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波師兄講《通書》(之二十七)
06-19
「聖人之蘊,因卦以發」,繫辭中說:「聖人設卦觀象,繫辭焉而明吉凶,剛柔相推而生變化。」這是聖人的精神境界。對社會人生、宇宙萬物的體會認識,聖人就是通過簡單的卦象體現出來,用文字來表達出這些卦象所代表的吉凶,然後通過一陰一陽,一剛一柔的疊加變化,來推衍出世界變化的規律,這就是「聖人之精,畫卦以示;聖人之蘊,因卦以發。」 「卦不畫,聖人之精不可得而見;微卦,聖人之蘊殆不可悉得而聞」。如果不畫這個卦呢,聖人的精神底蘊就沒法傳達出來,沒法讓後人知道。「微卦」是什麼意思呢?有些註解上把這個「微」註解為「沒有」,就是說聖人沒有畫卦,就表現不出他的精神底蘊。我個人覺得,「微卦」還可以有另外一種解釋,就是聖人已經畫了卦,表現出他的精神底蘊,如果我們學習的人不深入到這個卦象最精微的地方,聖人的底蘊就不可悉得而聞。所謂悉得,就是全部的意思,就是不能全部得到、理解聖人的精確意思。易經,可說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博大精深的源頭,對易經的學習也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的事情,有些人皓首窮經,一生都泡在這個上面,以期不斷有新的體會,這個就是微卦。 下面,我們來談談易經在中國古代文化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中國文化有三個主幹:儒家、道家、佛家,其它的文學、藝術、社會制度、民間風俗等,都可以作為傳統文化的枝葉,都是儒釋道三家派生出來的。那麼,易經在三教中起到什麼作用呢?我們可以做一個簡單的梳理。 從儒家來說,大家都把功勞歸功於聖人,歸功於孔夫子,在《史記》上面,也記載了孔夫子的易學是代代相傳的,世後是有傳承的。作為儒家的五經之首,漢朝的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也是把易經當做最根本的東西來提倡。從宋代的周敦頤到二程、朱熹,易學始終是儒學的核心部分。如果易學不是儒家的有機組成部分,儒家對於形而上的這塊學說,就會顯得很單薄,作為一個完整的學術體系,未必立得起來。正因為有了易經,有了它關於天地宇宙、關於形而上的思索,才使得中化文化中的天人觀得到了一種完整的體現。儒家對易學的推崇,主要在於易理方面,通過對易經的學修,能夠把「仁義禮智信」這五常貫穿到社會倫理和日常生活之中。這就是儒家易學的特點。 道家易學又是什麼呢?它的淵源很早,有種說法叫儒道同源,在早期,在孔夫子時代,是沒有儒道之分的。道家對易經的重視,也是非常之高。漢代出現了一本非常有名的書,叫《周易參同契》,是由著名的煉丹家魏伯陽所寫。這本書講的是什麼呢?就是把易經的理論與道家的丹道修鍊結合起來,不管內丹還是外丹,通過易經的生成變化規律,魏伯陽從中找到了丹道修鍊的理論根據。這本書也被後人稱為「萬古丹經王」,後來的道家,尤其是養氣煉丹的人,寫了不少經典,都推《周易參同契》為丹經之祖。這本書到了明清以後,被帶到西方,還從中找到了很多化學變化的根據,從裡面發現裡面有很多科學的實驗方法。比如通過鉛、汞之類元素的煉製所形成的物質間的轉化,都是非常有科學道理的,對西方現代實驗科學的產生也是有所貢獻的。當然,後來的道家不斷地有關於《周易參同契》的注釋和發揮,不要說道家,朱熹後來對參同契都做了一個注釋,只不過他不好意思用本名,就化名一個道士,畢竟他是繼承孔夫子聖人之學的。但從中可以看到,他對道家易學也是很感興趣的。 佛家對易經的研究,就更有說頭了。我記得剛開始講《通書》的時候,把方山易學給大家做出過一個簡單的介紹。華嚴長者李通玄所創的方山易是唐代的佛家易學。其實在唐代以前,漢代後期,佛經最初傳入中國以來,實際上受到了易學方方面面的影響。大家都曉得,漢代以後,到了魏晉時期,都是喜歡談玄的。過去稱的三玄,就是老、庄、易。玄也是道家最喜歡用的一個名詞,「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嘛。佛經傳入中國以後,印度的古梵語是沒有辦法用一般的漢語辭彙來翻譯表達的,中國的知識分子、佛教徒,乃至於從西域到中國來傳播佛教的大師,通過學習玄學——老莊和易學,在其中發現了很多共通的地方,整個借用了玄學中的一套語詞系統來表達佛教的觀念。這樣翻譯之後呢,發現非常到位,非常好,對古梵文的佛經有很好的解釋。當時喜歡玄學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像竹林七賢這類的人物,這樣翻譯出來的東西,很快就被中國上流知識分子所接受,大家都認同了。東方有聖人,西方有聖人,原來是此心同,此理同,我們東方的聖人就是孔子、老子,西方的聖人就是釋迦牟尼,大家都排排坐、吃果果,很好。 當然,佛經中的東西很詳細,很有邏輯性、系統性,不像我們學習老子、學習易經,裡面都是非常概括化的學問,學習莊子呢,又感到有很多文學化的語言意象在裡面。在佛經裡面,理論體系是非常詳細的,從人最具體的思維,最具體的一言一行,都會形成一套很完整、很有說服力的系統,讓人覺得很容易有個下手處。為什麼魏晉時期大家都愛好空談玄學呢?玄學就是這樣,道理非常舒服,擺起來也很安逸、很高妙,但是要下手,要按照這個去學修,就很不容易。嘴巴上大家都可以說得很高很妙,做起來就不行了。但是佛教不一樣,它既有很高很妙的理論,也有暗合我們自己的、最具體的下手之處,比如佛教的戒定慧學說。首先從戒入手,要你戒除殺盜淫妄酒;然後從定下手,要學會打坐,保持心性的安定、穩定、八風吹不動;最後呢,就發了智慧,得了智慧之後才發現,原來與我們的老莊、易經裡面的智慧是一個鼻孔出氣,有這個感覺,你就很安逸、很自在了。後來在明代的藕益大師,還專門寫了一部《周易禪解》,用佛教禪修的方法,來與周易的諸卦合參,成為歷史上眾多易學名著中別開生面的一枝奇葩。所以,藉助於玄學,佛教在中國就得到了非常廣泛的發揚。 前不久,一個朋友和我在討論這個問題。他是學基督教的,是個很令人尊敬的基督徒,我們有很多的共同語言。他經常把基督教的道理拿出來,我就把孔夫子、老子、釋迦牟尼的道理拿出來,大家覺得有很多共同之處。後來,我們談到了經典翻譯的問題,他就覺得《聖經》的漢化翻譯極其糟糕,讓人產生了很多誤解,以為聖經是一部客觀唯心主義論,以為人之外有個上帝,然後如何創造了這個世界。聖經的翻譯是很奇怪的,相傳早期西方傳教士進入中國之後,有個粗通漢語的神父,給民間一個信奉他的教徒一句句地講說聖經,這個門徒就用當時的白話語言記錄下來了。這種白話,或許還不是北方官話,而是帶有方言色彩的白話,只是把意思基本保留下來,未必把思想的精髓抓住了。但是,後來人們讀多了,逐漸讀順了,就覺得聖經的這種漢語很有意思,讀起來怪怪的,有點古白話與文言混雜的味道,後來就有人稱為聖經體。 在中國的封建時代,儘管在唐代基督教就進入了中國,那時叫景教,但基督教仍然很難在中國大面積傳播。而佛教能很快傳播,很快得到中國人的普遍認同,跟翻譯的關係是很大的。首先,如果你用白話翻譯經典,就得不到高層知識分子的認可,不可能真正在漢語文化系統中推衍開來。實際上,在我的理解層面,聖經裡面的很多東西跟我們學到的經典都是相通的,比如《創世紀》裡面,上帝創造世界,第一天創造啥子,第二天又創造了啥子。上帝本來是無形無相,是先天的一種精神,他從第一天到第六天,創造了天地萬物,最後到了第七天,上帝要休息了,所以有了星期天這個法定的休息日。這和易經中「七日來複」的觀點是一樣的嘛,與莊子裡面所講的很多寓言,也都有相通之處,甚至有的簡直像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比如莊子在《養生主》裡面說:「南海之帝為鯈,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鯈和忽覺得渾沌沒有七竅,就每天幫他開一竅,結果開到第七天,七竅都通了,渾沌卻死了。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莊子和創世紀的思維模式,是非常接近的。但是呢,西方把上帝這個概念人格化了,讓無形無相的上帝,變成了高高在上的神。 我和這個朋友討論的時候,他就說,他非常不喜歡白話聖經,他讀聖經,從來都是讀英文原版的。聖經本來是希伯來語記錄的,英文已經轉化了一次,漢語翻譯又轉化了一次,改變了很多東西。他所看的聖經版本,雖然是英文的,卻是大量語言學家反覆認真地對照希伯來文和英文校勘後產生的,是西方人認為最準確的一個版本。據說有點像當年玄奘大師從印度取經回來後,由皇帝下詔,把全國最優秀的翻譯家都請到一個大譯場,大家共同來翻譯經書。一本經書,先由玄奘原文讀一遍,照原文翻譯出來之後,所有的高僧會聚在一起展開討論,達成一致的結果後,才作為標準答案翻譯出來。這種嚴格的翻譯,不僅是要讓文字通順,還要達到語言優美,從各種角度都考慮得非常仔細。所以,我的朋友說,他讀的權威版本的英文聖經,和白話聖經完全是兩種感覺,甚至有很多地方,很精闢的思想都沒有傳達到位。 梁朝的傅大士有首偈子,說真如佛性是「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用聖經的話來套,上帝就是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的。聖經裡面也有對應的說法,比如人的思維不可以抵達上帝,不可以以形象來看到上帝,等等,都是一個道理。可見聖經在漢語白話翻譯上,的確出現了很大的問題,有時甚至違背了聖經的初旨。 佛教為什麼能在中國傳播開來?就是和翻譯息息相關的。中國儒、釋、道三教發展到後期,尤其是宋代以後,三教合一的呼聲都很高,一直到現在,成為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思想。我們要看到,這些都是和易經分不開的。如果中國沒有易經,要談三教合一恐怕就沒有基礎了。所以,周敦頤先生也在這裡感嘆道:「《易》何止《五經》之源,其天地鬼神之奧乎?」 這裡所謂的鬼神,其實就是精神世界的奧秘,易經在這方面是完全可以通達的。說起易經,我們四川這個地區是具有最深厚的傳統和傳承的,以前也有「易學在蜀」的這個說法。天府之國的氣候、文化、地理、氛圍,能夠讓這種文化在這塊土地上生生不息地繁衍,而且不斷產生影響巨大的易學大師。漢代成都有個嚴君平,他是邛崍人,也是個隱士。他每天就是出去給人算個卦,掙點小錢就收攤了。他在給人卜卦的時候,還要運用孔夫子的理論,如果看到一個不忠的人,就用忠恕之道給他解卦;是不孝的人,他就用孝道來解卦,讓你好好孝敬父母,不然後果很慘。嚴君平在漢代是四川文化上很顯眼的人物。他的弟子揚雄大家也很熟悉,是漢代的大儒,西蜀揚子云,指的就是他。揚雄也是易學大家,他不僅精通易學,還在此基礎上有了大的發展,他模仿易經,利用易經的結構,衍化出了一套自己獨特的符號系統。易經講陰陽,是講二,揚雄講的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中的三。易經的卦象是六爻表示,揚雄的卦象用四爻,陽爻一根,陰爻三根。他所畫的卦,很多人都覺得是天書,無法理解。我們在這裡只是介紹性地了解一下易經在四川的傳承情況。 馮老師在北京講演的時候,提到四川還有一本易學的天書叫《元苞經》,是以坤卦作為第一卦,這是商代歸藏易的特點。其作者衛元嵩是個道士,在歷史上也很有名,因為他慫恿了北周武帝滅佛。他的易學非常厲害,預測也比較准,北周武帝很信任他,所以他提出了把所有和尚都趕出廟宇,然後把廟宇都改成道觀。後來,在唐代釋道宣的《高僧傳》裡面有寫到這個衛元嵩,說他以前是個和尚,後來才當了道士,是我們什邡人。他覺得佛法有違儒家的天倫,就是「入家破家,入國破國」,違反了倫常,所以就轉投道家了。《高僧傳》里這個故事很有趣,說是有個姓杜的官員突然人事不省,醒過來後人家問他哪裡去了,他說到陰間去了,見閻王爺了。在閻王爺那裡看到了周武帝正在受刑,因為他滅了佛嘛,受到了極大的懲罰。人家又問:「周武帝給你說啥子話呢?」他說:「周武帝說,哎呀,我上了衛元嵩的當了啊!」這個人又問了閻王爺,這個罪魁禍首衛元嵩在哪裡呢?閻王爺說:「上窮碧落下黃泉,找遍三界都找不到他啊!」可見這個衛元嵩學通了易經,確實是神通廣大的,皇帝都受到了懲罰,閻王爺拿他卻沒有辦法。 以上呢,就是易經在成都發展的一個狀況。歷史上四川的易學非常了不起,販夫走卒、甚至是街邊的篾匠,都可能是易學大師。二程的父親以前在成都做官,二程兄弟在街上遊玩的時候,看到一個篾匠在翻一本書,竟然是周易。二程很吃驚,就說:你一個篾匠,也懂周易啊?老篾匠就說,看來二位也懂這個,這本書上有個問題,我來請教下你們哈。結果一問,二程就傻了,只好向老篾匠請教,老篾匠輕輕一點化,二程就恍然大悟,對周易的感覺從此大不一樣。 明朝的易學大家來知德在歷史上也並不出名,一直隱居在四川梁平,卻寫了一本《周易集注》,這本書也是易學名著,他的學派後來稱為來氏易學,非常了不起。另外在解放前,賈題韜老先生在成都街上遇到一個外號叫趙神仙的篾匠,也很了不起,精通丹道,非常厲害,由此可見,四川對易學是很有淵源的。 我在這裡拉雜了很多,就是想給大家介紹一下易經的發展過程和基本情況。我們以後也可能會專門來學習易經,現在感興趣的朋友,也可以自己先自學一下,有幾本書可以推薦給大家,比如剛才說的來知德的《周易集注》、唐朝李鼎怍的《周易集解》、清代王夫之的《周易內外傳》等。對了,唐代的李鼎怍也是四川資中人,也非常了不起。我們學易經,要先了解繫辭,然後學習乾坤二卦,要注意文言,然後學習序卦,基本上這幾個看完之後,大體道理就能弄懂了。其他的東西都可以慢慢再學。學習易經,必須要下大功夫,爻辭卦辭都要能背。我們現在學習易經,只能是懂得一些基本原理,幫助我們在心性修養上有進一步的體會,真正要學通學好易經,必須窮盡一生的力量,不然就不能成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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