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論語新解》電子版——公治長第五
2006-03-29 09:02:57 來自: 先
公治長篇第五 (一) 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戳。」以其兄之子妻之。 公冶長:孔子弟子。公冶氏,長名。其人在《論語》惟此一見。 縲紲:縲,黑色大索。紲,牽繫義。古獄中用黑索系罪人。公冶長曾因事入獄,實非其罪。 以其子妻之:古男女皆稱子。孔子以己之女嫁公冶長。 南容:亦孔子弟子,名縚。 不廢:廢,棄義。國家有道,必見用,不廢棄。 免於刑戳:刑,刑罰。戮,誅戳。國家無道,南容謹於言行,亦可免於刑戳。 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子有兄孟皮,早卒,孔子以孟皮之女嫁南容。 本篇皆論古今人物賢否得失,《論語》編者以繼前四章之後。孔門之教,重於所以為人,知人物之賢否,行事之得失,即所學之實證。孔子千古大聖,而其擇婿條件,極為平易。學聖人亦當在平易近人處。編者以本章為本篇之首,亦有深義,學者其細闡之。 白話試譯 先生說公冶長:「可嫁他一女兒吧。他雖曾下過牢獄,但不是他的罪過呀。」遂把自己女兒嫁了他。又說南容。」國家有道,他是不會廢的。國家無道,他也可免於刑戮。」把自己的侄女嫁了他。 (二) 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賤:孔子弟子,即宓不齊。宓又作虛,讀如伏。 若人:猶雲此人,指子賤。 斯焉取斯:斯,此也。上斯字指子賤。下斯字指其品德。取,取法義,亦獲取義。言魯若無君子,斯人何所取以成斯德。 孔子之於人,每不稱其質美,而深稱其好學,如顏淵。此章言君子成德,有賴於尊賢取友之益,亦稱子賤之善學。 白話試譯 先生說:「子賤這人呀,真是個君子人了!但若魯國沒有許多的君子,他從哪裡取得這樣的品德呢?」 (三)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賜也何如:賜,子貫名。與師言,自稱名,敬也。子貢聞孔子歷評諸弟子,問己如何。 女器也:女即汝,指子貢。言汝乃有用之成材。 何器也:也,通作邪,疑問辭。子貢又問,是何等器? 瑚璉:瑚璉乃宗廟中盛黍稷之器,竹製,以玉飾之,言其既貴重,又華美,如後世言廊廟之材。 讀書有當會通說之者,有當僅就本文,不必牽引他說者。如此章,孔子告子貢「汝器也」,便不當牽引君子不器章為說。 白話試譯 子貢問道:「賜怎樣呀?」先生說:「你是一件有用之器。」子貢說:「何種器呀?」先生 說:你像是放在宗廟中盛黍稷的瑚璉。」 (四)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給,屢憎於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雍:孔子弟子,冉氏,字仲弓。 佞:古佞字有多才義,又巧義。此處以口才之美為佞,孔子稱雍也簡,殆是其人簡默,不擅口談,故或人謂其不佞。 御人以口給:給,供給義。口給者,應對敏捷,口中隨時有供給。御,如今雲對付。 屢憎於人:屢,數也。憎,厭惡義。口給易起人厭。 不知其仁,焉用佞:仁德不易企,故孔子謂雖不知仲弓之果仁否,然亦無所用於佞。 此章或人之問,可見時風之尚佞。而孔子稱雍也簡,又回也如愚,參也魯,此三人皆孔門高第弟子,皆不佞。知孔門所重,在德不在佞。 白話試譯 有人說「雍呀』他是仁人,可惜短於口才。」先生說:「哪裡定要口才呀!專用口快來對付人,只易討人厭。我不知雍是否得稱為仁,但哪裡定要口才呀!。 (五) 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 漆雕開:孔子弟子,漆雕,氏。 吾斯之未能信:吾,漆雕開自稱。或說:弟子在師前自稱名,漆雕開名啟,古寫作啟,後人誤書為吾。斯,此也,緊承上仕字來。出仕將以行道,漆雕開不願遽出仕,言對此事未能自信,願學問修養益求自進,不欲遣從政。是其志大不欲小試。 子說:說字借作悅。孔子並不以不仕為高,然亦不願其弟子熱中利祿,汲汲求仕進,故聞漆雕開之謙退而喜悅, 白話試譯 先生欲使漆雕開出仕,漆雕開說:「我對此事還不能有自信呀。」先生聽了很喜悅。 (六)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秉桴浮於海:編竹術,浮行於水面,大者臼筏,小者曰桴。今俗稱排。孔子傷道不行,言敢乘桴浮海。 從我者其由與:海上風波險惡,豈可乘桴長游,孔子之言,蓋深嘆吾道之不行,即所謂欲濟無舟楫也。子路勇決,故謂其能從己,此亦假託之微辭耳。 子路聞之喜:子路聞孔子稱賞及己而喜。 由,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孔子轉其辭鋒,謂由之好勇,過於我矣,其奈無所取材以為桴何?材,謂為桴之竹木。此乃孔子更深一層之慨嘆。既無心於逃世,而其無所憑藉以行道之感,則曲折而更顯矣。或曰:材與裁同。子路以孔子之言為實然,孔子美其勇於義,而譏其不能裁度於事理。惟乘桴浮海,本為託辭,何忽正言以譏子路?就本文理趣言,當從前解為勝。 此章辭旨深隱,寄慨甚遙。戲笑婉轉,極文章之妙趣。兩干五百年前聖門師弟子之心胸音貌,如在人耳目前,至情至文,在《論語》中別成一格調,讀者當視作一首散文詩玩味之。 或說:子罕篇有於欲居九夷章,此章浮海,亦指渡海去九夷。孔子自嘆不能行道於中國,猶當行之於蠻夷,故此章之浮海,決非高蹈出塵,絕俗辭世之意。然此章記者則僅言浮海,不言居夷,亦見其修辭之精妙。讀者當取此章與居夷章參讀,既知因文考事,明其實際,亦當就文論文,玩其神旨。如此讀書,乃有深悟。若專以居夷釋此章之浮海,轉成呆板。義理、考據、辭章,得其一,喪其二,不得謂能讀書。 白話試譯 先生說:「在這世間,吾道是不能行的了。我想乘木筏,飄浮到海外去,算只子路一人會和我同行吧!」子路聽了大喜。先生說「由呀!你真好勇過我,可惜我們沒處去弄到這些木材啊啊!」 (七)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問。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不知也:仁道至大,仁德至高,孔子不以輕許人,故說不知。猶上章雍也不知其仁之義。 又問:盂武伯又問,然則子路為何等人。 治其賦:古者徵兵員及修武備皆稱賦。治賦,即治軍也。 千室之邑:千室之邑,於時為大邑,惟卿大夫家始有之。 百秉之家:其時諸侯有車千乘,卿大夫家則百乘。 為之宰:宰指家宰邑宰言。 赤也何如:公西華名赤,亦孔子早年弟子。 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古人平居則緩帶,低在腰,遇有禮事,則束帶在胸口,高而緊。賓者大客,如國君上卿。客者小賓,國君上卿以下。兩字分用有別,合用則通。公西華有外交才,可使束帶在朝,與賓客相應對。 孔子平日講學極重仁,仁乃人生之全德,孔子特舉以為學同修養之最高標準,而又使學者各就才性所近,各務專長,惟同向此全德為歸趨。人求全德,亦不可無專長。子路、冉有、公西華,雖未具此全德,然已各有專長。此章不僅見孔門之多賢,亦見孔子教育精神之偉大。 白話試譯 孟武伯問:「於路可說是一個仁人嗎?」先生說:「我不知。」孟武伯再問。(那麼他究是怎樣的人呀?)先生說:「由呀!一個具備千乘兵車的大國,可使他去治其軍事,若問他的仁德,我就不知了。」(孟武伯又問)「冉有怎樣呢?」先生說「求呀!一個千戶的大邑,具備兵車百乘的大家,可使他去做一總管。若問他仁德,我就不知了。」(孟武伯又問)「公西華怎樣呢?」先生說:「赤呀!國有賓客,可使他束起帶,立在朝上應對一切,若問他仁德,我就不知了。」 (八) 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 女與回也孰愈:女即汝。盎,勝義。謂汝與回孰勝。 聞一以知十:十者數之全。顏淵聞其一節,能推其全體。 聞一以知二:二者一之對。子貢聞此,能推以至彼。 弗如也:顏淵由一得全,子貢由此及彼,顏淵蓋能直入事理之內,渾然見其大通。子貢則從事理之對立上比較,所知仍在外,故孔子亦謂其弗如也。 吾與女弗如也:此與字有兩解。一謂我與汝均不如。一謂我讚許汝能自謂弗如。此當從前解。孔子既深喜顏淵之賢,又喜子貢能自知弗如,故曰:「我與汝俱不如」,蓋亦以慰子貢。或曰:孔子無常師,好古敏求,集其大成,可謂艱矣。顏淵得之孔子,不俟旁求。又其天姿高,過此以往,殆不可測。孔子自言不如,乃要其將來。此彌見聖人之謙意。 此章不但見孔門之多賢,亦見孔子之胸襟,與其當時心情之歡悅。兩千五百年前一大教育家之氣象,與夫其師弟子間一片融和快樂之精神,盡在目前矣。 又按:世視子貢賢於仲尼,而子貢自謂不如顏淵。孔子亦自謂不如顏淵。然在顏子自視,或將謂不如子貢。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此聖賢之德,所以日進而不已。學者其深體之。 白話試譯 先生對子貢說:「你和顏回哪一個強些?」子貢對道:「賜呀!哪敢望回呢?回呀!聽 得一件,知道十件。賜呀!聽了一件,只知兩件。」先生說:「你誠然不如他,連我也一樣不如他。」 (九)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宰予:宰我名。《論語》記諸弟子,倒不直書名,此處當作宰我始合。或曰:宰我得罪於孔子,故書名以貶之,然如此則是記者之辭,未必孔子當時有此意。按:本章似尚有可疑,說在下。 晝寢:此二字有數說。一謂當晝而眠,孔子責其志氣昏惰。一謂寢者寢室,入夜始居,宰我晝居寢,故責之。一謂晝(書)當作畫(置),宰我畫其寢室,加以藻繪。一謂畫是劃義,寢是息義。宰我自劃時間精力,貪圖休息。今按:依第二解,當作晝居寢,不得雲晝寢。依第四解,增字太多。第三解只責其不畫便是,何來有「於予與何誅」之語。仍當從第一解。日晝,非晏起。日寢,亦非假寐。《韓詩外傳》衛靈公晝寢而定,志氣益衰。宋玉《高堂賦》楚王晝寢於高堂之台。知晝寢在古人不作佳事看。 朽術不可雕:朽木,腐爛之木,不能再加以雕刻。 糞土之牆不可杇:糞土,猶穢土也。杇,飾牆之泥刀。穢土之牆不可復飾。 於予與何誅:誅,責也。謂對宰我不必再責,猶言宰我不可再教誨。 子曰:或說此子曰二字當誤復。或說此下語更端,故又以子曰起之。 於予與改是:是字,指上文聽其言而信其行,孔子謂因於宰我而改變此態度。 按:宰我預於孔門之四科,與子貢齊稱,亦孔門高第弟子。此章孔子責之已甚,甚為可疑。或因宰我負大志,居常好大言,而志大行疏,孔子故作嚴辭以戒。他日,宰我仕於齊,助齊君,排田氏,終為田氏所殺。然此非宰我之過。竊疑《齊論》除多問王知道兩篇外,其二十篇中章句,亦頗多於《魯論》,自張禹始合而一之。或此章僅見於《齊論》,或《齊論》此章語句不同於《魯論》,而張禹依而采之,而宰我在田齊諸儒口碑中,則正如魏之何晏,唐之王叔文,則此章云云,或非當時實錄。姑識所疑,然亦無可參定矣。 白話試譯 宰我白日睡眠,先生說:「爛木不能再雕刻,骯髒的土牆不能再粉飾,我對宰予,還能有何責備吁!」先生又說:「以前我對人,聽了他說話,便信他的行為了。現在我對人,聽了他說話,再得看他的行為。這一態度,我是因對宰予而改變的。」 (一0) 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欲,焉得剛?」 剛者:剛,剛斷剛烈義。人之德性,以剛為難能而可貴,故孔子嘆其未見。 申棖:亦孔子弟子。 棖也欲,焉得剛:人多嗜欲,則屈意徇物,不得果烈。 此章見孔子極重剛德。剛德之人,能伸乎事物之上,而無所屈撓。富貴貧賤,威武患難,乃及利害毀譽之變,皆不足以攝其氣,動其心。凡儒家所重之道義,皆賴有剛德以達成之。若其人而多欲,則世情繫戀,心存求乞,剛大之氣餒矣。但此章僅言多欲不得為剛,非謂無欲即是剛。如道家莊老皆主無欲而尚柔道,亦非剛德。 白話試譯 先生說:「我沒見過剛的人。」有人說:「申棖不是嗎?「先生說:「棖呀。他多欲,哪得剛?」 (一一)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 加諸我:加,陵義。謂以非義加人。 非爾所及:及,猶能義。此句有兩解:一謂不加非義於人,此固能及。不欲人加非義於我,則不能及。重在承上一句。一謂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此恕之事,子貢當能之。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此仁之事,孔子謂非子貢所及。所以辨於仁恕者,勿是禁止之辭,無則自然不待用力。重在承下一句。然孔子又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於貢欲無以非禮不義加人,即此一念亦是仁,所謂其心日月至焉,豈可謂非爾所及乎?今從第一解。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語氣偏重在下一句。今日我不敢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語氣上下平等,劃為兩事。孔門之教,重在盡其在我,故曰此非爾所及。 今按:孔子教人,主反求諸己,主盡其在我,本章所以教子貢者,學者能細闡之,則心日廣,德日進矣。 白話試譯 子貢說:「我不要別人把這些加在我身上,吾亦不要把這些來加在別人身上。」先 生說:「賜呀!這非你(能力)所及呀!」 (一二)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文章:指詩書禮樂,孔子常舉以教人。 性與天道:孔子言性,《論語》惟一見。天道猶雲天行,孔子有時稱之曰命,孔子屢言知天知命,然不深言天與命之相系相合。子貢之嘆,乃嘆其精義之不可得聞。 本章「不可得而聞也」下,或本有已矣兩字,是子貢之深嘆其不可聞。孔子之教,本於人心以達人道,然學者常教由心以及性,由人以及天,而孔子終不深言及此。故其門人懷有隱之疑,子貢發不可得聞之嘆。及孔子歿,墨翟、莊周昌言天,孟軻、苟卿昌言性,乃開此下思想界之爭辯,歷百世而終不可合。可知聖人之深遠。後之懦者,又每好以孟子說《論語》。孟子之書,誠為有功聖學,然學者仍當潛心《論語》,確乎有得,然後治孟子之書,乃可以無病。此義亦不可不知。 白話試譯 子貢說:「先生講詩書禮樂,是可以聽到的。先生講性與天道,是難得聽到的了。」 (一三) 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 子路曾問:「聞斯行諸?」蓋子路乃能尊所聞而勇於行。前有所聞,未及行,恐復有聞,行之不給。此見子路之有聞而必行,非真恐復有聞。 《論語》記孔子弟子行事,惟此一章。蓋子路之勇於行,門人相推莫及,故特記之。曰惟恐者,乃代述子路之用心,亦見孔門之善於形容人之賢德矣。 白話試譯 子路聽到一項道理,若未能即行,便像怕再聽到別一項。 (一四) 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孔文子:衛大夫,名圉。文,其謚。《佐傳》載其人私德有穢,子貢疑其何以得謚為文,故問。 敏而好學:敏,疾速義。孔子好古敏以求之是也。 不恥下問: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皆稱下問,不專指位與年之高下。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則其進於善也不難矣。 是以謂之文:孔子謂如此便可謚為文,見孔子不沒人善,與人為善,而略所不逮,此亦道大德宏之一端。 白話試譯 子貢問道「孔文子何以得謚為文呀?」先生說:「他做事勤敏,又好學,不以問及下於他的人為恥,這就得謚為文了。」 (一五) 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 子產:春秋時鄭大夫公孫僑。 恭、敬、惠、義:恭,謙遜義。敬,謹恪義。惠,愛利人。義,使民以法度。 子產在春秋時,事功著見,人盡知之。而孔子特表出其有君子之道四,所舉已盡修已治人敦倫篤行之大節,則孔子所稱美於子產者至矣。或謂列舉其美,見其猶有所未至。人非聖人,則孰能盡美而盡善。 白話試譯 先生說:「子產有君子之道四項,他操行極謙恭。對上位的人有敬禮。養護民眾有恩惠。使喚民眾有法度。」 (一六) 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 晏平仲:春秋齊大夫,名嬰。 交:交友。 敬之:此之字有兩解:一,人敬晏子。故一本作久而人敬之,謂是善交之驗。然人敬晏子,當因晏子之賢,不當謂因晏子之善交。一、指晏子敬人。交友久則敬意衰,晏子於人,雖久而敬愛如新。此孔子稱道晏子之德。孔門論人,常重其德之內蘊,尤過於其功效之外見。如前子產章可見。今從第二解。 白話試譯 先生說:「晏平仲善於與人相交,他和人處久了,仍能對那人敬意不衰。」 (一七)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節藻梲,何如其知也?」 臧文仲:春秋魯大夫臧孫辰。文,其謚。 居蔡:蔡,大龜名。古人以龜卜問吉凶。相傳南方蔡地出善龜,因名龜為蔡。居,藏義。文仲寶藏一大龜。 山節藻梲:節,屋中柱頭之斗拱。刻山於節,故曰山節。梲,樑上短柱。藻,水草名。畫藻於梲,故曰藻欖。山節藻梲,古者天於以飾廟。 何如其知也:時人皆稱臧文仲為知,孔子因其諂龜邀福,故曰文仲之知究何如。 白話試譯 先生說:「臧文仲藏一大龜,在那龜室中柱頭斗拱上刻有山水,梁的短柱上畫了藻草,裝飾得像天子奉祖宗的廟般,他的智慧究怎樣呀?」 (一八)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於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令尹子文:令尹,楚官名,乃卜卿執政者。予文、斗氏、名谷於菟。 三仕為令尹:三當令尹之官。《莊子》、《荀丁》、《呂氏春秋》諸書,皆以其人為孫叔敖,恐是傳聞之訛。 忠矣:子文為令尹,三去職,人不見其喜、慍,是其不以私人得失縈心。並以舊政告新尹,宜可謂之忠。 未知,焉得仁:此未知有兩解。一說,知讀為智。子文舉子玉為令尹,使楚敗於晉,未得為智。然未得為智,不當曰未智。且《論語》未言子文舉子玉事,不當逆揣為說。一說,子文之可知者僅其忠,其他未能詳知,不得遽許以仁。然下文焉得仁,猶如雲焉得儉,焉得剛,乃決絕辭。既曰未知,不當決然又斷其為不仁。蓋孔子即就子張之所同,論其事,則若可謂之忠矣。仁為全德,亦即完人之稱,而子文之不得為全德完人,則斷然也。然則孔子之所謂未知,亦婉辭。 崔子弒齊君:齊大夫崔杼弒其君庄公。 陳文子:齊大夫,名須無。 有馬十乘:當時貴族以四馬駕一車。十乘,有馬明十匹,蓋下大夫之祿,故無力討賊也。 棄而違之:違,離去義。棄其祿位而去。 猶吾大夫崔子:此處崔子,《魯論)作高子。或說,齊大夫高厚,乃有力討賊者,萁人昏暗無識,崔杼先殺之,乃弒齊君。陳文予欲他國執政大臣為齊討賊而失望,乃謂他國執政大臣亦一如高厚。若謂盡如崔子,乃謂其雖未弒君作亂,但亦如崔子之不遜。本章上文未提及高子,突於陳文子口中說出,殊欠交代,疑仍作崔子為是。 清矣:陳文子棄其祿位如敝屣,洒然一身,三去亂邦,心無窒礙,宜若可稱為清。 未知,焉得仁:此處未知,仍如上有二解:一說,文子所至言猶吾大夫崔子,其人似少涵養,或可因言道禍,故是不智。此說之不當,亦如前辨。另一說,僅知其清,來知其仁,辨亦如前。蓋就三去之事言,若可謂之清,而其人之為成德完人與否,則未知也。蓋忠之與清,有就一節論之者,有就成德言之者。細味本章辭氣,孔子僅以忠清之一節許此兩人。若果忠清成德如比干、伯夷,則孔子亦即許之為仁矣。蓋比干之為忠,伯夷之為清,此皆千迴百折,畢生以之,乃其人之成德,而豈一節之謂乎? 白話試譯 子張問道:「令尹子文三次當令尹,不見他有喜色。三次罷免,不見他有慍色。他自己當令尹時的舊政,必然告訴接替他的新人,如何呀?」先生說:「可算是忠了。」子張說:「好算仁人了吧!」先生說:「那只是這一事堪稱為忠而已,若問其人那我不知呀!但哪得為仁人呢?」子張又問道:「崔杼弒齊君,陳文子當時有馬四十匹,都拋棄了,離開齊國,到別國去。他說:這裡的大臣,也像我們的大夫崔子般。』於是又離去,又到別一國。他又說『這裡的大臣,還是像我們的大夫崔子般。』於是又離去了。這如何呀!」先生說:「可算是清了。」子張說:好算仁人吧?」先生說:「那隻這一事堪稱為清而已,若問其人,那我不知呀!但哪得為仁人呢?」 (一九) 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 季文子:魯大夫季孫行父。文,其謚。 三思而後行:此乃時人稱誦季文子之語。 再斯可矣:此語有兩解。一說:言季文子惡能三思,苟能再思,斯可。一說:譏其每事不必三思,再思即已可,乃言季文子之多思為無足貴。今按:季文子之為人,於禍福利害,計較過細,故其生平行事,美惡不相掩。若如前解,孟子曰:「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乃指義理言。季文子之贍顧周詳,並不得謂之思。若如後解,孔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事有貴於剛決,多思轉多私,無足稱。今就《左傳》所載季文子行事與其為人,及以本章之文理辭氣參之,當從後解為是。 白話試譯 人家稱道季文子,說他臨事總要三次思考然後行。先生聽了說:「思考兩次也就夠了。」 (二0) 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寧武子:衛大夫寧俞。武,其謚。 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有道無道,指治亂安危言。或說:寧子仕於衛成公,成公在位三十餘年,其先國尚安定,寧武子輔政有建自,是其智。後衛受晉迫,寧武子不避艱險,立朝不去,人見為愚。然當危亂,能強立不回,是不可及。或說:此乃寧武子之忠,謂之愚者,乃其韜晦沉冥,不自曝其賢知,存身以求濟大事。此必別有事迹,惟《左傳》不多載。今按:以忠為愚,乃憤時之言。沉晦僅求免身,乃老莊之道。孔子之稱寧武子,當以後說為是。 今按:上章論季文子,時人皆稱其智。本章論寧武子,時人或謂之愚。而孔子對此兩人,特另加品騭,其意大可玩昧。 又按:本篇皆論古今人物賢否得失,此兩章及前論臧文仲、令尹子文、陳文子,後論伯夷、叔齊及微生高。時人謂其如此,孔子定其不然。微顯闡幽,是非分明。此乃大學問所在,學者當游心玩索。 白話試譯 先生說:「寧武子在國家安定時,顯得是一智者。到國家危亂時,像是一愚人。其表現智慧時尚可及,其表現愚昧時,便不可及了。」 (二一) 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子在陳:《史記》:「魯使使召冉求,求將行,孔子曰:『魯人召求,將大用之。』是日,孔子有歸與之嘆。」 吾黨之小子:黨,鄉黨。吾黨之小子,指門人在魯者。《孟子·萬章》問曰:「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是也。孔子周流在外,其志本欲行道,今見道終不行,故欲歸而一意於教育後進。魯之召冉求,將大用之,然冉求未足當大用,故孔子亟欲歸而與其門人弟子益加講明之功,庶他日終有能大用於世者,否則亦以傳道於後。 狂簡:或說:狂,志大。簡,疏略。有大志,而才學尚疏。一說:簡,大義。狂簡,謂進取有大志。孟子:「萬章問,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士狂簡,進取不忘其初。『」是狂簡即謂有志進取。不忘其初者,孔子周遊在外,所如不合,而在魯之門人,初志不衰。時從孔子在外者,皆高第弟子,則孔子此語,亦不專指在魯之門人,特欲歸而益求教育講明之功耳。 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斐,文貌。章,文章。如樂章,五聲變成文,亦稱章。此乃喻辭,謂如布帛,已織成章而未裁剪,則仍無確切之用。不知,或說門人不知自裁,或說孔子不知所以裁之。此語緊承上文,當從前解。或說:斐然成章,謂作篇籍。古無私家著述,孔子作《春秋》,定詩書,亦在歸魯以後。此說不可從。 白話試譯 先生在陳,嘆道「歸去吧!歸去吧!吾故鄉這批青年人,抱著進取大志,像布匹般,已織得文采斐然,還不知怎樣裁剪呀!」 (二二) 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孤竹,國名。 舊惡:一說:人惡能改,即不念其舊。一說:此惡字即怨字,舊惡即夙怨。 怨是用希:希,少義。舊說怨,指別人怨二子,則舊惡應如第二解。惟《論語》又雲伯夷叔齊:「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則此處亦當解作二子自不怨。希,如老子聽之不聞曰希,謂未見二子有怨之跡。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又稱其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蓋二子惡惡嚴,武王伐紂,二子猶非之,則二子之於世,殆少可其意者。然二子能不念舊惡,所謂朝有過夕改則與之,夕有過朝改則與之。其心清明無滯礙,故雖少所可,而亦無所怨。如孔子不怨天不尤人,乃二子己心自不怨。 今按:子貢明曰:「伯夷叔齊怨乎?」司馬遷又曰:「由此觀之,怨邪非邪?」人皆疑二子之怨,孔子獨明其不怨,此亦徽顯闡幽之意。聖人之知人,即聖人之所以明道。 白話試譯 先生說:「伯夷叔齊能不記念外面一切已往的惡事,所以他們心上亦少有怨。」 (二三) 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醴焉,乞諸其鄰而與之。」 微生高:魯人,名高。或謂即尾生高,乃與女子期橋下,水至小去,抱柱而死者。 或乞醯焉:醯,即醋。乞,討義。人來乞醯,確則與之,無則辭之。今微生不直告以無,又轉乞諸鄰而與之,此似曲意徇物。微生索有直名,孔子從此微小處斷其非為直人。若微生果是尾生,彼又素有守信不渝之名,乃終以與一女子約而自殉其身,其信如此,其直可知。微生殆委曲世故,以博取人之稱譽者。孔子最不喜此類人,所謂鄉愿難與入德。此章亦觀人於微,品德之高下,行為之是非,固不論於事之大小。 白話試譯 先生說:「那人說微生高直呀?有人向他討些醋,他不直說沒有,向鄰人討來轉給他。」 (二四)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足恭:此二字有曲解:一說,足,過義。以為末足,添而足之,實已過分。 說,巧言,以言語悅人。令色,以顏包容貌悅人,足恭,從兩足行動上悅人。《小戴禮·表記》篇有云:「君子不失足於人,不失色於人,不失口於人。」《大戴禮》亦以足恭口聖相對為文。今從後說。 左丘明:魯人,名明。或說即《左傳》作者。惟《左傳》稱左氏,此乃左邱氏,疑非一人。 匿怨而友其人:匿,藏義。藏怨於心,詐親於外。 白話試譯 先生說:「說好話,裝出好面孔,搬動兩腳,扮成一副恭敬的好樣子,求取悅於人,左丘明認為可恥,我亦認為是可恥。心怨其人,藏匿不外露,仍與之為友,左丘明認為可恥,我亦認為是可恥。』 (二五)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願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侍:指立侍言。若坐而侍,必別以明文著之。 盍:何不也。 衣輕裘:此處誤多一輕字,當作車馬衣裘 共敝之而無憾:憾,恨義。或於共字斷句,下「敞之而無憾」五字為句。然曰「願與朋友共」,又曰「敝之而無憾」,敝之似專指朋友,雖曰無憾,其意若有憾矣。不如作共敝之為句,語意較顯。車馬衣裘,常所服用,物雖微,易較彼我,於路心體廓然,較之與朋友通財,更 進一層。 無伐善。無施勞:伐,誇張義。已有善,心不自誇。勞謂有功,施亦張大義。易曰「勞而不伐」是也。善存諸己,勞施於人,此其別。一說:勞謂勞苦事,非已所欲,故亦不欲施於人。無伐善以修已,無施勞以安人。顏子之志,不僅於成己,又求能及物。若在上位,則願無施勞於民。秦皇、隋煬,皆施勞以求禍民者。今按:浴沂章三子言志以出言,此章言志以處言。今從上一說。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此三之宇,一說指人,老者我養之以安,朋友我交之以信,少者我懷之以恩也。另說,三之字指己,即孔於自指。己必孝敬,故老者安之。己必無欺,故朋友信之。己必有慈惠,故少者懷之。《論語》多言盡己工夫,少言在外之效驗,則似第一說為是。然就如第一說,老者養之以安,此必老者安於我之養,而後可以謂之安。朋友交之以信,此必朋友信於我之交,而後可以謂之信。少者懷之以恩,亦必少者懷於我之恩,而後可以謂之懷。是從第一說,仍必進入第二說。蓋工夫即在效驗上,有此工夫,同時即有此效驗。人我皆人於化境,不僅在我心中有人我一體之仁,即在人心中,亦更與我無隔閡。同此仁道,同此化境,聖人仁德之化,至是而可無憾。然此老者朋友與少者,亦指孔子親所接對者言,非分此三類以該盡天下之人。如桓魍欲殺孔子,桓魋本不在朋友之列,何能交之以信?天地猶有憾,聖人之工夫與其效驗,亦必有限。 今按:此章見孔門師弟子之所志所願,亦即孔門之所日常講求而學。子路、顏淵皆已有意於孔子之所謂仁。然子路徒有與人共之之意,而未見及物之功。顏淵有之,而未見物得其所之妙。孔子則內外一體,直如天地之化工,然其實則只是一仁境,只是人心之相感通,固亦無他奇可言。讀者最當於此等處體會,是即所謂志孔顏之志,學孔顏之學。 又按:孔門之學,言即其所行,行即其所言,未嘗以空言為學。讀者細闡此等章可見。 白話試譯 顏淵子路侍立在旁,先生說:「你們何不各言己志?」子路說「我願自己的車馬衣裘,和朋友們共同使用,直到破壞,我心亦沒有少微憾恨。」顏淵說,「我願己有善,己心不有誇張。對人有勞,己心不感有施予。」子路說:「我們也想聽先生的志願呀!」先生說:「我願對老者,能使他安。對朋友,能使他信。對少年,能使他於我有懷念。」 (二六)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 己矣乎:猶俗雲完了吧。下文孔子謂未見此等人,恐其終不得見而嘆之。 見其過而內自訟:訟,咎責義。己過不易見,能自見己過,又多自諉自解,少能自責。 今按:顫淵不遷怒,不貳過,孔子許其好學。然則孔子之所想見,即顏淵之所願學。孔門之學,斷當在此等處求之。或說,此章殆似顏子已死,孔子嘆好學之難遇。未知然否。 白話試譯 先生說:「完了吧!吾沒有見一個能自己看到自己過失而又能在,心上責備他自己的人呀!」 (二七)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十室,小邑。忠信,人之天質,與生俱有。丘,孔子自稱名。本章言美質易得,須學而成。所謂「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學可以至聖人,不學不免為鄉人。後人尊崇孔子,亦僅可謂聖學難企,不當謂聖人生知,非由學得。 按:本篇歷論古今人物,孔子聖人,人倫之至,而自謂所異於人者惟在學。 編者取本章為本篇之殿,其意深長矣。學者其細闡焉。 又按:後之學孔子者,有孟軻、荀卿,最為大懦顯學。孟子道性善,似偏重於發揮本章上一語。荀子勸學,似偏重於發揮本章下一語。各有偏,斯不免於各有失。本章渾括,乃益見其閎深。 白話試譯 先生說:「十家的小邑、其中必有像我般姿質忠信的人,但不能像我般好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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