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與寶月大師的交往
06-19
古代士大夫之學佛習禪,主要有兩條途徑:一是研讀佛經,學習佛教思想文化;一是結交僧禪朋友,切磋學佛的體會感悟。蘇軾一生與宰相無緣,卻與佛教結下不解之緣。其佛教因緣是多方面的,交往僧禪朋友即是一大因緣。 蘇軾最早結識的佛僧,是成都大慈寺的惟慶(文雅)、惟簡(寶月)兩位大師。據王宗稷《東坡先生年譜》,蘇軾20歲「游成都,謁張安道」;又與弟蘇轍同游大慈寺,見惟慶、惟簡。兩位僧人的超凡氣度、博學多聞和虔誠事佛給蘇軾留下了深刻印象。以後他回憶此事說: 吾昔者始游成都,見文雅大師惟慶,器宇落落可愛,渾厚人也。能言唐末、五代事傳記所不栽者,因是與之游,甚熟。惟簡則其同門友也。其為人,精敏過人,事佛齋眾,謹嚴如官府。二僧皆吾之所愛。(《中和勝相院記))蘇軾與文雅大師惟慶的交往,除此之外尚未見更多記載,譯隋不得而知。與寶月大師惟簡的往來,則多見載於蘇軾的信簡及文章中。 惟簡,字宗古,曾任成都大慈寺中和勝相院住持;姓蘇氏,也是眉山人,年長於蘇軾,因認作宗門兄長。嘉祜四年,蘇軾在川服程氏母喪期滿,到成都,與惟簡過往較多,關涉佛事者如「要綉觀音」、「借浮漚畫」等;離開成都時,惟簡還遠出相送,「至刻厚意。」(蘇軾《與寶月大師三首》其一)後蘇軾與蘇轍隨父舉家離蜀,北行赴京,約惟簡於嘉州(樂山)相會,「及至嘉州亦五六日間,延望不至,不知何故爽前約也」。(同前其二)對這次未能與惟簡見面,蘇軾感到非常遺憾,悵惘之情溢於言表。 治平四年(1067年),蘇軾在川居父喪。惟簡前往造訪,適遇蘇轍拿來《蘭亭摹本》,於是,「寶月大師惟簡請其本,令左綿僧意祖摹刻於石。」(蘇軾《書摹本蘭亭後》)同日,惟簡還「以其所居院之本末」,請蘇軾為之作記,於是寫成著名的《中和勝相院記》。在這篇院記中,蘇軾對當時佛禪界魚龍混雜的現狀作了嚴厲的批評。文章先寫「佛之道難成」,出家人所受的「勞苦卑辰,則過於農工遠矣」。他關心的問題是,佛道如此難成,為什麼出家為僧者還這樣多?他說: 計其利害,非僥倖小民之所樂,今何其棄家毀服壞毛髮者之多也。意亦有所便歟?寒耕暑耘,官又召而役作之,凡民之所患苦者,我皆免焉。吾師之所謂戒者,為愚夫未達者設也,若我何用是為。剟其患,專取其利,不如是而已,又愛其名。治其荒唐之說,攝衣升坐,問答自若,謂之長老。吾嘗究其語矣,大抵務為不可知,設械以應敵,匿形以備敗,窘別推墮洗漾中,不可捕捉,如是而已矣。吾游四方,見輒反覆折困之,度其所從遁.而逆閉其塗。往往面頸發赤,然業已為是道,勢不得以惡聲相反,則笑曰:「是外道魔人也」。吾之於僧,慢侮不信如此。 此文—向被認為是「蘇軾前期一篇重要的闢佛名作」,「是蘇軾闢佛文章中最尖銳的一篇」。其實,蘇軾在這裡主要是辟偽劣之僧,而非一般的「闢佛」。在蘇軾看來,這些偽劣僧人的齷齪行徑及所佔便宜主要有三:一日投機取巧,逃避勞作與官役之苦;二日弄虛作假,不守戒律,浪得虛名;三日故弄玄虛,以荒唐之說欺騙公眾,使己立於不敗。顯然,蘇軾「反覆折困」、「慢侮不信」的,只是這些有其名而無其實的偽劣僧人,面對中和勝相院的惟度、惟簡兩位佛僧,蘇軾卻是稱讚削口,非常尊崇的。同樣面對僧人,一憎—愛,涇渭分明,從中可以看出蘇軾對佛僧的真正態度。黃震明確指出:「作院記如此,斯忠於佛者矣。」(《黃氏日鈔》卷六十二)楊慎《東坡詆佛》認為蘇軾的批評,「盡古今禪學自欺欺人之病」。北宋社會,僧冗而濫,「妄庸巧偽之人,雜處其間,號為難齊。」(蘇軾《海月辯公真贊引》)蘇軾正是通過對偽劣之僧的聲討、諷刺與批評,以廓清佛門之「濫竽」,維護佛教的純正。其目的是護佛,而不是闢佛。因此,《中和勝相院記》並不是所謂「闢佛名作」,而是一篇針砭佛教界時弊的護佛檄文。這是蘇軾與惟簡交往過程中取得的一項重要成果。 居父喪期間,蘇軾聽從惟簡「為先君舍施必所甚愛與所不忍舍者」之說,將得之於鳳翔的四板菩薩畫施捨出來。惟簡表示要以自己的生命來守護這些珍貴的畫作。他說:「吾眼可霍,吾足惟簡可斫,吾畫不可奪。」後經蘇軾建議,惟簡乃「以錢百萬度為大閣以藏之」,並畫蘇洵像於閣中。(蘇軾《四菩薩閣記》)從這件事可看出僧俗間兩人情同手足的深厚友誼。 處理好父親的喪事,蘇武攜家入京,此後再沒有回到四川;但仍以書簡等方式與惟簡保持著密切聯繫。 元豐三年(1080年),蘇軾被貶謫到黃州,親友多驚散遠離,而惟簡卻在蘇軾到黃州不久,就派徒孫悟清前來探望,並希望蘇軾為成都大聖慈寺新建成的專供收藏佛經的「大寶藏」作記。蘇軾回書云:「屢要《經藏碑》,本以近日斷作文字,不欲作。既來書丁寧,又悟清日夜監督,遂與作得寄去。」(蘇軾《與寶月大師五首》其三)這裡所說的《經藏碑》即《勝相院經藏記》。在這篇記中,蘇軾自稱為居土: 有一居士,其先蜀人,與是比丘,有大因緣。去國流浪,在江淮間,聞是比丘,作是佛事,即欲隨眾,舍所愛習。周視其身,及其室廬,求可舍者,了無一物。如焦谷芽,如石女兒,乃至無有,毫髮可舍。私自念言,我今惟有,無始以來;結習口業,妄言綺語,論說古今,是非成敗。…… 所謂「有一居士」,就是指蘇軾自己。在說明自己與惟簡「有大因緣」、關係密切之後,蘇武用更多筆墨寫自己一貧如洗,沒有些微物事可以施捨,所可做者惟文字語言而已。文章大量使用佛經語彙和義理概念,足見他已是—位具有較高佛學修養的居士。 自稱居士是蘇軾宣布「歸誠佛僧」的一個實際行動,是他在黃州「讀釋氏書,深悟實相」(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和經常到安國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蘇軾《黃州安國寺記》)獲得的一大果報;同時,與寶月大師惟簡的關心也是分不開的。故悟清返川時,蘇軾修書與惟簡,表示要與惟簡做佛道之伴侶。信中說:「每念鄉舍,神爽飛去,然近來頗常齋居養氣,日覺神凝身輕。他日天恩放停,幅巾杖屨,尚可放浪於岷峨間也。知吾兄亦清健,發不白,更請自愛,晚歲為道侶也。」(蘇軾《與寶月大師五首》其四)蘇軾在黃州,「有吳道子絹上畫釋迦佛一軸」,打算送給惟簡於勝相院中供養。(蘇軾《與寶月大師五首》其五)蘇軾又得舍利四十八粒,「元豐三年十一月十五日,以舍利授寶月大師之孫悟清,使持歸本院供養。」(蘇軾《趙先生舍利記》)從這些關涉佛事的交往可以看出,蘇軾對成都的寺院、對寶月大師惟簡是常常挂念於心的。後來悟清再受惟簡之託,第二次到黃州看望蘇軾。蘇軾請悟清前往黃梅山常歡喜處取「唐畫十六大羅漢」,悟清不辱使命:「旬有八日,清師復命,且以畫來。」蘇軾常高興,於是「燒香作札」以為供奉,並作贊云:「五更粥熟聞魚鼓,起對孤燈與誰語。溪邊西缽月中歸,還君羅漢君收取。」(蘇軾《唐畫羅漢贊》) 紹聖二年(1095年),惟簡在成都患疾亡化。其時蘇軾謫居惠州,惟簡弟子法舟、法榮不遠萬里前來請銘,蘇軾遂作《寶月大師塔銘》以稱頌紀念。文章細述惟簡的僧路歷程,曆數其在成都收徒傳法的多般好處,最後銘曰: 大師寶月,古字簡名。出趙郡蘇,東坡之兄。自少潔齋,老而彌剛。領袖萬僧,名聞四方。壽八十四,臘六十五。瑩然摩尼,歸真於上。錦城之東,松柏森森。子孫如林,蔽芾其陰。 文章對寶月大師惟簡領袖四川眾僧、廣泛傳播佛法的佛教業績,作了充分的肯定和讚揚。出於對惟簡的崇敬,蘇軾寫這篇銘文時,在選用紙、筆、墨方面也很是講究。他說:「予撰《寶月塔銘》,使澄心堂紙,鼠須筆,李庭硅墨,皆一代之選也。」(蘇軾《題所書寶月塔銘》)用當時最好的書寫用具來為惟簡寫作塔銘,表現了蘇軾對惟簡的恭敬和深情厚誼。 蘇軾青年時代起就結識寶月大師惟簡,到惟簡去世時,蘇軾已年屆六十。在悠悠四十載漫長的歲月中,蘇軾不管是春風得意,還是仕途坎坷,遭遇貶謫,總是以各種方式與惟簡保持密切聯繫。蘇軾一生結交的僧禪朋友很多,惟簡是其中交往時間最長的一個。蘇軾在學佛習禪方面取得比較突出的成績,惟簡的關心、影響無疑是重要的因素之一。兩人長時間建立的僧俗交好之情、鄉里之情、宗族親情和忘年之交情,都是值得人們稱道讚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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