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那一場風的聚會
(圖片來自網路。)
初唐的江南,仍然像六朝那樣陽光明媚,柳絲飄拂。美少年王勃斜躺在岸邊,以手支頤,悠悠地吟唱他的《採蓮曲》:「正逢浩蕩江上風,又值徘徊江上月。」當時會寫風的詩人還不多,這甜美的春風,似乎是他獨享,還沒有人來和他「爭風吃醋」呢。
唐高宗永隆二年(681),突厥軍隊入侵,威脅首都長安。一位31歲的崇文館學士毅然投筆從戎,奔赴沙場。他慷慨揮毫,寫下一首《從軍行》:「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端的是豪氣干雲。我們知道,這個年輕書生,名叫楊炯,他筆下的風,夾雜著軍鼓隆隆的聲音,顯得威嚴而雄壯。從此,風登上了唐朝邊塞詩的舞台,並扮演了最為重要的角色。
比初唐四傑稍晚的賀知章,以《詠柳》一詩名動一時:「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後兩句真是一個絕妙的比喻。寫春風之溫柔靈巧,之催發生命,再也沒有比這兩句更好的了。
唐朝的前半截,採取了積極的對外政策。國家疆土的開拓,擴大了唐朝詩人們的生活視野,給他們增加了全新的生活體驗。風也跟隨著他們的征程,一路向西。後來,有個叫做王之渙的傢伙,覺得風是不是該停留一下了,於是在《涼州詞》中調侃道:「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兩句太牛了,「風」的境界頓時又拓開了一大片新的領域。
王之渙不許春風過玉門關,但是卻管不了西風活蹦亂跳。邊塞生活之苦,很大一部分就是來源於勁風的揮掃。唐以前的詩人很少看到沙漠,現在他們見識到了。王昌齡《從軍行》驚嘆:「大漠風塵日色昏」。大漠里強風捲起的沙塵,讓太陽都為之失色。唐以前的詩人也常常感到風的寒冷勁厲,但是誰也不能像王昌齡《塞下曲》那樣寫出精到的比喻:「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
你要說王昌齡邊塞詩寫得好,岑參不服氣了。王叔叔,您其實沒有到過真正的西域,不過是在涇州、蕭關、臨洮等地方繞了幾圈而已。我小岑可是在西域摸爬滾打了好多年的,安西、北庭全都混過,見的世面比您可多多啦!來,讓您開開眼!您瞅好嘍:《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好傢夥,這風吹的,把斗大的石頭吹得像皮球一樣滿地亂滾。怎麼樣?賊拉過癮!
王昌齡打開微信一看,什麼?「風頭如刀面如割」,這不是抄襲我的「水寒風似刀」嗎?這小王八犢子,我要去告你侵權!
杜甫跑出來,一把拉住王昌齡:「您是前輩,大人大量,甭和小孩子一般見識。」
岑參從杜甫身後冒出頭來說:「少伯叔,我這不是抄襲,是化用。化腐朽為……」
杜甫回頭就給了岑參一個栗鑿:「閉上嘴沒人當你是啞巴!再不聽話我就不罩著你了!」然後回頭繼續向王昌齡賠笑著說:「我覺得咱們邊塞詩寫風啊,不一定非得往大里寫,往猛里寫。咱還可以追求整體的意境啊!」
王昌齡哼了一聲說:「你說得輕巧,寫個給我看看。」杜甫嘿嘿一笑,拿出一首《後出塞》:「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王昌齡情不自禁地豎起了大拇哥:「不錯,果然威武剽悍,大氣沉雄!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杜甫謙虛地說:「多謝誇獎。您再寫兩首,讓我長長見識唄。」王昌齡說:「好!我也寫一首有意境的!」於是又是一首《從軍行》:「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什麼海呢?青海啊!
「好意境,好意境!姜還是老的辣!」杜甫為之絕倒,心悅誠服。
但小刺頭岑參仍然不服氣,意境誰不會,我再來一首!《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一下,連王昌齡也不說話了。沒什麼可說的,這詩已經寫絕了。雖是寫塞外的雪,卻用中原的春風吹開梨花來作比喻。詩人的想像飛越萬里關山,將溫暖的春意與嚴寒的怒雪巧妙地嫁接到一起,意境極為清新美麗。這種美感太令人震撼了。
李白在微信上看見大家比拼,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湊熱鬧的機會。咋地?邊塞詩,我也會寫啊,《關山月》:「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這個風寫得怎麼樣?
好!大家一起點贊。
只有王昌齡憂心忡忡:「太白啊……王季凌(註:王之渙字季凌。)早就三令五申,不許建國以後成精……哦不對,不許春風過玉門關。你這不是頂風作案嗎!」
李白毫不在乎:「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我長這麼大,從來就沒有怕過誰。」
王維嘿嘿笑道:「坐等樓主被王季凌和諧。」
岑參也壞笑著說:「我也坐等。沙發。」
王昌齡這時也放下架子,搶了個板凳坐下。
孟浩然等一眾江湖閑人紛紛開始給李白燒香,祝他最後的晚餐吃好喝好。
只有杜甫不為所動,說:「這兩句就是好!太白大哥寫風是一絕啊!尤其是善於用『長風』,有一種不可阻擋的氣魄和壯美。」
李白呵呵一笑:「知我者,子美也!你寄給我的『涼風起天末』也寫得好啊!」接著他又曬出兩首詩。《行路難》:「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大家轟然叫好。有粉絲叫道:詩仙詩仙,我好喜歡你寫的大風,夠瀟洒、夠豪壯!還有沒有啊?李白說,有啊!看我的《橫江詞》:「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閣。」
沒辦法,李白是詩人中的戰鬥機,大V中的VIP,每次他出場,諸神就得退位。這回又變成他的專場演出了。他的「長風」發展到極致,就成了「狂風」。《金鄉送韋八之西京》:「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
哇!太天才了,太有想像力了!粉絲們瘋狂了,點贊點得伺服器都要崩潰了。有女粉絲撒嬌了:「太白哥哥,有沒有溫柔纏綿一點的風嘛,人家想要!」李白說,有啊,《長相思》:「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子夜吳歌》:「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這風中寄託了多少濃稠的相思啊!女粉絲輕聲把詩句吟了幾遍,心魂俱醉,嬌哼一聲,甜甜軟軟地暈倒了。大伙兒爭先恐後七手八腳地用各種辦法施救。
正鬧得不可開交,有人氣喘吁吁地跑來,說,不得了了,還有更重量級的人暈倒了,快去救啊!
一細問,原來是王之渙聽說他給玉門關下的魔咒被李白破了,當場哭暈在廁所了。
李白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哎呀,這就對不住人家了。得,我請季凌兄喝酒賠罪吧!大伙兒,咱們下次再聊哈。拜拜!」
眾白粉哪裡肯放,都說要湊份子出錢請李白和王之渙喝酒。大伙兒鬧嚷嚷地簇擁著李白走了。盛唐詩壇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王灣有點落寞地說,其實我的《次北固山下》也寫過風的:「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孟浩然說,您對得真工整,這個「正」字用得也很正啊!我也來兩句吧,《早寒有懷》:「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
杜甫說:好個北風!我也湊個熱鬧吧。《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高適看著逐漸散去的人群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啊。我的送別詩,也寫寫北風吧,《別董大》:「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就在這送別的北風中,盛唐詩人依次謝幕了。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來到了中唐。年僅16歲的白居易以《賦得古原草送別》一舉成名:「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據說這首詩把當時的詩壇名宿顧況給驚著了。小草固然具備原始的、不可阻擋的強大生命力,但如果沒有春風的吹拂,它的力量又從何而來呢?春風的偉大,還有誰可以忽視嗎?
柳宗元參加王叔文改革,失敗後遭到貶謫,在《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中寫道:「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以「驚風」、「密雨」來比喻敵對勢力,慨嘆仕途風波險惡。風又多了一種用法。
然後,鬼才李賀出現了。這個瘦骨嶙峋的孤僻少年,寫詩獨闢蹊徑,與眾不同。他甚至讓風有了味道,「東關酸風射眸子」(《金銅仙人辭漢歌》)。風居然可以是酸的!通感手法的運用,賦予了風一種別樣的感情色彩。
晚唐詩人里,最會寫風的要算李商隱了。他的《無題》詩多次寫到風。「昨夜星辰昨夜風」,音節重疊復沓,低回婉轉,有一種說不盡的纏綿蘊藉之致,讀起來特別有味道,美得不得了。「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以東風無力,百花凋零,來襯托、比喻離別的傷感。
是的,傷感。李商隱和他的情人,終於還是在風中離別了。而唐詩的這一場風的聚會,終於也要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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