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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舅舅死了,他終於死了(下)

(六)

我舅舅是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呢?我真記不大清了。

起初,他也會和舅媽一起下山來賣蘋果。

從山裡到鎮上,需要走五六個小時的山路。山民們凌晨四五點鐘就得起床,早上十點半左右到鎮上的集市,賣兩籃子蘋果大概能收二三十塊錢,然後藉此換來一個星期的米、油、鹽和日用品。

那時候,小鎮里的經濟已經發展起來,而山村則由於交通不便等原因,與城鎮的差距越來越大。當舅舅看到他辛辛苦苦賣兩籃子蘋果,遠遠不如小鎮居民開個理髮店賺得多,他心理開始不平衡了。

他認為,在整個村子裡,只有他是最有文化、見過最多世面,只有他是個「干大事」的料。他不能跟那些村民一樣,一輩子就窩在山溝溝里。

他有了想出人頭地的想法,但並沒有付諸行動。

他只是把自己過得不如當年那誰和那誰誰的原因,歸結於是:外公外婆用「孝順」和「延續香火」綁架了他,讓他不能自主選擇自己的人生,去城鎮里闖一闖。

事實上,他真有「闖過」的,也讓不少人幫他介紹過工作。

要他跟我爸一樣去工地幹活,他嫌苦嫌累;要他去做一些文職,他又有過犯罪紀錄,人家根本不可能給他機會。要他去當保安,他又嫌收入太低。出去闖了幾天,他就跑回家了。

他開始覺得,是外公外婆虧欠了他,所以理直氣壯找外公外婆要錢。起初外公也給,但舅舅拿到錢以後,不是去「大幹一場」,而是直接進了賭場。

他認為:賭博,是讓他最快致富的辦法。

結局可想而知,他越賭越輸,越輸越賭。

賭博賭輸了,他就很生氣,然後就去酗酒。酗酒之後,就開始打家人了。只不過這時候的他,每次酒醒以後都還會為前一晚自己的行為懺悔不已。

到後來,外公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舅舅就開始變賣家產。

能給家裡生錢的磨坊,被舅舅以最便宜的價格賣掉了。

外公辛苦多年養的牛羊,被舅舅賣掉了。

賣得的錢,都流向了賭桌。

家裡僅剩的一匹用來託運物資的馬,則被輸錢以後暴怒的舅舅活活踢死。

這時候,他看自己的妻子,也不順眼了。

他問她:當初跟他結婚,是不是就看重他們家的錢。現在他們家沒以前有錢了,她是不是就看不起他了。

舅舅酗酒更加嚴重,和村裡最下三濫的人混在一起。我完全沒法想像,他一個有點文化、見過點世面的文藝青年,如何與那些大字不識、臭名昭著的人談得來。

有一回,他邀請那些下三濫來家裡吃飯,但家裡沒錢買魚買肉,舅舅靈機一動,把外公養在金魚池裡的金魚都撈來吃了。

他也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連金魚都吃的人類。

舅舅喝醉酒以後就打人。起初是打我外公外婆,後來是打老婆。

那時候,我每年寒暑假還是會去外婆家。舅舅畢竟是有些怕我爸的,所以他不敢打我,但是他打起我外公外婆來,下手可真的是特別狠。

那時候,我外公身體已經很不好。舅舅入獄,他大受打擊,身體在那幾年內幾乎已經垮得差不多了。舅舅結婚生子後,外公腿腳已經很不靈便,走路都是顫巍巍的,需要用拐杖了。

我清晰地記得,舅舅喝醉酒以後,經常跑去外公的房間大發酒瘋,辱罵他、打他。他掐住外公的脖子,把外公頂到牆上,讓他雙腳懸空。他經常扯住外公的胳膊,直接將他摔跌在幾米遠開外。

外公氣得嘴唇發抖,也嚇得渾身發抖。每次舅舅發作完畢以後,外公就頹唐地坐在火爐邊哭泣。他臉色焦黃,捶胸頓足地哀嚎:「我為什麼要生這個兒子?這是自作自受啊。」

到得後來,外公也不哭也不嚎了,只是沉默著,一句話不說。

有一次,我親眼看著舅舅抱起一個大南瓜,劈頭蓋臉就往外公身上砸過去。外公讓開了,那南瓜砸中牆壁,發出巨響。

舅舅打起外公來的架勢非常可怕,活脫脫是一個表情猙獰的魔鬼。他看向誰,誰就毛骨悚然。

每次看到外公被打,我只敢縮在旁邊小聲說:「別打外公,你別打外公。」

十來歲的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卻什麼都做不了。

我意識到:我童年那個溫暖的外婆鄉,那些溫馨快樂的回憶,全部隨著舅舅的「黑化」消失在時光的盡頭。眼前的外婆家,已成為了人間地獄。

舅媽見到這種架勢,也會來勸架。她不讓舅舅去打外公,說他這樣做很像畜生。舅舅一聽,勃然大怒,開始打我舅媽。

那時候,舅媽已經懷了第二個孩子。

她後來跟我說,她有時候都已經睡下了,還會被賭錢賭輸了的舅舅從床上拎起來拳打腳踢。她的頭髮一把一把地被舅舅抓下來,頭上、臉上、身上全是淤青。

那一年,舅舅和舅媽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

舅媽實在過不下去了,就跑回了娘家。

舅舅過了一段時間,覺得還是離不開舅媽,就去道歉。

舅媽心軟,又回來跟他過了一段時間,結果又被他打走了。

這一次,舅媽堅決要離婚。

舅舅就把他四歲的大兒子(也就是我小表弟)的雙手用繩子捆起來,然後在他衣服口袋裡放一封「求和信」,一路鞭打著他,讓他哭著去舅媽的娘家,求舅媽回來。

舅舅的意思很明顯:「如果你還心疼兒子,你就回來跟我過。」

舅媽心如刀絞,但最後還是下決心跟舅舅離了婚。

離婚官司打了有小半年,舅舅一見到法官就慫了,痛快答應離婚,並和舅媽達成以下協議:兒子歸舅舅撫養,女兒歸舅媽撫養。

這一年,外公長病不起。

對兒子的失望和恐懼,讓他終日借酒澆愁。他似乎也想速死了事,六十剛出頭就與世長辭,留下了我的外婆帶著年幼的孫子艱難度日。

我最後一次見外公的情形,歷久彌新。

他蹲在火爐邊上,用渾濁的眼睛看著我:「你都長這麼大了呀。你要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

這個我小時候最喜歡帶著我去抓鳥、捉魚、采蘑菇、找雞樅菌的男人,這個會拉二胡、彈三弦、唱小曲、講彝語的文化人,這個曾經身材偉岸、德高望重、叱吒風雲的致富帶頭人,這個在舅舅的婚禮上喜極而泣的老父親,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他縮在牆角的火爐邊,像一隻害怕強光的老鼠,一隻誰大聲吼一下就會落荒而逃的老鼠。

我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外公,你一定要保重。」

離開他房間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他眼淚流了下來。

舅媽在娘家待了一兩年,因為為兄嫂所不容,所以火速改嫁。

起初,她還過問下小表弟的情況,讓小表弟去她的新家住一小段時間,後來因為她的後任丈夫容不得小表弟,所以後來慢慢的也就不管不問了。

(七)

外公死後,舅媽改嫁後,外婆的日子更加難過。

舅舅把對生活和婚姻的所有不滿,都發泄到了外婆的頭上。

他打外婆,下手比對外公更狠。

起初,外婆身體還比較靈便,見他一發怒,就沒命地往玉米地里鑽,臉也經常被玉米葉子割出一條條血痕。

後來,她實在跑不動了,就抱住頭縮成一團,躲到牆角里去,以讓舅舅的拳打腳踢不至於傷到要命的身體部位。

舅舅有時候也打小表弟,但外婆拚死護著他。

有一段時間,小表弟一看到舅舅的手抬起來,就嚇得直打哆嗦。他看舅舅的眼神里,充滿了恐懼。

我媽、我幾個姨,從知道舅舅開始酗酒、賭博、家暴開始,就提出來要將外公外婆接來和女兒一起住。

起初外公、外婆覺得:不該由女兒女婿來給他們養老。

再後來,他們想來,可舅舅卻已經不讓他們來了。

因為舅舅發現了一條「生財之道」:外公沒死的時候,可以領到上千元的退休金。外公死了以後,外婆可以領取家屬撫恤金,每個月大概三百元。只是這些錢,只有本人才可以去申領。

我媽和幾個姨一提出要贍養外公、外婆,舅舅就認為我們是在覬覦外公那點退休金和外婆的撫恤金,幾乎是拿出「同歸於盡」的架勢反對。

外婆的那點撫恤金,被舅舅拿去買了酒喝。外婆沒錢用了,我媽、我幾個姨也會偷偷給她點零用錢。

豈料就連這個,也被舅舅視為「生財之道」,他更加不允許我媽、幾個姨接走外婆,因為如果外婆來跟女兒們住了,那家裡就沒人給他做飯洗碗洗衣服帶孩子了,我媽、幾個姨也不會再給外婆錢了。

我媽、幾個姨發現這條「生態鏈」後,果斷切斷了對外婆的經濟供養,只給外婆買物品,但每送一件新物品過去,就被我舅舅拿去變賣了。

不得已,我媽、幾個姨只好送用過的物件過去。這下舅舅又不滿意了,逼我外婆以各種名目向女兒們伸手要錢。

比如,他會叫外婆賒欠東西、找人借錢,以外婆的名義。外婆不肯去,就會遭一頓毒打;外婆只好去賒欠東西、借錢,她還不上了,就由女兒們來還。

無奈之下,外婆只好一次又一次地「作假」,將女兒們的「孝心」源源不斷地變成了舅舅的賭資。我媽、幾個姨和舅舅鬥智斗勇多年,也曾試過把外婆接來家裡住,但沒過多久,她總是哭著喊著要回去。

在對兒子寵溺無度這一點上,外公還好,當他覺悟到當初不該重男輕女、對這個兒子寵溺無度時,已時日無多。而外婆,自始至終還在護著舅舅。

外婆經常被舅舅打得鼻青臉腫,有幾次是牙齒都被打落了,但每次我媽問起,她都回答:「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摔的。」

我媽想給她一點錢,她立馬揣到兜里,然後拿回去交給舅舅。

外婆有時候也想給小表弟買點玩具、糖果,就悄悄藏一點錢,縫在內褲里,但就是這樣,也還是會被舅舅翻出來,然後挨幾耳光。

我媽和幾個姨甚至給外婆支招:「你買農藥,倒到他的酒里,毒死他。實在不忍心的話,想個辦法把他搞癱瘓也好。我們幾個女兒都已經有兒有女了,為了這個爛人把自己賠進監獄了不划算,但你,你現在就是被判刑了,去監獄裡呆著也比跟他一起過好。你去做這些事,你的寶貝孫子,我們來幫你養。你敢不敢?」

外婆回答:「他可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舅舅不僅搜外婆身上的錢,他還搶過我的錢。

那一年我考上大學,需要辦一張身份證,拍身份證照片需要三十元,而我媽給了我五十元。我拍了照片出來,手裡還剩二十元。

舅舅看到了,說他要跟我借。

我說,我不能借你,誰知道你又要去幹什麼壞事?

結果,我的親舅舅,居然使勁兒掰開我的手,把我緊緊捏著的那二十元錢生生從我手裡搶走了。

他搶那二十元的神情,我永遠記得。我甚至懷疑:如果我再不鬆手,他下一秒能讓我送命。

我們所有的親人,對舅舅恨得咬牙切齒,想聯合起來暴打他一頓,也曾嘗試過報警。外婆攔著不讓,她說不想讓兄弟姐妹們為她傷了和氣,還說如果舅舅再進一次局子,他這輩子就真的毀了。

(八)

外公死後沒兩年,我小姨也死了。

小姨的死,和舅舅也有關聯。

小姨嫁給小姨父後,遭遇了和舅媽一樣的命運:丈夫酗酒、賭博和家暴。

小姨也曾鼓起勇氣離婚,但她想到離婚之後她沒法回娘家,沒法跟舅舅住一起,就躊躇著不敢離。

她也不願意來我們家、我幾個姨家,因為她覺得她沒嫁人生子之前,還可以幫上我們的忙,但現在有了孩子,她和孩子都會成為我們的負擔。

小姨是一個心地非常善良但自尊心也很強的人,她受得了自己「寄人籬下」(其實我們都把她當自己家人),但她受不了女兒跟著她寄人籬下。

總之,最後她沒有離婚。

然後,1999年元旦這一天,她莫名其妙死在了家裡,身上全是傷痕。

小姨死後,她的婆家大概是因為太心虛,還沒等我媽她們趕到,就將她的屍體火化了。說是按照當地的風俗,懷著孕的女人自殺很不吉利,必須及早火化。

至於小姨當時是不是真懷有身孕,是不是自殺死的,只有天知地知她婆家人知。

聽聞小姨的死訊後,我媽和幾個姐妹立即趕到小姨父家,大鬧了一場,核心主題只有一個:「她到底是自殺的,還是被活活打死的?」

小姨父一家人躲去了別人家裡,不敢出來,而這個時候,我舅舅不在。

有人跟舅舅說:「你親妹妹死了,你幾個姐姐去她婆家興師問罪去了,你是男人就應該出面去聲援一下。」

我舅舅沒表態。

我外婆是在我小姨死後一個月,才知道真相的。

當我媽和幾個姨把這個事情告訴外婆的時候,外婆哭到完全站不起來。

再之後,外婆身體每況愈下,再後來就真的站不起來了。外婆的鄰居跑到山下來,把外婆生病的消息告訴了我們,我爸和四姨父連夜趕去外婆家。

見到外婆的時候,兩個大男人落淚了,只見外婆癱瘓在床上,她大小便失禁,屁股已經被排泄物浸泡得皮肉腐爛。

而我那個舅舅,卻不知道跑去了哪兒。

那會兒,外婆那個村還沒有通公路,村民們上下山只能騎馬。外婆的屁股潰爛了沒法騎馬,山路又太陡了沒法用擔架,於是,我爸和四姨父兩個人輪流背一陣,背了十個小時才把外婆背到了山下的醫院裡。

我媽和幾個姨在醫院見到外婆的這個情狀,失聲痛哭,咒舅舅不得好死。

沒過多久,外婆也走了。

我最後一次見外婆,應該是17歲,已經上大學了。

我給她看了在北京八達嶺長城上拍的照片,告訴她:「我上大學了。你要活久一點,等我大學畢業帶你去城裡玩。」

這的確是我的真心話,因為從一歲開始,我就是在外婆家長大的,一直長到六歲才下山讀書。上學以後,一直到初中畢業前,我每逢寒暑假都去外婆家呆著。外婆對我而言,是整個的童年,是最初的暖和光,最原始的愛和信仰。

我最後一次去外婆家看外婆的時候,她腿腳還算靈便。看完她回來,我和二表妹需要走六七個小時的山路下山。外婆愣是杵著拐杖送了我們一路,大概陪我們走了兩個小時。

我和二表妹一路催促她回去,但怎麼趕都趕不走。我和表妹都有點生氣了,跟她說:「你再不回去,我們就不認你了。」

外婆止住腳步,說:「我看著你們走。」

繞了幾個梁子,下了幾道坡,我和二表妹往山下走了好遠,不經意間再往山頂上看的時候,居然還能看到外婆小小的身影。

她還坐在那塊大石頭上,目送著我們。

寫這段文字的時候,已是凌晨四點鐘,而我,禁不住淚流滿面。

外婆走的時候,我媽和我都哭了,我媽說了一句:「媽媽,媽媽,你終於不用再受苦了。」

(九)

外婆死後,舅舅就徹底成為了流浪漢。

沒人給他做飯洗衣服,他乾脆連家也不回了,過上了「今天在東家吃一頓,明天去西家睡一晚」的日子。

舅舅把小表弟託付給了舅媽的兄嫂,他把自家的土地轉給舅媽的兄嫂耕種、把自己的果林轉給他們去打理,就算是付過託管費了。

我爸媽經商量後,準備把小表弟接來當兒子養,結果,舅媽的兄嫂說這事兒得舅舅說了算。

於情於理於法來說,都該是舅舅做主,但實際上舅媽的兄嫂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如果我爸媽把小表弟接走了,家裡會缺一個放牛娃;我舅舅家那些土地、果園,他們就沒法名正言順地耕種和處置了。

那時候,我家連我和弟弟的學費都拿不出來,我爸媽覺得這也是趟渾水,也就沒再堅持。

我爸媽當時還有一個更大的顧慮:我爸常年在外打工,沒多少時間在家。如果把小表弟接過來養,勢必會被舅舅賴上。到時候,我爸媽不僅要養一個孩子,還要養一個無賴大人。

孩子好養,但那個無賴一旦沾惹上就甩不掉,所以,我爸媽就斷了要把小表弟接過來養的這個念想。

當時,九年義務教育已經在農村全面鋪開,上小學、初中都是免費的。舅媽的兄嫂倒也讓小表弟去上學,但也讓他承擔了不少家務。我爸媽有時候也會給小表弟帶去一點錢、一些衣服和文具,鼓勵他好好學習。

小表弟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舅媽的兄嫂覺得他已經長大了,讀書是浪費他們家的錢,所以打算讓他輟學去放牛(他們自己的孩子當然還繼續讀書)。

舅舅聽說了,不知從哪兒殺了回來。把小表弟弄去隔壁村一戶人家去放羊,那家人則一個月給舅舅三四十元,作為給小表弟的報酬。

舅舅當時想著:反正都是包吃包住,都是放牛放羊,把小表弟弄去別人那裡,他還能拿點錢。如果一直留在舅媽的兄嫂家,他則一分錢都拿不到。

也就是說,我舅舅已經無恥到了要靠出賣十來歲兒子的勞力來養活自己的地步。

我爸媽聽到這事兒,氣得直跺腳。

我爸直接從工地上趕回家,跑去那個村子裡把小表弟找了回來,交到舅媽的兄嫂手裡,求他們再幫著照看他幾年,至少讓他初中畢業。這期間小表弟的花費,可以管我們要。

我爸覺得舅舅算是徹底廢了,也指望不上,但他這個兒子可還有希望,不能讓他學壞。

隨後,我爸為了他的事跑了幾趟土地管理局,將舅舅名下的房產、土地都歸到了小表弟名下。

然後,又跑了幾趟村公所、民政局,給小表弟辦到了最低生活保障金。

這樣,小表弟每年可以領到土地耕種補貼、低保上千元。

只是,因為擔心小表弟太小,怕他拿了這些錢會一口氣花光,所以,提供的結算賬戶是舅媽的兄長(也就是小表弟的舅爹)的。

我爸當時這麼做,是因為他發現:每次我爸媽、我幾個姨給小表弟錢,他從來不存下來買玩具,而是一口氣跑街上去買這買那,全部花光。

為這事兒,我爸忙活了有差不多一個月。又是走幾個小時的山路去村公所辦證明,又是坐車跑縣城幫辦手續。住10元一晚上的條件最差的旅館,啃幾毛錢一個的大饅頭,有時候在民政局、土地管理局一等就是等一整天。

有了這些錢,舅媽的兄嫂才願意繼續接手撫養小表弟。

舅舅向來有點怕我爸,看到事已至此,也就作罷。

舅舅的不要臉,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這一點,也表現在他對小姨的婆家人的態度上。

小姨死後多年,她婆家的人聽說在死人的墳頭上放一塊鐵,死去的人就不會再進到活人的夢裡去,而且永世不得超生,於是,就真跑去小姨的墳頭上放了一塊廢鐵。

我三姨看到了,又悲又憤,把那塊廢鐵拿掉了。

就在此時,有人看到我舅舅跑去小姨父家,幫再婚的小姨父收割玉米,僅僅是為了蹭幾頓飯吃。

我媽聽說這事兒以後,幾乎是捶胸頓足地喊:「那可是害死你親妹妹的仇家啊,是仇家啊!」

再之後,我們就跟舅舅徹底斷絕了關係,不再往來。

我媽和幾個姨去給外婆裝個新墓碑、上墳,都是去熟人家裡吃的飯。她們以前住過的那個家,已經雜草叢生,而我媽,根本都沒勇氣再去看一眼。

小表弟上初二的時候,和他妹妹見了一面,來我家裡住了幾天。她妹妹跟著媽媽,倒是沒吃多少苦,兩兄妹一見面還是挺開心的。

我們正在家裡摘石榴吃呢,舅舅忽然不請自來,他說他來看看兒子、女兒。

小表弟和表妹見了他,很是尷尬。舅舅見我抬了一個數碼相機,就說要跟他一雙兒女拍張合影。我抑制住內心對舅舅的反感,給他們拍了一張照片。舅舅站在中間,摟著他一雙兒女,笑得挺開心。

那時候的舅舅,早已經不是當年帥氣的模樣。

常年酗酒,讓他全身浮腫、臉色發青,與過去判若兩人。

後來,我聽說他有專門跑去學校外面,透過學校的圍欄,去偷看他的一雙兒女。只是,因為沒錢買禮物,因為擔心兒女不肯認他,擔心自己給孩子們丟臉,他自始至終沒有露面。

那時候,他到處去別人家裡蹭吃蹭喝,幫別人放羊、收割稻穀,換幾餐飯、住幾個晚上。只可惜,他幹活很是偷工減料,慢慢地,也就沒人搭理他了。

他就跑去以前認識的人家裡蹭飯吃,一看到桌上有酒就沒命地喝。久而久之,這些人也怕了,老遠見到他就開始關大門,他來敲門時就假裝人不在家。

(十)

時間過得越來越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需要去承擔。

外公外婆一死,我媽和幾個姨們早覺得沒了聯繫舅舅的必要,所以幾乎都跟舅舅斷了聯繫。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舅舅的名字成為了「人渣」和「敗類」的代名詞。

村裡人教育孩子,經常會這麼說:「你現在不好好學習,擔心以後變成楊某某那樣。」

「楊某某」說的正是我舅舅。

每每這時候,被教育的孩子就急眼了,大聲反擊:「你才會變成他那樣!」

就連幾歲的孩子,都不願意大人拿「像楊某某一樣」來羞辱、戲弄他。

舅舅沒錢賭博了,但還是愛喝酒。

他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混球,一個親人們一聊起他來就搖頭嘆氣的超級混蛋。

我最近幾次聽到他的消息是這樣的:

有一次,他去一戶人家偷東西,結果被發現了,幾乎快被打斷腿。那戶人家賠了他醫藥費,他的腿傷也就治好了。之後,據說他不敢再偷盜。

我們一家子人都到了廣東,家裡大門緊鎖,常年沒人在家。我舅舅爬進我家裡去偷東西,結果發現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所以又爬了出來。

我媽說:「他坐牢坐怕了,犯罪他是不敢的。就是偷,也只敢偷自家人,因為我們不會為這個事情去報案。」

有一回,我爸回了一趟家,我舅舅看家裡有人,就進來了。

我爸看他灰頭土臉的,就給他燒了一大盆開水,幫他洗了個頭、颳了下鬍鬚,找了幾件衣服送給他,又給了他幾百塊錢。我爸擔心他又拿著錢去賭博,根本不敢給多。

他看到我家桌子上有箇舊手機,就讓我爸把舊手機給他。我爸給了,然後問他:「你交得起話費嗎?」

他回答:「這個不用你管。」

我爸把電話號碼告訴他,跟他說:「有什麼事可以打電話找我。姐夫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也不想你過得太慘。」

他回答:「你們就盼著我過得慘是不是?」

我爸說:「你才四十來歲,現在重新開始也不算晚。你不要再流浪了,回自己家裡去,好好種那幾畝地,橫豎餓不死,還有地方住。」

舅舅只是笑,他說:「你不懂。我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我就等著我過六十歲,然後可以領取政府給的老年人補貼。」

我爸後來跟我說:「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智很清醒,我倒希望他是瘋了,腦子出問題了,才會變成流浪漢。」

舅舅的最後幾年,在親人們的世界裡,只是以「消息」的形式存在著。

前段時間,有人打電話給我爸媽,說在老家某片玉米地里發現一具無名男屍,不知道是不是舅舅。

我媽難過了半宿,四處打電話,想託人去看看。豈料。後來又聽人說,我舅舅沒死,只是逢人就跟人家要酒喝。

2017年6月2日,「他死了」的這個消息從官方渠道發布了出來,成為了一個已確定的事實。

舅舅死的當晚,我給小表弟打電話。

他的電話欠費停機了,我給他充值續上了。

四姨說,早些年手機沒有實行實名制的時候,小表弟經常換手機號碼。一個號碼用到欠費停機,就換另外一個。為了多用那二十幾元的花費,他不惜經常變更電話號碼。

打通他電話後,我問他在哪裡,他回答我:「在賭場。」

我說:「你為什麼去那種地方,你去賭錢嗎?」

他質問我:「我拿什麼賭?」

我問:「你在賭場做什麼?」

他沒回答。

我說:「你爹的消息你知道嗎?」

他說:「知道。」

我再問:「你要不回去看看吧。」

他回答:「其實我不想回去。我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放下電話,我給他發了長長的幾通簡訊,告訴他,他爸爸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是真的愛過他。

我告訴他,長大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為終於可以脫離不負責任的父母,開始自己新的人生。

我告訴他,任何時候,我們重新開始都不晚。越是不幸,越要靠自己。

雖然我知道,這樣的心靈雞湯,他是一定不會喝的。

(十一)

小表弟上初中的時候,那一年政府發下來的土地耕種補貼以及低保費沒有及時到舅媽兄嫂的賬上。

舅媽兄嫂認為這錢是被「特別有本事」的我爸媽「使了手段」拿了。這兩個老農民,認為我爸媽能跑縣城辦成這麼多事兒,幫小表弟爭取到這麼多錢,算是「特別有本事」的人。

現在,這筆錢忽然不能及時到帳,那一定是我爸媽使了手段,可事實上,這不過是系統升級導致了這場「烏龍」而已。

兩夫妻找不到舅舅,就把小表弟送去了改嫁了的舅媽那裡。舅媽一聽說那些補貼和低保都被我爸媽「吞」了,直接就牽著小表弟的手、帶著他的行李,把他往我們家一扔,說他應該由我們家來撫養,接著扭頭就走。

我媽氣得要死,罵了她有一個月。她說:「這是什麼道理?哪條法律規定說她自己生的兒子,要我來養?」

我爸當時不在家,聽說這事兒之後又從工地趕了回來。當時,他認識那個中學的校長,然後懇求那個中學的校長給了小表弟「困難學生」待遇,幾乎連生活費都給他免了。

只可惜,小表弟讀書很不成器,經常考班裡的倒數。舅媽見他也長到了十四五歲,馬上就是成年人了,於是就讓他輟學,把他帶著去麗江打工去了。

當然,跟隨舅媽改嫁的小表妹,倒是一直享有讀書待遇。舅媽心裡一直都是這麼想的:既然法律判了小表弟是舅舅的兒子,那就跟她沒有關係了。她根本沒有撫養小表弟的義務。

在極度缺錢的情況下,母性是什麼東西?大多數人不會去思考。

小表弟跟著舅媽去麗江打工,一開始被安排在一家餐館洗碗。那時候,小表弟第一次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就花了個精光。再後來,每個月工資發下來,都不夠他花,他還管舅媽去要錢。

舅媽一氣之下,索性再也不管他。

再之後,我們就很少聽到小表弟的消息。

他從來不跟我們聯繫,甚至連見了面都避開。我估計,他這是對我們心裡有怨氣。我爸媽是幫他最多的人,但也免不了會造成「大恩如大仇」的效應。

那天晚上,給他打完電話後,我爸問我:「他說他在哪兒工作來著?」

我說;「在賭場。」

我爸說:「既然他告訴你他在賭場工作,那我大概能猜到他是幹什麼的。」

我問:「具體幹什麼的?」

我爸說:「催收高利貸的。」

我再問:「打手?」

他說:「估計就是這樣,要不就是放風的。」

我嘆了一口氣,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爸忽然來了一句:「哎,我真是有點後悔。當時,我要是直接把那些土地證、低保都辦到小表弟的名下,那他現在還可以每年領個兩三千塊錢,而不至於這些年的這些錢全部都被那家人給領了,而他們兩父子現在窮困潦倒漂在外面。」

我說:「如果這錢他真的想要,他可以直接去找他的舅爹、舅媽去拿。他不去拿,可能是不敢或者不想傷了和氣吧?他真要想去拿這點錢,自己拿著身份證去辦這些手續,讓之前的那些全部作廢不就完了?你也別再摻和了,你做這些事,人家未必肯領情。」

我爸又說:「我最後一次見你舅舅的時候,怎麼就不能多給他一些錢呢?我當時就是想著,如果多給他,他可能全部拿去買酒喝。如果不小心喝大了,醉死了怎麼辦?所以就沒給。」

我說:「這個真的有可能的。你給他再多錢,他也只會去買酒喝。」

我爸說:「那我當時要是把你買給我那件大衣送他了,現在想來也沒那麼後悔。你說他怎麼就不回老家去呢,我勸了他多少回了。他家裡有那麼多的土地,他每天去地里挖一鋤頭都不會餓死,根本不需要到處去流浪。」

隨後,我們都深深嘆了一口氣,沒再說話。

最近兩天,從老家那邊聽來的消息是:舅舅在加油站附近搭了一個帳篷,帳篷里有鍋碗瓢盆,有舊被褥和爛衣服。他還養了一條狗,那條狗被他養得很胖。

他活著的時候,加油站附近那家人還允許他占著自己家的田地,他們吃剩下的飯食也會送去給他吃;後來,他死在那塊田裡,那家人覺得不吉利,就要家屬把帳篷和東西都搬走。

我三姨父他們把他的帳篷拆了,用我花錢給他買的棺材把他收斂好,再把他那些東西也搬到車上,運送回了他們村。他用過的帳篷和物件,都燒掉了。他入了土,那條狗則不知去向。

舅舅下葬那幾天,小表弟自始至終沒有露面。

二表妹倒是去送了舅舅一程,他們去看了看外公、外婆家的房子,發現大門、後門全都倒塌了,整個房子雜草叢生、破敗不堪。

白天是個危房,晚上像個鬼屋,村裡人見了都覺得不吉利,想繞著走。

倒是房子外面的樹木,長得鬱鬱蔥蔥、遮天蔽日。

(二表妹用微信發給我的照片)

這個家,興於外公,敗於舅舅。幾十年前,這個家裡人丁興旺、瓜果滿園,就連蜜蜂都成群成群地跑來築窩。

那時候,外公在園子里種了數不清的果樹、蔬菜還有各式各樣的花。這個家裡有竹林,有高大的柿子樹、梨樹、核桃樹。

外公家的陽台上養了兩隻鸚鵡,它們一見到我就叫我的小名。每到傍晚時分,雞鴨鵝、牛羊豬叫成一團,等著餵食。

夜幕降臨的時候,明亮碩大的月亮從柿子樹後升起。火塘邊,永遠少不了親朋好友,大家喝著小酒、唱著山歌、講著笑話。興緻來了,就在院子里燃起篝火,全村的人都跑來跳「鍋莊舞」。

而今,這個家裡,一個人都沒有了,以後也不會再有。

過去那些繁華與熱鬧,像是一場幻夢。

(十二)

這兩天,我翻箱倒櫃去找照片,看看是不是還能找到一張舅舅的照片,只可惜,有些舊照片已在搬家過程中流失,我只找到了這麼一張。

我把這張模糊不清的照片發給了小表弟,他終於給我回復了三個字:「謝謝姐。」

這張照片,拍攝於20多年前。

那一年,我11歲,舅舅23歲,準備要結婚。

我坐在舅舅的腿上,很拘謹。

舅舅姿勢很自然,照片里的他很年輕,很帥氣,很意氣風發。

20多年前的他的造型和Pose,在今天看來也絲毫不顯土氣。

這是我跟他唯一的一張合照。

那時的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以這種方式跟他告別。

而今,我也只能給他買一副好棺木,然後熬夜熬到凌晨五點,為他寫下這篇文章。

我的舅舅死了,他終於死了,以所有人意料之中的「暴屍街頭」的方式。

他死前,無任何親人的陪伴;死後,他的兒子都不願意送他最後一程。

親人給他收屍,都不想多浪費一分錢,而我來出這個喪葬費,不過只是想讓他走得體面一些,我們家也圖個心安。

他風光了半生,墮落了半生,死前活得不體面,死後我們想給他點尊嚴。

我一直在想:若是外公外婆泉下有知,看到這一切會是怎樣的心情。

我也在想:這些喪葬錢,如果在他生前給他,他最後幾天會過得好一些嗎?還是,他還是會把這些錢都拿去買酒喝?

有時候,我也會想到《歡樂頌》里樊勝美的哥哥,然後就覺得舅舅不算特別渣,因為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裡,他選擇了自生自滅,沒給親人們的生活搗亂,也沒對社會產生危害性的影響。

又或者,他這不是「良知」,只是單純的慫,懶。

舅舅死了,我總想起我媽說的那一席話:「他死了也就死了,對他自己和所有親人們來說都是解脫。只是,我不知道他臨死那幾天是怎樣的一個狀態,不知道他是不是都沒錢給我們打個電話要點看病錢,不知道他那幾天會不會想起親人,不知道他口渴的時候有沒有人給他倒一杯水,不知道最後那幾天他有沒有哭,不知道他是不是哪裡很痛。」

我媽應該很難過,因為舅舅是她的親弟弟,是她幫著拉扯長大的。

她曾經咬牙切齒地恨過他,但在他死的這一天,她原諒了他。畢竟,那個45歲暴屍街頭的流浪漢,也是40年前跟在她屁股後頭跑的小小男孩啊。

2017年6月2日凌晨,這個一輩子沒長大的小男孩走完了這一生。

是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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