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畫淺談

　　時聞「何謂文人畫」之爭論。可見文人畫覆為人所注意。顧名思義，文人畫應為文人之畫的簡稱。然從畫之筆墨內容而言，應如陳師曾先生所言：「即畫中帶有文人之性質，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畫中考究藝術上之功夫，必須於畫外看出許多問人之感想，此之所謂文人畫。可見文人畫乃是通過物象以表現自我，而以表現自我為主。相對之畫人畫則以表現物象為主，追求表現物象之質感深度。因二者之創作目的有異，其藝術效果亦必有異。然文人畫家非沒有表現物象之能力，只因未感滿足而冀欲將畫藝再升華，漸加以表現畫家之自我。故文人畫是畫人畫之進一步發展，其創作方法乃是前人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並非盲目寫實，亦非冥心臆造，而是超乎規矩之外，仍在規矩之中，所謂「遷想妙得」者也。因盲目寫實則愈工愈易流於刻板而枯燥無味，有如攝影。過度臆造則又有如抽象畫，令讀者不知圖中所畫何物，予以為名之空虛文人畫可也。黃賓虹先生云：「如絕似又絕不似於物象者，此乃真畫。」可謂至言。藝術乃是作者通過藝術之形式與技巧將其自我之修養，個性以及思想感情表現之，藝術之技巧更是手段，而表現自我乃是最終目的。是故作者修養之高下，品格之優劣必然影響其作品。畫法，畫理及畫技乃是繪事之表現技巧，作者欲表現之一切物象，思想皆需依賴之。然有較佳之表現技巧只是決定作品成功因素之一，最後之決定則視乎作者本身修養之高下，是以有自我之表現，個人之風格，亦未必是佳構也，仍須視乎所表現之高下。故清代袁枚有云：「大凡有功德者，有大福澤者，有文學者，其平生雖未學書而落筆必超。若無此數者，雖摹彷古人，謂之字匠可也」。此雖論書法藝術，然繪事及其他藝術亦知是。讀書人之見識與學問較一般畫人高，先器識然後文藝，故其作品發展至最後階段亦為之高，此歷代論者推崇文人畫之原因。

　　中國畫發展至六朝時期，已由初期之裝飾畫成為政治禮教畫，宗教道釋畫，中國畫第一個畫科人物畫漸已完成，今觀當時之作品，其表現方法及造形藝術已有一定的水準，士大夫亦漸多參與此行列，開自由玩賞，鑒賞評論之風，史載漢魏時代之張衡，蔡邕亦曾拈筆作畫，然終至六朝，士大夫作畫始見盛行，又因當時道釋兩宗教廣泛流行，士大夫競尚清談，其瀟洒澹宕，超然物外之修養必然有形或無形影響繪畫藝術，而繪事亦已漸具獨立之藝術價值。得與其他文學藝術受同等重視，時代所需，畫評，畫論亦見於文字。因已有上述各種條件，一些有識之士自不會滿足僅於畫中表現物象之質感，必欲嘗試作自我之表現，如東晉顧愷之「阿堵傳神」，齊謝赫六法中之「氣韻生動」，可謂文人畫之早期理論。六朝之山水畫亦漸由人物畫之背景，脫離而成為一種新獨立畫科，此種山水畫科正適宜士大夫以繪事為陶寫性靈與寄託思想。正如元代倪雲林所謂「以寫胸中逸氣」。山水畫對造形之要求較人物寬，而可隨意揮灑，易表現自我，此亦山水畫較受士大夫歡迎之原因，故歷代文人畫家皆以寫山水畫為多。

　　明代董其昌云：「文人畫自王右丞始.......」予以為此論只可就已成熟之個人作品而言，倘以萌芽之時代而言，鑒於中國畫之發展，則當以六朝始。唐時人物畫已臻善美，山水畫亦開始盛行，王右丞以詩境作畫，其清淡之水墨山水大受士大夫之歡迎，東坡先生亦常云：「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中國畫遂由禮教化，宗教化轉入文學化，且日漸擴大進而佔領畫壇全土,此種風氣一直影響至今.而宋朝中國畫各畫科均已成熟，文人逸士寄興寫意，使當時水墨花卉得漸盛行。蘇軾，文同，米芾等以書畫並妙而開題識之風，繪畫之成文學化，畫外之題識，印章俱大有關係。蘇東坡之題畫詩句「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隣」已為後來文人畫之理論根據。元代繪畫易絹為紙本，筆情墨趣得進一步之提高，是中國畫之巔峰時代，故有「元畫」之稱。當時之文人畫家已盛行以書法入畫，如趙孟頫所謂「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八分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且元代文人畫家皆詩書並妙，每寫一圖，無不有詩或跋。至此文人畫可謂已臻完善矣。明清則未見有何新創。由此亦可見文學與書法對中國繪事之影響。

　　文人畫乃建築於畫人畫之上，每一畫科皆工緻進而寫意，由濃麗而清淡，由表現物象而表現自我。了解中國畫之發展，可知文人畫與畫人畫之相互關係。因歷代士大夫對文人畫之推崇，至今有盲目崇拜者動筆便肆意揮灑，不求物象，而語人曰：「此文人畫也。」可謂自欺欺人耳。前人鄙畫人畫僅片言隻語，而全面詆毀畫人畫者應由明代董其昌始，其以禪學南北宗喻畫，繼之者如沈顥，王時敏等演為尊南斥北，所謂南派畫家大都是前人所指文人畫家，而北派畫家則畫工與畫師也。董其昌此論一出，遂使後來者盲目追求文人畫之形式，進而只知師古人，不知師造化。遂使畫事衰禿，雖四僧，半畝，揚州八怪諸公力挽禿風，而狂瀾難挽矣。又因文人畫與畫人畫在畫法及畫理並無區別，任何一畫科亦有文人畫與畫人畫，濃麗清淡，工筆畫寫意畫亦兼有之，只是某些畫科或某些畫法易於表現性靈，而文人畫家較多喜而為之而已。故區別文人畫與畫人畫並非從畫中所畫何物，或畫法與筆法作區別，而是從畫中筆墨所表現之氣質作區別也。

　　李國明寫於香港晴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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