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城 |《山河故人》的汾陽密碼

06-19

像電影一樣記錄生活

汾陽是不幸的。這個始建於春秋初期，記載於歷朝歷代的史書典籍中，更因杜牧一句「牧童遙指杏花村」而名垂千古的老城在一系列轟轟烈烈的舊城改造運動中，幾乎淪為了城市同質化巨輪碾壓過的一個再也平庸不過的三四線小城。

▲你可能不知道，汾陽曾出現在你的語文課本封面上

汾陽又何其幸運。土生土長的汾陽人賈樟柯，忠實地用電影記錄了這個城市的變遷，用此映射了中國、乃至整個世界翻天覆地的歷史變革。撇開其針砭時弊、寫實記錄非權力擁有者群體的生活，夾帶大量私貨（流行歌曲、找親戚客串）的風格不說，你很難在世界影壇上找到另一個執著於拍攝故鄉，堅持上鏡用鄉音的導演。也沒見過哪一個小城，因電影留下了諸多影像資料，且被國際影迷頻繁關注。

▲汾陽在山西的位置圖

賈樟柯在其紀錄片中解釋道：「某種程度上，電影是公共的，但也是私人的。我會保留一些私人感受在裡面。」

正如《站台》中出現的汾陽宮牆，是父親帶他走過的地方，代表的是曾經囿於小城，渴望見識大千世界的自己。

《小武》中出現的屋群，多年前是汾陽監獄，後成了他幼時居住的片區。

賈樟柯是中國導演界的異類。他像張藝謀、陳凱歌一樣用一部禁片奪得了國際大獎，卻沒有如前二者一般幸運還持續有電影在國內公映。2015年的《山河故人》居然是他執導近20年來第三部在國內公映的電影。

終於能與國內觀眾在電影院相逢的這部《山河故人》，汾陽元素依然無處不在，只是紛紛揚揚的影評中，沒多少人注意到，汾陽宣傳大使、兼職場地經理賈科長留下的私人印記。

電影1999年段大部分在汾陽老城區拍攝，這裡承載著賈樟柯少時的許多回憶。其中春節聯歡會的綵排地、張晉生帶著濤、梁子看他新買的德國車的地方，是汾陽實驗小學（西門分校）。

這所學校的前身「前進小學」，是賈樟柯父親一直任教的學校。祖父被打成右派，父親無法上大學進修，只能在汾陽做一個小學語文老師。賈樟柯一名就是父親取的，意為「樟木的斧頭柄」。「用很好的木頭做的斧頭柄，算是有用之材，雖然作用不大，但也挺關鍵的。」因過去的經歷，賈父對兒子的「另類電影」始終憂心忡忡。賈樟柯對父親一直心懷愧疚，因為在他忙著製作另其後來奪得金獅獎的《三峽好人》的後期時，賈父卻因病去世了。

▲攝影：西河2016

▲攝影：沈一杯

1999年的新年，濤騎摩托車經過舞獅隊時跟他們問好，身後的就是老城區指揮街一帶的汾陽市基督教教堂。

鴉片戰爭後，西方傳教士湧入中國佈道，作為傳教士山西行僅次於太原的重點站，汾陽出現了大量中西合璧的基督教附屬建築。汾陽市基督教教堂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於1910年由文阿德牧師主持修建的。

▲老照片中的鐘樓

▲屋頂用的是中國傳統的四面歇山式，攝影：西河2016

教堂的鄰居，是1915年由美國卡爾頓大學基督教公理會用庚子賠款創建的「銘義中學」。後改名為汾陽中學，也就是賈科長的母校。從初一到高三，他基本上每天逃學去錄像廳看電影。想必賈導在翹課的途中，經常經過基督教堂。

▲汾陽中學攝影：西河2016

2014年6月，汾陽正式獲批成為山西省歷史文化名城，基督教堂、實驗小學總部和分校、汾陽中學、汾陽醫院這一區域被列入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範圍，免去了「舊城改造」的厄運。

▲紅框內為片中出現的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區

還有一所學校，也藏在了故事的背景中。

濤父親的葬禮，在禹門河公園附近舉行。背後頂樓有如翅膀般造型的建築，是山西醫科大學汾陽學院。學校在1923年創建，是全國最早的三所高級護士學校之一，因而當地人習慣稱其為「高護」。而賈樟柯的祖父，就是一名外科醫生。不知是刻意，還是巧合？

▲與電影類似的角度，遠處的「高護」仍清晰可見。攝影：西河2016

▲禹門河原本污染嚴重，但2011年政府斥巨資治理後，成了一個生態公園。

汾陽的兩大地標——南薰樓和文峰塔，在影片中更多的是符號學擔當。

建於1500年的南薰樓，見證了1999年張晉生、濤和梁子的三角愛戀，在濤艱難地做出抉擇的時候，這幢古樓在周邊鶴立雞群。

▲電影中做了特效處理的南薰樓周邊

等到2015年，患病的梁子回鄉時，南薰樓已經被周邊的高樓大廈淹沒了，古色古香的風格在新派大樓中格格不入。

▲實景：「聯邦家居」的廣告牌至今仍在，它也是片中室內場景的合作方。攝影：西河2016

物是人非事事休。

賈樟柯的電影里保留著記錄家鄉風俗的習慣，本片出現的有麥穗餃子、壽桃和傘頭秧歌。濤的傘頭秧歌里唱著：「家住汾陽龍門地，表裡山河留美譽。文峰塔上升紫氣，邁步走向新世紀。」滿滿的熱愛家鄉好青年即視感。而最後，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的，也真是濤。

傘頭秧歌里唱的文峰塔，是古人根據風水理論而建造的，旨在使當地文風、文脈順達，多出人才。汾陽的文峰塔建於明末清初，現位於文湖文化園內。文湖文化園是汾陽市政府為重塑古文湖風采而建的重大項目，為此園內還重建了汾陽王府和文廟。

▲文湖，文峰塔及其右側的文廟攝影：西河2016

撇去文峰塔的官方介紹不說，在當地人的心目中，文峰塔是逢考必過的象徵。此塔建成後，汾陽確實出了不少進士、舉人，所以時至今日，中考高考前，還是有大批家長前往文峰塔旁的寺廟燒香許願。

也許高考前的賈樟柯父母，也曾在文峰塔前滿懷希冀。可惜他沒考上。賈父找他談心，建議學美術。考上了山西大學美術學院的賈樟柯，被一部《黃土地》迷住了，又轉頭考上北京電影學院。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小武》、《站台》助他登上了世界舞台。

▲文峰塔右側是玄帝廟，如電影一般，圍牆外的雜亂始終無人管理。攝影：打不過奏顛

父親去世後，賈樟柯才發現，母親始終是需要家人陪伴的。他也注意到，中國家庭在社會劇變的狀態下情感的缺失和困境，不是獨例，而是常態。一部《山河故人》，用來梳理的，其實是所有漂泊在外的遊子，對故鄉、對人情的感悟。

老去的濤在雪中獨舞，音樂依然是年少時跳的Go West，文峰塔屹立不倒，可認識的人，不是逝去，就是遠離了汾陽。然也如張晉生一般，故鄉始終是他們放不下的牽絆，鄉音、飲食、甚至思維習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戒掉的。時間其實不能改變一切。電影呼籲的，甚至昔日張狂的賈樟柯親身實踐的（他現在花更多的時間呆在了家鄉，還開了家麵館），是情感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