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在塵世的兩朵花——納蘭容若與倉央嘉措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倉央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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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歲月的河,一直站在今世的紅塵,望著彼岸的兩位華儀錦心、至情至性、才華橫溢的男子,一位是納蘭容若,一位便是倉央嘉措。而他們的兩句話,一直讓我深深的感懷。-
納蘭容若,出生滿清貴胄,父親明珠是康熙朝的權相,他年少就科舉進第,二十二歲授進士。既是康熙愛重的貼身侍衛,卻又被名重一時的江南名士們傾心接納。他有才貌雙全的紅顏知己,有相敬如賓的如花美眷,可以說,他集天下可羨於一身,卻在三十一歲時積鬱成疾,只留下一卷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詞集《飲水集》。令人每每不忍卒讀,被稱為古之傷心之人-
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仿如「當時只道是尋常」,平淡無奇,卻準確無誤優雅地道盡滿懷的無奈與傷心。想他芳華正茂,至情至性,卻痛失紅顏知己,又失去知他愛他的妻子,那份痛徹心扉的傷痛又豈是金錢地位所能彌補的呢?最初的感動和夢想,萬千繾綣,都如煙花般絢爛後消失,那種對愛情的期盼和失落,竟讓他始終不能釋懷,鬱結於心,含恨而逝。-
人生初見,春意正濃,花兒正艷,彼此眼波流轉,情意綿綿,傾心相許。又哪知人生是一場無法預知的夢啊,翻雲覆雨間,繁華褪盡,山盟海誓尚在耳邊,卻情已成空。每一段愛情初遇總是充滿了欣喜與甜蜜,而轉身離去的背影,卻又蒼白的讓人不禁凄然淚下。「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人性的卑微,在紅塵俗世中是多麼的不堪啊。-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當年漢成帝妃班婕妤,詩書上以幽雅賢德著名的賢妃,成帝初年入宮,因美又賢,深獲寵愛。她自以為的恩愛長久,豈料隨著舞女飛燕及其妹合德入漢宮而戛然而止。她既無飛燕起舞的輕盈,亦無合德入浴的妖嬈,才貌雙全,卻因賢得名,又因賢失寵。苦悶中,她做《團扇歌》自遣,不料因此怨歌留名,成為宮怨的代言。在成帝死後為他守陵,孤獨終老。明月依舊當空照,物是人非事事休。初見的美麗早已隨風而逝,只能「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多少絕代佳人就這樣款款而來,卻又落寞而去。來去之間躲不過的是命運的翻雲覆雨手。「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想那當年,「三郎」、「玉環」聲聲喚,「名花傾國兩相歡」。也曾情投意合,深情繾綣。古往今來,能得君王真愛有幾人,哪個如她「三千寵愛在一身」。殊不知一夜之間,「宛轉蛾眉馬前死」,生命、愛情煙消雲散。一曲《長恨歌》,寫盡濃烈的情恨!「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玉環可知,恨什麼,恨那世事的無常還是人心的決絕?若人生只如初見,一個是曠世明主,一個是絕代佳人,互不相侵,各自終老,又哪裡會有這綿綿無絕期的恨呢。-
命運卻往往如此,一旦開了頭,我們就逃不開它的手。只是,我們看得到絢麗的開頭,誰又能料得到結局。有些情,要用一生去銘記;有些愛,要用一生去忘記;有些恨,卻要用幾生幾世才能消得去!只是,人生若只如初見,你在岸這邊,我在岸那邊,若沒有相遇,若沒有回首,你還是玉樹臨風,瀟洒儒雅的你;我,還是心靜如水,婉約清麗的我,一切風輕雲淡,沒有開始,也無所謂結束。可偏偏是,在歲月的河流中相遇,相知卻不能相依,拿不起,放不下,欲罷不能的糾纏。-
「燕歸花謝,早因循、過了清明。是一般心事,兩樣愁情。猶記迴廊影里,誓生生。 金釵鈿盒當時贈,歷歷春星。道休孤蜜約,鑒取深盟。語罷一絲清露、濕銀屏。」又怎知,密約、深盟,全成虛話?「人生若只如初見」,無論天長,莫論地久。生命不過是一瞬,一剎那的炫彩足可抵萬年長生。想起《誅仙劍》中一句話:若無情,長生不老又有何用?都渴望留住「人生若如初見」般的美好。只是,問世間,誰,能留得住,留得住那初見的心動,初見的欣喜,初見的溫柔,初見的情懷。如果留得住,天下何來斷腸人?-
生命、愛情、親情、友情,都趟不過歲月的河。在時間永不停息的流淌中,初見的激情會漸漸平息,初見的明艷會漸漸褪色,初見的神秘會被平常代替,初見的浪漫會被瑣碎消磨。當看遍世事滄桑,飲盡人間冷暖後,我又是否能與你,守住心中曾經那美好的初見;是否能有足夠的智慧,用愛做燈,用情做杖,相攜終老?傷痛時彼此安慰,爭吵時彼此體諒,懊惱時彼此理解,困難時彼此鼓舞,開心時彼此分享,穿行在塵世的大街小巷,共看花開花落,同賞雲捲雲舒呢?我又與你怎樣去把曾經初見的美好化作深情的守望和平淡的幸福呢。-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是不是,一定要到風住塵香花已盡,才可看得到,花好月圓。一切,都是短暫。人生若只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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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央嘉措「世間安得雙全法」與納蘭容若「人生若只如初見」一樣,將人生種種得與不得的苦楚,將塵世中無法握緊的愛與情問向蒼天,問向世人。只可惜,問破一生心,問過三百年,都是令世人扼腕無法回答的問題。倉央嘉措的詩,字字驚心,句句驚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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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
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
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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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月,-
我搖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 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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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
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 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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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世,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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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就在那一夜,-
我忘卻了所有,-
拋卻了信仰,捨棄了輪迴,-
只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舊日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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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央嘉措,可以說是情聖,更是一位傑出的詩人。雖然他在人世間僅僅逗留過25年,但他短短的25年彷彿就為留下傳唱後世的詩篇而存。我們很難想像粗獷冷酷的雪域高原是如何蘊育出了這位情歌大師,也很難想像珠峰的皚皚白雪下是如何流淌出了這樣婉約細膩的詩情。在他的詩作中,我們不難看到初識乍遇的羞怯,兩情相悅的欣悅,山盟海誓的堅貞,更會體會到一種失之交臂的惋惜,負心背離的怨尤。我最喜歡他的一首詩,是《見與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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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裡-
不悲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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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裡-
不來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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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裡-
不增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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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裡-
不舍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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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我的懷裡-
或者-
讓我住進你的心裡-
默然 相愛-
寂靜 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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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樸實無華,卻蘊含禪理。深深的回味,在漫漫紅塵中,多少相遇的驚喜,多少相知的默契,多少相愛的繾綣,多少愛恨分離的無奈,在這寥寥數語中靜靜地開放成一朵冰山雪原上的格桑花,數百年來,牽引著情動心動的人們。既然不能最終去相守,只能把最美好的東西深藏心底,披著佛教聖衣的倉央嘉措也只好在見與不見的矛盾無奈中去默享愛的歡喜了。-
倉央嘉措學瞻才高。他的詩,在世人讀來是情詩,但其真正的含義卻是勸世的道歌。今天看來,在那一往情深裡面,我們看到 的還有另一種神聖的光亮。搖動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紋; 磕頭匍匐, 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這裡的「你」,或許是情人,或許是其他一切生的鏡像,生的信仰。我們來到這個塵世,愛情與信仰並不應該衝突,愛情也該是信仰的一種。三百年來,人們之所以崇拜這位少年喇嘛,就因為少年喇嘛的情詩表達了他們對人生的熱愛與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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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如果不曾相見,也許就不會有思念的苦楚,但當緣來時,有情人又怎能不會識得這份緣、求得這份緣、惜著守著這份緣?即便最終不能在一起,也只好無奈地一切隨緣了。然而愈是如此,這種寂寞的思念便愈加凸顯出人間情愛的美好珍貴。-
只是,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直至今天,這世間,也許還是不能夠雙全。可以背叛和相負的,似乎只能是愛情。-
三百多年過去了,布達拉宮門前的轉經筒,轉過一世又一世。多少人事,都湮滅在歷史的風塵,無跡可尋。而倉央嘉措和他的愛情,卻如漫山遍野的格桑花,敞開在青藏高原,敞開在人們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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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盡同心締盡緣,此生雖短意纏綿。-
與卿在世相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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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緣,往生緣,來生緣,情緣,法緣,人緣,一切的緣,今世的我們如何締結,又如何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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