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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晗:論海瑞(一)

論海瑞(一)

吳 晗

看過「三女搶板」(或生死牌)的人,大概都記得那個挺身出來反對豪強,救了兩家人性命的巡撫海瑞。這是民間流傳關於海瑞的許多故事中的一個。海瑞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

海瑞(公元1515—1587,明武宗正德十年——神宗萬曆十五年)是我國十六世紀有名的好官、清官,是深深得到廣大人民愛戴的言行一致的政治家。他站在農民和市民的立場上向封建官僚、大地主鬥爭了一生。

明朝人論海瑞

為了了解海瑞,讓我們先看看當時的人們是怎樣評論他的。

總的評論是當時的人民說他好,當時的大地主說他不好。

但是,有點奇怪,反對海瑞的人中間,有不少人也還是不能不稱讚海瑞是好官,是清官,他是為民的,想做好事的,而且,也做了好事。

就明朝人的記載來看海瑞,梁雲龍所作海瑞行狀,除了敘述他的清廉,為百姓辦好事的政績以外,並說:

嗚呼!公之出、處、生、死,其關於國家氣運,吾不敢知。其學士大夫之愛、憎、疑、信,吾亦不敢知。第以公之微而家食燕私,顯而蒞官立朝,質諸其所著「嚴師教戒」, 一一契券,無毫髮假。孔子所謂強哉矯,而孟子所謂大丈夫乎!古今一真男子也。

論者概其性甘淡薄,有採薇之風,天挺忠貞,有扣馬之節,謂道似伯夷,信矣。然其視斯民由己饑寒,恥厥辟不為堯舜,言動必則古昔,稱先王,蒞官必守祖宗成憲,挫折不磨,鼎鑊不避,即伊尹奚讓?望之如泰山壁立,就之如春風太和,接談無疾言,無遽色,臨難無鬱氣,無忿容,箠楚子弟臧獲,亦不見其厲色嚴聲,即柳下惠奚加?特其質多由於天植,學未進於時中,臨事不無或過,而隘與不恭,蓋亦有焉。

全面地評價海瑞,指出海瑞是這樣一個人,言行一致,他的日常生活和政治作為,和所著「嚴師教戒」文章對證,一一符合,沒有絲毫的假。是「強哉矯」,是大丈夫,是古往今來一個真男子。

他生活淡薄,性格忠貞,看到百姓的饑寒認為是自己的過失,以他的皇帝不像堯舜那樣為恥辱。一言一動都要說古代如何,先王如何。作官辦事則堅守祖宗朝的成法。不怕挫折,不怕犧牲。又嚴峻,又溫和,談話的時候,說得不太快,也不擺出一副難看面孔,遭遇危難也不表現那樣忿慨抑鬱。連打小孩、打奴婢,也看不到他的厲色嚴聲。像伯夷,像伊尹,像柳下惠。他的本性是天賦的,大概讀的書和當時人不大一樣,作事有時過了一些,窄了一些,以至有些不恭,這些毛病都是有的。

因為海瑞是被攻擊漫罵,死在任上的,所以梁雲龍很含蓄地說,這個人和時代的關係,他的出、處、生、死,和國家的關係如何,我不敢知道。學士大夫(封建統治階級)對他的愛、憎、疑、信,對他的評價到底怎樣,我也不敢知道。

梁雲龍是海瑞的同鄉,海瑞侄女的兒子,和海瑞關係很深,作行狀時他在湖

廣巡撫任上,最了解海瑞。對海瑞的評價大體上應該是可信的。

此外,王宏誨的海忠介公傳對海瑞也是大讚特贊的,但在末後又說上一句:「乃海公之砥節礪行,而縉紳(官僚地主階級)又多遺議,何也?」這樣的好官、清官,為什麼官僚地主階級又多說他不好呢?是什麼道理呢?

王宏誨也是海瑞的同鄉,瓊州定安人。海瑞在批評皇帝坐牢以前,王宏誨正在北京,作翰林院庶吉士,海瑞去看他,托其料理後事,關係也很深。

這兩個人是海瑞的親戚、同鄉,也許會有人說他們有偏見。再看何喬遠所作海瑞傳,和李贄的海忠介公傳,何喬遠和李贄都是福建晉江人,他們的評價和梁雲龍王宏誨是一致的。清修明史,對海瑞一般很稱讚,(王鴻緒明史稿和明史一樣)末後論斷,也說他:「意主於利民,而行事不能無偏雲。」用意是為人民謀福利,但是有些偏差。汪有典的「史外」歌頌他的政績以後,又說他:嘗時以為朝廷上的人懦弱無為,都像婦人女子,把人罵苦了。有人恨極了,罵他大奸極詐,欺世盜名,誣聖自賢,損君辱國。他還是不理會。

人民是愛戴海瑞的,他做了半年多應天巡撫(應天府今南京。巡撫是皇帝派遣到地方,治理一個政區的行政長官,巡撫有彈劾地方官吏之權,有指揮駐軍之權,權力很大。),罷職的時候,老百姓沿街哭著送別,有些人家還畫了他的像供在中堂里。死在南京右都御史(中央監察機關的長官)任上的時候,百姓非常哀痛,市面停止了營業,送喪穿戴著白色衣冠的行列,夾著江岸悼祭哀哭的百里不絕。

他晚年到南京作官,被御史(監察官)房寰彈劾,也就是汪有典所引的十六字罪狀,引起了統治集團內部一部分青年知識分子的公憤,提出抗議,向皇帝寫信申救。吏部辦事進士顧允成、彭遵古、諸壽賢這三個人代表這一批人說:

南直隸提學御史房寰本論右都御史海瑞,大奸極詐,欺世盜名,誣聖自賢,損君辱國。……朝野聞之,無不切齒抱憤。……不意人間有不識廉恥二字如房寰者。

臣等自十餘歲時即聞海瑞之名,以為當朝偉人,萬代瞻仰,真有望之如在天上,人不能及者。瑞剔歷膴仕,含辛茹苦,垂白之年,終不使廩有餘粟,囊有贏金。瑞巡撫南畿時,所至如烈火秋霜,搏擊豪強,則權勢斂跡,禁絕侵漁,則民困立蘇,興水利,議條鞭,一切善政,至今黃童白叟,皆雅道之。近日起用,海濱無不曰海都堂又起,轉相告語,喜見眉睫。近在留都,禁絕饋送,裁革奢侈,躬先節儉,以至百僚,振風肅紀,遠近望之,隱然有虎豹在山之勢,英風勁氣,振江南庸庸之士風,而濯之以清冷之水者,其功安可誣也。

說他們在十幾歲時就知道海瑞是當代偉人,萬代瞻仰的人物。海瑞作了多年大官,可是生活樸素,頭髮白了,沒剩什麼糧食,也沒剩什麼錢。作巡撫作為像烈火,像秋霜,打擊豪強,有權勢的人安分了,禁絕貪污,老百姓可以喘一口氣了。興修水利,貫徹一條鞭新法,這些好事,到現在地方上的老老小小都還想念他。聽說海都堂又來了,人們互相告訴,非常喜歡。在南京,他禁止送禮,裁革奢侈,帶頭節儉,做出榜樣,整頓紀綱,遠近的人看著,有虎豹在山之勢,英風勁氣,像一股清冷的水,把江南庸庸碌碌的士風都改變了。這樣的功績,誰能抹殺?

房寰的攻擊海瑞,把朝野的人都氣壞了。想不到人世間有不識廉恥像房寰這樣的人!

據後來另一營救海瑞的徐常吉的揭發,彈劾海瑞的房寰是什麼樣人呢?官是提學御史(管教育的監察官),人呢?是個大貪污犯。海瑞看到南京官員作風拖拉,偷懶,很不像話,下決心整頓,依明太祖的規矩,把一個犯規的御史打了一頓。御史們怕極了,想法子要趕走這個厲害上司。房寰借出外考試學生的機會,讓兒子和親家大收賄賂,送錢多的就錄取,名聲極壞。怕海瑞彈劾,先下手為強,就帶頭反對海瑞,造謠造得簡直不像話。

鄉官(退休居鄉的官僚)是反對海瑞的,因為鄉官恨他為百姓撐腰,強迫鄉官把侵佔的田地退還百姓。

大地主是反對海瑞的,因為海瑞一輩子貫徹一條鞭法,依新法,徭役的編派,人丁居四分之一,田糧居四分之三,農民人口多,大地主田地多,這樣就減輕了貧農和中農的負擔,大地主佔地多,按地完糧,負擔自然相應加重了,這怎麼能不恨?海瑞一輩子主張清丈,重新丈量田地,把大地主少報的隱瞞的田地都清查出來了,要按地納稅,這怎麼能不恨?

現任官員也不滿意海瑞,因為賦役銀兩實行官收官解以後,省去一道中間剝削,百姓雖然得些便益,衙門裡卻少了一筆收入了,連北京的戶部(管稅收、財政的部)也很不高興。海瑞堅持「此事於各衙門人誠不利,於百姓則為甚利。」至於禁止貪污,送禮,直接損害了現任官員們的利益,那就更不用說了。

從嘉靖(世宗)後期經隆慶(穆宗)到萬曆前期,從海瑞作官之時起,一直到死,這三十多年間,朝廷的首相是嚴嵩、徐階、李春芳、高拱、張居正等人,除了嚴嵩是個大奸臣,李春芳庸庸碌碌以外,其他三個都是有名的宰相,尤以張居正為最。

嚴嵩不必說了,這個人是不會喜歡海瑞的,其他三個名相為什麼也反對這個好官清官呢?

徐階是嚴嵩的政敵,是他指使一批中級官員把嚴家父子參倒的,是他取嚴嵩地位而代之的。因為搞垮嚴嵩,很得人心。嘉靖帝死後,他又代草遺詔(遺囑),革去嘉靖帝在位時一些敝政,名譽很好。但是,這人正是海瑞所反對的鄉愿,凡事調停,自居中間,逃避鬥爭,不肯批評人,遇風轉舵,作事圓滑,總留有後路,不肯負責任做好事,也怕壞事沾了邊,好比中藥里的甘草,什麼病都可加上一味,治不好,也壞不了。正因為這樣,才能保住祿位,嚴嵩擠他不掉。也正因為這樣,官員們學了樣,成為風氣。海瑞痛恨這種作風,曾經多次提出批評意見。

當海瑞因為批評嘉靖帝坐牢的時候,嘉靖帝很生氣,遲疑了好久,和徐階商量,徐階說了些好話,算是保全了海瑞的生命。嘉靖帝死後,海瑞立刻被釋放,仍舊作戶部主事,不久調兵部,又改任尚寶司丞(管皇帝符璽的官),大理寺丞(管審判的官)。公元1569年升南京右通政(管接受文件的官),外任為應天巡撫。

徐階草遺詔改革敝政,是件好事,但是沒有和同官高拱商量,高拱很有意見。又有人彈劾高拱,高拱以為是徐階指使的,便兩下里結了仇。公元1567年有個御史彈劾徐階的弟弟和兒子都是大惡霸,有憑有據,海瑞沒有搞清楚,以為是高拱指使,故意陷害,便和其他朝臣一樣,給皇帝寫信大罵高拱,要求把他罷斥。不久,高拱就免職了。以後又回來作首相,對海瑞當然痛恨。

徐階年紀太老,又得罪了當權的太監,1568年7月告老還鄉。上一年冬天海瑞到南京,1569年6月任應天巡撫。經過近兩年的調查研究,他明白自己偏聽偏信,徐階被彈劾的罪狀是確實的。徐家有田四十萬畝,是江南第一大地主,徐階的弟弟和兒子都是人民所痛恨的大惡霸,大部分田地都是侵佔老百姓的。他一上任就接到無數告徐家的狀子,便立刻下令退田。徐階也知道海瑞不好惹,勉強退出一部分,海瑞不滿意,親自寫信給徐階,一定要退出大半,才能結案。徐階雖然很看重海瑞,但是強迫退田,刺痛了心,恨極了。家人作惡,都有罪證,案是翻不了的。千方百計,都想不出辦法,又忍不了這口氣。最後有人出主意,定下釜底抽薪之計,派人到北京,走新的當權太監的門路,又重賄給給事中(管彈劾的官)嘉興人戴鳳翔,買他出頭彈劾海瑞。戴鳳翔家也是地主,親戚朋友中一些人正在怕海瑞強迫退田。這一來,內外夾攻,戴鳳翔彈劾海瑞支持老百姓,凌虐縉紳,形容老百姓像虎像狼,鄉官像魚像肉,被吃得很慘,「魚肉縉紳」的罪狀,加上有內線作主,硬把海瑞趕出了巡撫衙門。

也正是海瑞任應天巡撫這一年,高拱在年底被召還入內閣(拜相),第二年升次相,1571年5月首相李春芳退休,高拱任首相。

1572年6月,高拱罷相,張居正任首相。

在徐階和高拱的政治鬥爭中,海瑞對這兩個人的看法是不正確的,對徐階只看到他好的一面,對高拱呢,恰好相反,沒有看到他好的一面。許多年後,海瑞自編文集,在罵高拱的信後附記:「一時誤聽人言,二公心事均未的確。」改變了對兩人的看法,也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1572年張居正作了首相,一直到1582年病死為止。

張居正是1567年2月入閣的。1569年海瑞在應天巡撫任上時,他在內閣中是第三名,對海瑞的行政措施不很贊成。雖然張居正在貫徹一條鞭法這一方面和海瑞一致,但是,用行政命令強迫鄉官退田,卻不能同意。寫信給海瑞說:吳中不講三尺法已經很久了,你一下子要矯以繩墨,當然他們受不了,謠言沸騰,聽的人都弄糊塗了。底下說他不能幫什麼忙,很慚愧。意思是嫌海瑞太性急,太過火了。1577年張居正父親死了,按封建社會禮法,是必須辭官回家守孝的,他不肯放棄權位,叫人說通皇帝,照舊在朝辦事,叫做「奪情」。這一來激怒了那些保衛封建禮法的正人君子們,認為是不孝,紛紛抗議。海瑞名氣大,又敢說敢為,雖然遠在廣東瓊州,蘇州一帶的文人們卻假造了海瑞反對張居正的彈劾信,到處流傳。到後來雖然查清楚和海瑞無關,張居正卻也恨極了海瑞。有人建議重用海瑞,他都反對。

儘管如此,高拱對海瑞的評論說:海瑞做的事,說是都好,不對。說是都不好呢?也不對。對他那些過激的不近人情的地方,不加調停(糾正)是不好的。但是,要把他那些改革積敝、為民作主的地方都改掉了,則尤其不可。張居正也說:「海剛峰(剛峰是海瑞的字)在吳,做的事情雖然有些過當,而其心則出於為民。」

地主階級反對海瑞是當然的,例如何良俊,是華亭(松江)的大地主,父親是糧長,徐階的同鄉。本人是貢生,是個鄉官。他家大概也吃過海瑞的苦頭,對海瑞是有意見的,說海瑞性既偏執,又不能和人商量(不和大地主商量),喜自用。而且改革太快,所以失敗。不說他做的事情好不好,只罵他搞快了。又說海瑞有些風顛,寡深識,缺少士大夫風度。說海瑞只養得些刁詐之人(貧農、中農),至於數百為群,闖門要索,要索不遂,肆行劫奪。若善良百姓(富農、地主),使之詐人,尚然不肯,況肯乘風生事乎!此風一起,士夫之家,不肯買田,不肯放債,善良之民,坐而待斃,則是愛之實陷之死也。怎能說是善政呢?幸虧海公轉任了,此風稍息,但是人心動搖,到今天還沒有安定下來。罵他搞糟了。

何良俊的四友齋叢說序文寫於1569年,正是海瑞任應天巡撫這一年。他寫的這幾條批評,按語氣應在1570年和71年,書大概是這年以後刻的。他儘管站在大地主立場,罵了海瑞,但畢竟不能不說幾句公道話:

「海剛峰不怕死,不要錢,真是錚錚一漢子!」又說:「前年海剛峰來巡撫,遂一力開吳淞江,隆慶四年、五年(公元1570、1571)皆有大水,不至病農,即開吳淞江之力也。非海公肯擔當,安能了此一大事哉!」松江一帶鄉官兼營工商業,海瑞要加以限制,何良俊認為「吾松士大夫工商不可謂不眾矣,民安得不貧哉!海剛峰欲為之制數度量,亦未必可盡非。」

海瑞也還有幾個支持他的朋友,一個是1565年入閣的李春芳,第二年升次相,1568年任首相。海瑞疏浚吳淞江和救災等工作都曾得到李春芳的支持。另一個是朱衡,從任福建提學副使時,就很器重海瑞,後來作吏部侍郎(管銓敘官吏的副部長)推薦海瑞作興國知縣,戶部雲南司主事,到作了工部尚書(管建築工程的部長),還支持海瑞大搞水利。一個是陸光祖,海瑞從興國知縣內調,就是他當吏部文選司郎中(吏部的司長)時的事。

在海瑞閑居家鄉的時候,有些支持他的人,紛紛建議起用。這些人雖然不一定是他的朋友,但在事業上可以這樣說,是同情和崇敬海瑞的。

海瑞是同官僚地主作鬥爭的。既然如此,為什麼官僚地主中又有人稱讚他呢?這一方面是由於海瑞在人民中間的威望,一方面也是由於海瑞的鬥爭究竟還沒有突破封建制度所能容許的限度。海瑞在主觀上和客觀上都還是忠君愛國的,所以何良俊說:「海剛峰之意無非為民,為民,為朝廷也。」他和官僚地主有矛盾的一面,但也有一致的一面,因之,有些官僚地主們在大罵,排擠,攻擊之後,也還是說海瑞一些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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