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人性的作品都會讓人產生共鳴」——訪藏族作家次仁羅布
帶著雪山的氣息和轉經筒的聲音,懷著這個時代少有的謙遜與慈悲之心,藏族作家次仁羅布走進了讀者的視野,西藏的歷史、宗教、文化如血液一般融入了他的小說,青藏高原有了新鮮的文學的聲音。
面對老一輩藏族作家創造的魔幻文學巔峰,面對互聯網時代的大眾書寫和對西藏解讀的泛濫,新一代的藏族本土作家期待著突破。在日夜的思索中,次仁羅布沒有迴避深刻,而是堅持探索走向終極意義、展示內心本質的文學道路。近年來,其短篇小說《阿米日嘎》《殺手》等相繼獲獎。不久前,短篇小說《放生羊》獲得了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他也是本屆魯迅文學獎惟一獲獎的少數民族作家。
次仁羅布是一位作家,還是《西藏文學》的編輯,不同的身份帶來的是宏觀和微觀的雙重視野,他的想法,值得探索——
記 者:如果單從創作的數量來講,您創作的作品並不算太多,但這幾年來頻頻得獎,這次又獲得了魯迅文學獎,能感覺到您在創作上是一步一個台階在往上跨,您覺得什麼東西帶給了您這種成長?
次仁羅布:我的創作時間全部加起有十多年,但以前是作為業餘愛好進行寫作的,有時候兩三年才會寫出一個短篇來。2004年,西藏作家協會讓我到魯迅文學院去學習,在那裡我不僅學到了文學理論知識,也學到了文學創作的技巧,開拓了視野。2005年底,我從報社調到了西藏文聯,這才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作。我較為成熟的作品都是在魯院畢業後完成的。以前我的寫作是很隨性的,就是講個故事。至於這個故事的深刻主題、敘事策略,很少進行考慮。但到魯院後,有一次聽閻連科老師講課,他說了一句,你要是寫不出跟別人不一樣的作品,還不如不寫。這對我觸動很大,也讓我迷惘和反思。從那開始,我寫作時不光注意故事的內涵,更多關注的是該怎樣寫了。
我的成長離不開魯院的栽培和西藏作協的全力扶持,我的文學素材源自於底蘊豐厚的藏文化。藏傳佛教和藏族文學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的作品裡融進了它們的很多元素。如果說我取得了一些成績的話,跟這兩個因素是緊密相連的。
記 者:您的作品充滿了濃郁的西藏特色和藏族作家與生俱來的氣質,在深層地表現本民族的心靈史方面,作了很好的榜樣。尤其這次獲魯迅文學獎的《放生羊》,有對靈魂敘事的執著追求,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擔當,在當下的文學創作中非常可貴。您是怎麼考慮把 「沉重」用現代人接受的方式表達出來的?
次仁羅布:很多人都把我的作品歸類到靈魂敘事,這是我最初創作時沒有想到過的。我的作品中雖然有些「沉重」的東西,但不缺少溫暖和希望,正是「沉重」之後顯現的溫暖和希望,給了讀者一些亮光和暖意,他們才覺得願意接受吧。我的作品要展現的是藏族人的情感和日常生活,努力做到不流於表層,而是表現他們豐富的內心世界,表現受一千多年佛教耳濡目染的藏族人,面對現代文明衝擊時的心態,是那種人類共有的喜怒哀樂的情感。
藏族文化經千年的歷練,留存下來了對人類很有益處的文明。作為藏族作家,在作品中要呈現這種文明,應該要照亮這個時代。當人們在無限膨脹的「利」字面前,失去道德、勇氣、耐勞、犧牲等精神時,文學作品的內容不應躲避這些東西,而是要有勇氣宣揚這些普世價值,讓人們看到除了物質的文明之外,還要有精神的文明。藏族文化的核心就是這些普世的價值,是修治人心向善的。
近幾年來關於西藏題材的文學作品很多,有些甚至成為了暢銷書、長銷書,但很多作品離真實的西藏很遠,離真正的藏文化更相距甚遠。《藏獒》和《水乳大地》是近年來其他民族寫藏族寫得最好的兩部作品。我也通過閱讀這些優秀作家的作品,反觀自己的創作,找到自己的不足和新的小說敘事點。
今後,我要呈現真實的西藏時,作品的重點會放在人性的深刻挖掘上,表現他們靈魂深處的東西。我堅信,任何一部寫人性的作品,都會牽動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心,都會讓人產生共鳴。
記 者:數千年間,漢語創作幾度因為自我局限變得蒼白,而外來的新的聲音不斷給它新鮮的養分。今天,少數民族作家不僅在語言上帶來了新的節奏、語境、腔調,帶來了題材的新鮮與寬廣,更帶來了與母語根部緊緊相連的靈魂和精神,您怎麼看待這種相互影響?
次仁羅布:任何一個民族,要是不能汲取和學習其他民族的優秀文化,那麼繁榮和豐富自身的民族文化其實只是一句空話。文學也是一樣的,需要在不斷地學習中求創新,不斷地汲取他人的經驗中求變化,只有這樣,文學作品的生命力才會綿長不衰。
中國的文學,是由56個民族共同撐起的,蔚為壯觀。雖然邊遠文學創作還沒有在我國文學界成為一個主流,但我確信,未來我國的經典作品會從這些地方湧現出來。民族作家由於地處經濟相對滯後的地區,他們的雙腳反而離大地更近,與傳統文化緊密相連,依託傳統文化的基石,作品裡更多關注的是生命的意義、精神的價值、人與自然的和諧,這些都很貼近文學的本質了。
我個人認為,當民族作家用漢語創作的作品被內地文學界認同時,其實已經進行著交流和影響,也在對外呈現著我國文學的豐富題材和多樣性。
記 者:您的作品我個人感覺有一種語言上的新奇,可能看慣了程式化的漢語寫作,這種文字閱讀帶來一種奇特的感受,尤其在講述故事的視角轉換方面。這是純粹的個人風格或創作手法還是非母語寫作產生的一種隔離效果?
次仁羅布:我個人來講非常喜歡海明威、福克納、納博科夫等作家的作品,技巧方面更多地學習和借鑒了外國的敘事手法。至於文字,可能是因為我在用母語之外的第二種語言敘寫故事時,文字經過我的腦子呈現在電腦屏幕上,多多少少會烙上藏語的一些烙印,也就形成了這樣的文字排列。但,作為我個人,我在寫作時,努力在寫規範化的漢語言。可能弄巧成拙,寫出了有些帶有個人特色的文字了。在這兒謝謝讀者們的認同。
記 者:您是作家,同時也是《西藏文學》的編輯,您自己在不斷成長,也在幫助別人成長,您認為在目前的民族文學領域,少數民族作家創作中的優勢或缺陷是什麼?
次仁羅布:我參加了兩屆魯迅文學院的少數民族高級研討班,跟很多民族作家有過近距離的接觸和溝通,他們的創作很值得期待。少數民族作家創作的優勢是,每個民族在幾千年的歷史變遷中形成了自己獨有的文化和對人生的思考,這些都是民族作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我們要是能夠善於利用,民族作家的作品在我國文壇可以獨樹一幟。拿幾個我比較熟悉的藏族作家為例,龍仁青用一種童真般的眼光,敘述著青海草原上的牧人。在那裡,人與自然是一體的,因為信仰,人人都是富足而安詳的。尼瑪潘多雖然也在描繪現代文明湧入閉塞鄉村所帶來的衝擊,但作品裡充盈了脈脈的人文情懷,一種暖意自始至終流淌在作品裡。萬瑪才旦的作品也充滿了人間的溫情和寬闊的胸襟。或許這種永遠不缺失溫暖的東西,跟藏族人的信仰和人生觀是緊密相連的,也就形成了藏族文學的一個重要特色。其他少數民族,也有自己獨特的經驗,寫出自己的特色來,豈不是最大的優勢嗎?
不足的方面是,缺乏對寫作技巧的探索和創新,不能站在人類共有的情感上敘寫本民族。
很多母語作家,由於不會漢語或其他外語,供他們學習的優秀文學範本很少,許多先進的文學理念和創作技巧因此不能融入到創作中,致使很多優秀題材創作出來的作品,邁不過優秀作品的門檻。用漢語進行創作的民族作家,在這方面比母語作家做得要好一些。因為很多經典作品、文學理論都被翻譯成了漢語,可以供他們學習借鑒,這些對進行漢語創作的民族作家起到了很好的促進作用。使得他們的視野更加開闊,在作品的思想性和主題的深刻性上,比母語作家做得更好更巧。
我認為,民族的文化資源像一把利刃,你利用得好,會事半功倍;利用得不好,會把你拽入到泥淖里。在創作過程中,民族文化不能作為一個標籤貼在作品裡,而是要讓民族文化像血液一樣流動在作品裡,體現在主人公的思想行為中。
記 者:那麼,少數民族作家應該怎麼把本民族深層的精神更好地表達出來?
次仁羅布:我國的少數民族作家擁有豐富的文學素材和生活經驗,很多少數民族作家亟待提高的是漢語言的文字關和尋找到小說創作的最佳切入點。包括我自己,曾經認為把民族的服飾、生活習俗、自然環境表現出來就是民族文學。其實,這是個誤區。民族文學不是寫這些的,是要寫出民族獨特的精神、獨特的感受、獨特的內心世界,這些東西構成了文學的差異性,也就具有了豐富性。
現在,我國的城鎮化建設速度驚人,在這種飛速發展過程中鄉土情感日漸淡薄,我們的相當一部分作品於是更多地寫慾望和人性的惡。這樣的作品雖然迎合了市場,但缺少了文學作品應該擁有的精神維度,缺少了文學對於人的審視和照亮。民族地區的作家,從來不缺少悲天憫人的情懷,我們要從人為什麼活著、活著怎樣才能有意義來寫,這就是民族作家創作的意義,也是給我國當下文學的一個貢獻。惟有如此,民族作家的作品才能在中國文壇上佔有一席之地。
目前,全球化是一種趨勢,是一種避不開的潮流。當人類的物質生活豐盛到極致時,人的精神世界卻變得越來越荒漠化。這種一體化的車輪碾過時,族群文化也同樣受到了衝擊,使他們的生存空間愈加窄小,許多的文明逐漸在消亡。這種大一統的文化,最後導致人類文化的單一和貧瘠,這種後果是令人悲哀的。有責任的作家應該拒絕這種統一,要堅守文化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其間的過程雖然很艱難,很寂寞,但選擇了就得堅持到底。
記 者:就您個人的創作來講,目前還有什麼困擾?您能預測今後自己在寫作方面的突破或有這方面的想法嗎?
次仁羅布:我的最大困擾就是工作和寫作之間的衝突。因為編輯《西藏文學》佔用了很多時間,個人的創作只能在業餘時間進行。我的寫作沒有連貫性,只能是斷斷續續地進行。
我已經進行了較長時間的中短篇小說創作,也積累了一些經驗,今後要往長篇小說創作方面發展。這並不是我一時的心血來潮,長篇的題材在我的腦海里已經醞釀了四五年,從個人的人生經驗、社會閱歷、知識結構等來講,我都覺得該是嘗試的時候了。
記 者:這兩年給您印象最深的一部作品是什麼?
次仁羅布:重讀《福克納中短篇小說集》,每讀一次都能獲得新的知識新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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