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煙灰色的大衣

城記

王秋女(時裝設計師)

有段時間，應該是剛工作經濟獨立後，常跟爸爸聊著聊著，忍不住就借題發揮地「控訴批判」，曆數他當年對我造成的種種傷害，從對我教育方式上的獨斷專制，我被過早開發智力卻並不快樂的童年，過高期望值給我造成的壓力，一直到在穿著打扮審美上給我留下的陰影……。

是的，我經常提起的，我認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爸爸對我審美觀的「扭曲」。小時候，我們一家五口的服飾搭配從來不是媽媽打理的，而是爸爸。爸爸會畫畫、會書法、會篆刻、會拉琴……有這麼一位藝術細胞爆棚的爸爸，包攬下全家人穿著打扮的生殺大權也在所難免了。我不知道媽媽怎麼想，但之於我，自打對美醜開始有點概念後，對爸爸挑選的衣服，我的內心是極端抗拒的！

在很漫長的一段時間裡，特別是從幼兒園到初中，爸爸一直用他成人的審美趣味來打扮我，頭髮削得極短，衣服的色彩非棕即藍，非灰即黑，偶爾買一兩件粉黃、粉紫或淺綠色的衣服，已經算是很明亮的色彩了。衣服的紋樣也從來不會是花花草草，多是冷靜抽象的格紋條紋等幾何紋樣。款式多為夾克、牛仔褲一類。用現在的眼光看，走得是時髦的中性風，但在二三十年前，女孩都是穿紅著綠，只有我，灰撲撲得像只醜小鴨，難怪男生一吵架就喊我「假小子」。

印象最深的是四年級時的冬天，爸爸給我買了件煙灰色的大衣，時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記著那款大衣的每個細節：燈芯絨的面料，栗色的牛角扣，衣領很特別，領子的中間有根拉鏈，如果把拉鏈拉上，領子就變成一頂帽子，把拉鏈打開，則是一個別緻的大翻領。憑良心說，即便用現在的眼光看，這個款式也頗時尚，但在當年，我對這件衣服卻深惡痛絕，甚至是我心底的一道暗傷。

首先是灰撲撲的顏色，在穿得花枝招展的小女生中間，顯得十分突兀，老是被小夥伴嘲笑是男孩子的衣服。還有就是那個別緻的大領子，冬天天氣冷，早上出門前，媽媽一定要幫我把領子的拉鏈拉起來當帽子戴上，早上趕時間，匆匆忙忙往上拉拉鏈時，經常會夾到我的頭髮，那種尖銳的疼痛令我對那件衣服更為厭惡。

但在強勢的爸爸面前，我對衣服並沒有任何自主選擇權。在那個漫長的冬季里，我經常無奈地穿著那件煙灰色的大衣，因為帽子是拉鏈拼合起來的，戴起來並不是很服帖，帽子頂端有個尖角，灰撲撲的連帽大衣，加上帽子上的尖尖角，典型的童話書里惡毒的老巫婆的裝扮，於是每次穿上那件大衣，就有同學喊我小巫婆。

有一天課間，我穿著那件煙灰色的大衣在操場上玩跳皮筋，兩位年輕的女老師剛好站在我附近，突然喊我過去，饒有興趣地讓我轉過來轉過去地看那件大衣，還特別把那個領子拉鏈拉起打開來地研究。我聽到她倆在說這件大衣的款式真洋氣，就是顏色太灰了，如果換成鵝黃色就漂亮了。鵝黃色，我眼前立刻跳出那一抹明艷嬌嫩的色彩，是啊，鵝黃色，這才是女孩子該穿的顏色！

沒多久，其中一位年輕的女老師果然穿上一件跟我那件灰大衣的款式幾乎一模一樣的大衣來上課了，只是她的是鵝黃色的，那明媚的鵝黃色殘酷地映襯著灰撲撲的我，灰暗了我四年級的整個冬天。甚至是整個童年和少女時代。

終於離家上大學了，身為服裝設計專業的學生，終於有足夠的自由和理由自主選擇自己喜歡的衣服了。作為多年來被迫穿中性服裝的報復，我買過無數色彩鮮亮的服飾！留了長長的頭髮，想卷就卷，想焗就焗，想拉直就拉直……假期回家，我穿著件黑底綠花喬琪質地的和服式裙子，掛著長長地垂到肩膀的耳飾，近乎示威地在爸爸面前晃悠，他想說些什麼，終於什麼都沒說。

我以為我終於贏了！這不僅是穿衣風格上的突變，更多地意味著對他灌輸給我的三觀、理想、志趣、審美等的全盤否定。畢業後，我堅決不肯去他為我安排好的一所學校里從事教師一職，而是留在了異鄉進了一間服裝公司做了一名設計師。

可也常迷惑，自己在做設計時，經常會不自覺地喜歡做一些簡潔利落、沉著冷靜的偏中性化設計。奇妙的是，這類風格的設計對我來說得心應手駕輕就熟，且更容易得到市場的認可。

時光荏苒，我也開始為人妻、為人母，心境自然有了很多變化，對他，也多了份理解和寬容。換季整理衣櫃，突然驚覺，我新添的服飾中，黑白灰藍紫的中性色彩越來越多，偶爾有些亮色，不過是作為內搭或配飾點綴，而服裝的款式，也多是簡潔大氣的基本款。

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悲哀，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極力想擺脫他對我的影響，而看著衣櫃里的那一款款衣服，才發現，有些東西，早已融進了我的血液中，烙在了我的心底里，並不是環境的變化和時光的流逝所能輕易抹去的。

童年時的委屈和服從，少年時憤怒和抗拒，青春時的叛逆和張揚……而今人到中年，終於能夠嘗試著與你，也與自己和解認同，握手言歡。

不管如何，我知道，你一直是愛我的。

而你也知道，我一直是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