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琴高娃:宅在戲裡的後現代生活

斯琴高娃:宅在戲裡的後現代生活
周曉華

  《大宅門》里的二奶奶讓觀眾人戲難分。 甘源攝

  台下可愛的二奶奶。 曉華攝

  這件絳紅滾邊拼赭色緞面墨綠中式大襟,是斯琴高娃親自設計的,貼切劇中人物,又適合自己的風格,穿起來格外精神有韻。曉華攝

「你坐我旁邊來,這樣煙就不飛你那兒去了。」她點上一根煙,體貼地喚對面的我換個座位。

2013年2月3日,農曆的小年,話劇《大宅門》在國家大劇院第一輪演出的最後一場。下半場沒有她的戲,後台化妝間,她斜靠在椅子上靜等謝幕——穿的是戲服,說的是家常。

「您今天煙抽得多了,前些天看您是半根半根在抽。」

「嗯,是。今天是(《大宅門》)最後一場。明天早晨把胡焰(《大宅門》的造型師)送走,我自己收拾收拾行李,總結一下,又該沖向下一個內容了。今年一年的戲,春夏秋冬的,都要想,心裡有一種那樣的——緊張!」

「是累吧?郭寶昌導演說您眼底出血,這兩天一直堅持在舞台上。」

「用眼過度。看資料看劇本,做功課做得厲害,眼睛用得太多。眼底出血什麼的,一直要做手術,沒時間。我去年五六部電視劇,有大有小,這場戲沒排完呢,就得看下場戲的詞了。我基本是不著家……也還好吧,還有把子力氣,能撲騰撲騰!」她深吸一口煙,靜默了會兒。

「生活還是要做減法,是吧?其實我現在有可口的就吃點,沒可口的也就湊合,像今天是小年,他們張羅弄的羊肉餃子,很豐盛了。看你一直忙,沒吃飯吧?還剩些餃子我都打好包了,你帶回去熱一熱,煎煎,挺好吃的。過小年呢,要吃餃子的,一會兒你走的時候呀,記得帶上!」

她瑣瑣碎碎地囑咐著不過和她見過幾面的我。化妝間柔和又明亮的燈光下,她看上去從容而美麗,如大河湯湯到中游,不管河底如何暗流激蕩,面上卻因有容而平緩無波。

「我還要上去喊一嗓子『景琦』,然後就謝幕了。」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她摁滅煙,起身。對鏡戴上耳環戒指,整整衣裝,手絹掖在襟前,一扭臉,大宅門二奶奶不怒自威的氣勢已hold住全場。

三年前,郭寶昌有意將電視劇《大宅門》搬上話劇舞台時,她就是寶爺最先要請的人之一,實在是電視劇中,她飾演的二奶奶太過深入人心。

常年不要命地拍戲,多次受傷的她股骨頭壞死。那時的她上下樓都要人背著,坐輪椅拄雙拐的照片在網上滿天飛。雖說心儀此角色,可自己這樣的身體怎麼上得了舞台?看出她的猶豫,寶爺極力邀請:「觀眾對你有期待,你不上他們會失望,怎麼著你也得露一面呀!」

她答應了:「少給我寫點詞,也不能讓我老站著。」

三年來多方求醫,她的腿傷有所恢復。而話劇《大宅門》也幾經波折終得呈現。看罷劇本她有點失望:「怎麼戲份這麼少呀,我都快成符號了。」

雖說戲份少,幾乎沒法展開演,她一樣認認真真地對待,下功夫琢磨每句台詞,琢磨每個人物關係的微妙處理。她是真喜歡寶爺這戲:「這是當代的《紅樓夢》,每個人物都刻畫得好,演起來興奮,有滋有味,有嚼頭!」

她是《大宅門》劇組裡最後一個進組排練的演員,那時候離正式演出不過幾天了。「在飛機上我就在默詞,得換腦子。之前,腦子在另一個電視劇上,想分岔,分不過來。」

從南京來北京的飛機上她就進了她的「宅門」生活,背詞,入戲。綵排那天,雖然大段台詞間稍微有點猶豫,但還真的沒出一點錯。「人家排了兩個月,我才走了兩場,也就敢上場了,太膽大了哦?」

從那天起,國家大劇院戲劇場的後台,每天最早到場的幾乎都是她。妝要近兩個小時細細去描畫,哪怕觀眾席上四排以後就看不大清妝容了;上台前,還要留很大一段時間給自己——靜靜待著默戲,想想前些天演的,琢磨還有什麼能改進的,她喜歡舞台劇,因為她可以在表演中不斷地去修正自己、完善人物。

身上穿的墨綠中式大襟是她親自參與設計的:絳紅滾邊拼赭色緞面,衣擺上斜綉一枝富貴牡丹,新穎艷麗打破衣服略沉悶的色調。比起先前綵排時穿的那件藕色的,既貼切劇中人物,又適合自己的氣質,穿起來格外精神有韻。

除了服裝,每場演過,她都會在觀眾給予的現場反饋中去校正自己的表演,然後把思考的成果用在下一場的演出中。比如,二奶奶六十歲大壽的那場戲,她嘗試著借鑒戲曲中老旦的發聲方式去說台詞。話劇不能像電視劇,不大容易用妝容的細節去展示人物的年齡的改變,怎麼才能讓台下的觀眾感受到二奶奶人越老越固執的狀態,她想到了用老旦的聲線,試試,果然效果好過前幾場。

都說她演的二奶奶已經是爐火純青,她卻覺得差得遠:「學無止境,還是要學。遇到好作品,遇到好導演,演員就隨著能成熟點。儘管走到這個年齡段了,也還不飽滿,還可能生著呢,有很多東西你還把握得不到位……」

雖謙遜地說自己老了,很多東西想學也學不了了,可單聽她在京韻、秦腔、粵語、英文間,在吳儂軟語與西北方言間不著痕迹遊刃有餘地轉換;單看她使用不同方言時,整個人的情態氣韻隨之嫵媚豪放、羞澀剛硬、雍容土氣、瑣碎從容……你便知,她說的學習是開放的,是滲透進了她的生活,隨時隨地的。她從一地的方言上去感悟這個地方的風土人文,又把這種感悟糅進她演的角色。

演電視劇《大宅門》,導演說戲時曾提到:作為一個中國演員,多少要懂點戲曲。

這話讓她印象深刻。京劇、越劇、豫劇,從小就喜歡戲曲的她樣樣都會唱那麼幾段,還曾正式拜四小名旦之一的陳永玲先生為師,專業學習京劇。「在一些古裝戲裡,你得借鑒戲曲的一招一式,如果你身上沒有這些底子,觀眾會覺得你演得忒水,太現代味,那就不成了。比如說《大宅門》,你得拿著點轍和韻,你得把這個京腔京韻,把那口給弄飽滿了,說對了,說正確了,說有彩兒了,才能經看經聽!」

她說著,一句句分析起話劇《大宅門》台詞的吐字歸音,眼神、表情、身段又該如何配合,小小一條道具手絹被她用成了水袖:抖、擲、揮、拂、拋、揚、甩、繞……看得人眼花繚亂。

身段念白表情是表演的形式,而一個人物要在舞台上立住了活起來,靠的是走心。所以她沒事總在琢磨人物,琢磨二奶奶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人、該有什麼樣的心態。比如,女兒白玉婷要嫁戲子,兒子白景琦要娶妓女,她都不同意,可這不同意的堅決程度是有區別的:萬筱菊是戲子,女兒是宅門裡的大小姐,就是不能嫁給他!可萬筱菊確實好,她自己心裡也喜歡。因此勸誡女兒時,內心是矛盾的,話說出口,嚴厲也就打了折扣;可楊九紅是從窯子里出來的,是賣肉的,這樣的賤女人她是半點也不肯容的,作為封建家庭的掌門人她逼兒子打九紅時,是咬牙切齒的痛恨、誅心的冷酷。

揣摩透了人物,把握住了人物的脈搏,帶著二奶奶的心思上了舞台,一舉手一投足都是角色的自自然然,怎麼演怎麼舒服。台上,也分不清是二奶奶還是她了。有一場演下來,郭寶昌導演在下場口給她請安,情不自禁喊了聲「母親」,又凝重地對她說了聲:「謝謝!」這是對二奶奶也是對她由衷的敬重!

現在的人都喜歡宅,可那是宅在家裡,她卻是宅在戲裡。就單列這兩年的她出演的電視劇:《隋唐秘史》《不一樣的青春》《烽火長城》《武則天秘史》《今年你一定要嫁出去》《穆桂英挂帥》《獨刺∕肉中刺》《房戰》《母親﹐母親》《我是傳奇》《大元王朝》《飛越國界的風箏》《大宅門1912》《白玉堂之局外局》《我的極品老媽》《隋唐演義》《黑河風雲》《非嫁不可》……不去論每部戲的戲份多少,不論收視率的高低,對她,每部戲都得走心,每部戲拍完都累得像動過大手術似的元氣盡傷。雖然她說自己有個優點,入戲快齣戲也快,可這些年來,戲與戲之間的空隙又有多少呢?

對自己的戲她認真到苛刻,可她戲外的生活卻實在不算講究。就說在大劇院這些天吧,她化妝間里的椅子彈簧壞了,坐著極不舒服。她身上到處都有傷,「膝蓋不行,脊椎不對,尾骨也不對」。即使這樣的狀況,她也不願意給別人多添麻煩,那把壞椅子她自己用褲子、毛背心墊著,忍著坐了好幾天。

大劇院大,從後台到演員食堂要走不少的路,又要上下樓梯。她腿腳不便,去食堂一次就走怕了,又不肯麻煩劇組的其他人幫她帶飯,所以演出前的那一頓自己帶點什麼就湊合了。妝在晚飯前就化好了,為了不破壞妝容,飯不是吃進嘴裡細嚼慢咽,而是扔進嘴裡囫圇而下。演出完了回到家,已是燈火闌珊,每天能睡上六七個小時也是件奢侈的事……

說起自己的這種生活,她不再平靜,語速快上去:「你都不知道我們的生活。一個演員的生活是多麼……哎喲……根本不正常,連休息都保障不了。你還說玩微博,哪有時間?況且你的每部戲已經讓人去評頭論足了,你還不夠么?你還要(去微博)跟人搭腔?」

說著,她聲音低下來,滯住了,像是自言自語:「我這是沒轍了我這是……我連一個正常人的生活都沒有,飢一頓飽一頓的,風風雨雨在外頭……」

都說世情看破心膽寒。不說與共和國同齡的她經過多少歲月的風風雨雨,單是這30年,戲裡來戲裡去,演過的那些角色、那如滾針氈的戲中人生也足讓她品盡世間滄桑,洞悉人情冷暖。可她一腔蒙古族的血卻不曾冷過:後台里,朋友專門熬給她喝的奶茶,她會拿出來招待造訪的陌生人;雖然疲憊睏乏,雖然每一次坐、起都多一次疼痛,可觀眾合影簽名的要求她盡量滿足,不肯冷落他們的情;演出間,正趕上自己的生日,劇組給她買了蛋糕慶祝,她千感謝萬感謝,笑得像個孩子;一幫迷她的90後,她記得每個小不點的名字,他們從全國各地組團來北京看她演出,她也會專程等待赴他們的約會;來和她照相的小姑娘丟在她化妝間的東西,她細心地收了,找見人,嗔怪著掖進對方包里;話劇《大宅門》16場演出結束了,劇組裡短暫合作過的朋友,她一一道別,給他們緊緊的滾燙的擁抱……

電影《姨媽的後現代生活》的導演許鞍華曾說:「現在處於一個後現代時代,一個融合了許多特點、許多價值觀的時代。姨媽的身上,貫穿了很多不同時代的特徵,她是很古典的,也是很現代的、很優雅也很熱情,這種結合體,我們就能稱為後現代。」

成功詮釋了姨媽的她卻表示理解後現代挺困難。「我演過武則天,演過慈禧,演過孝庄皇太后,演過白家二奶奶,但生活中的我普通至極。真的,我也有很多狼狽之時、可笑之時、見不得人之時,你媽媽什麼樣我就什麼樣,你姐姐什麼樣我就什麼樣。同齡人總怕我落伍,我覺得自己沒落伍,還趕趟兒。現在各個年齡段的人都挺喜歡我,活得挺好!」

她說,她理想的生活狀態就是自自然然,不扭捏不誇張不虛榮,只要是自然的,哪怕蓬頭垢面,也是舒服自在。

過年,她的祝福簡訊中,有一句話特別動人:自然本真,天佑幸福人生!

記者:在戲裡各種各樣的人物中遊走,您覺得生活中的自己更貼近於哪個角色?

高娃:說起來,慈禧、二奶奶這些角色哪一個也不貼近。比如《康熙王朝》里的孝庄,是離我特別特別遠的人物。演戲時我只能死用功:去故宮實地考察,去找歷史學家了解這個人物,再去查閱歷史資料找尋表演可以借鑒的東西。唯獨二愣媽,我倒是有一些切身經歷。因為年輕時在歌舞團,常常背著行李,坐著牛車、大卡車,風餐露宿,搭台演戲,送戲上門。那時候接觸到的農民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裡,就像刻到電腦里一樣,一拿出來就可以用,現成的。黨員二愣媽身上的泥土氣特別濃,樸實無華、心直口快,我愛這種女人,所以演她,怎麼演怎麼舒服。

記者:有人覺得演什麼角色都是演自己?

高娃:我認為不是,演誰都是自己去演,而不是演自己。演自己就沒有刻畫二字了,要去塑造。一個演員沒有塑造能力的話,那就不稱職,永遠都是千人一面了,我不喜歡。每一個角色應該有他不同的生命力、不同的色彩,甭管他是什麼階層,高與低。我演過女皇武則天,演過孝庄皇后,演過《大宅門》的二奶奶,也演過乞丐、農民二愣媽,這都是不同的,那就要去揣摩人物,使勁琢磨,絞盡腦汁。

記者:您會說很多種方言,而且說不同方言的時候,您整個人的狀態都跟著在變,是專門學的嗎?

高娃:我特別喜歡不同地方的方言,喜歡聽,喜歡學。語言就像音樂一樣,每一個地域、民族的語言都有樂感,對於我來說就像音符。舌根是怎麼運動的,我一聽就能找到聲音對應的位置,位置找對了就對了80%。比如我拍《老柿子樹》時,得用京蘭腔,帶有蘭州味道的,你懂了那塊土地上的人們是怎麼用聲音去傳情達意後,就沒問題了。

記者:您扮演《大宅門》里的二奶奶讓不少觀眾人戲難分,您會不會因此出不了戲?

高娃:演過的這些角色確實對我有影響,或多或少都給了我營養,(讓我的表演)更紮實了些。不過還好,齣戲也算容易。拍《大宅門》的時候,不是那麼緊張,有緩衝,不是天天都在戲裡。而且我的職業是一名演員,我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是在塑造一個角色。我有一個毛病,或者說是一個優點,拍完我就會忘記這個角色,不忘就沒有下一部。

記者:一年那麼多部戲,不說表演,那麼多台詞,怎麼記呀?

高娃:那要下功夫呀,我有一個戲,是講武則天的,叫《無字碑歌》。大段大段的台詞,半文言的,還是同期錄音,那真是一個標點都不能錯,很考人的。導演還現改詞現給,那和上考場去考清華、北大差不多。你得去查資料,你得從內心去懂她,真要下功夫。所以我說呀,只要付出努力,沒有不成功的。就好像農民去耕種土地,你好好地去經營它,最終會碩果累累,你付出了多少最終都看得見。

記者:媒體寫你的東西,會看嗎?

高娃:看,他們寄給我我就看。但有的文章看了我覺得心裡很麻煩,太麻煩了(她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話裡帶出了蒙古腔),看著生氣,他們把自己的想像都加在我身上,把我誇得不像我。我只是從事了演員這個職業,我只是把自己接了的戲盡心儘力地去完成了,哪有他們說的那麼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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