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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張岱年百年誕辰

「自強不息」與「厚德載物」

——紀念張岱年先生百周年誕辰

周桂鈿

一、一張字條

1979年在太原召開第一次中國哲學史的會議。我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的研究生作為正式代表帶論文《王充天論的哲學意義》參加會議。會議期間,我曾到張岱年先生的房間拜訪請教。與張先生同住的是年齡更大的吉林大學金景芳先生。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張先生。太原會議後,要出論文集。負責編輯的人對我的論文有些誤解,不想收入這篇論文。我請張先生指正,過了一周,我到北京大學蔚秀園張先生家,他高興地拉著我的手,一邊走一邊說,你的這篇文章寫得很好,有人來跟我打招呼,說不要支持這篇文章。我不管人事關係,只看文章本身。張先生說著就坐下來,拿起筆寫了一張字條:「這篇文章寫得很好,對於兩漢天文學和王充的天文學說作了較深的研究,對於王充天文學說的優缺點進行了分析,論證詳明,文筆流暢。希望作者更前進一步,對兩漢天文學與哲學的關係作出更廣泛的研究。張岱年 80年5月22日」

我沒有提出請他寫這種評語,連那個意思都沒有。他寫這個評價,使我感到很意外。那時候,我還是沒畢業的碩士研究生,張先生居然不怕得罪熟人來支持我這個小人物。這看似平常,實際上表明一種多麼崇高的精神。後來,我還多次請張先生審閱過許多文稿,再也沒有寫什麼評語了。這說明,他那次寫這張字條,是專門針對那個熟人的「招呼」。這不僅是獎掖後進的模範,而且表現出「直道而行」的風格!由於張先生的肯定,我的論文順利收入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出版的《中國哲學史論》中。

二、是不是「新儒家」

1991年9月27日,在國子監紀念孔子的會議,有張岱年、趙光賢、鍾肇鵬、石峻諸位先生等二十多人參加。當時,我和張岱年先生都站著。我問張先生:「學術界有人想將您也列入當代新儒家。您有什麼看法?」張先生大聲說:「我不是新儒家!」又指著我說:「你也不是新儒家!」我說:「我們都是用馬克思主義觀點方法來研究儒家思想,並不是新儒家。也象宗教研究者不是宗教信徒那樣。」張先生同意我的意見,只說了一聲「是」。那是什麼家呢?有人說,用馬克思主義方法研究儒學,可以稱為馬克思主義新儒學,這個家是否可以稱為「馬克思主義新儒家」?台灣有的學者認為用西方哲學家的方法研究儒學,稱為「新儒家」,如牟宗三用康德與儒學結合研究,形成自己的哲學體系,就被稱為「新儒家」。而錢穆不與西方哲學結合,純粹繼承中國傳統的儒學,他的家屬就不承認他是新儒家。新儒家是有區別的,「馬克思主義新儒家」算是其中特殊的一個學派,也未嘗不可。

三、關於《周易》

有一次,我到張岱年先生家。張先生告訴我:「剛才陳хх剛走,他要我支持他的觀點。他認為《周易·繫辭》是道家的著作。我不贊成。」張先生說我與他(張)的思路一致,認為我應該寫文章跟陳鼓應辯論,否定《繫辭》是道家的著作。後來,我仔細閱讀了陳先生的文章,覺得確實有點牽強附會,就寫了文章《道家新成員考辨——兼論<易·繫辭>不是道家著作》發表在1993年第一期《周易研究》上。以後,陳先生送給我他主編的《道家文化研究》第1-6冊。張岱年先生雖然沒有寫文章討論,只是寫了「周易經傳都是儒家的經典著作」幾個字刊在《周易研究》的封二上。算是一種表態。學術界有這類爭議,是很正常的。張先生《我喜讀的十本書》(《張岱年全集》第八卷第447頁,河北人民出版社版)有《論語》、《孟子》、《老子》、《莊子》、《易傳》、《史記》、《陶淵明集》、《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自然辯證法》和《哲學筆記》。《易傳》是他喜歡讀的。他經常講的「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就出於《易傳》。

1992年12月9日,在北京圖書館參加易學討論會,張政烺、張岱年、朱伯昆、李申等參加,張岱年先生說自己對《易經》內容有95%弄不懂。朱伯昆說自己對《易經》最多只能弄懂5%,並且說,就是開頭四個字:「元亨利貞」,就不知道本意究竟是什麼,後人有各種猜測,也不知道哪一種說法正確。張政烺認為卦從數字來,殷商甲骨文中就有八卦重卦。意思是說重卦不是周文王所作。王國維根據甲骨文對《周易·大壯》「六五,喪羊於易,無悔。」中的「易」作出部落名稱的解釋,有力地推翻了從漢到清的兩千年中學者對此的錯誤解釋。學術界普遍採納了這一觀點。從此可見,《易經》解釋的難度之大。就是關於《周易》這個名稱的說法也不盡相同,易有六說,易有三義,也只是後人的猜測,未為確解。現在有些人大膽得很,動不動就說自己解開了《周易》的千古之謎;有的人說悟出《周易》的全部真諦;有的說《周易》的作者就是南宮括。那些人對於歷代研究成果不太了解,對王國維的考證結果也不清楚,對許多學術界公認的說法,沒有涉及,既不採納,也不反駁,說明沒有掌握全面資料,也沒有深入研究,只圖輕鬆,自由發揮,沒有根基,天馬行空,沒有實在的東西,卻在那裡夸夸其談。我家存有好幾十本研究《周易》的專著,只有十幾本是比較紮實的研究成果。《周易》是非常複雜十分神秘的古代典籍,怎麼探討都是可以的,可以討論,也允許討論,不要說我的見解就是唯一正確的,前人都理解錯了,別人說的都不對。必須有一些根據,講出自己的道理。我欣賞楊慶中寫的《周易經傳研究》。

四、自強不息

張先生對我的幫助尤其多。我準備寫一篇什麼文章時,就到張先生那裡談自己的想法,請他指教,然後才下筆,得到張先生的認可,心裡踏實。1985年我獲得美國王安研究院漢學研究獎助金的資助,花兩年比較完整的時間研究董仲舒哲學思想。書名《董學探微》,1987年寫成,1989年一月出版,2008年5月再版。給王安研究院寫推薦信的是張先生,給此書寫序的也是張先生。

我在1988年出版了《天地奧秘的探索歷程》,給張先生送去一本。張先生建議我再寫一本《人體奧秘的探索歷程》,作為姐妹篇。這個難度,我們估計不足。我買了一些醫書,反覆閱讀,也寫過幾篇文章發表,20多年過去了,著作至今未能寫出。

文化革命結束以後,張先生寫了很多文章,他曾說開放改革以後是學術研究的最好時期。他也正是在這一時期(1983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實現了他多年的願望。我的理解:這一時期社會安定,生活提高,言論比較自由。張先生八十多歲的時候,曾經跟我說:「我站在鏡子面前,看到鏡子中老態龍鐘的樣子。我問自己,這個老頭就是我嗎!不敢相信。」孔子說自己:「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篇》)。他也象孔子那樣「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到了耄耋之年,仍然自強不息。「自強不息」不是一句口號,而是一生奉行的生活準則。

五、厚德載物

我的理解,厚德載物,就是恕道,就是寬以待人。張先生認為中國有唯物主義傳統,有學生說沒有,他非常生氣。但在撰寫《中國哲學史方法論發凡》中,一直正面闡述中國唯物主義傳統,沒有指名道姓地批駁別人的觀點。在學術界,他看到很多自己不同意的觀點,也看到很外行的研究方法,也沒有在書中點名。例如有些人對過去的哲學家批評很多,以為古代哲學家都是批判的對象。張先生先引恩格斯對黑格爾哲學的評價,然後說出自己的觀點:「實際上,對於歷史上多數重要的哲學家的學說體系都應這樣看,應該充分認識哲學家們在理論思維上的貢獻。」(第48頁)有些人認為唯物主義是代表農民階級階利益,農民階級中產生唯物主義思想,「就都未免是懸空之談,缺乏事實的根據。」(第43頁)對於董仲舒哲學,他希望社會能長治久安,「這不僅是反映了地主階級的利益,而且也反映了社會的共同利益。」(第40頁)這就明確地否定了當時流行的觀點:地主階級的利益與農民階級的利益是絕對對立的。關於《論語·微子》載孔子說「鳥獸不可與同群」一句,張先生說:「近年有人認為孔子是以『鳥獸』指斥長沮、桀溺,把他們看成鳥獸,這完全是隨意曲解,可謂厚誣古人。」(第106頁)這裡批評很嚴厲,但也沒有點出作者與書名。他的方法論基本上就是運用馬克思主義於中國古代哲學的研究之中,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思想相結合的一種嘗試。很多人出版著作,都請張先生寫序,或者寫書評。張先生的序,彙集起來,印在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12月第一版《張岱年全集》第八卷就有三百多頁。還有不少遺漏。張先生給《董學探微》寫的序就沒收在裡面。他還給《中國傳統哲學》題寫了書名。1996年以後出版的一些著作,也有張先生的序,當然不會收在裡面。張先生似乎有求必應。因此,我認為,有張先生序的書,封面有張先生題字的書,未必都是高水平的學術精品。有些是張先生不得已而為之,我們應該理解。

六、樸素何害

1996年9月17日,在北京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召開關於撰寫《中國哲學與辯證唯物主義》的座談會,張岱年先生說:「張載有辯證法,也有唯物主義,而且兩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為什麼不能說他的哲學是辯證唯物主義的。王夫之也是有辯證法和唯物主義,並且也是有機地結合有一起,就不能稱之為辯證唯物主義?為什麼都要加上樸素?」

這是對整個中國哲學界的質問!

在哲學界,似乎辯證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代名詞,不許別人染指。有人提出辯證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以前就有的,早由資產階級哲學家提出來過。哲學界講到中國古代的哲學,只能是樸素的辯證法和樸素的唯物主義,成了一種套話。到底什麼叫「樸素」?如何才不樸素?沒有人去搞清楚它。真理是一個過程,哲學思想是連續發展的,過去的哲學都是樸素的,現在就不再樸素了?究竟有沒有那樣一個界限?如果再過二百年,現在的哲學會不會也被劃入「樸素」類?過去幾千年都是樸素的,先秦的樸素與漢唐的樸素,以及宋明的樸素是不是有區別?有些文章一講到中國古代的唯物論和辯證法,都不忘記在前面加上「樸素」兩字。張岱年先生說:「如是真理,樸素何害?如非真理,縱講得精微,亦不過善於詭辯而已。」(《中國哲學大綱·結論》)爺爺是樸素的,奉獻多而享受少。不肖子孫利用前輩的成果講排場,卻嫌起前輩樸素來了。司馬遷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張先生在第66頁引了這一段話,接著說:「我們研究哲學史,應該抱著『好學深思』的正確態度。」現在學術界最大的弊病是「淺見寡聞」者加上「急功近利」。有一次張岱年先生提到中國哲學的不足,就是分析的不足,認為應該吸取西方的分析方法,來補中國哲學的不足。

毛澤東以特殊的身份,講到中國先秦時代的墨子是中國古代辯證唯物論大家,沒有得到學術界的認可。有人提出馬克思主義是實踐唯物主義,受到抵制與批判,完全是可以預料的。

七、自評

1993年1月13日,張岱年先生告訴我:哲學家有三種類型:詩歌型、散文型、戲劇型。中國古代的老子,現代的馬一浮,西方的康德,都是詩歌型,特點是浪漫、玄妙,讓人費解,深不可測。中國的孔子,西方的黑格爾,是散文型,觀點通俗,平淡,似乎很簡單,做到卻不容易。中國的墨子、梁漱溟和西方的費希特都屬於戲劇型,這種哲學家有一些戲劇性的經歷。我問張岱年先生:「您屬於哪一種類型?」他說:「散文型。」

我問張先生:「您的代表作是哪一本書?」他說:「是《天人簡論(人與自然)》。」我又問:「那麼,《中國哲學大綱》是什麼地位?」他回答:「《中國哲學大綱》是我的研究中國哲學方面的代表作。」《天人簡論(人與自然)》收入《張岱年學術論著自選集》第265-279頁,首都師大出版社1993年10月出版。現在這只是一篇文章,沒有寫成書。所列的小標題有十個:一、天人本至;二、物統事理;三、物源心流;四、永恆兩一;五、大化三極;六、知通內外;七、真知三表;八、群己一體;九、人群三事;十、擬議新德。這應該是張先生的「哲學大綱」。這個大綱可以看出張先生深受中國古代的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的影響,他要用中國古代的哲學概念,綜合古代的哲學思想,吸收外來思想,在新時代建構一個新的哲學體系。實際上做的就是綜合創新的工作。這個體系就是按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利用中國古代的哲學概念,來建構自己的新體系。以後的研究成果,基本上都是在這樣觀念指導下進行的。

八、最後一次拜訪

2004年2月4日立春那一天上午,我拜訪張岱年先生。在他九十五高齡的時候,我去拜訪他,他已經行動十分艱難。他坐在沙發上,很疲倦的樣子。我說:「是否去躺一會兒?」他說:「不,不行。不能躺!」我請教幾個問題,時間約半小時。我要告辭。他要站起來送我。我說不要送,他執意要起來,我去扶他,他不讓扶。走路時,顫顫危危。我要上去扶,他也不讓。小保姆說他從來不讓別人扶。他表現出一種自強不息的精神。他已經95歲,仍然是自強不息!陳來主編的《不息集》也很好地反映了張先生的特性。我向張先生問了幾個問題,並照了幾張照片。一是以前他說自己是馬克思主義者,不是新儒家。現在有沒有改變看法?他明確回答:「沒有改變。」二、我認為傑出的哲學史家必定是哲學家。您對此有何看法?他回答:「我同意這種看法。」三、您的人生體悟是什麼?有什麼格言?他回答:「前年還能寫短文,去年不能寫了,還能走出門,今年身體就差了,只能在室內走。九十以後,一年一個樣。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是我的生活基本原則,也就是格言。」四、養生的體驗是什麼?他回答:「任其自然,不勉強。」對於生死,看得很開,既不貪生,也不怕死。五、中國哲學史方法論,您寫過著作。您自己是如何研究的?他說:「馮友蘭先生是研究中國哲學史,我研究中國哲學,不是史,是論。」我告訴張岱年先生,今年六十一歲,過兩個月就退休了。他很驚奇,接著問我:「你有接班人嗎?」我回答:「有。」他高興地說:「那好!有接班人就好。」我以為這是張先生對我學術的肯定,希望我的治學風格、方法,能夠傳授下去。我說自己身體很好,雖然退休,還是要研究學術,還是要寫點文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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