的詩人,一生過的是文人隱居生活,其所作詩篇便有親近山水自然的韻味。請讀他的一首五絕《宿建德江》: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建德江是新安江流經建德(今屬浙江)那一段。此詩寫羈旅愁思,卻因了對山水景象的一往情深,竟吟出「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這千古名句。蒼茫時刻,曠野無垠,遠處的天空望去顯得比近處的樹木還要低;江水清澈,俯首見月,高掛在天上的明月和船上的人是那麼的近。這樣的景象,非得人在舟中、心在景中,方能領略得到,方能摹寫得出。可謂景從眼入,情由心出,情景相生,風韻天成。嚼之,詩味無窮。

再舉孟浩然的一首七絕《渡浙江問舟中人》,也可見其風格沖淡而其神甚遠的特色:

潮落江平未有風,扁舟共濟與君同。

時時引領望天末,何處青山是越中?

此詩初讀曾疑山水味不足,再讀方覺情迷山水之中。起句即於景中生情,潮落江平未有風。須知浙江(錢塘江)以潮大風浪高而出名,有大潮或風浪,便無法行舟,旅途受阻。因此,潮落、江平、未有風,便構成舟行好時機,擠在船里的人都有相同的好心情。此時的我,向著彼岸隱約可見的青山,不斷地翹首探望,一邊興奮地問身邊的船客,那一座青山便是越中?越中山水之秀美,詩人沒有具體描寫,卻已盡從時時引領望天末一句中包裹千姿萬象,巧妙傳出,這叫「外淡內豐,似枯實腴」(周嘯天語)。這是典型的孟浩然式山水風韻。

山水詩的審美對象是自然景觀,這一點與田園詩並無不同。但田園詩側重於田園風光、農耕生活,山水詩側重於山水景物、游旅情懷。田園詩中更多的是人化的自然,山水詩中常見的是自然的人化。山水詩近於繪畫,田園詩近於音樂。如果有這樣的全才,能把詩情、畫意、樂韻、哲理這四種天份結合在一起,他就必定成為山水田園詩的大家。這個人在盛唐終於出現了,他叫王維。

王維是個多才多藝的典型,他工書善畫(南宗山水畫派開創者),精通音樂(做過大樂丞),深諳禪理(其名維、字摩詰,皆取義於佛經),這使得他在山水田園詩的創作中,左右逢源,觸類旁通,自然而然地把樂律畫理和道釋義旨融入詩藝,使他的詩兼有音樂美、繪畫美及玄機禪味,作品往往是有聲有色、有景有情、有韻有味、形神兼備。尤其是他的山水五絕,可說是唐代的高峰,後人也難以逾越。試讀這首五絕《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王維的這首詩是《輞川集》中一首。《輞川集》是王維與道友裴迪以五絕體唱和為詩的結集。輞川,在陝西藍田縣南嶢山口,是一處山水絕佳的自然風景區。王維曾在那裡買到原屬初唐詩人宋之問的莊園,晚年便在輞川過隱居生活。輞川風景區有二十多個景點,王維常邀裴迪、丘為、崔興宗等道友,往來其間,彈琴賦詩,寄情山水。鹿柴是景點之一,鹿柴即鹿寨,指圍起來養鹿之處所。一個荒廢了的養鹿場,有什麼可以欣賞和吟詠的呢?可到了王維的筆下,大自然的美被挖掘出來了。

不見人而聞人語響,詩人巧借空谷傳聲,寫出傍晚深林的寂靜;一束日光在深林間的返照,那是極短暫的事,過後便可以想像到山中的幽暗。寫空山的寂靜,寫深林的幽暗,這是一般人之所能。以一陣人語反襯寂靜,以一抹餘暉反襯幽暗,這就好比在大面積的冷色畫面上點綴一兩筆曖色,沒有強烈的對比卻有不經意的襯托,使冷色給人的印象更加突出。這正是王維的高明之處。

顯然,這需要有畫家、音樂家對色彩、聲音的敏感,方能捕捉到空山人語響和深林光返照的一剎那間所顯示的幽靜境界和心靈感悟。

《輞川集》可以說是王維五絕山水的代表作,其風格一如《鹿柴》空靈清淡、脫俗自然、恬靜精湛。再舉如《竹里館》:

獨坐幽皇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此詩用自然、平淡的筆法勾勒一幅月夜幽林之景,及在其間安閑自得彈琴長嘯之人。幽皇、深林、明月,寫景,獨坐、彈琴、長嘯,寫人。用語平淡無奇,但人與景的複合卻境界驟出,妙諦天成。這是一種不以字句取勝而從整體見美的藝術手法。但若非詩人在意態安閑、心思澄靜的狀態下與幽深茂密的竹林、高掛夜空的明月本身所具有的清幽寂靜物性悠然相會,便無此天籟之作。清人黃叔燦《唐詩箋注》評此詩「妙絕天成,不涉色相」,奧秘當在於此。

從質實到空明,這裡中國古典詩歌藝術上的一個躍遷,這個躍遷的實現,主要是在盛唐時期,而主要是體現在以王孟為代表的山水詩人中。這方面王維的詩作是最為典型的。

由質實到空明,決不止是一個詩歌的風格問題,也不止是個意境問題,而是詩歌藝術在更高層次上實現著它對於人類的價值。人們不再以客觀摹寫自然山水為目的,而是使山水物象成為心靈的投影。正如黑格爾所說:「在藝術里,這些感性的形式和聲音之所以呈現出來,並不只是為著他們本身或是他們直接現於感官的那種模樣、形狀而是為著要用那種模樣去滿足更高的心靈的旨趣,因為它們有力量從心靈深處喚起反應和迴響。這樣,在藝術里,感性的東西是經過心靈化了,而心靈的東西也借感性化顯現出來了。」(《美學》)第一卷中譯本49頁)對於空明詩境,我是從這個角度來認識它們的價值的。

關於孟浩然的詩作,更是以「淡」著稱。明人胡應麟以「簡淡」概括浩然風格,評孟詩云:「孟詩淡而不幽,時雜流麗,閑而匪遠,頗覺輕揚。可取者,一味自然。」(《詩藪·內編》)如《北澗泛舟》:「北澗流恆滿,浮舟觸處通。沿洄自有趣,何必五湖中。」《尋菊花潭主人不遇》:「行至菊花潭,村西日已斜。主人登高去,雞犬不在家。」都是沖淡的。孟的一些名作如《秋登蘭山寄張五》、《夏日南亭懷辛大》、《宿建德江》等篇,都以「淡」見稱。聞一多先生形容得好:「孟浩然不是將詩緊緊地築在一聯或一句里,而是將它沖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甚至淡到令人疑心到底有詩沒有。」(《唐詩雜論·孟浩然》)「淡遠」「平淡」的風格,實際上是與無所掛礙、無所系縛、任運自如的主體心態有密切關係的。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正是禪家「不住心」、「無常心」的象徵。

唐代山水詩派主要以山水景物作為審美對象,作為創作題材,但實際上是在山水中「安置」詩人的幽獨的心靈。

靜謐的氛圍,是山水詩從質實到空明的一個突出特點。

2,景能生情而情可易景

唐代五絕山水詩可與王維相比美的實在不多,李白的《獨坐敬亭山》可算一首。李白是一個天性浪漫的詩人,其詩往往以氣勢磅礡神思飄邈而顯其特色。但《獨坐敬亭山》卻有一種情與景合的「寂靜」境界: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詩的前二句寫動見靜。鳥飛、雲飄是動,飛得無影無蹤、飄得安逸散滅是靜。這個靜全由「盡」「閑」兩字帶出。後二句寫獨坐的神態和心境。鳥飛雲去之後,靜悄悄地只剩下詩人和敬亭山。於是兩相凝視,久看不厭。此情、此景,更引入一層全「靜」的意境。也許你會想起「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這句話的含義,也許你會捉摸到詩人因懷才不遇產生孤獨與寂寞而到大自然懷抱中尋求安慰的脈膊。總之,詩人的思想情感靜靜地和自然景象融會在一起,創造了一個「寂靜」的境界。這便是清人沈德潛所說的「傳『獨坐』之神」的精彩所在了。

有趣的是,李白另有一首《望木瓜山》,同樣是寂靜的意境,同樣是獨自面對一座青山,可因為境遇的不同,看山的心態便有天地之別。不信的話,請讀一讀看:

早起見日出,暮看棲鳥還。

客心自酸楚,況對木瓜山。

木瓜山在安徽青田縣境內,據歷史記載後來還是杜牧求雨之處。傳說李白當年謫夜郎,便路過此地,寄宿於木瓜山廟。李白寫此詩時,已是遲暮之年。身世的坎坷和暮年的貧病交加,早已失掉了獨坐敬亭山那份自信和高傲。因而此時對視木瓜山,竟是身在客途的滿心酸楚。同是看山,一個是相看不厭,一個是看了更加心酸,可見景能生情,而情可易景。欣賞山水其實便是人化自然的過程。

畢竟李白是盛唐最具浪漫氣質和豪放性情的詩人,因而李白筆下的山水,更多見的是氣象雄偉、磅礡凌厲、渾厚壯麗和俊秀清奇者。例如下面這幾首七絕。《峨眉山月歌》一氣而下,連用峨嵋、平羌、清溪、三峽、渝州五個地名,有輕舟直下順暢通達之感而無堆垛痕迹,是為空靈秀麗。《望天門山》前二句寫盡江水的氣勢,有揮斥八極,凌厲九霄意(胡應麟語)。後二句寫遠望景象:連綿不絕相對而出的青山,遠處江面衝浪而來的孤帆,場景壯大,氣勢雄偉。全詩充滿豪壯之氣。《望廬山瀑布》中的一個「生」字寫活了香爐峰,一個「掛」字把瀑布形象化為巨大的白練,一個「飛」字體現瀑布的噴涌而出、高空直落,一個「落」字寫盡巨流傾瀉的氣勢磅礡。而倒傾銀河的想像,十分驚心動魄,且奇特瑰麗。正因此,蘇東坡說此詩是古今詠廬山瀑布的最佳詩篇。再讀《早發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白帝城,在今重慶奉節白帝山上。讀此詩時只覺詩筆一氣奔放,痛快淋漓,神情激蕩。原來,當時李白因永王璘事被流放夜郎,行至白帝遇赦,此詩即寫於回家途中。從囚徒變回良民,倖免一場災劫,那種歡悅、那種寬慰、那種新生的情感,借寫湍急的長江水,奔流直下。李白是個天性高傲的詩人,此時的他真想仰天長嘯一聲。

歷來評此詩的學者均認為最妙在第三句,但說妙的人通常只從音律和結構上分析。或說第三句是一個語氣的調整,略為停頓,為結句的清靈流動蓄勢。或說第三句是稍作收束,以小景插在大景中,使詩微曲而不傷於直,並為末句生色。或說第三句能使通首精神飛越,若無此句便非才人之作云云。

這些都不無道理,但若從詩人當時的心態來分析,尚另有一層弦外之音:污濁小人們,你們叫吧,喊吧,哭吧,怎麼也奈何不了我李白,我終於回來啦。「輕舟已過萬重山」,這「萬重山」便不僅僅是大自然里的山了。

3,識山水之妙與攝風景之神

山水詩其實便是遊覽詩,遊覽山川而目有所見心有所得,吟誦之便為山水詩。清人葉燮說,「遊覽詩切不可作應酬山水語。如一幅畫圖,名手各各自有筆法,不可錯雜。又名山五嶽,亦各各自有性情氣象,不可移換。作詩者以此二種心法,默契神會;又須步步不可忘我是游山人,然後山水之性情氣象,種種狀貌變態影響,皆從我目所見、耳所聽、足所履而出,是之謂遊覽。且天地之生是山水也,其幽遠奇險,天地亦不能一一自剖其妙,自有此人之耳目手足一歷之,而山水之妙始泄。如此方無愧於遊覽,方無愧於遊覽之詩。」(《原詩》卷四)

此說頗得山水詩精髓。但只憑耳目手足一歷而能識山水之妙,則恐只得其形而未能通其神也。要既得其形又通其神,當如王國維所說的「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人間詞話》)入乎其內,須有慧心,善悟;出乎其外,當有慧眼,識觀。善於出入內外,方能形神兼得。上舉李白的幾首山水詩,呈現的正是這種形神兼得的特色。

雄渾,常是名山大川給人最震撼的景象。明代詩人丁璣《游三清山》,頗能道出這種景況與感觸,其詩曰:

三峰插天如芙蓉,晴雲赤日行其中。

攀緣飛磴立峰頂,一鑒四海雙眸空。

三清山位於江西省上饒市玉山縣與德興市交界處,為懷玉山脈主峰。因有玉京峰、玉虛峰、玉華峰三峰峻拔挺立,狀如三清列坐其巔,乃得其名。三峰中以玉京峰為最高,海拔1816.9米,是江西第五高峰,也是信江的源頭。三清山是道教名山,據傳東晉時葛洪結廬練丹於此,故自古便享有「清絕塵囂天下無雙福地,高凌雲漢江南第一仙峰」的盛譽。宋明以後三清宮等道教建築依山水走向,順八卦方位,將自然景觀與道家理念合一,先後建起無數宮觀樓宇,乃至方圓數十里,道風濃郁,仙境昭然。丁璣此詩,主要從遊客欣賞風景的角度來寫三清山。首句便描述三峰插天的景象,次句更以晴雲赤日行其中突出其山峰之高。有了這兩句對山勢形象的具體描繪,後兩句便著重寫出攀登到峰頂時極目遠眺的那種雄渾與蒼茫的感覺。一鑒四海雙眸空,那當是多麼遼闊寬廣的視野啊。美感,快意,盡在那雄渾蒼茫的境界中。所謂「攬勝遍五嶽,絕景在三清!」當由此識得。

山水各有性情,一動一靜均有諸多氣象和風韻。位於安徽省潛山縣西南部的天柱山,又稱皖山,安徽省簡稱皖的緣由即因此山。其山峰挺拔直指蒼穹,乃有擎天一柱之譽。歷代詩人均有遊覽詩傳世,最出名的是唐代戴叔倫的《題天柱山圖》:

拔翠五雲中,擎天不計功。

誰能凌絕頂?看取日升東。

此詩寫出了天柱山擎天之神奇,自彩雲中挺出碧綠身姿的秀麗。其後白居易有詩句「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門千仞鎖雲雷」,當由戴詩點化而出。戴叔倫寫山水,有自己的獨特見解。他說:「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見《司空表聖文集》引文)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者,當是寫意有味、畫實乏趣之義。戴叔倫的這一寫意山水論在他的七絕《題稚川山水》中也有不俗表現:

松下茅亭五月涼,汀沙雲樹晚蒼蒼。

行人無限秋風思,隔水青山似故鄉。

稚川山水之美,斷非僅松下茅亭、汀沙雲樹、隔水青山可言,但此詩是行人的角度而非遊客的眼界,趕路行人對山水美的感觸當然便與賞玩遊客有所不同。行人通常走在那裡都有歸家愁思,而遊客不論身在何方都有離鄉樂趣。因此,松下茅亭有「涼」的快意,汀沙雲樹有「蒼」的沉思,隔水青山有似曾相識的眷戀。著墨不多,寫意己濃,詩味耐人咀嚼。

當然,有淡墨寫意山水,自然也有濃筆重彩山水,一樣能狀風景之美。唐代詩人韋應物的《西塞山》用的是濃筆:

勢從千里奔,直入江中斷。

嵐橫秋寒雄,地束驚流滿。

西塞山,在今黃石市東部,三面環江,唯有一脈纖立山樑與千里楚山相接,有長江中下游門戶之稱,這便是勢從千里奔的雄偉和直入江中斷的險要。因之,此處為古代兵家必爭之地,嵐橫秋塞,山鎖洪流,留下無數戰火硝煙。孫策攻黃祖,周瑜破曹軍,劉裕走恆元,李自成大戰清兵,都在西塞山刻寫歷史的滄桑。此詩僅廖廖二十字,便寫盡西塞山的雄奇、險要。

4,欣賞山水景象美的不同角度

說到韋應物,就不能不提《滁州西澗》,這可是一首山水詩的名篇: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嗚。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此詩寫春遊西澗所見風景:寂寞的澗邊幽草,樹叢里鳴叫的小鳥,已是傍晚時分,突而其來的暴雨讓正來潮的澗水猛往上漲,空無一人的渡船則在急流中飄浮打旋。全詩先靜而後鬧,靜中有鬧(鳥鳴),鬧中有靜(舟橫)。靜而恬淡,鬧還悠然。非詩人胸襟曠達便無此感悟。顧樂評此詩「寫景清切,悠然意遠,絕唱也。」(《唐人萬首絕句選》)北宋寇準詩句「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蘇舜欽詩句「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都從此詩化出,可見其影響之深遠。

韋應物的山水詩揭開一個有益的話題,那就是:山水詩一定是對山水風景自然美的欣賞和讚頌嗎?韋應物說不一定。《滁州西澗》就是一例。其實,詩人寫景,淡描寫意也好,濃筆潑彩也好,都有自己的愛好,都有自己的取捨,都有自己的寄託。許多時候,自然風光的美,山水景象的美,是需要有人去挖掘去發現的。而有人可能發現美在這一面,而有人可能發現美在那一面。有人認為丑的但在另一些人看來則認為是美的。譬如,有郊寒島瘦之稱的中唐詩人孟郊、賈島,其山水詩常呈現與人不同的審美眼力。先看孟郊的一首七絕《洛橋晚望》:

天津橋下冰初結,洛陽陌上人行絕;

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

詩人欣賞的是明月照積雪,可這在北方是到處都可見到的景象,太過普通便不覺其美。但在孟郊筆下,冰初結,人行絕,柳枝葉凈,榆樹枝禿,就在一片蕭疏的洛城冬景中,一個美妙迷人的景象被詩人挖掘出來了:冰清玉潔的明月、白雪,交相輝映,燦然奪目。

雪景中的山,雪景中的水,雪景中的樹,雪景中的花,同是山水,同是花木,因了一番雪景而別有清韻。明代詩人袁中道也寫過一首七絕《雪中望諸山》,同樣讚歎雪景山水之美。其詩曰:

青蓮花間白蓮開,萬簇千攢入眼來。

別有銷魂清艷處,水邊雪裡看紅梅。

青蓮是指未被冰雪覆蓋的山峰,白蓮是指雪山。大抵完全被冰雪覆蓋的山峰並不多,這就造成「青蓮花間白蓮開」的景象。又因為雲遮霧障,山峰忽隱忽現,便有了「萬簇千攢入眼來」的動感。此時,雪地里的紅梅又點綴著另一種壯麗的景觀,而這一切又都倒映在清澈的江水裡。當你從水裡欣賞這一番美景時,是足夠讓人銷魂的了。

與孟郊的月明直見嵩山雪相比,袁中道的水邊雪裡看紅梅便顯得柔和一些,沒有孟郊的硬朗勁。韓愈最欣賞孟郊的詩,尤其欣賞孟郊詩中常見的硬語。他說孟郊的詩「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奡,音讀同傲ao,矯健之意,排奡,指文章有力度)」。硬語指字句的堅挺。此詩句中的直見一詞便是硬語。倘用照見、用乃見、用遂見都沒有那種力度。與孟郊的寒、硬風格相似的是賈島的「幽奇寒瘦」。請看他一首七絕《題安業縣》:

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無半里平。

宜是老禪遙指處,只堪圖畫不堪行。

這安業縣在賈島筆下那還有山水之美呀,儘是崎嶇不平的山徑,除了山,還是山。這夠幽、夠奇、夠寒與瘦。可把這山巒迭障一山連接一山的景象描繪成畫,那也有動人之處,這便是只堪圖畫不堪行了。不堪行,看似怨語,卻是以怨為賞。倘若堪行,那裡還有奇趣?

只堪圖畫不堪行,其實也當是觀賞風景的一大實情。觀者,欲其雄偉,非險要不能盪其魂魄,欲其迤邐,非崎嶇不足道其深曲。而行者,險要、崎嶇皆折磨筋骨勞損腳力也。

由上述所介紹的各種觀察角度不同寫作手法不同的山水絕句,可讓我們得到這樣的一些印象:山川景象的自然風光各有奇妙之處,但須是經由詩人的「耳目手足一歷之,而山水之妙始泄」,此其一;景從眼入,情由心出,賞得景趣須是心態平和,有好心情方看得好景緻,此其二;自然景象之美與丑,不同的觀賞趣味會有不同的感受效果,當你將主體的意識賦予客體的品性時,自然景象便有了活的靈魂。山水詩其實也是心靈的頌歌。

下面也提二個問題給大家帶回去思考:

1,李白的「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表達的是一種什麽情感?當代詩人有一首《讀李白『敬亭山』》這樣詠道:「藏跡非唯鳥,流嵐或獨閑。相看兩相忘,不見我和山。」有評者認為此詩後二句,是對李白《敬亭山》詩境界的一種超越:李白的詩中強調物我交流互相欣賞兩看不厭,物象之於人仍處於對立狀態,而此詩已達物之境乃我之境,物我合一、山我俱忘、回歸自然的狀態,這也是禪的最高境界。你認為這個說法對不對?

2,戴叔倫關於「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這一見解對後來山水詩的創作有何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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