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女性文學角度看三毛散文

說起中國現當代的女性作家,可以羅列出很多,像冰心、王安億、陳染、林白等等,她們的作品都各有其特點,且從其作品中透露出來的作家性格也皆各異,但如三毛一樣有著天涯流浪女性格的,寥寥無幾。

三毛的一生都在旅行,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在不斷的流浪中」。輕鬆捧讀三毛的作品,與其說是看她撰寫的一個個真實故事,一部獨特的天涯流浪女的人生履歷,不如說是在一個廣闊的世界和人生背景里感觸她血液的沸騰,體會她靈魂的顫動。三毛把活生生的自己整個溶進作品中,而且毫不遮掩地立在其中,牽引著各色各樣的人事,串演著她親臨過的真實故事,她的作品以私人生活和情感為線索,從個人經歷中擷取材料,並加之以鮮明的女性意識。關於她作品中所體現出來的女性意識,可從多方面多角度感受出來。

在中國幾千年的父權制文化當中,女性的生存歷來被界定在結婚生育、相夫教子、孝敬父母、勤儉持家的模式當中,其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也就體現在這些方面的成就上。縱使到了現代社會,這些觀念仍然束縛著人們的心理和行為。可三毛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勇敢地走出家門去過漂泊不定的生活,其選擇背後的強大力量都是源於一個獨立自強的女性,為捍衛自我心靈世界而勇敢挑戰傳統的叛逆心理。縱觀三毛的文章,寫在《沙漠故事》、《哭泣的駱駝》、《萬水千山走遍》、《撒哈拉的故事》里的,無不是寫其旅途中的點點滴滴。看她的文章,如同是在品讀她的自傳,自敘中又透現出強烈的自我意識。

早期的三毛慣以這種特立獨行的生存方式來凸顯自我、張揚個性。在《極樂鳥》中講自己學生時代,「我不在乎學校,我寫不出古文尚書有幾篇,因為我的確想不出懂不懂那個和我有什麼關係。教授問怎麼搞的,我回答,『沒什麼搞,我沒念嘛,天天曬太陽。』他臉上露出要研究我的傾向,我不喜歡有人亂七八糟地分析我,所以一氣跑開了」。《逃學為讀書》中講到,數學老師懷疑她考試作弊,還是中學生的她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作弊,在我的品格上來說,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師,也不能這樣侮辱我。」在遭到體罰侮辱後,更是每天逃學去墳場玩,以示自己的反抗。在三毛回憶自己早期生活的文章中,有很多這樣的描寫,可以看出早期的她追求個性自我、精神性自我的方式。然而,這時的三毛給我的感覺則是多了一種刻意與膚淺,她是為「特別」而「特別」,不在乎採取的是何種方式,不在乎給父母帶來多大的痛苦。

而後期的三毛則走出封閉的世界,在流浪中變得日趨成熟、豁達。她學會了善待自己,也懂得了心疼他人,並慢慢沉入實際的生活去品位一份平淡中的充實和廣闊。其間寫了很多關於撒哈拉沙漠和丈夫荷西的文章。但是,雖然她把遼闊荒涼,深邃神秘的沙漠看作是自己的第二故鄉,在那裡定居與丈夫過著普通人的日子,但婚姻生活並沒有使她放棄自我。她尊重荷西的獨特性格,自己從不承認是荷西的另一半。她在回憶荷西的文章寫到,「我心靈的全部從不對任何人開放,荷西可以在我心房裡看看、坐坐,甚至佔據一席之地,但是,我有我自己的角落。」這一句「我有我自己的角落」充分顯現了其內心的「自我」。西方女性主義者弗吉尼亞·伍爾夫曾說,對於女性來說,「成為自己比什麼都要緊」。這樣看來,三毛的文章似乎一直要印證這一點,她作品集的大部分都在講述「我」,困惑迷茫、陷在生活死角的「我」(《惑》);享受世俗、為生存勞碌的「我」(《白手起家》);悲天憫人、感受博愛人生的「我」(《搭車客》),通過「我」的一個又一個故事,將一個具有鮮明女性自我意識的三毛形象展現在讀者面前。

儘管三毛浪跡天涯,志在四方,儘管她獨立自尊、性格倔強,但有一點不可否認的是,她是一個女性。無論觀察世界的角度、感知生活的方式,還是處理事情的態度,三毛都表現地女性十足,包括女性細膩的情感,以及趣意的細節描寫。在《親愛的婆婆大人》里講述與公婆相處經歷,「如果是中國婆婆,你要更厲害一點,進門就跪下雙膝,磕頭如搗蒜,不必擔心,著不是程門立雪三百天叫你凍死,你婆婆如果是一個道行很高的人,自會拉你起來。要稱呼你的「假想敵」—「母親」,對你一定是掙扎過來,才叫得出的,不要不甘心,你還有「媽媽」的,那才是真的愛稱。」「早晨你聽見婆婆起床上浴室了,你馬上也得爬起來,穿衣、打扮、梳洗之後,不等敵人搶到抹布、掃把,你就先下手為強,搶奪過來。家中清潔工作,你要做的盡善盡美。」「在你自己家,或你『媽媽』家,你可以睡到十三點不起床,你可以煮白開水拌醬油喂先生,你可以一星期不洗一次衣服,你也可以抓先生的頭髮,踢他的小腿亂開他的支票簿,等等壞事放心去做,不會有報應。」文章寫得風趣詼諧,可以感受到一個普通中國女性畏懼婆婆的心理。《這種家庭生活中》真實細緻地描寫了與公婆一家人在一起洗衣、做飯、帶小孩的平凡瑣細的質樸生活。看的出來,三毛很傾向於過這種柴米油鹽的簡單生活;《回娘家》和《親不親,故鄉人》則有大量的心理描寫寫出生活在外的三毛對親人的眷念與依賴。

三毛就是以對日常生活中林林總總的細枝末節以及孕育其中的女性情感,帶給讀者「人在家園」的詩意感覺。她在《稻草人手記》作品集中所津津樂道的家庭瑣事、柴米油鹽,親情、愛情、友情所帶來的溫馨和痛楚,歷經人生世相後所感到的滄桑及由滄桑生髮出的對人事的悲憫情懷,這一切無不是一個腳踩大地、心熨帖著生活的女性對一己人生最真實細膩的抒發。她的文章中無論是對丈夫混雜著愛情和親情的追憶與懷戀,對父母那份永遠也難以釋懷的牽掛與關懷,甚至是對世俗生活那份難以言說的真誠和喜悅,都是無數女性最真切的生活寫照和情感心聲。所以,可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三毛的作品是典型的女性化的文本,它是女性作家真實地表達女性的人生經驗和情感歷程的文本。

同時,在三毛的文章中,我們還可以看出作者對女界人生的特殊關注。《娃娃新娘》,寫的是當地的一種特殊習俗,女孩子往往十歲就做了新娘,還未來得及享受如花般的青春生命,就做了男人的俘虜。文中寫到,「這時她開始哭叫起來,我並不知道她是真哭還是假哭,看見這批人如此粗暴地去抓她,使人非常激動。我咬住下唇看這場鬧劇如何下場,雖然我已經看得憤怒起來。」「等阿布弟向姑卡房間走去時,我開始非常緊張,心裡不知怎地不舒服,想到姑卡哥哥對我說的話—『入洞房還得哭叫——』我覺得在外面等著的人包括我在內,都是混帳得可以了,奇怪的是籍口風俗就沒有人改變它」;「那聲音叫的那麼的痛,那麼的真,那麼的無助而幽長,我靜靜地坐著,眼睛開始濕潤起來「。可以看出三毛對沙哈拉威這種極端落後、傷害女性習俗的深惡痛絕。住在沙漠的那段日子,三毛深刻感受到當地婦女地位的低下:出門必須蒙面紗,不能參加重要典禮等等,她在文章中毫不留情地批判了這一傳統,表達了自己的嫉妒憤懣,但又苦於自己無法改變這種局面。在《懸壺濟世》里講到,三毛給一群懵懂無知的女孩子講解生育知識,順服難產的孕婦去醫院生產,並開辦免費女子學校,教那些沒有文化的婦女識數、認錢幣。但這一切的一切效用都是微乎其微的,在落後傳統意識極其濃厚的撒哈拉,婦女被壓抑得太深了,她們早就失去了鬥爭的勇氣,這種狀況並不是三毛一個人的力量就可以改變的。

因為三毛長年在外生活,深深體會到了這種中西文化的碰撞。在她的文章里,無論是對物質、制度、文化心理層面的剖析,還是不同民族文化的橫向比較,均顯示出女性作家在處理同類題材時,不同與男性作家的創作特色,即在行文敘述中,三毛總是以人性、情感化的表達投入其中,表現出鮮明的女性化創作特徵。

對有關社會歷史文化的硬性題材,她不是從整體上加以宏觀把握和進行深入的理性分析,而是選取個人情感的切入角度,把自己完全融入到一個個故事的規定情鏡中,展現出一幕幕令人驚心動魄的生活畫面,至於制度的優劣、文化的內涵、生命的哲理等深層主題,則自然而然地從這些充滿生活氣息的文字和故事中流露出來。如作品《啞奴》,寫「我」被請去吃飯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年僅七八歲的小黑奴,他跪在地上給主人端肉倒茶,任人使喚、打罵,以及他的父親「啞奴」,在酷暑驕陽中勞作卻沒有任何回報,任人買賣沒有人身自由。作者在展示這些愚昧落後的習俗和制度的時候,總是把自己完全融入到當地居民中,俯拾生活中的些微小事,抒發真切感受,讓悲喜愛恨的細膩情感,承載著一些深奧的社會、文化、風俗內涵她採取的總是女性化的個人情感視角。

同時,從三毛的敘述策略中還可以體會到女作家善於對硬性題材進行軟化,對宏大社會歷史題材做人性化、人情化轉向的努力。作品《哭泣的駱駝》,背景是西屬撒哈拉麵對摩洛哥和茅利塔尼亞瓜分時所掀起的民族自衛戰爭,但三毛也只是將其作為遠景,而重點突出大敵當前、生死攸關時一對普通夫妻巴西里和扎伊達的悲劇。巴西里是沙哈拉威的游擊隊頭領、當地的民族英雄,特殊的身份和戰亂的形勢使他們夫妻近在咫尺但始終不敢相認,在流血衝突中,巴西里獻出了生命,而美麗的扎伊達也被當地別有用心的人誣陷致死。在三毛的敘述中,我們總能感受到情感的可貴,政治鬥爭的殘酷。

三毛總是以女性化的敘述方式、人性和人情的切入視角,力圖在日常生活細節和普通人間悲喜劇中,探討一些重大問題。在三毛身上,我們更多的看到了女性的藝術天賦和對命運的不屈服。三毛的創作是她真正生活的記錄,因而也是真正的女性化的文本,它們會像三毛精彩的人生一樣,永遠向我們昭示著歷久彌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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