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作家不可以為獎項而寫作

早在8年前,莫言就已經認為,獲得文學獎項是給作家的一個警惕

  2004年6月中,莫言有廣州之行。我意外得到消息時,也得到了莫言的手機號碼,隨即打過去,莫言爽快地說:「我現在就在南方書城,你可以馬上過來聊天。」約半小時後,我見到莫言。南方書城辦了一個讀者見面會,場面並不熱鬧,記者更是寥寥。活動結束後,我們就坐在南方書城靠窗的一角聊天,剛談了幾句,我就發現,他雖筆名為「莫言」,實則出口成章,真不愧是「千言萬語,何若莫言」。

  本報記者 李懷宇

  近一個下午的時間,只要稍微提起話頭,莫言便能說出一番讓人舒服的話。

  提到學者氣與文人氣的問題,莫言說:「我沒有學問,所以沒有學者氣,我始終沒有把寫小說當成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我是一個農民,現在依然把自己跟農民認同,所以就沒有文人氣了。所以,我還是認為人應該有一種清醒的自我意識,不僅僅在意識上當作是老百姓的一分子,而且從所有的方面感覺到其實我就是老百姓的一分子。一旦想到我是一個作家,我是一個知識分子,我要為人民說話,我要替民族分憂,這一下子把自己架空了,自己把自己擺在一個並不恰當的位置,比較難以讓人接受,令人厭惡。」

  當天晚上,南方書城設宴客村某潮州酒樓,我也受邀敬陪末座。記憶所及,偌大一個包間,同席只有四五人。莫言對潮州菜充滿好奇,恰巧我是潮汕人,每上一道菜,莫言便問起菜品特點。

  「秋刀魚飯」是一道平常的潮州菜,莫言嘗後,連說:「秋刀魚之味,秋刀魚之味。」莫言少時家貧,總吃不飽,食量又奇大。「越餓越饞,越饞越餓,最後分不清是餓還是饞。」他甚至吃過煤,而且覺得特別好吃,這讓我大吃一驚。後來,莫言把吃煤的故事寫進了長篇小說《蛙》的第一章。

  一席談中,莫言十分隨和。問起記者生涯的趣事,他很認真地說:「我也是檢察日報的記者,有正規的記者證。記者所見所聞的故事,往往可以成為小說的素材。」我便笑道:「金庸也是記者。」談到當下一些離奇古怪之事,莫言的談鋒偶露崢嶸,但保有分寸,批評時事也顯得相當謹慎,後來觀其在公共事務上的行止與寫作上的風格,「在日常生活中,我可以是孫子,是懦夫,是可憐蟲,但在寫小說時,我是賊膽包天、色膽包天、狗膽包天。」也許是肺腑之言。

  2010年1月,莫言再到廣州。南方書城早已關閉,這次的記者招待會設在廣州購書中心,我受邀參加。稠人廣坐,無緣深談,只獲贈莫言簽名的新著《蛙》。(註:以下訪談,均根據2004年採訪底稿整理而成。)

  文學獎項是給作家的一個警惕

  時代周報:大江健三郎曾公開表示對你惺惺相惜,認為你很有希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你如何看待作家與文學獎的關係?

  莫言:從學養、閱歷和成就方面,我無論如何沒辦法和大江健三郎相比。我們有私人的交往,有些友誼,他對亞洲文學有殷切的希望,他希望有一種亞洲文學的出現。他對中國還有非常深厚的感情,對我也有扶持晚輩的意思。對寫作者來說,文學的獎項是一個副產品。

  一個人在寫作,肯定不可以為獎項來寫作,只能說是我寫出的作品被這個獎項所青睞、所看中,有時候考慮得獎,反而得不了,對待獎項還是這種態度比較好—它是寫作出現後的偶然性現象。

  當然,得獎對作家有一定的好處,可以提高作家的知名度,在那一瞬間滿足作家的虛榮心、自信心,也可以給作家帶來一些獎金。我覺得文學獎尤其是給作家一個警惕:這個獎項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終身成就大獎,幾乎是對這個作家宣布創作的終結,要產生巨大的警覺。儘管我得到某獎項,但我應該立刻把它忘掉,重新開始。

  我記得在一份報紙看到一個可愛的年輕作家說:莫言已經得了某個獎項,他可以休息了。我覺得過去的莫言可以休息了,得獎的莫言還要更加奮鬥,不應該讓獎項變成阻擋自己前進的包袱。

  時代周報:有人認為你的小說有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讓人聯想到馬爾克斯的風格。你的作品不停地對傳統寫法進行挑戰,也借鑒了不少西方的技法?

  莫言:西方技法對我是一種刺激,激活我的記憶力,增長我的信心,你膽大,我比你還膽大。我對西方小說看得不多,一個作家看另一個作家的作品,從技巧上來說,確實也是有一種窺一斑而知全豹的現象,就好像《百年孤獨》,我至今沒有完全看完,但是我很清楚馬爾克斯的語感,雖然是翻譯家翻譯過來的,但相信還是轉達了原文的風韻。

  馬爾克斯為我們樹立了一個標杆,也設置了一個陷阱。標竿就是他已經達到了這種高度,陷阱就是你往他靠近,你就會掉下去淹沒了,可能就有滅頂之災。

  一個作家,只有在個性化的道路上探索了很長的時間,取得了一種高度的自信—自以為像一個武林高手練成了什麼神功,可以跟這種功力對抗的時候—才可以面對面地寫作。我的下一步,就是想跟馬爾克斯面對面地寫一篇試一下,看是打個平手還是一敗塗地。

  時代周報:你的作品與張藝謀的電影聯姻後,在銀幕上展現了另一種氣象。張藝謀後來的電影似乎越來越向商業化妥協,而你的寫作依然保持自己的銳氣,你認為這是作家與電影工作者的不同嗎?

  莫言:我曾經和張藝謀探討過這個問題。有一年和大江健三郎聊,把張藝謀也拉過來座談,談到他對小說改編得很不好,是有意識的倒退。張藝謀說:我們電影導演和你們最大的區別在於,你覺得不好可以撕掉,可以重寫,把過去的勞動推翻了,但是,作為導演,電影一開機,明知道不好也要打腫臉充胖子,不能拍了一半說:不好,不拍了。

  有時候,導演涉及很多經濟利益的問題,這是一個群體的關係,而不是個人的。所以,我想張藝謀向商業化的妥協,他的某些看起來缺乏銳氣的精神,也是由客觀原因造成的。當然,一個作家不跟媒體妥協也是他個人的事。

  我想我是一個比較隨和的人,但一個不可動搖的基本原則就是:在寫小說當中,誰也不可以改變我,我絕不會考慮什麼影視問題,你願意改就改,不願意就算,我不會為了改編方便,就有意識地減少、降低小說的難度,有意識地給你提供方便,設置一些戲劇化、臉譜化的人物。小說出來後,為配合出版社的營銷活動,能夠參加的參加,包括接受媒體的採訪、在大學開講座。這安慰我的一個理由是:學生還是願意見到我的。有時候這也是一種妥協,當自己的小說變成商品推向社會,我可以和媒體妥協,但寫作過程中涉及根本原則的時候,是不可以妥協的。

  「鄉土作家」不是貶義詞

  時代周報:你的故鄉山東高密是你寫作的源泉。有人說,莫言的作品以寫農村題材居多,沒有學者氣、文人氣,因此至今還是一個「鄉土作家」,無法進入更高的層面。你是怎麼看的?

  莫言:關於故鄉的這個概念,包含非常豐富的內容。對一個離開了故鄉二十多年的作家,故鄉是我的精神歸宿和依存,對故鄉的想像是不斷完善擴充、不斷回憶往事,對故鄉的回憶也是想像、創造故鄉的過程。

  任何一個作家的童年記憶,對他的創造都始終產生舉足輕重的作用。人在不斷比較,碰到新的事物時,總要拿些自己經歷的舊事物比較,比較很可能調動童年時期對某種事物的看法。至於人跟自然的關係、善惡的道德觀念,實際上在20歲之前就已經形成了—後來肯定有調整,但這種調整更多是在理性的層面上,在感情上實際是很難拔掉的。

  「鄉土作家」對我來說,不是貶義詞,就像賈平凹說「我是農民」一樣,說我依然在鄉土的層面上寫作,也不是一件壞事。所謂的鄉土不是狹隘的鄉村,每一個作家的鄉土就是他所寄身於其中的地方。對王安憶來說,鄉土是上海;對賈平凹來說,鄉土是商州。實際上,每個作家都是「鄉土作家」。每個作家都有局限性,不可能包羅萬象,不可能每樣事情都寫得很地道,這是受個人經歷局限的,但是,這種局限可以通過技術性的手段來修正一部分。實際上,別人對我的評價是有很多意象化的:我的《酒國》、《十三步》是寫城市的,其實我寫城市、鄉村各佔一半,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認為我只能寫農村呢?

  沈從文、茅盾無不以故鄉為依存。這些地區的小文人、小知識分子,突然進入城市,像沈從文剛到北京的時候也是極其凄慘的,剛開始的題材也不都是寫湘西,有可能是時髦的題材,但是他感到這些對他不利。在艱苦的情況下要在北京生存,要走出來躋身於文明人的行列,拿什麼作敲門磚?只有回到故鄉,從記憶里挖掘寶藏。帶有鮮明的地域色彩和人生的感知,才是非常原創的東西,一拿出來大家非常驚愕,覺得與其他的作品完全不同,所以他就成功了,再然後沿著這條路寫一批湘西的東西。

  其實我覺得沈從文的創作生涯是很短暫的,假如他一直寫湘西,其實是不行的,他要發生改變。他的有些作品如《八駿圖》等,根本無法跟《邊城》等相比,沒有多少真情實感在裡面。他寫湘西是一種炫耀:我就是讓你們知道一下老子在這個地方是這樣的,你們這些北京人、上海人不要跟我吹牛皮,沒什麼好吹的,你們神氣什麼呀,老子15歲就殺人去了。我剛開始寫的時候,也有炫耀心理,有一種任性、不服氣:你們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們的東西我認為不好,我把我家鄉的抖給你們看,你們所謂的英雄才子佳人,我們都有,而且比你們的精彩,跟你們的不一樣。

  時代周報:你如何思考作家風格的定型化?

  莫言:我特別害怕成熟,我拒絕成熟。一旦成熟,就很難改變,成熟了再刻意變化是要冒風險的。我可以四平八穩地寫,不讓讀者失望,寫得和前一部作品的故事情節完全不同,但是其他方面沒有多大區別,是平面推進的作品,這種風險很小。

  但是如果要探索、創新,就很有可能失敗,因為探索創新是對既有審美標準的破壞,很有可能傷很多人的心。那麼,許多作家、包括有經驗的讀者,心裡其實都有一種好小說的配方,都知道以什麼方式來描寫或者推進。我的創作也出現過這種現象,《紅高粱》後,我完全可以沿著這個路線寫第二部、第三部,寫了父親再寫我,本來我也是這樣想好的,但是我覺得這樣寫就沒有什麼意思了,沒有再推進的必要了。下一部,就要跟以前所有的作品區別開來。通過《檀香刑》的寫作,沒有人再說我一定在馬爾克斯的寫作道路上走了,我們斷絕了關係,我離開他很遠了。

  寫作不是變成人民代言人

  時代周報:在不斷的寫作冒險中,你怎麼給自己定位?

  莫言:我有一個基本原則,我對自己的定位是發自內心的,不是嘩眾取寵。我個人認為,寫作這個職業沒有什麼特別了不起的,你本來就是一個老百姓,寫作也是一個老百姓正常的活動,並不是要居高臨下、振臂一呼為老百姓爭公道、爭正義的,也不是要變成人民代言人的。

  要寫你內心的話、自己的感受,如果寫內心的感受恰好和許多人的個人內心感受是合拍的,那自然就有代表性,獲得普遍性。總而言之,我認為個人的定位是來不得半點虛偽的,真話假話在一個人的日常生活中表露無遺。有些人,儘管稱自己人民作家,但是如果沒有住到四五星級的酒店,馬上就罵接待方—那不是把所謂的定位給粉碎了嗎?

  時代周報:你認為一個作家在成名以後,寫作的不可預期性會不會讓人更為期待?

  莫言:年輕作家的寫作讓大家充滿期待是有可能的,但對於一個像我這樣寫了二十多年的作家,我感覺到的是一種壓力。我的下一部作品無論如何一定要精雕細琢,一定要寫得自己感覺有創意才能拿出來。其實壓力也是一件好事,防止我粗製濫造,量的積累已沒有什麼意義,重要的是質的突破。

  時代周報:在寫作中追求質的突破,你如何保持朝氣蓬勃?

  莫言:如果我沒有努力使自己年輕的想法,可能會老得更快,變成一個真正的老人。我想,作品保持青春氣息與一個作家保持青春不是一回事。有什麼理由和措施,能讓我的作品保持青春氣息?不是寫小孩的事,不是寫年輕人的戀愛、年輕人的活動,關鍵是:在小說的原創性上能不能保持當年的那種朝氣蓬勃—不單跟別人不一樣,也跟自己過去的不一樣。如果我能夠做到這一點,文學的生命就依然青春、依然少年;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哪怕在30歲的時候不斷重複,那其實這個作家的文學生命已經衰老掉了,可以休止了。

  我之所以敢這麼說,是因為起碼我還有可以寫幾部小說的材料,而故事是沒有被前人利用過的,也想好了一些和過去不一樣的寫法。下面一兩部的作品,會有新鮮感。我覺得應該向今天的年輕作家學習,這不是口頭上的,而是來自內心深處,認真地讀他們的書,從他們的小說裡面感受一種新時代的語言方面的新氣象,從中也可以了解到年輕人的感觸,這些東西可以使一部小說有一種青春的參照。

  少年作家的「遊戲性」

  時代周報:現在湧現了一批寫法新潮的少年作家,你是如何看這種現象的?

  莫言:我看過少年作家的作品,我當然知道他們的軟肋在什麼地方,但我也確實感覺到他們有許多我難以企及的地方,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批孩子的想像所依賴的素材不一樣。

  我們的想像是建立在實物的基礎上,比如我要藉助高粱、玉米、馬牛羊等可以觸摸的物質性的東西,這幫孩子已經是憑藉什麼動畫片、西方電影、電腦遊戲了,他們可以把別人的思想產物作為自己的思維材料,作為半虛擬的幻想世界。

  現在也應該改變對寫作這個行當的認識了,過去對寫作的認識是你一旦走上寫作之路就命定要寫下去,不然人家就說你江郎才盡。但是這幫孩子是帶有遊戲性,他們的寫作完全出於一種愛好,就是寫一篇小說玩玩,寫完了,證明了,就不寫了,就可能去搞其他的了。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強烈的事業感,沒有把寫作當事業,沒有太大壓力。現在看有很多人擔憂:這些孩子寫完一部,下一部怎樣呢?他們生活太匱乏了,經驗也沒有積累。我覺得這種想法是不對的。一個年輕作家的第一部是遊戲之作,第二部是遊戲之作,第三部就有可能不遊戲了,所以寫作的過程本身也是一個成長的過程。

  眼下,大眾化的寫作已經成為一種可能,網路的出現使文學的門檻降低了,鼓勵更多的人寫作,通過寫作來提高素養是有積極意義的。我在深圳看到一部車,車後面寫著:寫天下文章,做少年君子。對孩子來說,寫作還是很好,能發表更好,不發表沒所謂,就當是一種素質教育吧。 那些年輕作家沒有把文學想得那麼莊嚴,這是一件好事。一旦一個人把文學想像得超越了文學本身那麼偉大,那多半寫不出好作品。如果所有的中國作家都咬牙切齒地說:我要寫一部偉大的作品。這就是一場社會性的災難。但最可怕的,還是一個作家寫了一部平庸的作品,就以為自己寫了一部經典作品。所以,有時候,經典作品是在不經意的情況下成為經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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