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兩場社會革命與中國的未來
中國歷史數千年,真正的革命少而又少。從政治結構變化來說,只有兩場革命才具有意義,即秦始皇帝的革命和現代毛澤東的革命,因為這兩場革命造成了巨大的變化,帶來了新型的政治架構。而傳統所謂的「革命」只是「改朝換代」,換一個皇帝而已,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變化。
從這個意義上說,社會革命則更少了。近代之前的數千年可以說沒有發生任何有意義的社會革命。這並不難解釋,一則是因為經濟結構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一直維持在農業社會的狀態,二則政府的主要功能就在於管控社會,防止社會變化。
有意義的社會革命發生在近代以來。進入近代,中國社會不斷引入新的思想,經濟結構也發生了重大變化,社會革命的發生也變得不可避免。這裡要討論的便是近代以來兩場以婦女為中心的社會革命,一場是近代以來的婦女解放運動,另一場是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計劃生育運動。
兩場社會運動都是以婦女為主,但性質全然不同。前一場是婦女為主體,主動地追求自身的解放和權利,而後一場婦女則是客體,變成了「革命」的對象。這兩場社會革命造成了中國人口結構的巨大變化。在世界範圍內,經驗告訴人們,人口結構的變化,是任何一個社會最為深刻的社會變化。
中國近代以來所發生的婦女解放運動,其對婦女本身和中國社會的意義怎麼也不會高估。在傳統社會,婦女說到底只是「生育」和傳宗接代的簡單工具。在整個官方正統意識形態中,婦女是沒有任何地位的,男人主要是「士」和「商」這兩個階層,在性方面具有完全的自由,但對女人實行嚴厲的管制,不僅體現在意識形態上,例如「賢妻良母」、「貞節牌坊」、「烈女」等話語的塑造,而且在社會實踐中,例如對「出軌」婦女施予幾乎「慘無人道」的懲罰。
再者,從今天的眼光來說,婦女基本上是男人的依附物,甚至「玩物」。例如,中國至少從北宋開始「裹小腳」,這完全是為了滿足男人實際的性需要或者性想像。諸多接受儒家教育的文人墨客們對「纏足」不斷進行毫無羞恥的「歌頌」。
當代儒學研究大家哥倫比亞大學狄百瑞教授說:「纏足經常被當作顯示儒學殘忍、扭曲、男權至上的惡習標誌。」不過,余英時先生似乎不贊同這種說法。余教授在其《民主、人權與儒家文化》一文中指出,這種侵犯女人人權的極端形式與儒學、佛教均毫無關係;例如理學的創立者程頤的所有後代,直到元代都忠實沿襲不纏足的家族傳統。不過,余教授這裡所舉的像程頤那樣的大儒,中國歷史上有幾個呢?歷史上的儒生中,絕大多數都是犬儒和腐儒。
近代以來,隨著西方思想的進入,婦女本身逐漸具有了自身的認同,開始追求自己的意識,而接受西方思想的男人對女人的意識也開始了變化。這兩種變化的結合有效改變了婦女的社會角色。從一些沿海地區尤其是上海開始,婦女解放形成思潮和社會運動。這一社會運動一直發展到毛澤東時代,便到達了一個頂峰。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出台的第一個法律便是《婚姻法》,足見毛澤東對婦女的重視。不過,到後來,中國的男女平權運動走向了極端,「婦女半邊天」演變成男性式女權運動,「同工同酬」演變成婦女也必須干男人一樣的活。這個極端也是改革開放之後,社會反彈,婦女趨向於「回歸」原位的因素之一。但不管如何,共產黨對女性的解放對婦女本身的主體思想意識的影響不可低估。
第二場革命即「計劃生育」,則是自上而下施加於婦女的革命。這場革命之所以說是社會革命,不僅僅是因為它對中國婦女這個群體所產生的影響,更是因為其對中國的人口結構和社會結所產生的深刻影響。除了像「土改」那樣的消滅地主階層的社會運動,沒有任何其他社會運動能夠和「計劃生育」運動相比了。
這場革命的思想淵源自當時領導人所持的錯誤的科學觀。運動的出發點並不難理解,即為了促進國家的經濟發展,改善民生。自近代馬爾薩斯以來,人們對人口和一個國家的貧困之間一直有探討。馬爾薩斯認為,人類必須控制人口增長,否則難逃貧困命運。歷史上,人口增長往往用瘟疫、戰爭等方式來解決。如果人類不想用這些傳統方式,那麼必須找到控制人口的方式。
計劃生育政策徹底改變中國社會結構
馬爾薩斯的人口理論(1798年)受他那個時代的影響,他畢竟生活在18世紀後半期和19世紀前半期(1766年至1834年)。中國實行計劃生育政策距馬爾薩斯人口理論幾乎已經兩個世紀,人類實際上已經有足夠的經驗證據證明馬爾薩斯理論的錯誤,或者已經找到了控制人口增長的有效手段。傳統社會生育率高是傳統社會經濟發展水平低下的結果,而不是相反;城市化、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是生育率趨低的有效手段。
今天,人們還沒有找到有效的證據,證明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口眾多對社會經濟的負面影響,但有大量的經驗證據證明人口要素對經濟增長的正面影響。不管如何,計劃生育政策至少在如下三個方面徹底改變了中國的社會結構。
第一是家庭結構。歷史數千年,中國一直是「大家庭」(即「四代同堂」)結構,在「大家庭」之上又形成了宗族結構。宗族結構本身是傳統社會治理的有效單元。「計劃生育」政策有效摧毀了「大家庭」基礎。有鑒於下面討論到的「生育意願」的改變,人們也可以說,這一政策徹底改變了中國的生育文化。
第二是性別結構,即男多女少。中國傳統上就是「 男尊女卑」的國家,老百姓喜歡男性甚於女性。計劃生育政策大大加劇了這一趨勢。這一政策保證了「一對夫婦只能生一個」,但無法保證人們接受「男女都一樣」的思想。
對多數家庭來說,為了保障有一個男性小孩,如果懷的是女性,那麼往往進行流產,無論是合法還是非法途徑。這一做法儘管一直是禁止的,但直到現在都沒有辦法改變。諸多研究發現實行計劃生育政策以來,兩性比率的大量失調。
考慮到中國的另一種文化,即女性一旦接受高等教育,就不願「下嫁」(即嫁給文化程度比自己低的男性),那麼會有更多的男性找不到配偶。有西方學者甚至認為,高達幾千萬中國男性找不到配偶,這會是中國社會動蕩的一個重要因素。這種說法當然過於誇張,但並非一點道理都沒有。
第三是新的生育文化的形成,即低生育甚至不生育。在這方面,中國基本上已經步入「東亞模式」,即低生育率。「東亞模式」指的是在東亞經濟體(包括日本、韓國、新加坡、台灣、香港)當社會經濟發展到一定水平時,家庭生育意願發生很大的變化,人們的生育意願弱化,生育率急劇下降,導致普遍的老齡化社會結構。
這種模式也流行於所有發達經濟體,伴隨著城市化和工業化而來的社會經濟發展的是教育的普及,婦女得到真正的解放,無需依靠男人而能夠得到自主的生存;而人口的流動則再進一步促使婦女從家庭和社會壓力中解放出來。
從一些現象來看,中國的情況比其他東亞經濟體更為嚴峻。儘管中國的人均國民所得遠較其他東亞經濟體低,但生育意願似乎更低。今天,中國的一些大城市尤其是一線城市,婦女的生育率要比東亞其他經濟體都要低。這裡至少有兩個因素。主觀的因素是前面所說的自近代以來塑造的婦女主體意識。低生育甚至不生育已經形成了女性的一種新生育文化。生育不再是一種文化「律令」或者必須,而僅僅是一種自主的選擇。
「一胎化」造成了女性的強勢文化,今天的男性也很難對配偶施加壓力和影響。而政府可以通過類似計劃生育那樣的政策控制人口的增長,但很難有同樣有效的政策來鼓勵人們生育。實際上,導致低生育的客觀因素,是中國低度社會政策所造成的家庭不斷趨高的經濟壓力。中國的社會政策的方方面面,遠遠低於東亞其他經濟體,這表明家庭所承受的經濟壓力也遠甚於其他社會。即使不考慮到新的生育文化,很多家庭也會因為經濟壓力而選擇少生育,甚至不生育。
無疑,人口是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一個重要因素,無論是經濟發展、技術停滯不前、農民起義等,都可以和人口的變化聯繫起來。這些年,中國一直在討論「人口紅利」問題,即人口結構的變化對經濟增長的影響。
為了使得人口不至於對經濟發展產生致命的影響,國家也開始調整計劃生育政策,主要是容許一對夫妻生育兩個。但基本上,人們很容易發現這種微小的調整的致命弱點。第一,有關部門仍然一如既往地僅僅從經濟發展的角度來看待生育問題,而沒有看到長期的人口危機及其人口危機所能導致的社會危機。第二,這種調整對生育不會發生很大的效用,因為低生育已經成為一種新文化,不是政府的政策所能改變的。
西方社會也在經歷低生育,但各國政府試圖通過完善社會政策來提高生育率。有效的社會政策一方面減輕家庭的經濟負擔,另一方面為家庭提供正面的激勵生育的機制。在社會層面,宗教也是鼓勵人們生育的一個有效機制。有些社會比較成功,而有些不那麼成功,人口(尤其是勞動力)的減少,需要通過移民或者機器人來得到緩解。(應當指出的是,無論是移民還是機器人,都在產生另外一類的社會政治問題。)
中國今天所實行的政策不僅不能改善生育情況,而只會促成情況的繼續惡化。對國內生產總值(GDP)的追求、對社會政策的忽視、為未來一代的「徵稅」、對計劃生育政策的「微調」,這些對其他方面的發展或許有一定的理性,但對生育率則是「惡化」因素。
實際上,這些因素,加上獨生子女一代及他們所處的社會環境(尤其是他們所受的教育),如果沒有有效的政策和制度來逆轉低生育趨勢,人們不難預測未來中國必須面臨的深刻社會危機。
作者是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
文章僅代表個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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