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短篇小說】王祥夫《街頭》

(2007年短篇小說<街頭>發表於<花城>)

怎麼說呢,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那輛白色寶馬還在那裡停著,車子已經被警戒線圍了起來,所有要從這條路上通過的車輛都只好暫時繞行。啞子呢,已經被帶走了,人們不用問也知道啞子被帶到了什麼地方。這一年的冬天特別暖和,往年這時候,啞子他們家北邊的那條道上總是布滿了堅冰,人們走在上邊都得小心翼翼,可這一年的冬天真是暖和的出奇,還沒出正月,人們就都把棉衣脫了。過了破五,再過了初十,到了十四這一天,從早上就開始下雨,下著下著,這雨又變成雪,再下著下著,這雪又變成雨,就這麼整整下了一天,到了十五這一天,天晴了,空氣顯得特別的好,是清新,好像整個城市的污濁之氣都已經隨著這場雨雪而永遠遠去了。十五這天是熱鬧的,到處都有花燈可看,晚上據說還有煙火。但這一切都是別人的高興事,啞子的高興是天既然晴了,他就可以把他的修車攤子擺出去。啞子現在沒工作,啞子的女人也是個啞子,人很胖,很高大,要比啞子高一頭,雖然頭髮都花白了,卻還梳著兩條現在很少能讓人看到的辮子,啞子的女人自然也沒工作,人們總是看到她坐在啞子的身邊,給啞子打打下手,遞遞鈑子或者是鉗子和膠水什麼的,有時候,啞子是太忙了,忙得都停不下手,忙得都顧不上吃口飯,啞子的女人就會把飯盒裡的飯一勺一勺喂小孩樣餵給啞子吃,啞子吃了這一口,咽下去了,然後再「呀呀呀呀」掉過臉把嘴張開,手裡的活兒卻繼續做著,他這麼「呀呀呀呀」一張嘴,他的啞巴女人就給他再喂一口飯,啞子的嘴就再動,再嚼,嚼了嚼,咽下去了,然後再「呀呀呀呀」,再把臉掉過去,他這麼「呀呀呀呀」一掉臉,他的啞子女人就給他再喂一口飯。這場面真是有些滑稽,但溫馨,十分的溫馨。讓人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果真還有這樣真實而質樸的情愛。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是誰,為了活下去,就得給自己找份兒事做,啞子給自己找的事就是擺了那麼個修車的攤子。啞子的修車攤子就擺在他家的北邊,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的街道,街道的南邊是一個小區,裡邊住的都是些拆遷戶,因為是拆遷戶,所以這個小區就顯得亂糟糟的,幾乎家家戶戶的窗檯外邊都堆放著一些蔥啊蒜啊什麼的,或是各種準備當破爛兒賣掉的爛紙盒子,或是其它亂糟糟的東西。這條街的北邊是另一個小區,這個小區叫「巴黎花園」,巴黎跟這地方有關係嗎?沒一點點關係!但房地產商就愛起這種鬼名字,有錢的人也喜歡住到這種鬼地方來。這個小區,門衛都是年輕人,都高大漂亮,這就讓住在這裡的人有了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小區里種著法國梧桐,都是大株大株地從別處移來,樹桿很粗,樹冠卻因為經過修理很小,怪裡怪氣。還有,就是花圃里種著白玟瑰,還有,就是每個花圃里都有大理石雕像,裸體的,外國女人,是西方神話中的人物,在那裡炫耀著她們的腰肢,腰肢的隱秘處,被一片葡萄葉子遮著,還有,也是裸體的,外國男人,亦是西方神話中的人物,那地方,亦被一片葡萄葉子遮著。這個小區,一切都按著外國的風格設計著,骨子裡卻粗俗難看。這粗俗難看卻又被那些整天在這裡出出進進的高級小轎車誇張成一種暴發戶氣息。

啞子的自行車修理攤子就擺在這兩個小區的中間地帶,這是條不太寬的街道,這條街道當然不會是這個城市的主幹道,所以,不少菜販子在這裡出現了,一個一個菜攤子從東邊一直往西邊排過來,所以這條街又可以說是格外的好看,是花花綠綠色彩繽紛,但味道呢,卻不那麼好聞。這條街從東往西,靠近「巴黎花園」小區這邊有個其大無比的垃圾箱,是那種金屬的,可以天天被拉圾車轟轟隆隆拉走的垃圾箱,這垃圾箱總是被垃圾塞得滿滿的,裡邊一旦放不下,許多垃圾就會堆在垃圾箱的外邊。因為這個垃圾箱,那些賣菜的攤子就總是和這個垃圾箱保持一定距離,問題是誰也不願到臭哄哄的垃圾箱旁捂著鼻子買菜。所以,啞子就把他的自行車修理攤子擺在了這裡。啞子的修車攤子,和別人的修車攤子一樣,有那麼個布篷兒,可以遮遮太陽,然後就是一根舊外胎,掛在樹杈上,是晃子的意思,然後呢,就是一個盆子,裡邊是水,補胎用的,然後是工具箱,裡邊是各種的修車工具,然後是汽管子,被一根很長的細鐵鏈子拴在那裡,供過往的人打汽用,打一次汽是兩毛錢。啞子為人很好,總是笑,笑得時候嘴有些癟,癟癟的嘴,一笑就更癟。啞子的頭上戴著一頂藍布棉帽子,帽子上的栽絨都倒了,帽沿兒也油污了,耷拉了下來。啞子的身上總是那麼一身藍布衣服,細看,是中山裝,裡邊套著棉襖,鼓鼓囊囊的。啞子既住在這一帶,這一帶的人們就和他很熟,這麼說也許不對,是他和別人很熟,總是,人們不怎麼注意他,總是,他先和走過來的人們打招呼,也就是:「呀呀呀呀、呀呀呀呀、」笑著打手勢,人們這才注意到他了,和他做簡單的手勢,比如,用一隻手在嘴邊做劃拉的動作,啞子馬上就明白了,是問他吃了沒?啞子就笑著「呀呀呀呀」地點點頭,手在嘴邊做動作,人們就明白他已經吃過了。有人去啞子那裡修車,車修好的時候,修車的人會用大拇指搓搓中指和食指,這就是問多少錢的意思了。啞子又笑了,不好意思的樣子,他會伸出一個巴掌,五毛的意思,或者會把巴掌翻一翻,是一塊錢的意思。總之,人們都明白啞子的意思。有給自行車打汽的人過來了,彎下腰,「吭哧、吭哧、」打完了,摸摸口袋,再拍拍,把兩手往外攤一下。啞子馬上就明白了,這個人沒帶零錢。啞子馬上就笑了,一步跨過來,「嗚嗚嗚嗚」,把兩隻手擺了又擺,那意思,別人也馬上明白了,是不要了,無所謂。沒事的時候,啞子坐在那裡會東張西望,好像是專門守候在那裡看有沒有熟人過來,果然就有了,但人家還是沒注意到他,他離老遠就看定了這人,用眼睛,笑笑地盯著人家,用眼睛熱忱地迎接著人家,但人家還是沒有注意到他,啞巴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地對著這個人叫了起來。指指人家的手裡的菜,豎豎自己的大拇指,是在說:你的菜買的好,好!這個人站住了,皺著眉頭擤擤鼻子,用手勢對啞子說,這裡,垃圾箱,臭,你怎麼不往那邊挪一挪?啞子順著這個人的手勢往西看,馬上就明白了這個人在說什麼。啞子知道這個人是在說這裡靠垃圾箱太近,太臭,你怎麼不往西邊挪一挪?西邊?西邊就是「巴黎花園」,只不過中間隔著一家商業銀行。啞子臉上的表情在說話了,臉上的表情加上手上的動作,他告訴這個人,那邊,那邊的門衛不讓他往那邊挪,挪一點點都不行,嫌他的修車攤子不體面。啞子又做手勢了,告訴這個人,那邊,「巴黎花園」的門衛還把他遮太陽的篷子扔掉過。「呀呀呀!」「呀呀呀!」啞子做著手勢,比劃著,指著布篷,說這是前不久的事。一個會說話的人,能和一個啞子有多少交流呢?根本就不會有多少。這個人指指西邊,指指垃圾箱,擤擤鼻子,走開了。啞子的臉上是溫和的笑,那笑有些感謝的意思在裡邊,感謝什麼呢?又讓人說不清,感謝和他說話?感謝這個人注意到了他?這讓人說不清。這時又有人走過來了,啞子照例用眼睛迎接著,熱忱的迎接著,是熟人,是「巴黎花園」里的那個清潔工,這個清潔工臉總是紅紅的,工作特別的辛苦,總是不停地把一車車的垃圾從小區里拉出來再裝進道邊的那個大垃圾箱,有時候啞子還會幫一下手,比如,幫這個臉總是紅紅的清潔工把垃圾從小車裡一下一下鏟到垃圾箱里去。啞子和這個清潔工的交流總是要比別人多一些。啞子還總是和這個清潔工開玩笑,啞子在自己臉上比劃一下,再在嘴邊比劃比劃,然後搖搖晃晃走幾步。啞子是在說:你是不是又喝了酒?要不,你臉怎麼那麼紅?這個清潔工說話的聲音特別大,他說:我哪有錢喝酒,我喝了酒還干不幹活兒?他不比劃,他是大聲說,但聰明的啞子已經從他的臉上明白了他在說什麼?啞子一把拉住他,把自己的那個小扁酒瓶子從修車的工具盒裡取了出來,啞子的動作十分急速,十分迫不及待,他拍拍這個小酒瓶,又拍拍,把這個小瓶子的蓋子打開了,他要這個清潔工聞,清潔工聞到了,是酒。他也明白了,啞巴是想要他喝一口,他喝了,仰起臉喝了一口,啞子的臉上的笑容就更好看了。因為這個清潔工對他豎了豎大拇指,誇他的酒好。「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啞子更高興了,比劃著,意思是讓這個清潔工再喝一口。清潔工用很大的聲音對旁邊的一個熟人說:「看看看,他媽的,啞子讓我喝酒呢!」就又喝了一口。這一下子可好,啞子臉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了,手裡拿著那個小酒瓶,看著那個清潔工,一直看著他走遠了,他還熱忱地笑著,那笑,讓人忽然有些難過,讓人忽然覺著老天怎麼會這麼不公平,怎麼能夠讓啞子的心裡這樣寂寞,他的寂寞對誰說?這時又有人走過來了,是個中年人,這個中年人把一輛老自行車打在了那裡,比劃著,告訴他什麼地方壞了,是鏈條,這個中年人還用手勢告訴啞子他要把車子先放在這裡修,過一會兒再來取。啞子明白了,打手勢說好的好的,打手勢說你放心吧放心吧,打手勢說一定會好好兒修。這個中年人把車子打在了那裡,然後走了,去買他的菜。故事便從這輛破舊的老自行車開始了。

就是我們前邊提到過的那輛白色寶馬,從「巴黎花園」那邊慢慢開了過來,開車的是一位姑娘,因為是過春節,她穿得真是漂亮,下邊是條白色的皮裙子,裙子下邊又是一雙白色的高腰皮靴子,上邊呢,是一件白色的小夾克,夾克裡邊卻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她把車從小區開出來,往東打了方向盤,車便朝了東,這簡直是廢話,方向盤往東打車會朝西嗎?問題是,車朝東開出不遠,開車的姑娘忽然又改了主意,因為她發現東邊已經堵了車,她便想把車掉個頭再朝西開。車是新的,開車的姑娘也是新手,她倒車倒得真是很笨,她是先朝前開,猛地朝前,然後再朝後倒,猛地往後,車一下一下倒著,她在車上感覺到了,她車的後左側已經猛地碰到了什麼?「嘩啦」一聲,好像已經是把那東西碰倒了,她的車碰到了什麼?她在車上吃了一驚,她的車是把啞子攤子前的那輛自行車碰倒了,被碰倒的自行車倒在了姑娘的車上,並且在姑娘的車身上滑落了下去。各種顏色的車子里,最數白色的車子最嬌氣,一點點臟,一點點劃痕都會十分醒目。這姑娘馬上從車上跳下來了,她的車還在路上橫著,她不管這些,她先去看她的車,因為她的車剛剛買回來還沒開幾天,是她的心愛,是她的炫耀,是她的得意,是她的寶貝,是她的百萬寶貝!她並不問自己是怎麼開車,她也不想想是她的車,在往後倒的時候,把那輛放在那裡等著啞子來修的車碰倒了,車子倒下來的時候在姑娘的車上留下了一條劃痕。這姑娘當即大叫了起來。她簡直覺著自己的車是受了凌侮,或者,簡直就是受到了姦汙,那樣一輛破舊的老自行車,居然,怎麼說,竟然掛在了自己漂亮無比的寶馬上,怎麼說,居然,還把自己漂亮的寶馬划了那麼一道。怎麼說?怎麼說?這樣破舊的自行車,居然!居然!居然!這姑娘的臉都氣紅了,她踹了一下自行車。她伸出一個手指,這手指一下子指在啞子的鼻子上:

「我要你賠!你個臭啞巴!」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我要你賠!你個臭啞巴!」這個姑娘又說。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啞子能說什麼呢,他只會比劃,他比劃著,想說明是姑娘的車把這輛自行車撞倒了,既然是姑娘的車把這輛車撞倒了還怎麼能埋怨自己呢?啞子把手比劃著,跑過去,指指姑娘的車子,跑過來,再指指倒在地上的自行車,再跑過去,又指指西邊。啞子頭上的棉帽子像兩隻鳥翅,不停地上下煽動。啞子的手勢所能表達的意思十分明確,他是說,姑娘的車先是往東開,開到了這裡要倒車,結果是,把自行車撞倒了,能怨自己嗎?「啞啞啞啞!」啞子把兩手往兩邊一攤,然後用自己右手的手背不停地焦急地拍打自己左手的手背。

姑娘不聽這些,她看了看自己的車,用手摸了摸那條劃痕,又大叫了起來。

「你個臭啞子!我要你賠定了!賠定了!」

啞子又過去,彎下腰,想用袖子擦擦車子上的那道劃痕,卻被姑娘一下推開。

「滾開!別用你那臟手碰我的車——」

啞子朝後退了,這姑娘又推了啞子一下,又推了一下。

「你還想摸我的車!」

這時候已經有不少人圍了上來,人們看著這個打扮入時而憤怒的姑娘,她的舉止和她的樣子,怎麼說,好像是與她的身份不怎麼符合,她忽然抬起了腳,用腳去跺那輛橫躺在地上的自行車,她能跺自行車什麼地方?她只能跺自行車車輪上的輻絲。這麼一來,啞子急了,撲過來「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要阻攔她,卻又被姑娘一推,啞子就更急了,又上來要把姑娘拉開,姑娘的衣服上,怎麼說,便赫然有了手印,幾個污黑的手印。這下子,姑娘不跺了,怔住了,旁邊的人也怔住了,人們都知道姑娘的這身衣服絕對不會便宜。這麼漂亮的衣服上已經有了幾個黑手印子,是油污的黑手印子。啞子的那個啞巴女人這時也出現了,她雖然啞,心裡卻什麼都明白,她慌慌慌忙忙從修車的工具箱里取出了那條還算乾淨的毛巾想給姑娘把衣服擦擦,卻被姑娘一把推開,姑娘已經進了自己的車,但她還不打算把車挪開,就讓車在道上那麼橫著,她開始在車裡用手機打電話。啞子的女人,「呀呀呀呀」在車子外邊敲玻璃,她想要姑娘把車門開開,她要給姑娘把衣服擦擦,她還把毛巾舉起來向姑娘示意。啞子的女人,又「呀呀呀呀」在車子這邊敲敲玻璃,她想要姑娘把車門開開,她要給姑娘把衣服擦擦,直到有人把她很野蠻地一下子從車邊拽開,拽開還不算,還把她猛地一推。

「你給我滾開!」

這個把啞子的女人一下子從車邊推開的中年男人就住在旁邊的巴黎花園,這是個衣著得體的男人,臉上的鬍子很重。但人們不知道他和這個姑娘是什麼關係,這個姑娘又為什麼總是住在他那裡。他已經在姑娘的電話里知道姑娘的車給撞了,車是他前不久給姑娘買的,如果這輛車是給比它更貴重的車子撞了還說的過去,讓他生氣的是這輛寶馬居然是給那個修車的啞巴撞的。啞巴這時過來了,他既在路邊修車,所以經常能見到這個鬍子很重的中年男子,啞子急切地用手指著,「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跑到了橫在那裡的寶馬車旁,又「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跑過來,然後再「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跑過去,然後再「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跑過來。啞子又是比劃又是「呀呀呀呀」,他是想把情況向這個大鬍子說明,想說明車不是他撞的,而是這個姑娘撞了人家放在這裡準備修的車。其實這用他說明嗎,車子斜橫在那裡,誰都會明白是怎麼回事。啞子對著這個大鬍子,急切而焦急地用自己的右手背擊打自己的左手手背。他熱切地看著這個鬍子很重的男人,他好像是怕這個鬍子很重的男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又再次「呀呀呀呀」地跑過去,指指車上那條劃痕,又「呀呀呀呀」地跑過來,指指自己這邊,再「呀呀呀呀」跑到那輛寶馬旁邊,再「呀呀呀呀」跑過來。啞子的臉上已經出了很多的汗。那個姑娘,卻始終坐在車裡,一直沒下來。這個鬍子很重的中年男子,可以看得出,已經十分煩了,而且是火兒了。周圍的人們都看著他,許多人都認識他,人們甚至都知道他的綽號就叫「鬍子」,人們看著鬍子,看著他忽然把啞子放在那裡的汽管子拿了起來,但人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人們是想不到,想不到鬍子居然會用汽管子打人,鬍子把手裡的汽管子舉起來猛地一掄,已經重重打在了啞子的頭上,人們都吃了一驚,都瞪大了眼睛,人們看著鬍子又把汽管子舉起來又一掄,又一掄,啞子已經捂著頭倒在了地上。

「『呀呀呀呀』你媽個X!」鬍子把手裡的汽管子往地上一扔。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這回是啞子的女人驚叫了起來,她撲過去,把啞子的頭緊緊抱在自己的懷裡,像抱著孩子,並且用整個身子護著啞子,啞子的頭流了血。啞子的女人把啞子的棉帽子摘下看了一下,又「啞啞啞啞」叫了起來。

人們圍了過來,許多人下了車子也圍了過來,街兩邊小店鋪里的人也出來了,許多人都不明白這裡發生了什麼事,這時候,是那個清潔工,他剛剛把一車垃圾拉了出來,他剛好看到了鬍子用汽管子在啞子頭上掄了一下,又掄了一下。清潔工馬上撲了過來,他大聲說,大聲對鬍子說,說什麼?清潔工說「你們還講不講理?」清潔工說「你們」,而不是說「你」。清潔工又說:「你們不會睜開眼看看是誰撞了誰?」清潔工還是說「你們」而不是說「你」,這「你們」都包括了誰?人們當然明白是指鬍子和那個開寶馬的姑娘。清潔工又說:「你們!還行兇?你們!還欺侮啞子?」清潔工把話說出來了,這麼一來呢,旁邊的人也就都敢說話了,都說是這輛白色寶馬的不對,人們不說「這姑娘」,而是說「這輛車。」人們說明明是這輛車倒車的時候把啞子的車撞了,怎麼還能動手用汽管子打啞子呢?人們這樣說,這樣說明明已經是向著啞子了,雖然是向著啞子,但還有規勸的意思在裡邊,規勸什麼呢?規勸鬍子,是算了的意思,人家既然是個啞子,這事又不怨人家,而且,人家頭上已經在流血了,還要做什麼呢?圍過來的人們忽然都不說話了。這一回是那個姑娘從車裡探出頭來大聲說:

「我這是寶馬,一百多萬的寶馬!」

這姑娘便是言不及意。「一百萬怎麼樣呢?就可以這樣隨便打人嗎?」不知誰在旁邊馬上小聲把這話說了出來。這人把這話小聲說了出來,便馬上有人把這話放大了聲音重複了一遍。「就是,一百萬又怎麼樣?就可以打人嗎?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輛臭寶馬!」這句話忽然讓鬍子忽然火了起來,他看看四周,他看四周有什麼用呢?四周沒有什麼可以讓他發火兒的對象,讓人們想不到的是,鬍子把一條腿猛地朝後甩了一下,然後重重朝前踢去,這一下,重重踢在了啞子的肚子上,他把腳再收回來,又朝前重重踢去,又踢了一腳,然後,又是一腳,鬍子一邊踢一邊說:「現在一條命不就是三萬?」他這句話可真是太難聽了,他的話只說了一半,另一半卻給坐在車裡的姑娘接著說下去:「三萬塊錢連寶馬車的一個零件也買不到!」這話,讓誰聽了都覺著剌耳,有人馬上說話了:

「還不就是一輛臭寶馬?問題是誰撞誰?」

「誰在說話?」鬍子說。

「還不就是一輛臭寶馬,有什麼了不起。」

說話的人已經從人群里站了出來,是對面開麵館的小胖老闆,他實在是忍不住了,小胖老闆人很胖,平時見人總是笑呵呵的。這時他氣憤極了,臉因為氣憤而大紅,這種事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人在生氣的時候有時候會產生出讓他自己都想像不出的勇氣,他站在那裡了,他對鬍子說:「人都是個人,你怎麼就可以這樣打一個啞子!你看看他的頭,他頭上流得又不是醬油!」他這話說的有些好笑,有人馬上在一邊小聲笑了起來,說頭上當然不會流醬油,要是那樣的話,人就是醬油廠了。

「問題鬍子又不是醬油廠廠長。」這個人說。

鬍子把身子轉了轉,看定了開麵館的小胖老闆。

「我說車了嗎!我說車了嗎!我說車了嗎!你看看她,她,她,她的衣服!」鬍子連說了幾個她,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他轉過身,大聲對車那邊說:「你下來!」他要那個姑娘下來。那個姑娘這時才從車上下來了,並且,走了過來。鬍子拉了一下這個姑娘:「誰說我是說車的事我就揍誰!她的這件衣裳,光這一件就三千!怎麼回事?你們說是怎麼回事!」鬍子看了一下姑娘,她希望姑娘把話說出來,但姑娘沒說,鬍子只好自己把話說了出來,他說什麼?他說:「他一個啞子居然敢在人家姑娘身上動手動腳?這是誰的手印!」鬍子這麼一說,圍在四周的人們就都不說話了。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因為人們不說話,鬍子的聲音就更大了起來:

「誰再說我因為車的事我就揍誰!我根本就沒說車的事!」

這時啞子又「呀呀呀呀」地站了起來,他雖然聽不清鬍子在說什麼,但他明白了鬍子是在說什麼,這一回,他一下子撲到了小胖老闆的身邊,他「呀呀呀呀、呀呀呀呀、」用這一隻手的手背焦急地拍另一手的手背,他想說明什麼?他指指那姑娘的衣服,再指指自己,他「呀呀呀呀、呀呀呀呀、」急得了不得,這會兒,周圍的人們也都急的了不得了,誰讓啞子是個啞子?雖然他們已經弄清楚了啞子的手勢和啞子的表情在說什麼了,但是這種事是要用語言來明明確確表述。啞子的一張臉向著小胖老闆,臉上的表情可憐巴巴的,他想要小胖老闆給他做主。啞子當然認識小胖老闆,他們都住在南邊的這個小區。小麵館那邊有什麼事,啞子都會跑過去,比如,有人送來了好幾捆大蔥,啞子會幫著笑呵呵地扛進去,比如說,麵館那邊拉來了十多袋麵粉,啞子也樂於幫忙,幫著一袋一袋扛進去,滿身都是麵粉。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小胖老闆也急了,也學著啞子用自己的手背拍打自己另一隻手的手背。啞子又用手指再指指那姑娘的衣服,又指指自己,然後再擺擺手,啞子翻來覆去地做手勢,嘴裡不停地「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周圍的人和小胖老闆都已經懂了。啞子是在說,姑娘身上的手印不是他有意弄上去的。這時,啞子的女人也加入了進來,也「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呀呀呀呀』你媽個X!」鬍子說。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啞子更急了。

「再『呀呀呀呀』!你再『呀呀呀呀』!」鬍子又說。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啞子的女人把一雙手在啞子頭上比劃著,她的意思十分明白,她是說啞子的頭都讓你打出血了,打出血了。

「少『呀呀呀呀』賠錢!」鬍子也煩了,和啞子能說清嗎?他看看周圍,這事和啞子說不清,他也不願意說清,他已經打了人家啞子,再說周圍的人是越圍越多了,他希望把這件事趕快解決了,他不希望自己繼續站在這裡,他也不希望那個姑娘也繼續站在這裡,他和這姑娘的事,人們差不多都知道,這不是什麼風光無限的事。

「你打都打了還要讓啞子賠錢?」那個清潔工,又說話了。

「那我就再打,一千打十下,打三十下,我就不要錢了。」

鬍子重新火了起來,彎腰把打汽筒又拿在了手裡。

「你讓他賠多少?」小胖老闆一下子把手伸出去,做了個攔的動作。

鬍子不再說話,因為這時候圍過來的人更多了,他扔掉打汽筒,回身,看看別人,又在身上摸,摸,摸,終於摸到了一片紙,他又在自己身上摸出了一支筆,他在紙上把字寫好了,他把紙往啞子那邊一擲,鬍子見過有人寫字給啞子看,他知道啞子識字。鬍子既然是住在旁邊的巴黎花園,他免不了經常在這一帶走來走去。啞子看著那片紙馬上尖叫了起來,紙上寫著三個字:「賠三千。」啞子用手拍拍那張紙片,可憐巴巴地看看鬍子,嘴裡「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啞子又拍拍手裡的紙片,又可憐巴巴地看看鬍子,嘴裡又「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小胖老闆這時把啞子手下里的紙片拿了過去,他看看紙片上的字,再看看鬍子的臉,他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就這時候,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的是,怎麼說,啞子竟然,一下子,就給鬍子跪了下來。這真是讓人想不到,這簡直是讓人生氣!啞子到底是啞子!為什麼給鬍子跪!人們這時候反過來又生啞子的氣,啞子的頭上已經流了血,血已經從棉帽子裡邊流了兩道出來在臉上。按說,打都打過了,這事應該了解了,但是,啞子居然給鬍子下跪了。更讓人們吃驚的是,鬍子的反應也極快,他把那姑娘拉了一下,讓她站在自己的旁邊,人們又不明白了,鬍子這是什麼意思?人們就又都看鬍子,看他要做什麼?鬍子指指啞子,又指指姑娘,又用手指指著地上比划了一下,又比划了一下,鬍子是一邊比劃一邊說,他說要是你這個臭啞巴能從她胯下給我像狗一樣爬過去,三千塊錢我就不要了,不要了!鬍子比劃著,是給啞子看,鬍子說著,是給旁邊的人聽。啞子居然,已經明白了鬍子在說什麼,啞子對人們的手勢特別的敏感,啞子明白了,「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啞子點點頭,讓人們更吃驚的是,看樣子啞子馬上就要爬了,他都要把身子伏下去了,他都要開始爬了,卻猛地被站在一旁的小胖老闆一把拉了起來。

「他媽個X!X!X!X!X!不就是個X——!」

小胖老闆大聲說,激憤地大聲說,他是氣憤極了,他不知是對誰在說,好像是對啞子說,又好像是對鬍子說,又好像呢,不知是對誰說,其實他的話是對周圍許多的人說:「不就是三千,不就是個X——!」小胖老闆又重重拉了一下啞子,要他起來。「起來!」小胖老闆說。鬍子的臉色更加難看,是鐵青,他不再說話,他好像也有幾分怯了,又好像是,心裡更火兒了,不知該怎麼說了,但他還是說話了,他把一隻手沖小胖老闆伸出來:

「有種的馬上給我拿!拿!拿!」

這時候的啞子,眼裡簡直是放出異彩,是異彩,怕人的異彩,是說不清,是看了讓人有幾分怕,又讓人有那麼幾分可憐。他好像也已經懂了小胖老闆的意思,他想掙開小胖老闆的手,他「呀呀呀呀!呀呀呀呀!」他擺手,他指指那姑娘,又指指自己,又指指地上,他的意思,人們都明白了,啞子說他就是要爬,只要從姑娘的胯下爬過去,什麼事情就都沒了。但小胖老闆沒放開他,這次是用兩隻手,死死拉著他,人們看著啞子被小胖老闆用力拉著往對過走,啞子一隻手對著小胖老闆擺著,一邊「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叫著。兩個人,倒像是在打架。兩個人,已經從路這邊走到了對面,很快,已經上了那小麵館紅色的台階,接著,已經撩開了小麵館那總是「嘩啦嘩啦」被人撩來撩去的塑料門帘。兩個人,已經進了麵館,人們都知道這個小麵館有個後門,出了後門,就是南邊的小區了。鬍子站在那裡沒動,臉色鐵青鐵青,他看著小麵館那邊,他什麼話都不說,臉色是鐵青鐵青!好像是,這時候他要是不說話就會讓人覺得他有那麼點兒不對頭,還好像是,這時候他要是不說話就會下不了台,他開口了:「臭啞巴!我操你個媽!」那姑娘呢,又回到了那輛寶馬車上,但她依然沒有把車順過來的意思,就讓車那麼在路上斜橫著。

「臭啞巴,我就是要讓你賠我的車!」姑娘把頭從車裡探出來說。

過了沒多長時間,人們看到了,啞子終於從小麵館里出來了,他從裡邊撩開了那總是「嘩啦嘩啦」響的塑料門帘,看樣子小胖老闆已經給他拿了錢,他下了那幾個紅色的台階,從道那邊過道這邊的時候,啞子沒像往常那樣看看這邊再看看那邊,他臉上的表情竟然好像是有幾分笑,他徑直走了過來,圍在這裡的人們給他讓了路,讓他徑直走到了鬍子的身邊。鬍子一臉鐵青站著。圍在周圍的人們忽然覺著這個世界,怎麼說,真是沒什麼意思,一點點意思都沒有!認識啞子的人都忽然覺著老天怎麼就可以這麼不公道,怎麼就讓他生成個啞子,打都被人家打過了,頭上都出血了,這時候倒要拿出錢來給人家,那個站在一邊的小區清潔工,臉紅紅的清潔工,看樣子要發作了,看樣子已經激動的了不得了,臉都在抽搐,但他能怎麼發作呢?在啞子站在了鬍子跟前的一剎間,清潔工就要衝過來了,臉抽搐著,他要攔住啞子,他要發作了「這個錢不能給!」清潔工大聲說。但啞子的動作要比他快,啞子已經把錢從胸口裡邊的口袋取了出來,但是周圍的人們忽然都驚呆了,都張大了嘴,啞子從胸口那裡掏出的並不是錢而是一把刀,一把很鋒利的刀,這連鬍子都沒有反應過來,他把手已經伸了出去,那手伸出去是要接那三千塊錢,他也看到了啞子忽然從胸口那裡掏出來的是一把刀,但他來不及閃身,那刀子已經一下子永遠插進了他的身體里,是身體的左邊,一下,又一下,又一下。鬍子覺著,涼涼的,有什麼,從外邊進來,進到身體裡邊來,又有什麼,熱乎乎的,從自己身體里一下子飄了出去,永遠飄了出去,這讓他覺著自己是那麼輕盈,從來都沒有過的輕盈。他感覺自己是飄在了地上,而不是重重倒在地上。他甚至還來得及看到啞子已經撲到了寶馬的旁邊,已經拉開了寶馬的車門,那姑娘,要往車裡躲,但還是被啞子一把拉了出來,啞子手裡的刀子現在已經變成了啞子身體的一部分,這一部分一下子進入了姑娘的身體,還有什麼東西進入過這姑娘的身體呢?鬍子曾經進入過,鬍子身體的某一部分曾經進入過,除此,就只有啞子的這部分。刀子在這時候既然已經變成了啞子身體的一部分,那麼,這部分就來的特別的有力,人們都靜著,沒一個人肯過來,人們都驚呆了,人們都看著,看著那姑娘,慢慢也倒了下來。她身子朝後,先是靠在她的百萬寶貝的寶馬上,然後人順著寶馬滑下去,滑下去,她倒下去的時候,那輛白色寶馬的車身上便出現了紅紅的一道線,一道很扎眼的紅線,一道。

那輛白色寶馬還在那裡停著,已經過還去了兩天,和前兩天不同的是,車身上現在飄灑著一些鞭炮的紅紅的紙屑,正月十五這天,人們幾乎又放了一整夜的鞭炮,鞭炮的紙屑飛得到處都是,正月十五是熱鬧的,是喜慶的。

(原發《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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