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剛:孔子思想體系的邏輯

研究先秦諸子的思想,首當其衝的,就是材料問題。孔子本人沒有著書,所以,研究他的思想,不可避免地要從他的後學弟子的記述中去尋找。今人相信《論語》中的「子曰」,甚至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子曰」,而不相信其他經傳中的「子曰」,其實沒有什麼道理,因為同樣都是孔門弟子的記述。但時至今日,以我們對先秦學術的傳承特點和先秦古書的流傳通例的認識,① 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子曰」,即使不是孔子親口所說親手所寫,其思想來源於孔子是沒有什麼問題的。談論先秦思想,想要嚴格地限定於某一個個人的直接材料,幾乎是不可能的,甚至可以說是毫無意義的,真正可以有材料憑藉的,都是一個學派,或者一個團體的思想。

古人並不看重某個個人的思想,只看重某一種思想。探討孔子的思想,我們不得不依靠晚於孔子的記錄,然而這卻是惟一的途徑,就像探討蘇格拉底的思想,只能通過柏拉圖、色諾芬等後來的記錄一樣,因為蘇格拉底也沒有任何著作。所以,本文討論的前提是,先秦儒家文獻中的「子曰」,基本上都可以代表孔子的思想。

孔子的思想是有體系的嗎?馮友蘭曾經區分形式上的系統與實質上的系統,認為中國哲學家雖不像西洋哲學家有形式上之系統,卻還是有實質上之系統的。② 儘管孔子沒有完整地表述過自己的思想體系,我本人也還是相信他是有實質上的體系的。但是困難在於,研究哲學史的學者,即使是相信孔子有實質上的系統的馮友蘭,也都只是抓住他的思想中的某些方面來進行論述,似乎也沒有能夠整理出一個「一以貫之」的體系來,流於散亂。這樣就使得孔子的思想體系只能停留在被質疑的狀態下。本文就是試圖要把孔子思想的各個主要方面,整合起來,努力找出一個有著內部邏輯的,相對完整的系統來。

一、從天道出發

任何一種哲學思想,如果成體系的話,它都必然有一個出發點,或者說是一些公理性的假設,就像歐幾里得的幾何學一樣。

早期人類社會的思想家們,通常都選擇「天」或「神」作為自己學說的理論依據。孔子則繼承了西周以來「天」的觀念。因為宇宙之間、自然界的一切都早已存在了那麼長的時間,世界一直有秩序地運行變化,一切都是按部就班,那麼和諧。這證明天的偉大,天地的運行是那麼完美,什麼都像設計好了似的,有條不紊,所以人類只要效法天,人類社會就一定會和諧地運行。在《論語》中,孔子多次提到要效法天,《陽貨》:「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泰伯》:「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又《禮記·哀公問》:「公曰:『敢問君子何貴乎天道也?』孔子對曰:『貴其不已,如日月東西相從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閉其久,是天道也;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

我們可以把這看成是孔子思想體系中的公理假設:天地自然的秩序,就是最和諧,最完美的秩序。這就是先秦時代所謂的「天道」,既是孔子思想體系的起點,也是最終的落腳點。

這個落腳點,應該是在孔子的晚年完成的。孔子的思想,在晚年有一次很大的轉折,就是從仁義禮樂的世俗倫理,上升到天道性命的探索。這一轉變,應該與他晚年喜讀《周易》有關。《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絕」。《論語·公冶長》記載子貢的話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子貢的這句話常常被用來作為孔子只關心人事,不關心性與天道的證據。但是全面地考察孔子的言行與思想,就知道這樣的理解是有問題的。

第一,《易傳》中大量地記載孔子說到性與天道,如《繫辭》幾乎通篇都在講天道;《文言》:「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利貞者,性情也。」《謙卦·彖》:「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說卦》:「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而且孔子自己也說:「五十而知天命。」(《為政》)

第二,在孔子的後學學生中,講性與天道的也很多。例如《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孟子》也說:「形色,天性也。」第三,在20世紀90年代出土的郭店楚簡中,也有不少關於性與天道的說法,例如:「善,人道也,德,天道也。」「聖人知天道也。」(《五行》)「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性自命出》)「有天有命,有地有形。」(《語叢一》)郭店楚簡中的這些儒家著作,跟七十子及其後學弟子有關,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孔子的學生談很多性與天道,而且常稱「子曰」,不可能跟孔子沒有關係。這些材料,可以說明孔子並不是不談性與天道。子貢所言,可能是孔子晚年學《易》以前的情況。馬王堆帛書易傳《要》篇說:「夫子老而好易,居則在席,行則在橐。子贛曰:『夫子它日教弟子曰:德行亡者,神靈之趨;知謀遠者,卜筮之繁。賜以此為然矣,以此言取之。賜緡□之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③ 這段話既可以看出孔子晚年的變化,也可以證明子貢對晚年孔子的認識也有變化。孔子一生不得志,晚年難免會思考一些天道、命運之類的問題,由此進入形而上的思考,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④

不過,這種轉變,並不是和原來的思想完全對立,而是原有思想的合乎邏輯的發展,前後有著內在的一致性。這一轉變,與其說是使他的學說變成了另外一種體系,不如說,是為他原來的學說找到了天道、天命的依據,使得這一系統更加完善,而且具有了思辨色彩。

正因為孔子認為他的學說根源於「天」,因此,他對自己的學說充滿自信,他相信有一種「天命」降臨在他的身上。他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子罕》)「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竂其如命何?」(《憲問》)「天生德於予,桓趔其如予何!」(《述而》)

二、從天道到人性

效法天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把人類社會按照天道運行的法則組織起來。例如孔子認為,人類社會的等級制度,就是與天道一致的:天地二元,但不是平等的,天在地之上,天尊地卑,人類社會必須有上下尊卑之分,所以男尊女卑,君尊臣卑,官尊民卑。所以等級秩序就是天道。父親對於兒子,君主對於臣子,就好像天對地一樣,決不可顛倒。所以《周易·繫辭》說:「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這樣,人類社會就可以按照天道的運行方式,有秩序地運轉了。

效法天的另一個方面,就是把人的某些性質的來源歸結於天,認為是天造就了人的精神品質。這樣,人們就有理由相信,這些品質都是人天然應當擁有或遵守的,毋庸置疑的。因此,人的最基本的精神,即人性,就是天命的衍生。天主宰人類社會,也主宰人的精神,人性直接來源於天命。所謂「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性自命出》),「天命之謂性。」(《中庸》)孔子說他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學而》),並強調人對天命應有敬畏之心:「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季氏》)

性來自天,所以人的本性都是相近的。由於後天的種種不同的環境風俗等的浸染,就會有差別,逐漸偏離道德,所謂「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陽貨》)「凡人雖有性,心無定志,待物而後作,待悅而後行,待習而後定。」(《性自命出》)解決的辦法,就是要正心,誠意,這樣才能保持天性,這就是所謂的「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大學》)孔子的所謂「君子」的品德,都是從這裡派生出來的。孟子所謂「求其放心而已矣」,也是這個意思。

人立身處世的根本原則,應當符合天性,否則就是戕害天性。人能夠保持或順應天性,就是有德。「德者,得也。」(《樂記》)所謂德,就是得到、保持這種天性。德的基本要求是直,德字在古文字中,常常寫作從彳,從心,從直,心直道而行就是德,所以,孔子主張直道而行:「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憲問》)「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衛靈公》)正直就是直接與上天賦予人的根本性質相合。所以孔子說:「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雍也》)「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中庸》)率性而為,也是順天命而行。例如《論語·子路》:「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孔子認為父子之間的關係,是一種天然的聯繫,父為子隱,子為父隱,就是人的天性,也就是《孝經》講的「父子之道,天性也」。所以,父子相為「隱」,反而成了「直」的表現,在儒家倫理中是美德。

正直的品德直指天性。正直對自己而言,就是要至誠,所以《中庸》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對他人來說,就是要忠信。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衛靈公》)「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為政》)

三、從個人到人倫

個體的人本身是毫無意義的,它必須在與他人的種種關係中得到體現。所有個人的特質,「君子」的人格,只有在與他人的交往之中,才能完成。

最簡單的人際關係是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只要具備了兩個人,就需要遵守一定的行為規則。這個規則,儒家叫做「仁」。有兩個人,「仁」就在其中了。⑤ 儒家在處理人際關係時,有一條根本的準則,就是由近及遠,推己及人。《中庸》說:「君子之道,譬如行遠必自邇,譬如登高必自卑。」推己及人的原則有正反兩種表述,反面的表述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衛靈公》),正面的表述是:「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雍也》)孔子把這一原則看成貫穿他整個學說的一條中心線索。《里仁》:「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推己及人,就是忠恕之道,就是仁道,「仁」也就成為孔子學說的中心思想。

這種從自身出發,將心比心,推己及人的原則,非常富於人情味。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梁惠王上》)儒家認為,能夠做到這一點,治理國家就非常容易了,因為治理國家無非是處理與他人的關係而已。

從「近取譬」、「推己及人」的原則出發,人首先要對與自己關係最近的人有愛心,然後才能對關係遠的人有愛心,孔子認為這是人性的表現。那麼,什麼樣的人是與自己關係最近的人呢?我們在這裡面對的是孔子思想中的另一個公理:血緣關係,是最天然的人際關係,是與自身最近的人際關係。因為這一點,似乎也不證自明。相對於上文提到的天道公理,我們也可以把它叫做人倫公理。

所以,人對他人的一切態度,都從自己的親人開始,對父母親的孝,就成為「仁」的出發點和基礎。所以,有子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學而》)《孝經》說:「故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

人際關係除了血緣關係之外,還有非血緣關係。血緣關係屬於「內」,非血緣關係屬於「外」。門內的親情是天然的,是符合天性的,所以仁道的根本就是親親。對於門外的普通人好,是因為由近及遠,推己及人的推廣,所以叫作「義」,「義者,宜也」(《中庸》),只是天理所當然。因為只有這樣,世界才是溫暖的,和諧的。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里仁》)所以郭店楚簡《六德》說:「仁,內也;義,外也。」仁的表現是愛人,所以樊遲問仁,子曰:「愛人。」(《顏淵》)孟子所謂「仁者愛人」。義的表現就是忠,曾子所謂「為人謀而不忠乎?」(《學而》)親親的極點就是父子關係,義的極點就是君臣關係。所以《中庸》說:「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尚。」《孝經》說:「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道,義也。」⑥ 由內向外的推廣,就是由仁而及義,由孝悌而及於忠順。所以《孝經》說:「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事兄悌,故順可移於長。」所以,疏不間親,父子之道,或者說孝道,不但先於君臣之道,而且高於君臣之道。⑦ 所以《六德》云:「為父絕君,不為君絕父。」這是以血緣為紐帶的宗法社會的最合理的邏輯。

在這種以宗法制度為基礎的社會中,夫婦關係只能被置於父子君臣之下。其實夫婦關係才是最基本的人倫關係,因為人類社會,最基本的存在就是男人和女人。儒家對於人的基本需求都是承認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運》)有了夫婦,然後才能有人的繁衍,然後才有父親和兒子的差別,然後才有兄弟姊妹等各種親屬關係。父子、兄弟關係都是從夫婦關係中派生出來的。所以夫婦關係是人倫之始,至關重要。孔子刪定《詩經》,首《關雎》,《詩序》云:「《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毛傳:「夫婦有別則父子親,父子親則君臣敬,君臣敬則朝廷正,朝廷正則王化成。」

雖然如此,儒家對於夫婦關係,並不強調仁,也不強調義,而是特彆強調「別」。「男女,別生焉。」(《六德》)夫婦之間,是男女之大防,要保證人類社會的正常秩序,必須保證這一大防不被破壞,否則就會回到「父子聚麀」的野蠻時代,父子關係不能確立,社會倫理遭到破壞。《六德》篇說:「男女不別,父子不親;父子不親,君臣無義。」所以,子曰:「男女無媒不交,無幣不相見,恐男女之無別也。」「君子遠色,以為民紀,故男女授受不親。」(《禮記·坊記》)在父權至上的社會背景下,強調男女之間的分別,必然造成女子失去平等的地位,這大概也是中國長期以來婦女地位低下的原因之一。

四、從人倫到禮樂規範

這樣,有男人,有女人,有貴人,有賤人。夫婦有別,貴賤有等;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兄友弟悌,朋友相信。有了這些分別,一個社會或者國家的基本秩序就確立起來,但是還不能運作。要運作,還需要一些別的東西。

首先,我們需要一些東西,來保持這種分別,保持既定的秩序,這就是禮。人人都按照禮的規定來行事,遵守這種約定,社會才能夠保持穩定。所以,禮是保持等級制度,維持社會按照天道運行的基本保證。

其次,每個人都必須在社會中做些什麼。禮規定了一個人應當做些什麼,應當怎麼做,也就是說,為每一個人規定了他應盡的職責,或者說本分。只有每一個人按照這種規定盡好自己的本分,人類才能和諧地發展(蘇格拉底也說,正義就是有自己的東西,干自己的事情⑧)。個人的一切行為都必須合乎禮。

禮不僅僅是一種形式化的儀式,它與人內心的仁義的要求相一致。仁義都屬於善的範疇,因為它們都是遵循天道天德的結果。仁義從人的內心發諸行為,就是符合禮的行為。所有的禮,是通向完美的和諧狀態的途徑。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學而》)個人由於遵循禮,而達到仁人、聖人的完美人格,所以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顏淵》)社會由於遵循禮,就能夠達到「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禮運》),這是孔子理想中完美的黃金時代。但這樣的社會,其實是不存在的,在孔子看來,小康社會就已經非常理想了:「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裡,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禮運》)

可見對於孔子來講,禮樂也只是在小康社會才出現,它僅僅是道路、手段,而不是目的。一旦社會真的有一天進入大同社會,禮樂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所以子曰:「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陽貨》)這就是說,禮與樂,並不在於平常的各種外在的形式,我們需要它們,僅僅是因為要達到那種和諧的、完美的狀態。禮樂的意義就在於此,也僅僅在於此。

禮是從人的行為規範上說的,更重要的是,要讓人們從內心出發,自覺地維持禮所規定的秩序。能夠達到這種自覺的教化功能的,莫甚於樂,這是因為音樂是人內心最真誠的感情的流露,可以直接深入人心,「唯樂不可以為偽」;「樂也者,聖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樂記》)音樂與政教相通:「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樂記》)可見音樂具有不可代替的功能。孔子本人非常喜歡音樂,也整理過當時的音樂。《子罕》:「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他認為君子之德,成於樂:「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泰伯》)他對理想社會的音樂也有所設計,《衛靈公》:「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武〉。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具備了禮樂之後,一個社會或者國家,就可以健康地運行了。

五、禮壞樂崩時代的救贖

孔子認為他所處的,是禮壞樂崩的時代,先代聖王留下來的禮,只有其名,而無其實了。因為禮規定了各人的名分,所以要維持禮在社會中的運作,當務之急,就必須「正名」,隨時把那些錯誤的,不合禮義的行為、名分糾正過來,社會就能順著健康的軌道發展。所以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顏淵》)

「正名」也就是正禮,也就是規範人們的行為,規定人們的職責,維持社會的良性循環。統治者治理國家的時候,只要循名責實,就可以事半功倍。《子路》:「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正名的這種功能,連子路都很難理解,可見當時禮壞樂崩的情況。禮可能只剩下了某些殘留的形式,禮的功能,幾乎已經被忘記了。

孔子的理想是大同,是完美的和諧社會,但是現實的人是千差萬別的,有著各種不同的喜怒哀樂,有著各種不同的利害關係,有著各種不同的主張。人與人之間,不同是絕對的,同是相對的。所以,以禮來調和各種矛盾,必須掌握中庸的原則,「過猶不及」(《先進》)。中庸是處理任何事物需要把握的最佳尺度,也是達到和諧的方法。

孔子說,中庸的思想,來源於上古的聖王。《論語》:「堯曰:『咨!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堯曰》)《中庸》云:「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與中庸相關的另一個重要概念是權,執中的同時,也要知道用權。孟子說:「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盡心上》)「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離婁上》)權與原則相對,對於人的要求非常高,難以做到,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子罕》)一個人具有絕對的公正之心,才能用權,否則就會被利用來假公濟私,貪贓枉法。權的基礎是人的道德,原則的基礎是法制。儒家很講究權,法家則主張「釋人而任勢」,排除人治的干擾。今天西方的制度與法家的出發點接近。

所有個人的優秀品質,和社會的美好制度,都有待於君子之學。人必須學習,才能對外物的干擾不動於心,才能保持自己的善良的天性。學,也就是修養自身,是君子治國平天下的必備前提。否則,不但不能為政,而且會逐漸喪失那些善良的天性,走向反面:「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盪;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陽貨》)這種學,是正心誠意的「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大學》)這樣,就把修身和治國平天下聯繫起來了,聯繫的關鍵,就是學,在於「格物致知」。⑨

這就牽涉到知。學習就是掌握知識,使自己具備智慧,不再迷惑,進而引導人民。古人認為,最高等的人是生而知之的。《史記》說黃帝:「生而神靈。」又說高辛:「生而神靈,自言其名。」孔子認為:「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季氏》)他按「知」把人分為幾等,並說:「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雍也》)由於「民斯為下矣」,而「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所以,他認為普通的下層人民是「無知」的,也是不可能讓他們都「知之」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泰伯》)古代之民,取義於盲然無知。古人認為民是無知的,如同瞎子,需要上層的君子去教化和引導。《尚書·多士》序鄭註:「民,無知之稱。」《春秋繁露·深察名號》:「民之號,取之冥也。」賈子《新書·大政下》:「夫民之為言萌也,萌之為言盲也。」西周金文中民字作,象以針刺瞎人目之形。不可使民知,也是先秦儒家的一個基本理念。《史記·滑稽列傳》西門豹曰:「民可與樂成,不可與慮始。」也是這一思想的反映。

這樣,社會就分化為兩大部分,君子與小人。行政,就是君子(統治者,有道德有智慧的人)引導小人(老百姓,無道德無知者)。孔子的政治哲學是:君子引導小人,通過以身作則來教化他們,不能用強制的辦法。上行下效,在上位的人必須身體力行,做出表率,不用說什麼,老百姓自然就會跟從。《論語·顏淵》:「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所以,在孔子看來,「為政」是很容易的事情,做好了表率作用,就可以「垂衣裳而天下治」了。孔子對他的弟子,從來不輕易評價為「仁」,他說:「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雍也》)也不輕許為「好學」,例如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雍也》)惟獨對於從政,他說很多弟子都可以,例如季康子問子路、子貢、冉有「可使從政也與?」孔子說:「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雍也》)

六、從世俗到宗教

所有這些東西,都是世俗社會的基本要素。世俗人生的幸福,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精神的寄託,也就是宗教問題。在孔子那裡,表現為對於鬼神的態度。

鬼神在上古時代有著非常突出的地位,《禮記·表記》:「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在甲骨文中,殷人幾乎每事必卜,可以證明古書上所說「殷人好鬼」的記載是可信的。不過,西周以後,民為邦本的思想逐漸興起。《尚書》說:「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左傳·庄公三十二年》:「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僖公十九年》:「民,神之主也,是以聖王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

孔子對於鬼神的態度也受到民本思想的影響,他認為鬼神有助於教化,但不可以鬼神為中心,所以採取「神道設教」的態度。《周易·觀卦》彖曰:「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一方面,鬼神關係到祖先和神明,有助於維持教化,慎終追遠,民德歸厚,所以要尊敬。但是另一方面,鬼神之事又難知,如果太依賴了,太當真了,就容易誣罔。在若即若離之間,顯示孔子的智慧。他明確提出,要「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雍也》)。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先進》)他認為這與古代聖王的思想是一致的,他盛讚大禹禮鬼神的態度:「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儘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泰伯》)他對祭祀的功能也給予了充分的肯定:「或問杜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八佾》)所以祭祀時要盡其誠意,這是對於鬼神的禮:「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八佾》)

孔子說:「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中庸》)就是因為在它們的身上,寄託了普通民眾的精神信仰。善導之,則事半功倍;不善導之,則誣誷而流於欺詐。聖人因勢利導,一匡於正,所以正人心,誠人意,使民風歸於淳樸。

七、總結

孔子的思想深深地紮根在傳統的觀念之中,這大概已經成為學者的共識。孔子自稱「述而不作」,也基本上是符合事實的。我們從孔子對於天命的先驗認識出發,回歸到他對於鬼神的智慧的態度,可以體察到他所謂的禮樂,不但是和諧人類關係的手段,也是溝通人與神的手段。在孔子看來,這樣和諧的狀態,正是堯舜時代「百獸率舞」,「鳳凰來儀」,「神人以和」(《堯典》)的理想社會。這種理想社會,是智慧與仁政完美結合的典範,也就是柏拉圖設想的「哲學王」統治的國家。人類的精神如此地相似,難道不正是因為他們的學說,總是本乎善良的天性?

① 關於這一點,請參看余嘉錫《古書通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一版;李零《出土發現與古書年代的再認識》,載《李零自選集》,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一版,第22—57頁。

③ 引文據張政烺整理稿,即將由中華書局出版。

⑤ 《說文》雲仁字「從人,從二」。

⑦ 關於這個問題,徐剛《孝經「聖治章」正讀》一文有詳細論述,請參看,此處不贅。

⑨ 朱子《四書集注》云:「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致,推極也。知,猶識也。推極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

(來源:節選自《中國典籍與文化》2007年1期。 作者:徐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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