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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作品集(三)

鄉村醫生  我陷於極大的窘境:我必須立刻啟程到十里之外的一個村子看望一位重病人,但狂風大雪阻塞了我與他之間的茫茫原野。我有一輛馬車,輕便,大輪子,很適合在我們鄉間道路上行駛。我穿上皮大衣,提上出診包,站在院子里準備啟程,但是,沒有馬,馬沒有啦,我自己的馬在昨天嚴寒的冬夜裡勞累過度而死了。我的女傭現在滿村子裡跑東跑西,想借到一匹馬,然而我知道這純屬徒勞。雪越積越厚,行走越來越困難,我茫然地站在那裡。這時那姑娘出現在門口,獨自一人,搖晃著馬燈。當然,有誰在這種時候會借他的馬給別人跑這差事?我又在院子里踱來踱去,不知所措。我心煩意亂,苦惱不堪,用腳踢了一下那已經多年不用的豬圈的破門。門開了,擺來擺去拍得門樞啪啪直響。一股熱氣和類似馬的氣味撲面而來,裡面一根繩子上一盞廄燈晃來晃去;低矮的棚圈裡有個人蜷曲蹲在那裡,臉上睜著一雙藍眼睛。他葡匐著爬過來,問道:"要我套馬嗎?"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彎下腰,想看看這圈裡還有沒有其他什麼東西。女傭站在我身旁,說道:"人們都不知道自己家裡有什麼東西。"我們兩個都笑了。  "喂,兄弟!喂,姑娘!"馬夫喊著,於是兩匹健壯的膘馬相擁而現,它們的腿緊貼著身體,漂亮的馬頭像駱駝一樣低垂著,僅靠著軀體運動的力量從與它們差不多大小的門洞里一匹跟著一匹擠了出來,但馬上它們都站直了,長長的四肢,渾身散發著熱氣。"去幫幫他,"我說,聽話的女傭便急忙過去給馬夫遞挽具。可是,不等她走近,馬夫就抱住了她,把臉貼向她的臉。她驚叫起來,跑到我身邊,臉頰上深深地留下兩道紅紅的牙印。"畜生!"我憤怒地喊道:"你想挨鞭子嗎?"但轉念又想,他是個陌生人,我不知道他從哪裡來,而且在大家拒絕我的時候自願來幫助我。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所以並不計較我的威脅,只是向我轉了一下身體,手裡不停地套著馬車。"上車吧,"他說。一點不假,一切已準備就緒。我發現這套馬車非常漂亮,我還從來沒坐過這麼漂亮的馬車呢。我高興地上了車,說道:"不過,車我來駕,因為你不認識路。""那當然,"他說,"我壓根就不跟你去,我留在羅莎這裡。""不!"羅莎直喊,然後,預感到無法逃避的厄運的降臨,跑進屋裡。隨後,我聽到她拴上門鏈發出的叮鐺響聲,又聽見鎖子被鎖上;我看見她還關掉了走廊的燈,又迅速穿過好幾個房間,關滅了所有的燈,以使自己不被人找見。"你跟我一起走,"我對馬夫說,"否則我不去了,不論怎樣急迫。我不能想像為此行而把那姑娘送給你作為代價。"  "駕!"他吆喝一聲,又拍拍手,頓時,馬車就像激流之中的木塊一樣奔出。我聽到馬夫衝進我家裡時屋門震裂的聲音,然後,我的眼睛、耳朵以及所有感官只覺得一陣呼嘯風馳電掣般掠過,但這瞬間即逝,因為,那病人家的院子就好像緊挨著我家的院門,我已經到達了。馬兒靜靜地站在那兒,雪也不下了,只有月光撒滿大地。病人的父母急匆匆迎出來,後面跟著他姐姐。我幾乎是被從車裡抬出來的。他們七嘴八舌,而我卻不知所云。病人房間里空氣污濁,令人無法呼吸,廢舊的爐子冒著煙。我想推開窗戶,但首先我要看看病人。他消瘦、不發燒、不冷、也不熱,兩眼無神。小夥子沒穿襯衣,蓋著羽絨被。他坐起身來,抱住我的脖子,對著我的耳朵悄聲說道:"醫生,讓我死吧。"我看了一下四周,發現沒人聽見這話。病人的父母躬著身子呆站在一旁,等候著我的診斷。他姐姐搬來一把椅子讓我放下診包。我打開包,尋找工具。小夥子不斷地從被窩裡向我爬過來,提醒我別忘了他的請求。我抓出一把鑷子,在燭光下試了試,然後又放回去。"是啊,"我瀆神地想:"在這種情況下眾神相助,送來了需要的馬匹,又因為事情緊迫而送來第二匹,更甚者,還送來了馬夫--"這時,我才又想起了羅莎。距她十里之遙,而拉車之馬又無法駕馭,在這種情況下,怎樣才能救她,怎樣才能把她從馬夫身下拉出來呢?現在,那兩匹馬不知怎麼已經鬆開了韁繩,又不知怎麼把窗戶從外邊頂開了,每匹都把頭伸進一扇窗戶,不受那家人的干擾,觀察著病人。"我要立刻返回去。"我想,好像馬兒也在催我動身。但我卻任憑他姐姐脫掉我的皮大衣,她以為我熱得腦脹。老人給我端來一杯郎姆酒,並拍了拍我的肩膀。獻出心愛的東西表明他對我的信任。我搖了搖頭,在老人狹隘的思想里我感到不適,僅鑒於此我拒絕喝那酒。他母親站在床邊叫我過去,我走過去,把頭貼在小夥子胸口上,他在我潮濕的鬍鬚下顫抖起來。那邊,一匹馬對著屋頂大聲嘶叫。我知道的事已被證實:小夥子是健康的,只不過是有點供血不足,他那憂心忡忡的母親給他喝了過多的咖啡。然而他卻是健康的,最好乾脆把他從床上趕下來。我並不是救世主,讓他躺著吧。我供職於區上,忠於職守,甚至於過分;我薪俸微薄,但卻慷慨大方,樂於幫助窮人,另外,我還要負擔羅莎的生活。如此看來,小夥子也許是對的,我也想去死。在這漫長的冬日裡,我在這裡幹什麼呀!我的馬死了,而且村子裡又沒人借給我一匹。我得從豬圈裡拉出馬來,如果不是意外得馬,我就要用豬拉車了。事情就是這樣。我向這家人點點頭。他們對此一無所知,即使知道,他們也不會相信的。開個藥方是輕而易舉的,但是與這些人互相交流溝通,卻是件難事。現在,我的探診也該結束了。人們又一次讓我白跑一趟,對此,我已習慣了。這個區的人總是在夜裡來按門鈴,使我備受折磨。然而這次卻還要搭上羅莎。這個漂亮的姑娘,多年來生活在我家裡而沒有得到我多少關心--這個代價太大了。我必須馬上認真考慮一下,以克制自己,不致對這家人發火,雖然他們不管怎樣也不會把羅莎還給我。但當我收拾起診包,把手伸向我的皮大衣時,這家人站在一起,父親嗅了嗅手裡那杯朗姆酒,母親可能對我深感失望--是啊,大家到底想要什麼呢?--她滿眼淚水,緊咬嘴唇;他姐姐擺弄著一塊血跡斑斑的手帕,於是我準備在必要的時候承認這小夥子也許真的病了。我向他走過去,他對我微笑著,好像我給他端來了最美味的湯--啊,這時兩匹馬都叫了起來,這叫聲一定是上面所安排,用以幫助我檢查病人--而這時我發現:的確,這小夥子是病了。在他身體右側靠近臀部的地方發現了一個手掌大小的傷口,玫瑰紅色,有許多暗點,深處呈黑色,周邊泛淺,如同嫩軟的顆粒,不均勻地出現淤血,像露天煤礦一樣張開著。這是遠看的情況,近看則更為嚴重。誰會見此而不驚叫呢?在傷口的深處,有許多和我小手指一樣大小的蟲蛹,身體紫紅,同時又沾滿血污,它們正用白色的小頭和無數小腿蠕動著爬向亮處。可憐的小夥子,你已經無可救藥。我找到了你碩大的傷口,你身上這朵花送你走向死亡。這家人都很高興,他們看著我忙這忙那,姐姐把這情況告訴母親,母親告訴父親,父親又告訴一些客人。這些人正踮著腳尖,張開雙臂以保持平衡,從月光下走進敞開的門。"你會救我嗎?"小夥子如泣如訴地悄聲問我,傷口中蠕動的生命弄得他頭暈目眩。我們這裡的人就是這樣,總是向醫生要求不可能的事情。他們已經喪失了舊有的信仰,牧師閑居家中,一件接著一件撕爛他們的法衣,而卻要求醫生妙手回春,拯救萬物。那麼,隨他們的便吧:我並非不請自到,如果你們要我擔任聖職,我也就只得順從。我一個年邁的鄉村醫生,女傭被人搶去了,我還能企望什麼更好的事情呢!此時,這家人以及村子裡的老者一齊走過來脫掉了我的衣服;一個學生合唱隊在老師的帶領下站在屋前,用極簡單的聲調唱著這樣的歌詞:    "脫掉他的衣,他就能醫,    若他不醫,就致他於死地!    他只是個醫生,他只是個醫生。"  然後,我被脫光了衣服,用手指捋著鬍子,側頭靜觀著眾人。我鎮定自若,勝過所有的人,儘管我孤立無援,被他們抱住頭、抓住腳、按倒在床上,但我仍然這樣。他們把我朝牆放下,挨著病人的傷口,然後,都退出小屋,並關上了門;歌聲也嘎然而止,雲塊遮住了月亮,暖暖的被子裹著我,馬頭在窗洞里忽隱忽現地晃動著。"你知道,"我聽見有人在耳邊說,"我對你缺乏信任,你也不過是在某個地方被人拋棄了而不能自救。你沒有幫我,反倒使我的病榻更小。我恨不得把你的眼睛挖出來。""不錯,"我說,"這是一種恥辱。但我現在是個醫生,你要我怎樣呢?相信我,事情對我也不容易。""難道這樣的道歉就會使我滿足嗎?哎,也許我只能這樣,我一向都很知足。帶著一個美麗的傷口我來到人世,這是我的全部嫁妝。""年輕的朋友,"我說道,"你的缺點是不能總攬全局。我這個人去過附近所有的病房,我告訴你,你的傷並不那麼可怕。傷口比較深,是被斧子砍了兩下所致。許多人將半個身子置於樹林中,卻幾乎聽不到林中斧子的聲音,更不用說斧子向他們逼近。""事情真是這樣嗎?還是你趁我發燒在欺騙我?""確實如此。請帶著一個工職醫生用名譽擔保的話去吧。"他相信了,安靜下來不再做聲。然而,現在是我考慮自我解救的時候了。馬匹依然忠實地站在原位,我很快收集起衣服、皮大衣和出診包,也顧不上去穿衣服。馬兒如果還像來時那樣神速,那麼在某種程度上我就是從這張床上一下就跳上我的床。一匹馬馴服地把頭從窗戶中退回去。我把我那包東西扔進車裡,皮大衣丟得好遠,只一個袖子緊緊掛在一個鉤子上。這樣就可以啦。我飛身上馬。韁繩鬆弛下來,馬匹也沒有互相套在一起,而馬車則晃晃悠悠地跟在後面,再後麵皮大衣也拖在雪地里。"駕!"我喊道,但馬並沒有賓士起來,我們像老人似的慢慢地駛過雪原,耳後久久地迴響著孩子門那新而謬誤的歌:"歡樂吧,病人門,醫生已被放倒在你們的床上!"  我從未這樣走進家門。我丟掉了興旺發達的行醫工作,一個後繼者搶走了它。但無濟於事,因為他無法取代我。在我家裡那可憎的馬夫正在施行暴虐,羅莎是他的犧牲品。我不忍再往下想。在這最不幸時代的嚴冬里,我一個老人赤身裸體,坐在人間的車子上,而駕著非人間的馬,四處奔波,飽受嚴寒的折磨。我的皮大衣掛在馬車後面,而我卻夠不著它,那伙手腳靈活的病人呢,也不肯動一動指頭幫我一把。受騙了!受騙了!只要被夜間的鈴聲捉弄一次--這永遠不可挽回。戲團頂層樓座上  假如是一位體質纖弱,"呼哧"喘氣的女馬術騎手坐在晃動著的馬背上、面對情緒高昂的觀眾、一連數月毫不間斷地讓狠心的班頭揮動馬鞭趕著在馬戲場上顛簸奔跑、在馬背上呼呼作聲、扭動腰肢、頻頻拋著飛吻;而且,假如這種場面在樂隊與風扇那毫不停息的嗡嗡聲中,在那氣錘似的手掌擊出的、此起彼伏的掌聲伴隨之下一直邁向那不斷敞開著的灰色未來--或許就會有一位頂層樓座上的年輕看客穿過樓座順著長長的樓梯急急向下跑去,衝進馬戲場,在那始終力求與場上合拍的樂隊的銅號聲中大吼這麼一聲:停!  因為情況並非如此;因為是一位膚色白皙、面頰紅潤的漂亮女士在那充滿自豪感的拉幕員為她打開的幕布之間飛速而出;由於全神貫注地捕捉她的眼神的團長像動物一樣迎著她呼著粗氣;把她小心翼翼地扶上灰斑白馬,就像是在送自己最鍾愛的孫女登上前途莫測的旅程;下不了決心舉起鞭子;又終於狠下心,"叭、叭"地發出了信號;大張著嘴巴,跟在馬旁邊跑著;一雙眼睛緊盯著女騎手做各種跳躍動作;又無法理解她的藝術技巧;操著英語呼叫著試圖對她發出警告;怒氣沖沖地提醒手持藤圈的搭檔們要千萬留心;在女騎手做三連空翻前,大張著雙手招呼樂隊停奏;最後把小美人從顛策的馬背上扶下來,吻著她的雙頰,不歇氣地接受著觀眾的敬意;當女騎手本人由團長扶著、高高地立起腳尖,在揚起的灰塵包繞之下,仰起小巧的頭顱、大張起雙臂,邀馬戲團全體人員與她分享自己的幸福的時候--因為場上實況如此,頂層樓座上的這位看客便將臉往護欄上一擱,如同沉浸在一場沉重的夢境之中,在全體演員登場謝幕之際不知不覺地哭了起來。往事一頁  看樣子,保衛祖國的時候許多事情被忽視了,至今,我們也沒有予以認真思考,而只是忙於各自的事情。但是,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卻令我們十分擔憂。  在皇宮前的廣場上,我開了一家鞋店。這天清晨,我剛打開店門,就看見所有通向這裡的巷口都被武裝人員佔領了,而那不是我們自己的士兵,顯而易見,是來自北方的游牧民。我不明白,他們怎麼能長驅直入進入京城,這裡可是遠離邊境啊。不論怎樣,他們依然來了,而且,看樣子人數會與日俱增。  由於習性所致,他們討厭房屋。他們磨刀削箭,練習騎術,忙個不停,把這塊平時寧靜的、總是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清潔的廣場弄成了一個真正的馬廄。我們曾幾次試圖衝出店門,想至少把那些令人噁心的垃圾清理掉。但後來這嘗試越來越少,因為這不僅徒勞無益,而且還給我們帶來野馬堅蹄或者蠻人利鞭的危脅。  與游牧民進行交談是不可能的。我們的語言他們不懂,他們又沒有自己的語言。他們互相交流如同野鳥。對於我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設施,他們既不理解,也待之漠然。因此,對於任何一種手勢語言,他們也表示反對。哪怕你下巴錯位,手腕脫臼,他們也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而且也永遠不會明白。他們經常做出鬼臉,眼白翻出,口吐白沫,但他們這樣既不想表達什麼,也不想嚇唬誰,他們這樣做,只是因為習性如此。他們需要什麼就拿什麼,你不能說他們使用暴力。遇到他們幹什麼,大家都退避一旁,任其自便。  從我的庫存中他們也拿走了一些好東西,但我不能有所怨言,因為我看見其他人的遭遇,比如對面的肉鋪老闆,他剛一進貨就被游牧民一搶而空,吞食下肚。他們的馬也吃肉,經常看到騎士躺在馬的旁邊,與馬同食一塊肉,各啃一頭。肉鋪老闆恐懼萬分,而且不敢停止供肉。我們理解他的處境,募集了一些錢來援助他。如果游牧民吃不到肉,天曉得他們會想到幹什麼;而又有誰知道,即使每天給他們肉吃,他們又會想到幹什麼啊。  後來,肉鋪老闆想,他至少可以省去宰殺的辛苦,於是就在早晨送來了一頭活牛。他千萬再不能這麼幹了。大約有一個小時,我趴在店鋪後面的地板上,把所有的衣服、被子和褥墊一古腦兒捂在身上,只是為了聽不到那牛的慘叫聲,游牧民從四面八方撲到牛身上,搶著用牙齒從它溫暖的身上撕下一塊肉吃。等一切早已平靜以後,我才大著膽子走出來。只見他們就像酒桶旁邊的醉鬼一樣躺在牛的殘骸旁邊。  恰在這時,我相信我看見了國王本人站在皇宮的一扇窗戶邊。平常他從不到這外間來,而總是深居內院,但這次至少我相信他站在窗戶邊,低頭看著自己皇宮前發生的這一幕慘劇。  "事情將會怎樣呢?"大家你問我,我問你,"這種重負和折磨我們還要忍受多久呢?惹來了游牧民,但卻沒有辦法將他們退去。宮門仍舊緊閉著,以往那些總是盛氣凌人地進出皇宮的衛兵這時卻被鎖在鐵窗之中。於是,我們這些工匠和商人就肩負了拯救祖國的使命,然而這樣的使命我們卻擔負不起。我們也從來沒有誇過口,說自己有這般能力。這是一場誤會,而我們卻要毀於這場誤會。法律門前  在法律門前,站著一個門衛。一個農村來的男人走上去請求進入法律之門。但是門衛說,現在還不能允許他進去。那男人想了想,問是否以後可以進去。門衛說:"那倒有可能,但現在不行。"看到法律之門像往常一樣敞開著,而且門衛也走到一邊去了,於是那男人彎下腰,想看看門內的世界。這一切被門衛看見了,就笑著說:"如果它那麼吸引你,那你倒是試試衝破我的禁錮進去呀,但是請記住,我很強大,而且我只是最小的一個門衛。每道門都有門衛,而且一個比一個強大,那第三個門衛就連我也不敢看他一眼。"困難如此之大是那農村男人始料未及的,他以為法律之門對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是敞開的,但是現在當他仔細觀察了那穿著皮大衣的門衛,看見他那尖尖的鼻子、黑而稀疏的韃靼式的長鬍子,就決定還是等下去為好,直到獲准進去為止。那門衛遞給他一隻小板凳,讓他在門旁邊坐下。他坐在那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做了很多嘗試想進去,並不厭其煩地請求門衛放行。門衛只是漫不經心地聽著,又問他家鄉的情況以及許多事情。他這樣不痛不癢地提問著,儼然一個大人物似的,而最後卻總是說還不能允許他進去。那男人為這次旅行做了充分的準備,現在他用一切值錢的東西來賄賂門衛。門衛雖然接受了所有賄賂,但卻說:"我接受禮物只是為了使你不致產生失去了什麼的錯覺。"多年過去了,這期間,那男人幾乎是目不轉睛地觀察著門衛,他忘記了其他門衛的存在,似乎這第一個門衛是他進入法律之門的唯一障礙。他咒罵這倒霉的遭遇。開始幾年,他的舉止還無所顧忌,說話嗓門高大,後來日漸衰老,就只有咕咕噥噥、自言自語了。他變得很幼稚,由於長年觀察門衛,所以連他皮衣領子上的跳蚤也熟識了,於是他也請求它們幫忙,以改變門衛的態度。最後他目光黯淡,搞不清楚是四周真的一片黑暗呢,還是他的眼睛出了毛病。不過他現在在黑暗中發現了一絲亮光,它頑強地透過法律之門照射出來。現在他命在旦夕,臨死之前,過去的所有經歷在他的腦海里聚成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他至今還沒有向門衛提出。他示意門衛過來,因為他身體僵硬,已經不能站起來。兩個人身高的變化使那男人相形見絀,矮了一截,所以門衛必須深深地彎下腰,然後問道:"現在你究竟還想知道什麼?"又說:"你太貪得無厭。"那男人說,"大家不是都想了解法律是什麼嗎?為什麼多年以來除了我再無別人要求進入法律之門?"門衛發現那男人已行將就木,為了能觸動他失靈的聽覺器官,就吼叫著對他說,"其實其他任何人都不允許從這裡進去,因為此門只為你一人所開。現在我要關門走人了。"亞洲胡狼與阿拉伯人  我們宿營在一塊綠洲上,旅伴們都睡了。一個阿拉伯人,他高高的個子,白白的皮膚,從我身旁走過去。他剛安頓好駱駝,正向睡鋪走去。  我仰面躺在草叢中,總想睡覺,卻又睡不著。遠處,一隻亞洲胡狼在哀嚎。我又重新坐起來。剛才還很遙遠的東西,現在一下子近在眼前。一群胡狼向我湧來,它們眼睛一閃一閃地放出黯淡的金光,細長的身軀,像是在鞭子的指揮下有規律地、靈活地運動著。  其中一隻從背後擠過來鑽在我的臂下,跟我緊緊地貼在一起,好像它需要我身體的熱量,然後走到我面前,幾乎貼著臉面對我說道:"我是這一帶最老的亞洲胡狼,很幸運還能在此向你問好。我幾乎已經氣餒了,因為很久很久以來我們都在期盼著你,我母親等待過你,她的母親以及母親的母親以至全部亞洲胡狼的母親都等待過你。請相信這一點。""這使我感到吃驚。"我說,同時卻忘記點燃那堆木柴,用它的煙可以嚇退胡狼。"聽到這些我感到十分吃驚。我來自遙遠的北方這只是巧合,現在做短暫旅行。胡狼們,你們到底想要什麼?"  好像是受到我那似乎過分友好的答話的鼓舞,它們更緊地圍在我身邊,都短促地喘著氣。  "我們知道,"那隻最老的開始說,"你來自北方,這正是我們的希望所在,那裡有理解,而這在此地的阿拉伯人中間是無法覓到的。他們冷漠傲慢,毫無理解可言,這你也知道。他們戕害動物以為食,而對於腐爛的動物屍體則不屑一顧。"  "說話聲音別這麼大,"我說,"阿拉伯人就睡在附近。"  "你真是個外地人,"那亞洲胡狼說,"否則你該知道,在世界歷史上還從未有過胡狼害怕阿拉伯人的事。難道要我們懼怕他們嗎?我們被下逐與這樣的民族為伍,這難道還不夠倒霉嗎?"  "可能,有可能,"我說,"但對於與我毫不相干的事情,我不敢妄做評論。這好像是一場由來已久的爭吵,它已經與雙雙的血液融為一體,因此,也許只有血流盡了,矛盾才能解除。"  "你太聰明了,"那個老胡狼說。所有胡狼呼吸更加急促,儘管一動不動地站著,胸脯卻起伏不斷。一股苦苦的、有時只有緊咬牙關才能忍受的氣味從它們張開的嘴中湧出。"你真是太聰明了,你所說的正符合我們的古訓。那麼,我們就喝了他們的血來結束這場爭吵。"  "哎!"我異常地驚叫道,"他們會保衛自己,他們會用他們的火槍把你們成群成群地殺死。""你誤解了我們,"它說,"看來這種人在北方高地也是有的。我們是不會殺死他們的,況且尼羅河水也不夠清洗我們身上的血跡。只要看一眼他們活著的軀體我們就會跑開,跑到乾淨的空氣里,跑到沙漠里去,那兒因此就成了我們的家。"  這期間,從遠處又跑來許多胡狼。所有的胡狼都把頭低下來夾在兩腿之間,用爪子擦洗著,似乎要掩藏一種厭惡的心情,這厭惡猙獰可怖,我恨不得一縱身逃出它們的包圍圈。  "那麼你們想幹什麼?"我問道,並試圖站起來,然而我不能,因為兩隻小胡狼在身後緊緊地咬住了我的外衣和襯衣,我只好繼續坐著。"它們咬著你們的衣襟呢,這是尊敬的表示。"那老胡狼認真地解釋道。"它們應該放開我!"我吼道,一會兒對著那老狼,一會兒又對著那兩個小狼。"它們自然會放開的,如果你這樣要求的話。但是需要稍等片刻,因為按照習俗它們咬的很深,必須慢慢地才能鬆開牙齒。利用這點時間,請你聽聽我們的請求吧。""你們的做法並未怎麼使我動心。"我說。"我們再不要這樣因為行為笨拙而互相報復。"它說,第一次以其自然的聲調哀求道:"我輩乃是可憐的動物,無論好事情還是壞事情,我們都只能使用這副牙齒。""你究竟想要什麼?"我問道,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先生啊,"它叫道,同時其他胡狼都嚎叫起來,遠遠地聽起來好像一首曲子。"先生啊,你可要來結束這場使世界分裂為二的爭吵啊!你正是我們祖先所描述的那位肩負這使命的人。我們一定要從阿拉伯人那裡獲得和平,我們一定要得到可呼吸的空氣以及未受阿拉伯人玷污的環顧一切的視野,我們不要聽到羊遭到阿拉伯人屠殺時的悲哀鳴叫。所有動物的死都應該是平平靜靜的。我們要毫無干擾地喝盡它們的血,吃盡它們的肉。我們只要純潔無瑕,除此而外,別無所求。"--這時,所有的胡狼都抽噎地哭起來--"為什麼這世界上只有你還能忍受這種事?你靈魂高貴,內臟甜美。他們的白衣服骯髒不堪,他們的黑衣服污穢至極,他們的鬍鬚猙獰可怖,看一眼他們的眼角令人作嘔,他們抬起胳膊時,腋窩裡骯髒得如同地獄。因此,先生啊,因此,尊貴的先生啊,請用你萬能的雙手,請用你萬能的雙手拿這把剪刀剪斷他們的喉嚨吧!"隨著它的頭猛地一轉,走過來一隻胡狼,用尖牙叼著一把滿是老銹的小剪刀。  "這把剪刀終於出現了,那麼事情可以結束了!"我們旅隊的阿拉伯嚮導喊道。他迎風悄悄地摸到了我們跟前,現在正揮舞著他那巨大的鞭子。  胡狼們頓時作鳥獸散,但在不遠處又停住了。這麼一大群動物緊挨著獃獃地蹲在一起,看起來像一條窄窄的柵欄,被鬼火包圍著。  "先生,你現在也耳聞目睹了這出表演,"那阿拉伯人說,他愉快地笑著,但不失其民族的矜持。"你現在知道了這些動物想要什麼嗎?"我問。"當然,先生,"他說,"這個婦孺皆知。只要有阿拉伯人存在,這把剪刀就會在沙漠上游曳,跟蹤我們直到天邊。它們會把這把剪刀交給每一個歐洲人去完成這一重大的使命,而每個歐洲人都可能是它們的合適人選。一種荒謬的企圖附著於這些動物身上,它們是笨蛋,十足的笨蛋。因此,我們喜歡它們,它們是我們的愛犬,比你們的要好。看著吧,一頭駱駝在夜裡死了,我叫人把它弄來。"  四個人把一具沉重的屍體抬到我們面前,扔到地上。不等它落地,胡狼們就叫了起來。每隻都好像被繩索牽著一樣順從地、時斷時續地爬過來。它們完全忘記了阿拉伯人的存在,忘記了仇恨,那具散發著濃濃的氣味的屍體使它們著了魔,忘記了一切。一隻已經抱住了死駱駝的脖子,一口就咬住了動脈血管。像一台瘋狂的小水泵不顧一切而又無望地想撲滅一場大火一樣,它渾身每一塊肌肉都被扯動、都在抽搐。轉眼間,所有的胡狼撲過去,像座小山一樣壓在那具屍體上,干起了同樣的事情。  這時,那嚮導揮起堅利的鞭子,左右開弓,用力向它們抽打過去。它們抬起頭,似醉似昏,看見阿拉伯人站在面前,這才感覺到嘴被鞭子抽打的疼痛。於是後跳一步,又向後跑了一段距離。但是那駱駝的血已經流得滿地都是,還蒸發著熱氣,軀體已被撕開了好幾個大口子。它們抵擋不住這誘惑,又撲上去。那嚮導又舉起了鞭子,這次,我抓住了他的胳臂。  "你是對的,先生,"他說,"讓它們繼續它們的營生吧,而且,我們也該出發了。你已經看到它們了,奇怪的動物,不是嗎?它們是多麼恨我們呀!"視察礦井的先生們  今天,一流的工程師們來到我們井下。礦上頭兒們下達了一項任務:鋪設新坑道。他們此番就是為此進行一些最基本的測量工作。他們看起來是多麼的年輕和有個性呵!他們在各方面都得到了充分的自我發展,年紀輕輕就已經無拘無束地表現出鮮明的個性。  其中第一位,頭髮烏黑,充滿活力,雙眼觀察著一切。  第二位拿著筆記本,邊走邊記。他這兒觀察觀察,那兒比較比較,再記錄下來。  第三位則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衣服綳得緊緊的,走起路來身子挺得筆直,保持著一種尊嚴,只是不時地咬咬嘴唇,暴露出一個急躁的、不受壓制的年輕人形象。  接下來的這個小夥子不知給第三個解釋著什麼,而後者似乎並沒有請他這麼做。他個子比較矮小,緊跟著人家後面跑來跑去。他總是把食指舉在空中,像是喋喋不休地向那人報告著這裡所看到的一切。  不要任何人相陪的這第五位看上去級別最高,時而在前,時而在後,其他人都根據他而調整著自己的步伐。他臉色蒼白,身體虛弱,過度的操勞使他眼窩深陷。他思考問題時,經常用手按著額頭。  第六位和第七位走路時微微彎著腰,頭貼著頭,手挽著手,親密地交談著。倘若這裡不是我們的煤礦,倘若不是在我們工作所在的深深的坑道里,人們可能會以為這對瘦骨嶙峋、未留鬍鬚、大鼻頭的先生是年輕的神職人員呢。其中一個笑的時候總是像貓一樣呼嚕呼嚕的;另一個也是微微帶笑的,說著什麼,並用另一隻閑著的手做著相應的手勢。這兩位先生對他們的職位肯定抱有無限的把握,他們雖說年輕,但肯定已經為煤礦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所以他們才可以在這種場合、在如此重要的時候,又當著上司的面,只於自己的事情,或者至少是與眼下工作不相干的事,而且還這樣毫無顧忌。莫不是他們在歡聲笑語、漫不經心之中已經仔細地看到了所有重要的東西?對於這樣的先生,可不敢信口雌黃。  但是另一方面又確實毫無疑問的是,第八個人對工作特別投入,其程度勝過上面兩位,甚至勝過其他所有人的總和。所有的東西他都要摸一摸,並用一把小錘敲一敲。他不時地把這把小錘從口袋裡拿出來,又裝進去。時而,他又不惜弄髒那身漂亮的衣服而跪在髒兮兮的地上,敲敲地面,然後又一邊走一邊敲敲牆壁或頭頂上的坑道頂。有一次他躺在地上,久久地一動也不動,我們以為發生了意外,但後來他靈巧的身體輕輕一跳,又站了起來。原來他又完成了一項檢查。我們自以為熟悉我們的煤礦以及礦石,但這位工程師以這種態度在這裡不斷地研究的東西,卻是我們十分陌生的。  第九個人推著一輛童車,裡面裝著測量儀器。這些儀器特別昂貴,被深深地放在柔軟的海綿里。推車這活本來應讓勤雜工去干,但又不放心,所以必須由一位工程師來做。大家也看到了,他很樂意。可能他年紀最小,也許對儀器還一竅不通,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因此,時常險些連車帶人撞在牆上。  不過,另一個工程師不離左右地跟著車子,阻止險情的發生。這人顯而易見很精通這些儀器,似乎是保管員,車子一邊走的時候,他不時地取出儀器的一個部件,瞧一瞧、松一松或緊一緊螺絲,搖晃搖晃、敲打敲打,又貼在耳朵上仔細聽聽,最後,當車停下來的時候,再把那從遠處幾乎看不清楚的小物件小心翼翼地放回車裡。這個工程師多少有點嗜權,不過都只是受儀器的驅使。一個無聲的手勢,我們就得在距小車十米之遙的時候給它讓開道,儘管有時就根本無道可讓。  在這兩位先生的後面,跟著一個無所事事的勤雜工。就像工程師們具備淵博的知識一樣,理所當然,他們也早已擯棄了一切傲慢。然而,這個勤雜工似乎反而傲氣十足,他一隻手倒背在後,另一隻手撫摸著制服上的鍍金紐扣或者精製的帕子,還不時左右點點頭,好像我們給他打了招呼而他在回答我們,或者好像他接受了我們的問候,但由於高高在上,無法一一回復。我們當然並沒有問候他。不過,看看他那神氣,就不能不相信:給煤礦頭頭們當勤務員一定很了不起。在他身後我們笑了起來,然而即使響了一聲炸雷他也不會轉一下身,結果弄得我們不知道該不該尊敬他。  今天沒幹什麼活,干擾太大。這樣的考察使任何工作的念頭化為烏有。這些人消失在黑暗的試用坑道里,其情景令人神往,但不等到他們返回來,我們就該下班了。欽 差  你,孤單單的一個可憐的僕人,渺小的影子在皇帝這輪太陽前被甩出老遠。所謂的皇帝病入膏盲,從病榻上特意給你傳來一個旨意。他讓欽差跪在榻前,對著耳朵悄聲傳授了聖旨。這是一道對皇帝來說至關重要的聖旨,所以,他讓欽差對著他的耳朵複述一遍,然後點點頭,示意一字不差。所有擋道的屋牆都已被拆除,在碩大無際的台階上,帝國的大臣們恭立於周圍,當著這些探望聖上龍體者的面,皇帝打發欽差上路。欽差隨即出發了。他身體健壯,從不知疲倦,兩隻胳膊交替著撥開人群,開出一條道路。如遇抵抗,他就亮出胸前的太陽標誌,於是便暢通無阻,其勢無可比擬。然而人群如海,漫無邊際,房屋也一望無邊。若是遇到一塊空地,他巴不得想飛起來,緊接著你可能就聽到他的雙拳在猛打你的家門。然事非如此。他雖然不停地左衝右突,卻怎麼也沖不出內宮房屋的包圍。他也決不會衝破它們的包圍,即便衝出去,也徒勞無獲。他必須衝下台階,而即使成功,也將一無所獲。還得穿越那些庭院,庭院之後又有二道皇宮包圍,然後復又台階、庭院以及皇宮,如此以往,以至千年。縱使衝出最後一道門檻--此乃妄想,永不可及--還有皇城橫擋於眼前,它乃世界之中心,沉渣堆積如山。沒有誰能夠越過這個地方,更不用說一個帶著死人旨意的人。--然而,你卻凝坐窗前,在暮色中夢想著那道聖旨的降臨。家父之憂  有些人說,Odradek這個詞源自斯拉夫語,他們試圖以此為根據來論證該詞的結構。而另一些人則認為,它源於德語,而斯拉夫語對它只是有些影響。兩種觀點皆是莫明其妙,無不令人覺得它們確實無一為是,尤其因為不能用其中任何一種給該詞定義。  如果的確不存在一種叫做Odradek的東西,那麼自然也就不會有人去做這樣的研究。它初看上去像一枚低矮的星狀的紗芯,而事實上其表面好像就是被紗線裹蓋著,不過那只是一些殘斷破舊、互相連接而又亂作一團的各色各樣的線段。然而它又不只是一根線芯,從星的中間橫突出一根小棒,在其右側還有一根。這後一根小棒在一側,而星的一束光芒在另一側,可以像兩條腿一樣使整個尤物站立起來。  人們試圖相信,這東西以前會因為某種目的而具備一定的形狀,而現在只是被打碎了。但這似乎又不大合乎情理,至少沒有什麼跡象表明如此,也沒有這方面的痕迹或裂縫。整個東西顯得荒誕離奇,但卻自成一體。再具體就不好說了,因為Odradek特別靈活,無法捉拿。  它居無定所,或屋頂,或樓梯間,或人行道,或走廊。有時又幾個月見不到它,或許遷居到別人家裡去了,但是,過後它一定又返回到我家裡來。有時,如果人走出屋門,而它又恰巧靠在下面樓梯的扶手上,人們就想跟它說說話,當然人們不會給它提出複雜的問題,它嬌小可人,所以人們對待它就像對待一個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呀?"人們問它。"OAdradek"它說。"那你住哪裡?""飄乎不定,"它說,並且笑了,那笑就像嘴裡沒有舌頭髮出的笑,聽起來類似紙張落下時發出的唰唰聲。一般情況下,交談就此結束。另外,就是這樣的回答也不是總能得到,因為它經常閉口無言,默不作聲,如同一塊和它相似的木頭。  我徒勞地問自己,它將來會怎樣呢?它會死嗎?大凡會死的,生前都有一定的目標,有一定的事情去做,並因此而操勞致死。O-drade不是這樣。那麼它將來會拖著紗線在我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的腳下再滾下樓梯嗎?很顯然,它並不傷害別人,然而,一想到它會比我活得長久,我就痛苦不堪。十一個兒子  我有十一個兒子。  第一個兒子醜陋不堪,但做事認真,頭腦聰穎。儘管如此,我不大看重他,雖然我像愛其他兒子一樣愛他。在我看來,他思維方式太簡單,目不左右,也不眺望遠方。他總跳不出他那狹隘的思維模式,換句話講,他總是在那狹隘的思維圈子裡繞來繞去。  老二長相漂亮,身材修長,體格標準。他擊劍的姿勢令人心醉神迷。他也很聰明,而且經驗還很豐富。他見多識廣,因此就是對於家鄉的一草一木、自然風光,他都顯得比那些呆在家裡、足不出戶的人更為熟悉、更為親切。然而這一優勢肯定不僅僅、更談不上主要歸功於經常外出旅遊,更多地是因為這孩子具有獨一無二、別人無法模仿的本領,比如每個想模仿他那連續翻滾、爐火純青的跳水動作的人都很欣賞他這一特點。模仿者最多走到跳板盡頭,然後便勇氣喪盡、興趣全無,再也跳不下去,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舉一舉雙臂,表示抱歉。儘管如此,我與他的關係也並非毫無陰影、無可挑剔(對於這樣的孩子我本應該感到滿意)。他左眼略小於右眼,而且還老是眨巴著。當然這只是個小小的缺陷,這甚至使他的臉比沒有它看起來更為帥氣。比之於他非常孤僻的性格,再沒有人責備那隻小眨巴眼了。我這個做父親的卻要這樣做,當然並非這個身體上的缺陷令我感到痛苦,問題在於他精神上某種與此相應的小小的怪異、某種深入他血液的怪毒、某種使他身上那只有我才能看到的稟賦無法充分發揮的無能。但是另一方面,正是這點卻使他成為我真正的兒子,因為他這個缺陷又是我們全家的缺陷,只是在他身上表現得非常明顯而已。  第三個兒子也很漂亮,但這卻不是我所喜歡的那種漂亮,那是歌唱家的漂亮:彎彎的嘴唇、撲朔迷離的眼神,腦袋必需一塊帷幕襯托才能顯出其美,他胸脯挺得老高,雙手頻繁地舉起來又放下,兩條腿軟弱無力、忸怩造作。另外他五音不全,只能迷惑一時而令行家全神貫注,轉眼便又無聲無息。儘管一般情況下我按耐不住想炫耀這個兒子,但我更喜歡將他深藏不露。他自己也無意拋頭露面,但這並不是因為他了解自己的缺陷,而是因為他清白無辜。他也深感與時代格格不入,雖然身為我家裡的一員,但卻屬於另一個對他來講永遠失去了的家。他經常百無聊賴、無精打采,怎麼也提不起神來。  我的第四個兒子可能比其他幾個為人更為隨和。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時代產兒,人人都理解他。他站在公眾場合的時候,人人都想給他點頭致意。也許是這種普遍的讚許,使他的性格有點放蕩不羈,行為無拘無束,言論隨便、無所顧忌。他的某些話語人們百說不厭、津津樂道,但僅僅是某些,因為總的來說,他又失之於過分隨便。他就像一個人,下跳動作優美動人,像燕子一樣在天空中飛翔,最後卻在荒漠之中可悲地了卻殘生。他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這種思想使我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第五個兒子善良、可愛,凡是許諾的他就不折不扣地兌現。他微不足道,以致於人們站在他身邊卻感到孤獨一人似的。可是他倒也贏得了一些聲望。如果有人問我這是怎麼回事兒,我則無言以對。也許清白無辜最能衝破世間萬物的喧鬧,脫穎而出,而他恰恰是清白無辜的,或許太無辜了。對每個人他都友好相待,或許太友好了。我承認,如果人們在我面前誇讚他,我會感到很不舒服。這說明,如果表揚像我兒子這樣毫無疑問值得表揚的人,那麼表揚也未免太容易了。  我的第六個兒子看來比其他幾個性情憂鬱,至少第一印象如此。他整天垂頭喪氣,卻又絮絮叨叨、廢話連篇,因此,人們不知道應該怎樣對待他才好。如果處於劣勢,那麼他就會陷入無盡的悲傷之中,無法解脫;處於優勢時,他又喋喋不休,以此來保持這種優勢。不過我並不否認他具有某種忘我的激情。天氣晴朗時,他苦思冥想,猶入夢境。他並沒有病--相反,他健康狀況極佳--但有時,尤其在早晨,他感到陣陣眩暈,可是無需幫助,他也不會跌倒。這種現象可能是由於他身體發育情況引起的,就他的年齡而言,他個子太高了,這使他整體看來不很漂亮,儘管某些部位特別美,比如手和腳。另外,他的前額也不漂亮,皮膚和骨架都有些乾癟。  與其他兒子相比,我更喜歡老七。人們不懂得去讚譽他,不理解他那與眾不同的幽默感。我並沒有過分誇他,我知道他微不足道。假若世界不是唯獨犯了不賞識他的錯誤,那麼它就仍然完美無缺。在家裡,我不能沒有這個孩子,他既帶來不安,又帶來對傳統觀念的敬畏,而且至少在我的感覺里,他把兩者融合為一個無懈可擊的整體,然而他自己卻不大懂得怎樣去利用這個整體。他雖然不會使未來的車輪轉動起來,然而他的這一天賦卻是如此令人鼓舞,如此充滿希望,我希望他子孫滿堂,代代相傳。可惜這一願望看來無法實現。他勇敢地面對周圍的議論,表現出悠然自得,對此我雖能理解,但卻不喜歡。他倒是懷著這種自我滿足的心情獨來獨往,對姑娘不屑一顧,儘管如此,卻從沒有心情不愉快的時候。  我的第八個兒子叫我頭痛,但我說不出為什麼。他像個生人似的看著我,而我卻覺得自己身為其父,與他親密無間、密不可分。歲月治癒了許多創傷,以前只要想到他,我都會不寒而慄。他走自己的路,斷絕了與我的所有聯繫,而且,他頭腦固執永不回頭,身體矮小而健壯,肯定會闖遍所有他所喜歡的地方,(只是年輕時雙腿很弱,但現在可能已經長好了。)我經常很想叫他回來,問問他究竟怎麼啦,問問他為什麼如此地疏遠父親,以及他到底想要什麼。但是現在,他已發展成這個樣子,這麼多時間都已經過去,就只好這樣了。我聽說,他是我的兒子中唯一蓄著大鬍子的人,這對於一個如此矮小的人當然並不美觀。  我第九個兒子風度翩翩,天生一雙對女人甜甜蜜蜜的眼睛。有時甚至能把我迷住,雖然我知道,這不凡的風采用一塊濕海綿就足可以抹去。但這小子的不尋常之處是他壓根沒有誘惑人的意圖。一輩子仰卧在沙發上,目光盯著天花板,他會感到心滿意足;或者,閉目養神更是美妙。每當進入這樣的美妙境界時,他便話匣大開,而且,高雅不俗,用詞簡練,直觀明了。不過話題僅限於狹小的範圍,而他又不可避免地要越出這範圍的限制,一旦超越,話語便空洞無味。但是,如果人們還有一線希望覺得能被他那睡意濃濃的目光注意到,就會示意他就此打住。  我第十個兒子不誠實。我不想完全否認這一缺點,也不想完全承認。可以肯定,誰要是看見他帶著超越他的年齡的威嚴神態走過來,看見他穿著禮服,紐扣總是扣得緊緊的,戴著一頂陳舊而過分仔細地擦洗過的黑禮帽,看見他面孔呆板微微凸出的下巴,眼皮沉甸甸地耷拉在眼睛上,有時伸出兩個手指摸摸嘴唇--如果誰看見他這樣,就一定會想,這是個極其偽善之徒。但是,讓我們聽聽他怎樣說話吧!他講話明白易懂、措辭謹慎、言簡意賅,回答問題尖刻而生動;他能夠驚人、自然得體、愉快地與整個世界融為一體。這種相融的本領往往能使人引頸抬頭,洗耳恭聽。許多人自以為聰明過人,又因此覺得他的外表令人噁心,但卻為他的言辭所深深地吸引。然而現在又有一些人不去理會他的外表,但卻覺得他的話語偽善不堪。我作為父親不想在此取此舍彼。但我必須承認,第二類評論者比第一類評論者無論怎麼講更值得重視。  我的第十一個兒子弱不禁風,恐怕在我的兒子中最為體弱。然而他的弱只是一種假象,因為有時候他表現得很堅強果斷。不過,即使在這種時候他的體弱也是某種帶有根本性的東西。這並不是令人羞愧的弱點,而只是某種在這個世界上表現為弱點的東西。難道像類似起飛狀態這種事不算弱點嗎?它可是一種搖曳不定、擺動不止的狀態呀。我的兒子正是類似這樣。這些特點當然不能令父親高興,它們顯而易見是企圖毀掉這個家。有時,他看著我好像要對我說:"我要帶上你,父親。"然後我想:"你是我最不相信的一個人。"他的目光好像又說:"那麼我權且當你最不相信的人吧。"  這就是那十一個兒子。兄弟謀殺案  已經證實,兇殺案是這樣發生的:  兇手名叫施馬爾。在一個月光明亮的晚上大約十點鐘的時候,他來到那個街頭拐彎的地方。而被害者韋澤從他辦公室所在的巷子里回到他住的那條巷子就要經過這個拐角。  夜裡,寒風凜冽,但施馬爾只穿著一件薄薄的藍衣服,上面外套的扣子敞開著。他不感到寒冷,還不停地走來走去,手裡明目張胆地緊握著一把半是刺刀、半是菜刀的兇器。月光下,刀光閃閃,可是施馬爾仍嫌不夠,於是,用刀在路磚上砍了幾下,使它冒出火花。可能又後悔這樣做,為了彌補過錯,他把刀子在靴子底上來回像琴弓一樣擦了擦,發出噌噌的響聲,同時,他單腿立地,躬身向前,一邊聽著刀子擦在靴子上的聲音,一邊仔細聽了聽那命運攸關的側巷裡的動靜。  在附近三樓上,普里瓦特·帕拉斯站在他家窗口目睹了這一切。他怎麼能夠容忍這些呢?請研究一下人類的本性吧!他衣領豎了起來,肥胖的身體上,睡衣系著腰帶。他一邊搖著頭,一邊觀看下邊的動靜。  與他相隔五棟房子的斜對面,韋澤太太在睡衣上又披了件狐皮大衣,在急切地等待著丈夫的歸來,他今天怎麼這樣磨磨蹭蹭。  韋澤辦公室的門鈴終於響了,傳向天空的聲音之大簡直不像是門鈴在響,整個城市都能聽到。聽到鈴響,韋澤這個夜間工作狂走出房間。不過,在這條街道上還看不到他,只是鐘聲告訴人們他的到來。緊接著,路上便響起他那慢悠悠的腳步聲。  帕拉斯把身子往前傾了傾,他不想放過任何一個細節。韋澤太太聽到鐘聲放下心來,於是啪的一聲關上窗戶。而施馬爾跪在地上,這時他身體再沒有其他裸露的部位,所以,把臉和雙手帖在石頭上。天寒地凍,滴水成冰,而施馬爾周身灼熱。  正好在巷與巷相交的地方,韋澤站著不動了,只把拐杖伸進了這條巷子裡面。這時他來了興緻,夜裡深藍色和金黃色的天空深深地吸引了他。他出神地仰望著,卻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他不知不覺地稍稍掀起帽子,摸了摸頭髮,腦子裡壓根沒有去想自己下一刻命運的吉凶,一切依舊荒唐可笑、令人費解。韋澤繼續向前走去,這本來非常合情合理,無可非議,然而,等待他的卻是施馬爾的刀子。  "韋澤!"施馬爾吼道。他抬起腳跟,高舉起胳膊,將刀子猛紮下去。"韋澤,朱麗葉白白地等待著你!"然後,他向韋澤刺了過去,左一刀刺進脖子,右一刀刺進脖子,第三刀深深地捅進了肚子。韋澤像水鼪被撕開了身體一樣發出一聲慘叫。  "成功啦!"施馬爾說,那把刀子隨即也就變成了無用的血淋淋的累贅。於是,他把刀子扔到緊挨著的房前。"殺人真是快活!別人的血在流淌,這使人感到輕鬆,受到鼓舞。韋澤,你這個老夜遊子、老朋友、酒鬼,你還是消失到這街道黑暗的地里去吧!為什麼你不是一個裝滿血液的氣球,讓我坐到你身上?這樣你就消失得一乾二淨了。並不是一切都令人滿意,並不是所有的美夢都能成真。你沉甸甸的屍體躺在這裡,一動也不動。你這樣無聲地提問究竟是為什麼?"  帕拉斯滿腔怒火,站在他家大開的雙扇門前,"施馬爾!施馬爾!一切我都看到了,每一個細節我都看到了。"帕拉斯和施馬爾互相審視著,帕拉斯感到心滿意足,而施馬爾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韋澤太太嚇得臉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她急奔過來,身後跟著一大群人。狐皮大衣敞開了,她向韋澤身上撲去,將整個身軀壓在他身上。她貼身穿著睡衣,眾人只看到那狐皮大衣像墳墓上的草皮一樣覆蓋在韋澤夫婦身上。  施馬爾臉被按在警察的肩膀上,強忍著最後的痛苦,被毫不費力地帶走了。夢  約瑟夫·K做了一個夢。  那天天氣很好,K想去散散步,可當他剛剛邁出兩步,就已經到了墓地。  那裡有幾條蜿蜒曲折的路,看起來若隱若現,撲朔迷離。他就在其中的一條路上急速地滑行,猶如在湍急的水流上穩當地漂浮。遠遠地,他就已經注意到了一座新的墳丘,並且想在那兒停留片刻。這座墳丘好像對他有種特別的誘惑力,他想以最快的速度靠近它。可是,偶爾他幾乎又看不見那座墳丘了,因為有一些旗幟擋住了它。那些旗幟舞動著,相互用力撞擊著,雖然看不見旗手,但那裡似乎還充滿了歡呼聲。  當他將目光再次投向遠處時,突然看到剛才的那座墳丘就在他身邊的路旁,幾乎就在他身後。他急忙跳進草叢,但腳下的道路在繼續飛奔,他左右搖晃著,幾乎把握不定,然後正好跪倒在剛才的那座墳丘前。墳丘的後面站著兩個男人,他們正舉起墓碑,幾乎沒等到K出現,就把這塊墓碑深深地戳進了泥土裡,於是,墓碑便像被緊砌了似的穩穩地立在那裡。這時,從灌木叢中立刻走出第三個男人,K一眼就認出他是一個藝術家。那人只穿了一條褲子和一件沒有扣好扣子的襯衫,頭上戴著一頂金絲絨帽,手裡握著一隻普通鉛筆,在靠近墳丘的時候,他在空中畫著圖形。  藝術家拿著他的筆開始在墓碑上寫字,墓碑很高,他根本不用彎腰,但是得將身子前傾,因為這座他不願踐踏的墳丘,正好將他與墓碑隔開。於是,他踮起腳,左手撐著碑面,右手做了一個特別熟練的動作,這支普通的鉛筆便在墓碑上寫出這樣一行金字:"這裡安息著--"。每一個字都是那麼清晰、漂亮、入木三分、而且是純金的。當他寫完這幾個字之後,回頭看了看K,而K這時正焦急地等著看碑文下面的內容,他根本沒有注意那男人,只是盯著墓碑。果然那男人又開始繼續寫,但不知出了什麼故障,他無法再寫下去。於是他放下筆,又一次轉向K。這時,K也正看著藝術家,他發現藝術家的神情中滿是窘迫與尷尬,令人莫名其妙。此時,先前所有的活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K也因此陷入了窘境之中。他們互相交換著目光,是那樣的無助和無奈。有一種討厭的誤解將他們無情地隔開,誰也無法解除。墓地教堂的小鍾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藝術家揮動了一下舉起的手臂,鐘聲就停了下來,然而片刻之後,它又開始響起來了。這次聲音很小,而且沒有人制止,自己就立刻中斷了,好像只是想檢驗一下它的聲音是否跟從前一樣。K對藝術家的這種處境感到難過,他開始哭泣,長時間地用手捂著嘴嗚咽著,抽泣著。藝術家等待著,直到K漸漸平靜下來,他才決定繼續往下寫。因為他只能繼續寫下去,此外沒有別的辦法。他寫下一小筆,這對K來說是一種解脫,然而,藝術家好像極不情願地才把這一筆完成,字體已不那麼秀麗,而且也失去了金光,變得蒼白無力,模糊不清,只是無把握地延伸著,但是字母卻很大,這是一個字母"J"。剛剛寫完它,藝術家就暴怒地伸出一隻腳向墳丘跺去,跺得周圍的土不斷地向上飛揚。  終於,K明白了他,然而想要求得藝術家的原諒卻已經晚了。藝術家用十指挖著泥土,泥土似乎很順從。一切像是準備好了似的,一層薄薄的泥土只是為了做做樣子。挖開表土,立即出現了一個牆壁陡峭的巨大墓穴。這時,K感到有一股輕柔的氣流從背後推動著他,隨即便墜入墓穴中。當地被無底的深淵吞噬的一瞬,他還直著後腦勺呢。這時,他的名字帶著顯赫的裝飾被刻在了石碑上。  他欣喜若狂,然後,他醒了。致某科學院的報告  尊貴的科學院的先生們:  承蒙諸位盛情厚愛,邀請我向貴院寫一份我所經歷過的猿猴生活的報告,我深感榮幸。  然而,遺憾的是我恐怕難於滿足先生們的要求。我告別猿猴生涯已近五個年頭。這一段經歷在時間的長河中彷彿只是短暫的一瞬,但是我仍感到,時光真的流逝起來卻是極其漫長。誠然,我生活中不乏好人、忠告、喝彩和音樂的伴隨,但是總的說來我還是孤獨的,因為所有的伴隨者們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都遠遠地停留在鐵柵前。倘若我當初死死抱住我的本族不放,執拗於少年時期的回憶,那麼我如今絕不會成績輝煌。"力克固執"正是我始終不渝的最高信條,雖然我是只自由猿猴,卻心甘情願受此羈絆,如此一來,對舊時的記憶也日漸模糊。只要人類許可,我原本可以跨過蒼天造就於大地之間的門檻,重新返歸本族之旅,然而這扇大門卻隨著我受到鞭策而產生的進步和發展變得日益狹窄低矮,而我倒覺得生活在人類的世界裡更加愜意舒暢。跟隨我身後的那股昔日歲月的狂風愈來愈弱,如今它只是輕拂我腳踵的微風了。遠處的"洞穴"--那是狂風和造就我的地方--已變得如此狹小,即使我有足夠的力量和意志回去,在重新穿越它時也非得掉一層皮不可。老實說--儘管我也喜歡選用委婉的表達方式--老實說,尊貴的先生們,你們過去的猿類生涯(如果諸位有此經歷的話)和你們現在之間的距離不見得就比我與我的本族之間的距離大多少。要說在腳跟上搔癢的癖好,那麼地球上的生物莫不如此,不論是小小的黑猩猩還是偉大的阿契里斯。  然而從最狹義上講,我似乎可以給諸位一個答覆,我甚至樂而為之。我所學的第一件事就是握手。握手意味著坦率、誠懇。今天,正值我生涯發展高峰之際,我樂意坦然地談談那第一次握手的情形。其實,我要講的事情對貴院來說並不是什麼新奇的東西,自然會遠離諸位的要求。我縱然有意也實難表達。雖然如此我還是能大致說明,一隻昔日的猿猴需要經過什麼途徑才能步入人類世界並取得安身立命之道。倘若我今天仍不自信,我的地位在文明世界的大舞台上尚未得以鞏固,那麼我是絕然不會陳述以下細節煩勞諸位傾聽的。  我的祖籍在黃金海岸。至於捕捉到我的全部過程我都是後來聽人說的。那是一天傍晚,我們一群猿猴到河邊飲水,當時哈根貝克公司的一個狩獵隊恰好埋伏在岸邊的叢林里--順便說一句,後來我和公司的頭兒一起喝過許多瓶紅葡萄酒--他們開槍了,我是唯一被擊中的猿猴,身中兩彈。  第一槍打在我的面頰上,傷雖不重,但留下了一大塊不生毛髮的紅疤。從此我得到了一個令我噁心、與我毫不相稱、而且也只有猿猴才想得出的"紅彼得"的外號,好像我與那隻被馴服了的猿猴彼得唯一的區別就僅在這塊紅疤上似的。捎帶提一下,猿猴彼得在遠近還有點小名氣,他不久前才死去。  第二槍打在臀部下方,這傷可不輕,時至今日,我走路仍有點瘸。不久前我在報上讀到一篇文章,它出自某位輕率地對我橫加挑剔者的手筆,這樣的人何止成千上萬。文章說我還沒有完全克服猿的本性,證據是我有客人時,總喜歡脫下褲子讓人看子彈是怎樣穿進去的,真該打斷寫這種文章的傢伙的手指頭。至於我,只要樂意,我當然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脫下褲子。人們除了能看到整齊乾淨的皮毛外就是--在這兒我們為了某種目的而選用一個不會被誤解的詞--那顆罪惡的子彈留下的傷疤。一切坦然磊落,一切無需隱瞞。當真實是說明一切的萬能時,任何一位明智之士定會摒棄所有文雅的舉止。反之,假如那位作者先生膽敢在客人面前脫下褲子,那可就大失體統了。他不這麼做我以為是理智之舉。既然如此,我請這位先生不必"體貼入微"地干涉我自己的事!  我中彈醒來後,才發現自己被關在哈根貝克公司輪船中艙的一隻籠子里。我就是從這時開始才逐漸有了自己的回憶。那隻籠子固定在一隻箱子上,三面是鐵柵,第四面就是箱子。籠子又低又窄,我既難站立又難坐卧,只有彎著不住顫抖的雙膝半蹲在那裡。大概是我當時不願見任何人,只想呆在黑暗處的緣故,我總是面對著箱子,這樣一來,籠子的鐵柵都戳進了我後背的皮肉里。人們認為在捉到野獸的初期用這種方法囚禁它們是可取的。我通過體會也無法否認,這一囚禁方法以人類之見確實卓有成效。  可當時我不這麼想。我生平第一次沒有了出路,至少往前走行不通。直對著我的是那隻箱子,一根根木條連在一起,雖然木條之間有縫隙,我發現它的時候還狂喜地叫了一聲,可那縫子細得連尾巴都塞不進去,就是用盡猿猴的氣力也無法將縫隙擴大弄寬。  據說我當時安靜極了,人們因此斷定,要麼我會馬上死去,要麼日後訓練起來很順手,而問題是我能否成功地度過最初的危險期。我活了過來,悶聲悶氣地啜泣,痛苦不堪地找捉跳蚤,無力地在一隻椰子上舐來舔去,用腦袋撞擊木箱,見到有人靠近我就朝他吐吐舌頭,這就是我新生活開始的全部內容。然而,隨之而來的只有一種感覺:沒有出路。當然,我今天只能用正常人的語言描繪我當時作為猿猴的感受,因此難免出現差錯,但是即使我如今再也達不到昔日猿猴的"境界",那麼我剛才追述的事情至少不是瞎編亂造,這一點敬請諸位深信不疑。  這以前,我是多麼的神通廣大,可現在卻是窮途末路,寸步難行。假如就是把我釘死在某個地方,我行動的自由或許比現在還要大些。為什麼會是這樣呢?你扯開腳趾間的肉找不到答案,就是背頂鐵柵幾乎被勒成兩半仍尋不到原因。我走投無路,但一定要為自己開闢一條生路,否則就沒有活下去的希望,老是貼著籠壁我非送命不可。可是哈根貝克公司認為,籠壁本來就是猿猴呆的地方。那麼,我只得向猿猴生涯告別了。一個清晰而又美妙的念頭就這樣在我的肚子里油然升起,因為猿猴是用肚皮思想的。  我擔心人們不理解我所說的出路是什麼意思,其實我用的是它最基本最完整的含義。我有意不用"自由"這個詞,我指的並非是無拘無束的自由自在的感覺,作為猿猴我領略過此種感覺。我也結識了一群渴望獲得這種感覺的人。但是就我本身而言,不論過去還是現在從不對自由有任何奢望。順便提一下:人類用自由招搖撞騙似乎太多了一點。正如自由被視為最崇高的情感之一,其相應的失望也變得最崇高。我在馬戲班子雖登台演出之前經常看到兩個藝人在屋頂下的鞦韆上作空中飛人表演,他們擺動著身體飄來盪去,時而躍向空中,時而撲向對方的懷裡,一個用牙咬住另一個的頭髮,我直納悶:"如此炫耀自己而不顧他人的運動居然也稱得上是人類的自由?"這真是對神聖大自然莫大的嘲諷!猿猴若是看到這種表演肯定會哄堂大笑,戲園子不被笑塌才怪哩。  不,我需要的不是自由,而是出路,左邊或右邊,隨便什麼方向都成。我別無他求,哪怕這出路只是自我矇騙,我的要求極低,矇騙不至於太慘。向前,繼續向前!決不能抬著胳膊貼在一塊木箱板前一動不動!  今天我算明白了,若不是內心極度鎮靜我是無論如何逃脫不了的。我能有今天確實要歸功於我船上頭幾天的鎮靜,而我得以鎮靜的功勞應當屬於船上的人們。  無論如何,他們都是些好人。時至今日我仍樂意回想起他們那曾經在我半夢幻狀態中縈迴的沉重的腳步聲。他們習慣慢騰騰地做事,有人想揉眼睛,他的手抬得很慢,好像那手是一副沉甸甸的擔子。他們的玩笑很粗魯,但很開心,他們的笑聲里混雜著讓人聽著害怕實際上卻並無惡意的咳嗽。他們習慣吐唾沫,至於吐到什麼地方是無所謂的。他們總是抱怨,說我把跳蚤傳給了他們,但是從不因此真生我的氣,因為他們知道我的皮毛里很容易生跳蚤,而跳蚤總是要跳的,他們大度地寬容了我的"不是"。空閑時有些人圍成半圓坐在我的面前,他們話很少,彼此間咕嚕幾聲,伸展四肢躺在大柜子上抽煙斗。只要我有紋絲小動,他們就拍打膝蓋。時而還有人拿根小棍給我搔癢。假如今天有人邀請我再乘此船游弋一番,我一定會拒絕,但是我也可以肯定地說,那條船的中艙留給我的回憶並非完全可憎可厭。  我在這些人當中獲得的平靜打消了我逃跑的念頭。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似乎也預感到,要活下去就一定要找到一條出路,但出路絕不是靠逃跑能夠獲得。現在我仍說不上來,當時逃跑是否真的可能,但我想是可能的,逃跑對於一個猿猴來說總是辦得到的。今天我用牙咬一般硬果都得小心翼翼,可那會兒我稍用時間准能把門鎖咬開。可我沒那麼做,就算成功了,結果又能怎樣呢?可能還不待我探出腦袋就又會被人捉住,關進一個情況更加惡劣的籠子里;我或許能悄悄地跑向其他動物,比如說我對面的巨蟒,然後在它的"擁抱中"死去;或者我會成功地溜上甲板,蹦出船舷,跳進水裡,那麼我只能在茫茫大海中晃動片刻即葬身海底。這純粹是絕望的愚蠢舉動。當時,我可不會像人類那樣精細算計,但在環境影響下,我的一舉一動彷彿都是深思熟慮所驅使。  我雖然沒有精打細算,但卻把一切都觀察得清清楚楚。我眼看著這些人走來走去,老是那些面孔,動作千篇一律,我經常感到,他們不是一個群體,而是同一個人。這個人、或者說是這群人不受約束,不受干擾地來回走動。一個宏傳的目標朦朦朧朧地在我腦海里升起,沒有人向我許諾過,只要我變得和他們一樣,籠子的柵欄就能拆掉。顯然,這類不著邊的許願不會出現。如果夢想果然得以成真,那麼事後人們會發現,曾經夢寐以求的結果競和早先的許願不謀而合。現在,這些人本身對我已失去了吸引力,假如我真的是前面提及的自由的信徒,那麼我的出路就是遵循這些人陰鬱目光的暗示而投身浩瀚的海洋。不管怎麼說,我想到這些事情之前就已把他們觀察得很細,正是大量觀察的結果才使我踏上特定之路。  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這些人模仿得維妙維肖,沒幾天我就學會了吐唾沫,然後我們就互相往臉上吐,所不同的是我事後把自己的臉舔得一乾二淨,而他們卻不這樣做。很快我就成了抽煙袋鍋的老手,每當我用大姆指壓壓煙袋鍋時,整個中艙就響起一片歡呼聲。不過,空煙袋鍋和裝滿煙絲的煙袋鍋的區別我遲遲弄不明白。  最惱火的當屬學喝燒酒,那玩意兒的氣味真叫我難受,我強迫自己使出渾身解數,用了好幾個星期才總算過了這一關。說來也怪,人們對我內心的鬥爭格外重視,甚至超過了其他方面。我憑自己的記憶很難把他們的模樣辨別清楚,但有一位不分白天晚上老是到我這兒來,有時獨自一人,有時和同伴一起。他總是帶著一瓶燒酒在我面前擺好架勢開導我,他對我大惑不解,要解開我身上的謎。他慢慢地打開瓶塞,然後瞧著我,看我是否明白他的意思。我總是狂熱而又聚精會神地望著他,我敢說,地球上沒有一個老師有過像我這樣的學生。打開瓶塞後,他把酒瓶舉到嘴邊,我緊盯著他直到喉嚨,他點點頭,表示對我滿意,把瓶口放到唇邊。我為自己逐漸開竅而欣喜若狂,一邊狂呼亂叫,一邊渾身上下亂撓一通。他高興了,舉起酒瓶喝了一口。我急不可待,甚至近似瘋狂地想竭力效仿,忙亂中在籠子里弄了自己一身尿臊,這一舉動又使他快活地開懷大笑。隨後他伸直拿著酒瓶的胳膊,又猛一下舉了起來,用一種誇張的教訓人的姿勢向後一仰,一口氣把酒喝了個精光。我被不可抑制的激情折騰得疲憊不堪,有氣無力地斜靠在鐵柵上再也無法學下去了。而他呢,摸摸肚皮笑了笑,從而結束了全套理論課程。  隨後,實踐開始了。我不是已經被理論調弄得精疲力盡了嗎?是的,確實太累了,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儘管如此,我還是盡我所能抓起了遞到我眼前的酒瓶子,顫顫悠悠打開瓶塞,成功的喜悅又給我注入了新的力量。我舉起酒瓶,和老師的動作幾乎沒有什麼兩樣,把它放到嘴邊,然後厭惡地、極其厭惡地把它扔到地上,儘管酒瓶是空的,只有一股酒氣往上翻。這使我老師傷心,更使我自己難過之極,雖然我在扔掉酒瓶後還沒有忘記用最優美的姿勢笑著摸摸肚皮,但這也未能給師徒倆帶來好心緒。  我的訓練課往往就是這樣宣告結束。我尊敬老師,他並不生我的氣,只是有時他把點著了的煙斗塞進我夠不著的皮毛某處,以致於那兒都起了煙火,隨後他又用慈愛的大手把火壓滅。他的確沒有生氣,因為他曉得,我們共同在為根除我的猿猴本性而不懈鬥爭,特別對我,更是任重道遠。  有一天晚上,大概是什麼節慶日,留聲機里傳來陣陣歌聲,一個當官的在人群中來回踱著步子,我趁人沒注意,抄起一隻人們無意中放在鐵籠子跟前的燒酒瓶子。這當兒,人們的目光已頗有興趣地集中到我身上,我在眾目之下老練地打開瓶塞,毫不猶豫地把酒瓶舉到唇邊,眉不皺、嘴不歪,瞪大眼珠,放開喉嚨,活像一個喝酒老手,一股腦兒把一瓶酒喝了個底朝天。這一舉動對於老師和我來說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勝利啊!緊接著,我就像個藝術家,而不再是絕望者把酒瓶一扔。這回我雖說忘了摸肚子,卻幹了件更漂亮的事情,由於力量的推動,意志的轟鳴,我竟用人的聲音清脆而又準確地喊了一聲"哈羅!"就是這聲呼喊使我躍進了人類的行列,隨之也招來了人類的回復,"聽啊,他說話了!"我頓時感到,這回聲像一個親吻霎時傳遍我大汗淋漓的身體。  我再重複一遍,模仿人類對我來說並無吸引力,我模仿他們的目的只是尋找一條出路而已。就說剛剛取得的勝利也並無太大進展,緊接著我人的嗓音又失靈了,幾個月之後才恢復。我從此對燒酒的厭惡感越發強烈,然而,我的方向卻從此確定。  當我在漢堡被送到第一個馴獸人手裡的時候,我很快就意識到,有兩種可能擺在我的面前:要麼進動物園,要麼進馬戲團。我毫不遲疑地告訴自己,要全力以赴進馬戲團,這就是出路。動物園只不過是一個新的鐵籠子,一旦進入,便失去一切。  先生們,我在拚命地學啊!人只有在被迫的情況下,在想尋找出路的時候才玩命地學習。學習要不惜代價,要用鞭子督促自己,即使有些小的不到之處也要撕心裂肺。猿猴的天性滾動著離我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我的第一個老師自己卻險些變成了猿猴,他不得不放下教鞭被送進一家精神病院,好在不久他就出院了。  可我累垮了很多老師,有幾個甚至是同時被撂倒的。我對自己能力的自信心越來越強,公眾目睹著我的進步,我的前途一片光明。這時我就自己聘請老師,把他們安排在五間相通的房間里,我穿梭於各個房間同時聽他們講課。  我的進步一發不可收拾!知識的光芒從四面八方照進我開化的大腦。我不否認我感到了幸福,我也敢說,我並沒有把自己看得太高,當時沒有,現在更不會有,我付出了世人所沒有過的努力才使我獲得了歐洲人具有的一般文化水平。這件事本身似乎不足掛齒,但又有些不同尋常,因為正是它幫助我走出鐵籠,為我開闢了人生之路。德語有句俗語叫做"溜之大吉",這俗話說得太精彩了,我恰恰是這麼做的。在無法選擇自由的情況下我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回眸我走過的道路和迄今達到的目標時,我既無抱怨又無得意。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裡,桌子上放著葡萄酒,我半躺半坐在搖椅中目視窗外。來訪者光臨,我照章接待。我的代理人守在外屋的接待室里,我一按鈴,他便進來聽候吩咐。幾乎每天晚上都是演出,我的成就簡直可以說是達到了頂點。當我深更半夜從宴會、學術團體、或是愉快的聚會回到家裡時,總有一隻半馴化的小母猩猩在等著我,我又如猿猴一般在她身邊獲得舒心的快樂。白天我可不願見她,因為從她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半馴化野獸特有的不知所措的凶光,這隻有我才看得出來,對此我無法忍受。  總的說來,我達到了我想要達到的目標。我所付出的努力不能說是不值得。此外,我不想叫人去作某種評判,我只想傳播知識,我僅僅是作了個報告,對您們,尊貴的科學院的先生們也只能如此回復。苦難的開始  眾所周知,在馬戲場舞台上飛來盪去的空中飛人技藝是所有技藝中人們最難掌握的一門。只要空中飛人在馬戲班子里謀生,他總是這樣設計自己的生活;晝夜呆在高掛在空中的鞦韆架上,起先是為了追求技藝的完美,後來則是出於專橫的習慣。他的一切生活需求(順便提一下,都是些微不足道的需求)是由底下輪班的勤雜人員滿足的。他們守在鞦韆下,不停地把上邊所需的東西用特製的容器遞上拉下。空中飛人的這種生活方式給周圍的環境並未帶來特別的困難,只是對其它節目在演出期間有點干擾。儘管他在別人演出時靜靜地呆著,卻還是由於高空鞦韆架上無處藏身而不時招來觀眾的目光。然而馬戲團的頭兒們都能原諒他,因為他是一個出色的不可替代的藝術家。大家當然也看得出來,空中飛人如此生活並非不懷好意,而是使自己始終處於訓練狀態。只有這樣,他才能使自己的技藝盡善盡美。  另外,呆在高空鞦韆架上也有益於健康。當溫暖季節來臨,打開拱頂四周的窗子,陽光連同新鮮空氣強烈地射進暮氣沉沉的劇場,這時,呆在鞦韆上面甚至感覺很美。當然,這種生活方式限制了空中飛人與人們的交往。只是有時某位同事順著繩梯爬上來,那麼他倆就坐在高空鞦韆架上,一左一右靠在鞦韆繩子上聊起天來;或者某個時候建築工人上來修理房頂,他們通過敞開的窗子和他閑談幾句;再者就是消防隊員在檢查頂層樓座的應急照明設備時畢恭畢敬地朝他喊上幾句模糊不清的話。除此之外,他周圍寂靜冷清。偶爾,某個職員下午時分誤進了空蕩蕩的馬戲場,凝視著視線幾乎不可及的高空,看著他練習技能或者休息,然而空中飛人卻不知道有人在觀察自己。  假如沒有那些不可避免的東奔西跑的巡迴演出,那麼空中飛人似乎就可以這樣不受干擾地生活,而旅行恰恰是空中飛人最討厭的事。演出經理不惜操勞,盡量為他排除一切多餘的延長他痛苦的因素:在市內他們開著賽車,在夜裡或一大清早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以最快的速度行駛。儘管如此,空中飛人還是覺得速度太慢。在火車裡,他們包了整節車廂,讓空中飛人在行李網架上度過行車時間。雖然行李網架作為他平常生活方式的代用品難免有些寒酸,但它畢竟也算是一件湊合的東西。在下一個演出地點,高空鞦韆在空中飛人到來之前早已在馬戲場里準備就緒,通往馬戲場的所有大門全部敞開,各條通道暢通無阻。當空中飛人腳踏繩梯,眨眼功夫終於又出現在高空鞦韆上時,這對於演出經理來說總是他一生中最為賞心悅目的時刻。  雖然一連串的此類旅行都使得經理獲得滿足,但是每一次新的旅行又給他帶來痛苦,因為一次次旅行(撇開別的不談)對空中飛人的神經系統無疑都意味著毀滅性的打擊。  就這樣,他們又一次一塊兒上路了。空中飛人躺在行李網架上進入了夢鄉,經理靠在對面的窗腳埋頭看書。過了一會兒,空中飛人開始和他低聲說話,經理馬上湊過來聽候吩咐。空中飛人咬著嘴唇說,迄今為止他只有一副高空鞦韆,為了他的空中飛人運動,他現在一定要有兩副高空鞦韆,兩副鞦韆要相互對應。經理立即表示同意。但是空中飛人卻又說,從現在起,他絕對不在一架高空鞦韆上作空中飛人表演,他那股勁兒似乎想表示,經理在這裡的贊同毫無意義,倒有點抗議的味道。他一想到說不定還會發生在一架鞦韆上表演的事就感到渾身發抖。經理猶豫片刻,仔細看了看他,又一次表示了他百分之百的贊同,兩副鞦韆確實要比一副好得多。此外,這種新穎設計的優越性在於它會使演出變得更加豐富多彩。這時,空中飛人突然哭了起來。經理大吃一驚,一躍而起,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空中飛人沉默不語。經理站在座位上,撫摸空中飛人並且把臉貼在他的面頰上,以致於自己的臉也被淚水弄得濕淋淋的。經理問了半天,又說了一大堆奉承的話,這時,空中飛人才啜泣地說:"手裡只有一根鞦韆棒子--我這樣怎麼能生活呢?"經理於是鬆了口氣,他安慰空中飛人說,等到了前面一站,他馬上給下一個演出地拍電報。接著,他不停地自責,自己怎麼能在如此長的時間裡讓空中飛人只在一副鞦韆上表演呢?他感謝空中飛人,極力讚揚他終於指出了自己的錯誤。這樣一來,經理成功地使空中飛人逐漸平靜下來了,他又坐回到那個角落。然而自己卻不得安寧,他的目光越過書本上端,憂心忡忡地悄然注視著空中飛人。如果這些念頭開始折磨他,它們會有朝一日完全消失嗎?它們難道不會變得越發強烈嗎?它們對空中飛人的生存不會構成威脅嗎?就像看到他現在停止哭泣,表面平靜的睡眠一樣,經理確信將會看到,最初的皺紋已經開始在空中飛人孩子般光滑的額頭上烙下印記。小女人  有一個小女人,天生一副苗條的身材,可她還是把自己的胸束得很緊。我看見她總是穿著同一條連衣裙,布料顏色灰不灰,黃不黃,有幾分木頭的顏色,連衣裙上掛著幾個纓穗或扣子形狀、顏色相同的裝飾物。她總是不戴帽子,那失去光澤的金髮光滑整齊而又很蓬鬆地披在肩上。雖然她緊束著胸,可她的動作還是輕盈敏捷,自然,她誇張了這種靈活性,愛把雙手叉在腰間,然後上身猛地一下轉向側面。如果要我描述她的手給我的印象的話,那麼我只能說,我還從未見過這麼一雙細嫩修長、手指界線如此分明的手,然而,她的手絕對沒有任何可供人體研究的奇特之處,這完全是一雙平平常常的手。  這個小女人對我特別不滿,老是對我有所指責,總覺得我待她不公,時時處處惹她生氣。假如人們能把生命劃分成若干個最細小的部分並對它們分別加以評判,那麼,我生命的每個細小部分對她都意味著煩惱和不快。我常想,她為什麼感到我在氣她,可能是因為我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同她的美感、正義意識、傳統習慣以及她的期望格格不入。世上人們本來就存在著相互對立的本能,可是她究竟為什麼要受此痛苦?我們之間根本就不存在由於我而使她痛苦的關係,她本該認定,視我為一個陌路人,其實我本來就是。我對於她的決定不但不會反對,反而會雙手贊同,她只需做出決定,忘掉我的存在。過去,我從未強迫她接受我的存在,而且今後也不會這樣做,這樣一來,一切痛苦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我會全然不考慮個人得失,也不會計較她的所做所為。自然也使我難受,我不在乎這些是因為我知道,我的不快與她的痛苦相比不足掛齒,況且我當然清楚,這不是愛的痛苦。她絕對沒有興趣促使我變好,而同時她指責我的所有不是也不會影響我的進步。可是,我的進步同她又沒有關係,她關心的只是她自己的利益,只想著為我給她帶來的痛苦復仇和阻止今後威脅她的痛苦。有一次,我試圖向她暗示,如何才能以最好的方法結束這沒完沒了的煩惱,可是恰恰這使得她陷入感情衝動,以致於我打消了再試一試的念頭。  我當然(如果人們要這樣想)也承擔著一定的責任,因為即使這個小女人對於我來說十分陌生,存在於我們之間的唯一關係就是我給她造成的煩惱,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她讓我造成的煩惱,但是,如果她的健康也由於這些煩惱而受到損害,我似乎不該漠然置之。時而有消息傳到我耳朵里(近來越來越多),說她早晨起來又一次臉色蒼白,失眠過度,頭痛難忍,幾乎喪失了工作能力,她的家人為此焦慮不安,大家不斷猜測她身體不好的原因,可是至今仍不得而知。原因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那就是舊的煩惱和新的不快。我當然不會替她的家人分憂。她堅韌剛強,誰有能耐生氣,誰大概也就能克服生氣帶來的後果。我甚至懷疑,她表現的痛苦是在裝模作樣,至少部分如此,想以此方式引起世人對我的懷疑。坦率地說,她自豪的是我如何以我的存在折磨她。以我之見,她不會向他人求援,這樣,她會感到是對自己莫大的恥辱。她只是出於厭惡--一種持續不斷的、永久驅動她的厭惡同我打著交道。把這種不體面的事情向公眾說清道明,她感到害臊;但是對此完全沉默,置身於永無休止的壓力之下,她又實在無法忍受。於是,她以女人們特有的機靈試圖選擇一條中間道路:她默不作聲,只是想通過一種悄然痛苦的表情把事情推向公眾法庭。或許她甚至期望,如果公眾把全部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這樣就能引起社會對我的公憤,而社會將會用它巨大的威懾手段對我又快又狠地做出最終判決,這種判決比起她那微不足道的個人煩惱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然後,她將"收兵回營",大鬆一口氣,對我置之不理,她若是真這麼想,那她可就搞錯了。公眾不會接受她所扮演的角色,即使大家用最大倍數的放大鏡,從我身上也找不出可以無休止指責的毛病,我不是她所想像的那種無用之輩,我無意炫耀自己,更不想在這件事情上自吹自擂。假如我不是有特殊用途的大好人,那麼我也不會引人注目。只有在她看來,在她那雙眼白幾乎泛光的眼睛裡我才是個窩囊廢,她不能說服任何人去相信她那一套。那麼,我能在這一點上無動於衷嗎?不,當然不能!因為說不定這事哪天確實被張揚出去,說她得病是我的行為所致,另外,幾個傳播消息最起勁的"密探"正準備洞察一切,或者他們起碼會裝腔作勢,似乎她們已經明察秋毫。這時世人就會來質問我,為什麼我本性難移地折磨這個小女人,我是否存心要置她於死地,我何時才能獲得理智和常人的同情心從而停止我的所作所為?如果世人這樣問我,我將很難回答,我難道能說,我並不大相信她真的得病,這樣說會不會給人造成一種開脫罪責、怪罪他人的壞印象呢?並且以如此不巧妙的方式?另外,我似乎可以完全坦率地說,我就是沒有同情心(就算我相信她的確有病),因為這個女人我從來就不認識,而且存在於我們之間的關係只是由她製造的,僅僅是她的一廂情願。我不想說,人們會不相信我的話,確切地說,人們又信又不信,他們還根本顧不上考慮這些事情,而只感興趣於我的答覆--有關一個體弱患病女人的答覆。這樣一來,似乎對我稍有不利。這時無論我怎樣回答,世人的無能將頑固地妨礙我在某種情況下,比如我在目前所處的情況下,要避免和那個女人之間存在愛情關係的嫌疑,儘管這種關係顯而易見壓根就沒有。假如我們之間存在愛情關係,而且還是由於我產生的,那麼,我的確會佩服這個小女人判斷事物的非凡能力以及進一步完成此事的契而不舍的精神;再假使其上述優點沒有增加我的苦惱,那我就更會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然而,她身上絕對沒有一絲對我友好的跡象,在這一點上她是誠實可信的,在此也寄託著我最後的希望。假如要人相信我們之間有愛情關係是她的戰略計劃,那麼她就會難於自控地放手去做這件事,可她一次也沒有做。但是,在這方面過於遲鈍的公眾將固執己見,始終作出指責我的決定。  看來,我能做的事只能是趁著世人尚未插手此事時盡量改變自己,我雖然做不到徹底去掉她的煩惱(這絕不可能),但我想設法減輕她的煩惱。我確實常常自問,是否我的現狀使我如此心滿意足,以致於我根本不想去改變它;假如我自己不作努力,是否沒有可能在我身上發生某種改變。我想改變自己,並不是覺得自己有改變的必要,而只是為了使這個女人能夠平靜下來,我真誠地作過這種嘗試,並不是輕輕鬆鬆、漫不經心,這甚至使我滿足,幾乎叫我開心。隨後,某些改變出現了,而且很明顯,我無需提醒她注意這些改變,這類東西她發現得比我還要早,她能覺察到我骨子裡的意思。然而,我的努力是徒勞的。怎麼可能見效呢?現在我算看清楚了,她對我的不滿是根深蒂固的,任何東西也不能消除這種不滿,就是我死了她的不滿也不會平息,甚至她聽到我自殺的消息後仍會盛怒不已。現在,我不可想像,她--這個感覺敏銳的女人--為什麼不能像我一樣,真正意識到她努力的無望、我的無辜以及我甚至盡了最大心愿滿足她要求的無能。她一定意識到了這些,但是作為鬥志旺盛的人,她把一切都忘記在鬥爭的狂熱之中。我可悲的特性(天生如此,我無法選擇)就在於我想對失去感情控制的人低聲提醒他們注意,我們以這種方式自然永遠也不會取得相互理解。每當我在一大早的幸福時刻邁出家門時,總會看到這張由於我而愁眉苦臉的面孔,她悶悶不樂地撅著嘴,用一種審視的、而且在考試之前就能看出結果的目光瞟我一眼,即使任何最容易消失的東西也逃不過這一瞥,她姑娘般的面頰上帶著苦澀的微笑,一雙控訴的眼睛仰望天空,為了穩住身子,她雙手叉向腰部,緊接著,在暴怒中臉色變得蒼白,渾身開始顫抖。  前不久,我第一次向一個好朋友暗示了這件事(連我自己對此也頗感驚訝),只是輕描淡寫,隨便說說而已,為了向外界表明這件事情對我微不足道,我一字未提自己苦惱的真情,然而不同尋常的是,這位朋友並未敷衍了事地一聽了之,他甚至還從自己的角度強調了這件事的重要性,說得極其認真並且堅持自己的看法;而更為不同尋常的是,他儘管如此卻還是在重要的一點上低估了這件事本身,因為他鄭重其事地建議我外出旅行。他的建議比任何一種建議都更缺乏理智。事情雖然簡單,每一個接近它的人都能認清,但是,它們也並不是簡單地能夠通過我的離開而全部、或者哪怕是最重要的部分得到解決。恰恰相反,我不能離開。我若要實施任何一項計劃,那麼這項計劃無論如何要將這件事情保留在截至目前狹小的、外界尚未介入的範圍之內,這項計劃能使我無論在哪裡都得到安寧,阻止發生大的、由於這件事而引起的驚動視聽的變化,它當然也包括我不向任何人談論此事。可是這一切並不是因為它是什麼陰險的密謀,而是因為它是一件純粹屬於個人並且畢竟容易承受的小事情,而且這件事情應該繼續存在。從這層意義上講,那位朋友的忠告並非無益,他雖然沒有教授給我新的東西,但卻堅定了我的基本看法。  仔細思考不難看出,那種隨著時間的推移發生的變化並不是事情本身的變化,而是我對事情認識的進一步發展,這種認識一部分變得更為冷靜,更具有男人的自信與理智,更接近事物的本質;而另一部分則表現為在某種程度上的焦躁不安,這是由於持續不斷的情緒波動的影響,雖然這種波動相當微弱,但還是無法克服。  我在這件事情面前將更加鎮定,因為我相信某種裁決還不會到來,儘管有時讓人感到它似乎就在眼前。人們往往喜歡過高估計各種裁決降臨的速度,年輕人尤其如此。每當我的小女法官被我的目光弄得虛弱不堪,斜坐在安樂椅上,一隻手抓著安樂椅的靠背,另一隻手擺弄著她的緊身胸衣,憤怒和絕望的淚水布滿面頰時,我就總想,現在是裁決到來的時候了,我會馬上被喚"出庭",為自己辯護。可是,沒有裁決,也沒有辯護。女人們太容易受到刺激,而世人卻沒有時間去注意這一切,這些年來究竟都發生了什麼事?除了時多時少重複這些事情外一無所有,並且這類事情越來越多。有些人只要能找到機會總是愛在這類事情周圍游來盪去,樂於參與,可是他們什麼機會也找不到,至今只是依賴於嗅覺,嗅覺雖然足夠使它們的佔有者忙來忙去,卻沒有其它用途,可是這種現象一直存在。總有那麼一些遊手好閒之徒和無所事事之輩以狡猾之極的方式(他們最愛用的手段是通過親屬)為他們湊近他人的事情辯解,他們總是暗中窺探,滿鼻子里全是嗅覺,然而結果只是一無所獲。但是所不同的是,我漸漸認清了他們,能辨別他們的面孔。以前我認為,他們逐漸從各處聚到一起,事態的規模會擴大,從而使得裁決自然產生;今天我才得知,一切歷來就已存在,同裁決的到來很少相關或根本無關。至於裁決,我為什麼要給它取上這麼一個不同尋常的名字?倘若有朝一日--絕對不是明天、後天,或許永遠也不會--公眾介入此事(其實這件事跟他們並不相干,我一直會這麼說),那麼,我雖然不會免受傷害地脫離訴訟,但是人們肯定也會注意到,我並不是沒有得到社會的承認,我一向生活在公眾的監督之下,充滿自信並且贏得了信任。鑒於此,我順便提一下,這個事後出現的痛苦的小女人充其量只能在別人的獎狀上添上幾個蹩腳的詞藻,而我則會被公眾視為獎狀上值得人們尊敬的一員;或者某個不同於我的人早會把這個小女人看作是一個專愛糾纏別人的討厭女人,並且用他的皮靴把這個女人踩得粉碎,而這在公眾當中也不會引起反響。這就是事態的現狀,我沒有理由感到不安。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變得有點心神不定起來,但是這種現象和事情本身沒有關係。長期折磨別人使自己難以忍受,即使自己知道她如此生氣毫無根據。我變得更加焦躁,開始在一定程度上用軀體窺視等待裁決,儘管從理智上我不相信裁決會到來。部分說來,這也是衰老的徵兆,青年人把一切都裝扮得漂亮美麗,醜陋的東西消失在他們無窮力量的源泉之中。可能某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曾有過窺視等待的目光,而他對此不以為然,沒有人發現這種目光,甚至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然而,歲月流逝,留給老人的僅僅是部分殘餘,每一部分都很必要,每一部分都不會更新並處在人們的監視之下,一個走向衰老的男人的窺視等待的目光才是真正的清晰可辨、容易被人發現的窺視等待的目光。然而即使如此,這也並不是真正的事態的惡化。  無論我從任何角度觀察,事物的現象總是如此,雖然我用手對這件小事遮遮掩掩,但是我也要始終如一、不受外界干擾地繼續我現在的生活,任憑女人狂怒和咆哮。飢餓藝術家  飢餓表演近幾十年來明顯地被冷落了。早些時候,大家饒有興緻地自發舉辦這類大型表演,收入也還不錯。可是今天,這些都已毫無可能。那時的情形同現在相比確實大相徑庭。當時,全城的人都在為飢餓表演忙忙碌碌,觀眾與日俱增,人人都渴望每天至少觀看一次飢餓藝術家的表演。臨近表演後期,不少人買了長期票,天天坐在小鐵籠子跟前,就是晚上,觀眾也絡繹不絕。為了看得不失效果,人們舉著火把。天氣晴朗的時候,大家就把籠子挪到露天,這樣做是為了孩子,他們對飢餓藝術家有著特殊的興趣。大人們看主要是圖個消遣、趕趕時髦,可孩子們卻截然不同,他們看到這位身穿黑色緊身服、臉色蒼白、瘦骨嶙峋的飢餓藝術家時神情緊張,目瞪口呆,為了壯膽,他們互相把手拉得緊緊的。飢餓藝術家甚至連椅子都不屑一顧,只是一屁股坐在亂鋪在籠子里的乾草上。他時而有禮貌地向大家點頭打個招呼,時而用力微笑著回答大家的問題。他還時不時把胳膊伸出柵欄,讓人摸摸瞧瞧,以感覺到他是多麼乾瘦。隨後又深深陷入沉思,任何人對他都變得不復存在,連籠子里那對他至關重要的鐘錶(籠子里唯一的東西)發出的響聲也充耳不聞,只是那雙幾乎閉著的眼睛愣神地看著前方,偶爾呷一口小玻璃杯里的水潤一潤嘴唇。  除了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觀眾外,還有被大夥推舉出來的固定的監督人員守在那兒。奇怪的是,這些看守一般都是屠夫,他們總是三人一班,日夜盯著飢餓藝術家,防止他用什麼秘密手段偷吃東西。其實,這不過是安慰大夥的一種形式而已,因為行家都曉得,飢餓藝術家在飢餓表演期間是絕對不吃東西的,即使有人強迫他吃,他也會無動於衷。他的藝術的榮譽不允許他這麼做。當然,不是每個看守都能理解這一點。有些值夜班的看守就很馬虎,他們坐在遠離飢餓藝術家的某個角落裡埋頭玩牌,故意給他一個進食的機會,他們總認為,飢餓藝術家絕對有妙招搞點存貨填填肚子。碰到這樣的看守,飢餓藝術家真是苦不堪言,這幫人使他情緒低落,給他的飢餓表演帶來很多困難。有時,他不顧虛弱,盡量在他們做看守時大聲唱歌,以便向這幫人表明,他們的懷疑對自己是多麼的不公道。但這無濟於事。這些看守更是佩服他人靈藝高,竟在唱歌時也能吃東西。所以,飢餓藝術家特別喜歡那些"秉公執法"的看守人員,他們靠近鐵柵坐在一起,嫌大廳燈光太暗而舉起演出經理提供的手電筒把自己照得通明。刺眼的光線對他毫無影響,反正他根本睡不成覺,但是無論什麼光線,也不管什麼時候,就是大廳里人山人海,喧鬧嘈雜,打個盹兒他總是做得到的。他非常樂意徹夜不眠和這樣的看守共度通宵,喜歡同他們逗樂取笑,給他們講述自己的流浪生活,然後再悉聽他們的奇聞趣事。所有這些,都是為了使看守們保持清醒,讓他們始終看清,他的籠子里壓根兒就沒有吃的東西,他在挨餓,不論哪個看守都沒有這個本事。而最令他興奮的是早晨自己掏腰包,請看守們美餐一頓讓人送來的早飯。這些壯漢子們在艱難地熬了一個通宵之後個個像餓狼撲食,胃口大開。然而,有些人卻認為請客吃飯有賄賂之嫌疑,這純屬無稽之談,當別人問到他們是否願意兢兢業業值一夜班而拒吃早餐時,這些人卻溜之大吉了,可要讓他們消除疑心並不容易。  諸如此類種種猜疑,飢餓藝術家似乎也難於擺脫。任何一位看守也做不到夜以繼日、絲毫不間斷地守在飢餓藝術家身邊,因此無人親眼目睹過,他是否確實持續不斷地挨餓。只有飢餓藝術家自己心裡最清楚,只有他才算得上是對自己的飢餓表演最為滿意的觀眾。但是由於另一種原因,他又從未滿意過。或許他乾瘦如柴的軀體根本就不是由於飢餓所造成的,而是對自己不滿所致,以致於有些人出自於對他的同情而不來觀看飢餓表演,因為這些人不忍心看他那被折磨的樣子。其實他自己明白,飢餓表演極為簡單,是世上最容易做的事,這一點恐怕連行家也不清楚。對此,飢餓藝術家直言不諱,但人們死活就是不信。善意的說法還好,說他謙虛,可大部分人認為他自吹自擂,更有甚者說他是個騙子手,他當然覺得挨餓是件輕鬆的事,因為他懂得如何能使挨餓變得輕鬆,而他竟然厚顏無恥,不肯百分之百地道出實情。所有這一切,飢餓藝術家都得忍受著。天長日久他也習以為常,然而內心深處的不快總攪得他不得安寧。每當一輪飢餓表演結束時,飢餓藝術家沒有一次是自願離開籠子的,這一點,人們一定要為他作證。演出經理規定每輪表演最高期限為四十天,期限過後,他絕不讓飢餓藝術家再繼續挨餓,即使在世界大城市裡也是如此。經理這樣做不無道理,因為根據以往經驗,全城人的興趣會通過四十天里越來越火的廣告充分被激發出來,而四十天後,觀眾就會感到疲倦,看錶演的人數隨之銳減。在這一點上城市和鄉村當然有些小小的區別,可是四十天最高期限已經成了一條通用的規律。在第四十天,籠子的門被打開,籠子四周插滿鮮花,半圓形露天劇場里人海如潮,觀眾興高采烈,軍樂隊奏著樂曲。兩個醫生走進籠子為飢餓藝術家作必要的檢測,檢測結果通過高音喇叭傳遍劇場。隨後,兩位女士走上前來,她們樂滋滋的,慶幸自己能被選中去攙扶飢餓藝術家離開籠子走下前面的台階。台階前的小桌子上早已擺好了精心準備好的病號飯。在這種時刻,飢餓藝術家總是加以拒絕,雖然他還是自願地把自己皮包骨頭的手臂遞向前來幫忙的女士,但是他不願站立起來。為什麼剛到四十天就停止表演呢?他本來能長期地、無休止地餓下去,為什麼恰恰要在他表演最緊要的關頭停下來呢?他還沒有真正精彩地表演過一回哩!他還能繼續餓下去,他不僅能成為空前最偉大的飢餓藝術家(他或許已經是了),而且還要超越自我,達到不可思議的境界,因為他感到自己的飢餓表演能力永無止境。可是人們為什麼要奪走他繼續挨餓的榮譽呢?為什麼這些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多一點耐心都沒有呢?他都能堅持繼續飢餓表演,為什麼這些人連耐心當觀眾都做不到呢?唉,他也累了,本該坐在乾草上好好歇一會兒,可現在他得立起他那又高又細的身軀去吃飯。他一想到吃就感到噁心,只是想到女士在自己旁邊才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他抬頭看了看表面上和藹其實殘忍的兩位女士的眼睛,搖了搖耷在他無力的脖子上那過於沉重的腦袋。緊接著,老一套又來了。演出經理登場,他像啞巴一樣,一句話也不說(其實是音樂聲吵得他沒法講話),雙手舉到飢餓藝術家的頭上,好像在邀請老天爺下凡,參觀他那坐在蓬亂乾草上的作品--這位頗值憐憫的殉道士。說實在的,飢餓藝術家確實是個殉道士,只是在另外一層意義上罷了。經理雙手卡住飢餓藝術家的細腰,有些過分小心翼翼,他的動作神情使人聯想到,他手中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件極易破碎的物品。這時經理或許暗中輕輕碰了一下飢餓藝術家,以致於他的雙腳和上身左右搖擺不停。緊接著經理把他交給了兩位臉色早已嚇得蒼白的女士,飢餓藝術家任其擺布,他腦袋聾拉在胸前,好像它是不聽使喚地滾到那裡,然後又莫名其妙地一動不動。他的身體已經掏空,雙腿出於自衛本能緊緊和膝蓋貼在一起,雙腳卻擦著地面,似乎那不是真正的地面,它們好像正在尋找真正的可以著落的地方。他全部的、其實已經很輕的身體重量傾斜在其中一個女士身上。她喘著粗氣,左顧右盼,尋求援助,她真沒想到,這件光榮的差事竟會是這樣,她先是盡量伸長脖子,這樣自己的花容月貌起碼可以免遭"災難",可是她卻沒有辦到。而她的那位幸運些的夥伴只是顫顫悠悠,高高地扯著飢餓藝術家的手--其實只是一把骨頭--往前走,一點忙也不幫,氣得這位倒楣姑娘在大庭廣眾的起鬨聲中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早已侍候在一旁的僕人不得不把她替換下來。隨後開始吃飯,經理先給處於昏厥狀態、半醒半睡的飢餓藝術家餵了幾勺湯水,順便說了幾句逗樂的話,以便分散眾人觀察飢餓藝術家身體狀況的注意力。接著,他提議為觀眾乾杯,據說此舉是由飢餓藝術家給經理耳語出的點子,樂隊憋足了勁演奏。隨後大家各自散去,沒有人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不感到滿意,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飢餓藝術家自己,他總是不滿。  就這樣,表演、休息;休息、表演,他過了一年又一年,表面上光彩照人,受人尊敬,而實際上陰鬱的心情經常纏繞著他。由於得不到任何人的真正理解,他的情緒變得越來越壞。人們該怎樣安慰他呢?他還有什麼渴求呢?如果同情他的某個好心人告訴他,他的悲哀可能是飢餓所致,那麼他就會勃然大怒(特別是在飢餓表演進行了一段時間以後),像一隻兇猛的野獸嚇人地搖晃著柵欄。但對於這種狀況,演出經理自有一套他喜歡採用的懲罰手段。他當眾為飢餓藝術家辯解並且表明,飢餓藝術家的行為可以原諒,因為這種由於飢餓引起的反常的易怒心態是正常人根本無法理解的。接著他就開始大講飢餓藝術家自己的需要加以解釋的觀點,說他實際能夠挨餓的時間比他現在做的飢餓表演的時間要長得多,經理大為讚賞他的執著追求、良好心愿以及偉大的自我剋制精神,這些當然也包括在飢餓藝術家的說法之中。而隨後,他又拿出一疊照片(照片也用於出售),輕而易舉就把藝術家的說法駁倒。因為從照片上人們可以看到,飢餓藝術家在第四十天的時候躺在床上虛弱不堪,奄奄一息。這些雖是老生常談,卻又不斷使飢餓藝術家難以忍受。他氣憤的是這種歪曲事實的做法,明擺著是提前結束飢餓表演的結果,人們卻要把它說成是不得不停止表演的原因。同愚昧抗爭,同這個愚昧的世界抗爭是徒勞的。他總是虔誠地、如饑似渴地抓著柵欄認真地聽經理說的每一句話,但當經理展示照片時,他每次都放開柵欄,唉聲嘆氣地坐回草堆。於是,受到撫慰的觀眾又重新圍過來看他表演。  數年之後,每當這一場面的見證人回憶起這一幕時,連他們自己都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因為這期間發生了那個被提及的事變。這變化來的極其突然,它或許有更複雜的原因,但有誰去深究呢?無論如何,這個曾受大家喜歡的飢餓藝術家有一天發現自己被那些熱鬧上癮的觀眾忘卻了,他們紛紛湧向其它演出場所。演出經理領著他又一次跋涉了半個歐洲,他們想看看,是否能在某個地方重新找回逝去的狂熱和興趣,然而他們一無所獲。好像人們私下達成了某種默契,到處都籠罩著厭惡飢餓表演的氣氛。當然,這種情緒絕非一朝一日形成的,只怪當時人們過分陶醉於勝利的喜悅之中,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也未加防範,而現在採取對策為時已晚。儘管肯定有一天,飢餓表演定會再次紅火起來,但這對於活著的人毫無慰藉。眼下,飢餓藝術家該去做什麼呢?成千上萬觀眾曾為之歡呼的飢餓藝術家如今去集市上的簡陋戲台上演出未免太慘了些,改做其它行當吧,他不僅年紀太大,而更主要的是他對飢餓表演有著如痴如狂的追求。最終,他告別了經理--這位人生旅途上無與倫比的夥伴,受聘於一家龐大的馬戲團。為了避免再受刺激,他甚至連合同條件都沒瞥上一眼。  馬戲團確實很大,數不清的人、動物、器械隨處可見,他們需要不斷更新和補充,不論什麼人才,任何時候都能在馬戲團派上用場,當然飢餓表演者也不例外,只要條件不苛刻。另外,他之所以受聘當屬特殊情況,這不單單是聘用一個藝術家本身,而更重要的是他當年的赫赫大名。其實,飢餓表演的技藝根本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黯然失色,單憑這一點,人們起碼不能說,一個老得不中用的、再也不能站在技藝巔峰表演的飢餓藝術家想躲到馬戲團某個安靜的位置上去混日子。恰恰相反,飢餓藝術家向人保證,他的飢餓藝術不減當年,這是絕對可信的。他甚至還宣稱,只要人們准許他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人們馬上答應了他的這一要求),他要真正地震撼世界,達到前所未有的轟動效應。飢餓藝術家一激動起來,早把當今形勢忘得一乾二淨,他的話只引起懂行的人付之一笑。  然而,飢餓藝術家到底還是沒有忘記著眼於現實。人們把他和籠子沒有作為精彩節目放在馬戲團的中心地段,而是安插在一個交通路口,他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籠子四周掛滿了標語,那些花花綠綠的大字在告訴人們那裡可以看到什麼東西。若是觀眾在其它演出休息的時候湧向獸場的話,總要從飢餓藝術家跟前走過並在那兒停留片刻。假如不是道窄人擠,後面的人又能夠理解前面的觀眾為什麼不急著去看野獸而停留下來,人們或許能在他面前多呆一會兒,慢慢欣賞他的表演。這就是飢餓藝術家看到觀眾馬上要向他走來時不往顫抖的原因。他以人們觀看自己為生活目的,自然盼望這種時刻。起初,他急不可待地盼著演出休息,眼看一群群觀眾朝自己蜂擁而來,他激動得欣喜若狂,可是他很快就看出,觀眾的本意是去看野獸,每次如此,幾乎無一例外,就是最固執的、故意自欺欺人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一事實。但是不管怎麼說,看著遠處的觀眾朝自己走來是令他最為高興的事,人們涌過來時,持續不斷的呼喊聲和叫罵聲亂成一片,一些人慢悠悠地看他表演,不是出於對他的理解(這些人使飢餓藝術家甚感痛苦),而是故意和後面催他們的人過不去,而另一些人則是心急火燎地想去獸場。大批人過後,剩下的是一些姍姍來遲者,沒人催趕他們,只要他們有興趣,滿可以在他面前多呆一會,但是這些人大步流星,目不斜視,直奔獸場。不過,飢餓藝術家偶爾也能碰到幸運的時刻。有時父親領著孩子來到他面前,父親一邊指,一邊詳細地講述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講到過去的年代,說他曾經看過類似的表演,但那時盛況空前。可是孩子們無論在學校還是在生活中都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所以,他們始終不能理解大人的話,這也難怪,他們怎麼能懂得什麼叫飢餓呢?但是,從他們那探究性閃閃發光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嶄新的、屬於未來的、更為仁慈的東西。飢餓藝術家有時悄然思忖,假如自己的表演場地離獸場稍遠一點,或許情況會好起來,而現在離獸場這麼近,人們很容易選擇去看野獸,更不用說獸場散發的臭味、動物夜間的鬧騰、給野獸送生肉時人走動的響聲以及投食時動物的狂嘶亂叫攪得他不得安寧,使他長期憂鬱消沉。但是,他又沒有膽量向馬戲團的頭頭們去說。他還得感謝那些野獸們,沒有它們,哪能引來那麼多觀眾?況且眾人當中還能找到某位真的是沖著他而來的呢。如果他要提醒人們注意自己的存在,那麼人們馬上就會聯想到,他--確切地說--只不過是通往獸場的一個障礙,誰知道人家會把他塞到哪個角落。  當然只是一個小小的障礙,而且會越變越小。人們在當今時代還要為一個飢餓藝術家耗神費力,這簡直是個怪事,可是人們對奇怪現象已習以為常,而正是這種習慣宣判了他的命運。他想使出最大能力做好飢餓表演,他也確實這麼做了,然而這一切都挽救不了他的命運。觀眾個個如匆匆過客飛快地從他面前掠過。去試試給人講飢餓藝術吧!但是誰對飢餓藝術沒有親身感受,就根本不可能心領神會。漂亮的彩色大字已經被弄髒,變得模糊不清,它們被撕了下來,沒有有想到換上新的。用於計算飢餓表演天數的小牌子上的數字當初每天都有新的記錄,現在卻無人問津,數字多日不變,因為數周之後,連記錄員自己都對這項單調的工作感到厭膩。雖然飢餓藝術家不停地做飢餓表演,這是他過去夢寐以求的事,也是他曾經誇過的海口,現在,他可以任意獨行其事了,但是,沒有人為他記錄表演天數,沒有人,甚至連他本人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成果究竟達到了何種程度,他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假如某個時候來了一個遊手好閒的傢伙,用那箇舊數字逗笑取樂,說這是騙人的鬼把戲,那麼,他的話才真正是最愚蠢的、能編製冷漠和惡意的謊言。因為,飢餓藝術家誠實地勞動,他沒有欺騙別人,倒是這個世界騙取了他的工錢。  又過了許多日子,表演告終了。有一天,那隻籠子引起了一位看管人的注意,他問僕人們,為什麼把一個好端端的籠子閑置不用,裡邊的穀草已經發霉變味,對此無人知曉,直到其中一位看見了記數的小牌子,他才猛然想起飢餓藝術家。人們用棍子撥開腐草,在裡邊找到了他。"你還一直不吃東西?"看管人問道,"你究竟什麼時候才算完呢?""諸位,請多多原諒。"飢餓藝術家有氣無力地低聲細語,只有看管人才能聽清他說的話,因為他把耳朵貼在柵欄上,"當然,當然。"看管人一邊點頭,一邊把手指向額頭,以此來暗示其他人,說明飢餓藝術家的身體狀況非常危險,"我們當然會原諒你。""我一直在想著,你們能讚賞我的飢餓表演,"飢餓藝術家說。  "我們確實也挺讚賞的,"看管人熱情地說。"可是你們不應該讚賞,"飢餓藝術家說。"那麼我們就不讚賞,"看管人說,"為什麼我們不應該讚賞呢?""因為我只能忍飢挨餓,我也沒有其他辦法。"飢餓藝術家說。"你們瞧,太怪了不是,"看管人說,"你為什麼沒有其他辦法呢?""因為我,"飢餓藝術家說著,小腦袋微微抬起,嘴唇像要吻看管人似的,直貼在他的耳根,生怕露掉一個字,"因為我找不到適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這樣的食物,請相信我,我不會招人參觀,若人顯眼,並像你,像大夥一樣,吃得飽飽的。"這是飢餓藝術家最後的幾句話,然而,從他那瞳孔已經放大的眼睛裡還流露出一種不再是自豪、而是堅定的信念:他還要繼續餓下去。  "好了,大夥整整吧!"看管人說。飢餓藝術家連同腐草一起被埋掉了。籠子里放進了一隻年輕的美洲豹子。即使是感覺最遲鈍的人,看到這隻野獸在閑置長久的籠子里活蹦亂跳時,他也會覺得這是一種舒服的休息。這隻豹子什麼也不缺,可口的食物看守人員無須長時間考慮就會送來。失去自由對它似乎都無所謂,這個高貴的軀體應有盡有,不僅帶著利爪,而且連自由好像也帶在身邊,自由似乎就藏在它利齒的某個地方。它生命的歡樂總是同它大口裡發出的強烈吼叫而一起到來。觀眾從它的歡樂中很難享受到輕鬆,可是他們剋制住自己,擠在籠子周圍,絲毫不肯離去。女歌手約瑟菲妮或耗子民族  我們的女歌手叫約瑟菲妮。誰沒有聽過她的歌聲,誰就感受不到歌唱藝術的魅力,沒有誰不被她的歌聲所吸引。這一點,尤其應該得到更高的評價,因為我們這一代整個都不喜歡音樂。寧靜平和算是我們最喜歡的音樂,我們的生活很艱難,即使我們有朝一日擺脫了日常生活的一切憂愁,我們也不可能達到如同音樂所能達到的境地,因為它距離我們的現實生活太遙遠了。但是我們卻不會對此有過多的抱怨,我們還未曾走得那樣遠,我們現在亟需的是某種務實的精明,而這正是我們最大的優點,無論遇到什麼事,我們都慣於以精明的一笑聊以自慰,即使有一天我們真的渴望得到來自音樂的幸福。但是,這種情況現在還沒有出現。唯獨約瑟菲妮是個例外,她喜歡音樂,並且也懂得傳播音樂。她是唯一的一個,假如她死了,音樂也將隨之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不知會消失多久。  我常常考慮:這種音樂到底怎麼樣?我們確實不懂音樂,我們怎麼聽懂了約瑟菲妮的歌唱呢?或者說自以為是聽懂了呢?(因為約瑟菲妮不承認我們的理解力)最簡單的答案可能是:她的歌聲太美妙了,以致於連最遲鈍的感官都不會對此無動於衷。不過,回答不能令人滿意。如果情況果真如此,那麼,當大家一聽到她的歌聲肯定會覺得與眾不同,而且這種感覺會持續永遠,彷彿從她嗓子里發出的聲音是我們以前從未聽到過的,而且我們也根本沒有能力聽到,只有這個約瑟菲妮能夠使我們聽到它,除她之外誰也做不到。然而,在我看來,情況卻恰恰不是這樣,我沒有這種感覺,同時覺察同類也沒有這種感覺。在朋友的圈子裡,我們坦率地承認:就歌唱而言,約瑟菲妮並沒有與眾不同之處。  這究竟是不是歌唱?儘管我們不懂音樂,卻有著歌唱的傳統。在我們民族的古代就有了歌唱,傳說里是這麼講的,甚至還有歌曲被保留了下來,當然這些歌曲現在沒誰再能唱了。所以,何為歌唱,我們還是能夠想像的。可是約瑟菲妮的藝術與我們所想像的卻格格不入。這究竟是不是歌唱?莫非僅僅是吹口哨?吹口哨我們都很熟悉,這是我們民族固有的藝術本領,或者確切地說,這根本不算是什麼本領,而是一種獨特的生活表現形式。我們大家都吹口哨,但是,當然沒有誰會想到把它冒充為藝術,我們吹口哨時,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是的,沒有察覺到這一點,甚至我們許多同胞根本不知道:吹口哨屬於我們的特性之一。假如約瑟菲妮真的不是在唱歌,而只是吹口哨,或者說,至少在我看來,根本沒有超越普通口哨的界線--或許她連吹一般口哨的力氣都沒有,而一個普通挖土工人卻能一邊幹活、一邊輕鬆地吹上一整天--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約瑟菲妮的所謂藝術家身份就會被取消,而其巨大的影響之謎更應被解開。  但是,約瑟菲妮所發出的聲音的確不僅僅是吹口哨。如果你站到距她很遠的地方並全神貫注地細聽,或更好的辦法是:如果你想考查一下自己這方面的能力,比方說,當約瑟菲妮同大家一道唱歌時,你去分辨一下她的聲音,然後你肯定無疑聽出的不是別的,而是普通的口哨,至多由於柔和或纖細而稍顯突出。然而,當你站在她面前,卻會感覺到她不單單是在吹口哨了。要了解約瑟菲妮的藝術,不僅僅要聽她唱歌,而且必須看她唱歌。雖然這只不過就是我們天天所吹的口哨,但其不同之處卻在於:她鄭重其事地做著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砸核桃肯定不是藝術,因此也不會有誰敢於召集觀眾併當眾砸核桃,以娛樂他們。但是,如果有誰這麼做了,並且達到了其目的,那麼,這就不是單純的砸核桃了。或者說是砸核桃,但它卻說明了:由於我們對此很熟練,因而忽略了這一藝術,而這個砸核桃新手卻向我們揭示出藝術的真正本質。假如他砸核桃的本領比我們中的大多數稍稍遜色,那效果甚至可能會更好。  也許砸核桃與約瑟菲妮的歌唱有著相似之處,我們對她的這一本領讚嘆不已,而對我們自己所具備的同樣的本領卻視而不見。在這一問題上,她同我們的觀點完全相同。有一次我正好在場,當一個聽眾提醒約瑟菲妮注意這就是普通的民族口哨時(這類事情自然常有發生),他雖然說得很婉轉,但是,這對於約瑟菲妮來說已經太過分了。她馬上露出了狂妄自大、自命不凡的冷笑,這還是我從未看到過的。她本來外表看起來格外柔弱,雖然我們民族不乏此類女性,但她還算是突出的。她當時表現得卻很粗野,不過,大概她自己馬上敏感地覺察到了,便控制住了自己。不管怎樣說,她不承認在她的藝術和普通口哨之間有著任何聯繫。對於那些持有不同見解者,她嗤之一鼻,並可能還懷恨在心,但她自己並不承認。這不是一般的虛榮心,因為這些反對派(我也半屬於它)對於她的欽佩程度肯定不比別人的低。但是約瑟菲妮想得到的並不只是被欽佩,而是要大家嚴格按照她所規定的方式去欽佩她,單是欽佩對她來說毫無價值。總之,如果你坐在她面前,就會理解她;只有在遠離她的地方,你才會反對她。當你坐在她面前時,你便懂得:她所吹出的並不是口哨。  由於吹口哨是我們不加思索的習慣,因此你可能會認為:約瑟菲妮的聽眾中可能有吹口哨的。在享受她的藝術時,我們會感到心情愉快,而我們愉快時,我們就吹口哨。然而,她的聽眾是不吹口哨的,而是保持緘默,一聲不吭,似乎我們已經享受到了那期盼已久的寧靜平和,而它正是我們自己吹口哨所不可及的。因此,我們沉默著。究竟是她的歌聲使我們心醉,還是那細弱的小嗓子周圍那莊嚴肅穆使我們神迷?有一次發生了這樣一件事:約瑟菲妮正在唱歌時,不知哪個傻女孩竟無惡意地開始吹起了口哨,而且和我們聽到的約瑟菲妮的歌聲竟一模一樣,前面是儘管絕對熟練但一直還是謹慎的口哨聲,而觀眾這裡則是忘我、出神、天真的口哨聲,要想區分出它們之間的同異,大概是不可能的了。但是,我們還是立刻向這個小搗蛋發出了噓噓聲,儘管這根本沒有必要,因為,當約琴菲妮得意揚揚地吹著口哨、忘乎所以地張開雙臂、並把脖子伸得不能再長的時候,她一定會又羞又怕、無地自容。  她一貫如此,每一件小事,每一次偶然事件,每一回不順心的事,如正廳前排的嘎吱響聲,咬牙的格格聲,以及燈光故障,她都認為是提高她歌唱效果的極好機會。在她看來,她是在給一群聾子唱歌,雖然觀眾中不乏熱情與喝彩,但是她早就不指望真正的理解了。對她來說,各種干擾的發生恰恰最合適,稍作鬥爭,甚至不需鬥爭,僅僅通過對比就可以戰勝那些外來的、與她唱歌的純潔性相對立的所有干擾。這有助於喚醒民眾,雖然不能教會他們去理解她,但卻能使他們對她肅然起敬。  小事尚且能夠對她如此有利,大事就更不必說了。我們的生活很不安定,每天都有各種意外、憂慮、希望和恐懼出現,假如誰不能得到同伴的朝夕相助,他便不可能獨自承受這一切。但是,即使得到了幫助也常常相當艱難:有時成千個肩膀共同承擔著一個本應由一個肩膀去承擔的重負,甚至還顫顫巍巍的。這時,約瑟菲妮就認為她的機會到了。她早早就站在那裡,這個纖弱的傢伙,胸脯下面的地方嚇人地抖動著,彷彿要將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歌聲中,彷彿把不能直接有助於唱歌的一切,每一點力量,每一份生機都使出來,彷彿她已一無所有,全部獻出,只有善良的神靈保護著她。當她付出整個身心痴迷唱歌時,彷彿一股冷風就能將她吹上西天。然而,恰恰在這樣的時候,我們這些所謂反對派卻習慣地說:"她連吹口哨都不會,如此費勁,並不是為了歌唱--我們不講歌唱--而是為了勉強吹出全國流行的口哨來。"我們覺得是這樣。然而,正如前面所提到,這只不過是一個雖不可避免、但猶如過眼煙雲很快就煙消雲散的印象。我們即刻便淹沒在大眾的熱情之中,大家身子挨著身子,熱乎乎地擠在一起,屏息傾聽。  我們這個民族具有活動的特點,經常為一些不很明確的目的四處奔波。為了把這一幫子聚集到自己周圍,約瑟菲妮大多只有一個辦法:向後仰起小腦袋,半張著嘴巴,眼睛向上看,擺出一副她即將唱歌的姿勢。只要她願意,就可以隨時隨地這麼做,不需在一個老遠就可以看得到的地方,任何一個偏僻的、由於一時高興所選中的角落都行。她將要唱歌的消息立刻會被傳開,大家馬上蜂擁而至。然而有時也會出現意外。約瑟菲妮喜歡在一些不安定的時候唱歌,而這時生活上的艱難與困苦又迫使我們不得不四處奔波,大家無論如何也不能按約瑟菲妮所希望的速度聚集起來。但她已擺好了姿勢,過了很長時間,聽眾卻寥寥無幾--於是,她大發雷霆,雙腳跺地,破口大罵,甚至咬牙切齒,簡直不像一個少女。但是,即使這樣的所做所為也絲毫無損於她的名聲。對於她過分的要求大家不但絲毫不限制,反而極力去迎合適從,他們瞞著她,派信使召集聽眾。於是在周圍各條道路上便可看到布置的崗哨,他們向來者點頭致意,催他們快走,直到最後湊齊了說得過去的聽眾數,他們才做罷。  是什麼力量驅使著這個民族為約瑟菲妮如此賣命呢?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比弄清"約瑟菲妮是不是在歌唱"容易,並且二者確實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假如斷定:這個民族是由於約瑟菲妮的歌唱才無條件地順從的話,那麼就可以略去第一個問題,把它合併在第二個問題中。然而情況恰恰不是這樣。我們這個民族幾乎不曉得何為無條件順從,這個民族最喜歡的是耍耍小聰明、說說孩子般的悄悄話、扯扯無什麼惡意只不過為了動動嘴皮子的閑話。這樣一個民族不可能使自己無條件地順從的,這一點約瑟菲妮肯定也感覺到了,因而她用那纖細的小嗓子竭盡全力地鬥爭著。  當然在這種一般的判斷上又不能走得太遠。其實,這個民族對約瑟菲妮還是順從的,只不過並非無條件罷了,他們或許沒有能力去嘲笑她。大家也承認:約瑟菲妮身上是有些可笑之處,並且就笑其本身而言,它距我們又總是那麼近,儘管我們的生活艱難,可輕輕一笑在我們這裡總是很流行的,但是我們不嘲笑約瑟菲妮。有時我有這樣一個印象,這個民族是這樣理解自己與約瑟菲妮之間的關係的:她是一個脆弱的、需要愛護的、出類拔萃的小傢伙(在她看來是由於唱歌而出類拔萃),她是託付給他們照管的,所以他們必須照料她。其中原委誰也搞不清楚,只是事實的確如此。對於一個託付給你的人,你是不會嘲笑的;假如你嘲笑了他,便是失職。我們中間那些最惡的對於約瑟菲妮最大的惡意是當他們說:"看到約瑟菲妮,我們就笑不出來了。"  這個民族以父親對待孩子的方式照顧著約瑟菲妮,那孩子將小手伸向父親--不知是請求還是要求。你可能會覺得,我們民族不會履行這種父親的義務。然而,事實上我們是這麼做了,而且至少在對約瑟菲妮的照顧上無可挑剔。在這方面,沒有哪個獨自可以完成這件由整體才能辦到的事。當然個體與民族之間的力量懸殊是巨大的。這個民族有足夠的力量將被保護者拉到自己身邊,給她溫暖,使她得到很好的保護。但是,大家卻不敢對約瑟菲妮說這些事。"我才不要你們的保護呢。"她會這麼說。"對,對,你不在乎,"我們心裡想,而且事實上這也並非是在違抗,與其說是違抗,倒不如說是孩子般的感謝。因此,父親的態度則是隨她去。  然而另一個問題又出現了,這更難以用這個民族與約瑟菲妮之間的這種關係來解釋。因為約瑟菲妮的意見恰恰相反,她認為:是她在保護著這個民族。她的歌聲可以把我們從政治經濟的困境中拯救出來,歌聲的作用就在於此。即便它不能驅趕不幸,至少也能給我們以力量去承受不幸。她雖然沒有這麼說出來,也沒有用別的方式表達,她本來就很少說話,在這群喋喋不休者中,她是沉默寡言的。但是,這一點從她那雙眼睛裡已流露出來,從那張緊閉的嘴上--我們這兒只有少數人可以閉上嘴--我們也可以覺察得到。每當壞消息傳來(有時這種消息接踵而來,其中也攙雜著一些假的和半真半假的消息),她立刻會挺身而起,而往常則是無精打采、就地而卧。她挺起身子,伸長脖子,試圖像牧羊人在暴風雨來臨時察看羊群那樣把自己的同伴盡收眼底。當然,孩子們是會放肆、衝動地提出類似的挑戰,可約瑟菲妮做起這些事情來倒不像他們那樣毫無道理。不消說,她拯救不了我們,也不可能給我們以力量。扮演這個民族救星的角色是輕而易舉的,因為這個民族慣於忍辱負重,毫不顧惜自己,當機立斷,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只不過他們長期生活在這種爭勇好鬥的氣氛中,表面上看起來膽小、懦弱。此外,這個民族的繁殖力也很強--我是說,事後裝扮成這個民族的救星是輕而易舉的。這個民族始終在以各種方式自救,儘管要做出犧牲--犧牲之大足使歷史學家觸目驚心(我們民族總是忽略歷史研究)。然而,事實上在各種危難時刻我們都恰恰能更好地傾聽約瑟菲妮的聲音。大難臨頭使我們更加安靜、謙恭,對約瑟菲妮的指揮更加百依百順。尤其當磨難我們的大事即將出現時,我們願意聚合在一起,擠作一團,彷彿我們還要在戰鬥前匆匆地共飲一杯和平酒--是的,必須抓緊時間,這一點約瑟菲妮常常忘掉。這又不大像是一個演唱會,而更像是一個群眾集會,除了前面那輕輕的口哨聲外,到處一片寂靜。這種時刻太莊嚴了,以致於誰也不想再對她瞎嚼舌了。  當然,約瑟菲妮對這樣一種關係是根本不會滿意的。由於她的地位從未完全明確,因此她總是神經質地感到不快。儘管這樣,她還是常常受自信心的迷惑而看不到一些事情,並且,不費力氣就可以使她忽略更多的事情。於是,一幫諂媚者便不斷活動,起一些有利的作用,--但是他們只讓她在一個集會的角落裡唱歌,而且是隨便附帶的,並不受重視。她肯定不會為此把她的歌聲奉獻出來,儘管這根本不算是輕視貶低她。  但是,她也不必這樣,因為她的藝術並非不受重視。儘管我們考慮著其它事情,會場上的寧靜不僅僅只是為了聽歌,有的根本不抬頭,而是把臉貼在同伴的毛皮里,好像約瑟菲妮在上面是白費力氣,其實--不可否認--她的口哨聲或多或少地灌進了我們的耳朵里。口哨聲一響起,全體都要保持沉默,好像民族對個體發出了重要信息。約瑟菲妮那尖細的口哨聲面對的是難以做出決定的我們,就像我們這個可憐的民族生存在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之混亂中。約瑟菲妮堅持著,儘管她的聲音並非與眾不同,儘管她的成績微不足道,但她還是堅持著,打通了連接我們的道路,使我們去思考。假使這時我們中間出現了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我們是肯定不會容忍的,而且會認為他的表演是瞎胡鬧並一同加以抵制。但願她沒有認識到:我們願意聽她唱歌這一事實證明了她並非是在唱歌。對此她一定有所感覺,否則為什麼她總是極力否認我們在聽她唱歌呢?但她又總是在唱,將這種感覺拋至一邊。  但是,她還總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我們一定程度上確實在聽她唱歌,就像在聽一個藝術家演唱。她達到了一個藝術家在我們這兒竭盡全力也達不到的效果,並且這種效果僅僅恰巧是因為她的方法欠缺所致。這大概與我們的生活方式有關。  我們這個民族不知何為青年,大家也幾乎沒有青年時代。雖然不斷地提出這種要求:應該保證孩子一種特殊的自由和一種特殊的照料,讓他們有權利稍稍自由些,稍稍過分地胡鬧幾下,並多多少少地玩一玩。應該承認孩子們有這一權利,並幫助實現它。提出這類要求時個個都贊成,再沒有比贊成它更值得贊成的了。可是,也再沒有比我們現實生活中更不能兌現的東西了。大家贊成這些要求,但是過不了多久,一切就又變成了老樣子。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一個孩子,只要他剛剛學會走路,剛剛稍微能辨認四周環境,他就必須像成年人那樣照顧自己。由於經濟原因,我們分散居住的地域過於遼闊,我們的敵人過多,危機四伏,防不勝防。--我們不能讓孩子避離生存競爭,假使我們這樣做了,那孩子們將會過早地夭折。除了這些可悲的原因外,自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我們這個民族的繁殖能力極強。一代緊接著一代,每一代都不計其數。孩子們沒有時間當孩子。而在其它民族,孩子們會受到精心的照料,並為他們建立學校。從學校里每天蜂擁出來的那些孩子們是民族的未來,在較長的時間內日復一日從那裡出來的都是同一批孩子。我們沒有學校,但在最短的時間間隔,卻會從我們民族湧現出一群又一群孩子,不計其數。當他們還不會吹口哨的時候,便快活地發出尖細的嘶嘶聲;當還不會跑的時候,便打滾或擠在一起滾個不停;當還看不見東西的時候,便合夥笨拙地將一切都拖走。我們的孩子喲!不像那些學校里的同一批孩子,不,我們的孩子不斷湧現,沒有止境,沒有間斷,一個孩子剛出世不久,他便無法再做孩子了,他的身後又湧出了新的孩子面容,他們匆匆出世,歡歡喜喜,數量之多,無法辨認。當然,儘管這是好事,儘管其它民族會因此而嫉妒我們,但是我們卻無法給孩子一個真正的童年。這事自有其後果。我們民族滲透著某種消除不掉的、根深蒂固的孩子氣,這同我們可靠的講求實際的思維方式這一最大優點恰恰相矛盾。有時我們的行為極其愚蠢,跟孩子們干傻事一模一樣,沒有意義,浪費,慷慨,輕率,而所有這些經常僅僅是為了開一個小小的玩笑。當然我們從中得到的樂趣不如孩子們的多,但肯定還是有那麼一些。約瑟菲妮就一直從我們民族的這種孩子氣中得到好處。  我們民族不僅只有孩子氣,在一定程度上它還未老先衰,我們這裡的童年和老年與別處不一樣。我們沒有青年時期,我們一下子就成年了,而且成年階段又太長,所以,某種厭倦和失望就會在我們這個如此頑強和自信的性格中划上痕迹。我們缺乏音樂才能大概與此有關。我們太老了,搞不了音樂,音樂的激情與亢奮與我們生活的艱難不合拍,我們疲憊不堪地拒絕了它,回到了我們的口哨上。偶爾稍微吹幾聲,就會感到恰如其分,心滿意足。誰知道我們當中有沒有音樂天才,即使有,肯定也會在他們的才能得到發揮之前被我們同伴的這種性格抑制扼殺掉了。與此相反,約瑟菲妮卻可以隨心所欲地吹口哨或者說是唱歌--她願意怎麼講都行--這並不妨礙我們,正適合我們,我們完全可以接受它。假如這裡包含著丁點兒音樂成分的話,那也是微乎其微的。某種音樂傳統被保持了下來,但它卻絲毫沒有加重我們的負擔。  然而,約瑟菲妮帶給這個具有此種心情的民族的要更多一些。在她的音樂會上,尤其是形勢嚴峻的時候,只有那些男孩子們會對約瑟菲妮本身感興趣。他們只是驚異地看著她怎麼撅起嘴唇,從小小的牙縫之間吹出氣來,欣賞著她自己發出的聲音,然後又放低聲音,再利用它達到一個新的愈來愈費解的演唱高潮。但是顯而易見,多數觀眾只顧低頭沉思,大家在這短短的戰爭間歇做著自己的夢,彷彿他們的四肢都鬆開了,彷彿不得安寧者終於可以在民族的溫暖大床上盡情地伸展四肢躺下了。有時約瑟費妮的口哨聲會傳到夢中,她稱之為珠落玉盤,我們則稱之為聲如裂帛,但是不管怎麼說,這聲音此時此地都恰到好處,而別處則不行,音樂就幾乎從來沒有這種機緣。約瑟菲妮的口哨中有我們那可憐而又短暫的童年;有我們那失去的、無法尋找回來的幸福;也有我們日常生活中那小小的、不可思議的、但又實實在在、不可抑制的歡樂。這一切肯定不能用洪亮的聲音而只能用輕柔的、耳語般的、親切的、偶爾有些沙啞的聲音表達出來。當然這是吹口哨,怎麼能不是呢?吹口哨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語言,只不過有一些同胞吹了一輩子口哨而不明白這一點,但這裡的口哨卻擺脫了日常生活的束縛,也使我們得到了短暫的解脫。  當然這種演出我們是不會錯過的。  然而,這與約瑟菲妮所聲稱的她在這樣的時候給了我們以新的力量等等,還有相當的距離。當然這是對一般聽眾而言,而對那些約瑟菲妮的諂媚者來說,卻完全不同了,"怎麼能不是這樣?"--他們厚顏無恥地說--"對於演出時門庭若市、聽眾雲集的現象該如何解釋,尤其是災難臨頭時,這種現象有時甚至阻礙了必要的和及時的災難防範。"不幸的是,最後這句話正好言中,它可不能算是為約瑟菲妮歌功頌德。尤其是再補充這樣一些情況:當這種集會突然被敵人的暴力驅散時,我們一些同胞不得不為此而喪命,約瑟菲妮本應為此負全部責任,是的,是她的口哨聲引來了敵人,但她這時總是躲在最安全的地方,然後在她的追隨者的保護之下,悄悄地以最快的速度第一個逃離現場。這些事情本來是眾所周知的,但是,當約瑟菲妮下一次隨心所欲在某時某地演出時,他們卻又匆忙奔去。由此可以得出結論:約瑟菲妮幾乎不受法律約束,她可以為所欲為,即使讓全民族遭殃,也不會追究她一點責任。假如是這樣的話,那麼約瑟菲妮的一些要求也是可以理解的。是的,從這個民族給予她的自由中,從這個特殊的、別個誰也得不到的、根本與法律相違背的饋贈中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看出:這個民族並不理解約瑟菲妮,正如她所說,他們無力地對她的藝術表示驚異,感到自己不佩欣賞它,同時他們又拚命努力,企圖補償由此而帶給約瑟菲妮的痛苦。然而,正如她的藝術已超越了他們的理解力一樣,他們把約瑟菲妮及其願望都置於他們的管轄權之外,這當然肯定是完全錯誤的。或許這個民族的成員會輕易地拜倒在約瑟菲妮腳下,但是,正如這個民族不會無條件地向任何人屈服一樣,他們也不會拜倒在她的腳下。  很久以來,或許自約瑟菲妮的藝術生涯開始,她就力爭為了她的歌唱藝術而從任何勞動中解脫出來,讓她不必為每日的麵包而操心,也不必參加其它一切與我們的生存鬥爭相關的活動,這些--或許--應該由這個民族作為整體去承擔。頭腦簡單者--也確有這種頭腦簡單者--單憑這種要求的特殊性,根據能夠想出這一要求的精神狀態,就會得出結論:此要求具有其內在合理性。但是我們民族得出的結論卻相反,我們冷靜地拒絕了她的要求,並且對她提出的理由也不去費力反駁。比如約瑟費妮說:緊張的勞動有害於她的嗓子,雖然勞動不及她唱歌辛苦,但是這樣畢竟會使她在唱歌之後得不到足夠的休息,以便為下一次演出養精蓄銳,在這種情況下,她雖然竭盡全力地演唱,但還從未達到其最佳效果。大家聽她爭辯,權當耳邊風。這個如此容易被打動的民族有時也會無動於衷。拒絕有時是那樣冷酷無情,甚至約瑟費妮都會大吃一驚,她佯裝順從,干起屬於自己的那份活,並盡量好好演唱。但這隻能是一時半會,接著便又重抖精神投入戰鬥--看來她有的是力量。  但是顯而易見,約瑟費妮所力爭的根本不是她所提出要求的滿足。她是明智的,也不懼怕勞動,我們這兒根本不知何謂懶惰,即使滿足了她的要求,她也肯定不會過一種不同於以往的生活。勞動根本不是她唱歌的障礙,當然歌聲也不會變得更美妙。約瑟費妮所力爭的只不過是要大家公開地、明確地、長久地、遠遠地超過所有常規來承認她的藝術。雖然她幾乎在所有別的事情上都可心想事成,但這件事卻始終是事與願違,不能得逞。或許一開始她就應該把進攻的目標轉向別處,或許現在她已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但是她卻不能再回頭,退卻意味著自我背叛,她必須堅持這一要求,否則就會垮台。  假若她真的有敵人,如她所說,那麼他們就會對這場戰爭興災樂禍,袖手旁觀。但是她並沒有敵人,即使有誰偶爾反對過她,這場鬥爭也不會使任何一個感到高興。之所以不這樣,是因為這個民族在這種場合會表現出一種嚴峻的法官的姿態,這在我們這裡平常是罕見的。雖說你可以贊同這種場合下採取此種態度,但是只要你想到,有朝一日這個民族也會對你採取類似的做法時,你就絲毫不會感到高興了。無論拒絕也好,要求也好,問題都不在於事情本身,而在於這個民族對待自己的同胞竟如此冷酷,而以往他也曾慈父般地、甚至超過慈父般地、低聲下氣地照顧過這位同胞,相比之下,顯得更加無情了。  假如在這個事情上全民族換成了某個成員,可以想像,這個成員會對約瑟菲妮接連不斷的、咄咄逼人的要求一直讓步,直到最終結束這種讓步。雖然他做出了巨大讓步,但同時堅信,讓步會有其應有的極限,他之所以做出了過多的不必要的讓步,只是為了加快事情的發展過程,只是為了縱容約瑟菲妮,使她得寸進尺,不斷提出新的要求,直至真的提出了這個最後的要求,那時他就自然一口拒絕,因為他早已準備好了。但是,實際情況完全不是這樣,這個民族不需要採用這種手段,況且他對於約瑟菲妮的尊敬是發自內心的,是經受了考驗的。而且約瑟菲妮的要求確實太高,以致於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都可以告訴她會有怎樣的結果。但是,約瑟菲妮對這件事的看法可能有這種猜測成分,即:這個民族在耍手腕。因此,在遭到拒絕的痛苦之上又平添一層怨恨。  但是,儘管她這樣猜測,卻沒有因此被嚇住而不敢進行鬥爭。近來鬥爭甚至更加劇了。如果說以前她進行的只是舌戰,那麼現在則開始採用別的方法,在她看來這些更有效,而我們則認為這對她自己會更危險。  有些同胞認為,約瑟菲妮之所以變得這樣迫不及待,是因為她感到自己老了,聲音也不行了,因此在她看來,必須進行爭取承認的最後鬥爭了。這個我不相信,假如是這樣,約瑟菲妮就不成其為約瑟菲妮了。對她來說,不存在衰老問題,聲音也不會不行。如果她提出什麼要求的話,那也並非由於外部原因,而是出自內心合乎邏輯的考慮。她爭得了最高處的桂冠,不是因為這桂冠眼下恰好掛得稍低一些,而是因為它就是最高的那頂。倘若她有權,她會把它掛得更高些。  當然,對外界困難的蔑視並不妨礙她採取最卑劣的手段。她認為,她的權利是不容置疑的,至於是怎樣得到的,這又有什麼關係,尤其在這個她眼中的世界上,正當的手段恰恰行不通。或許正因為這個,她甚至把爭得權利的鬥爭從歌唱領域轉向其它一個對她不太重要的領域。她的追隨者四處散布她的言論,說她認為自己完全有能力這樣唱歌:讓全民族各個階層甚至隱蔽最深的反對派都得到真正的樂趣,不是這個民族所理解的真正樂趣(他們說這種樂趣向來可從約瑟菲妮的歌聲中感受到),而是約瑟菲妮所要求的樂趣。但是她補充說,由於她不能假充高深,又不能迎合低級,唱歌就必須保持老樣子。至於為爭取擺脫勞動而進行的鬥爭中的所做所為,則是另一回事了。雖然這也是為了歌唱,但她卻沒有用昂貴的歌唱這一武器直接進行鬥爭,所以,她使用的手段都是足夠好的。  比如流傳著這樣一個謠言,假如不向約瑟菲妮讓步的話,她就要減少裝飾音。我對裝飾音一竅不通,也從未聽出來過。但是約瑟菲妮卻準備減少裝飾音,暫時還不刪掉,只是減少而已。據說她當真進行了這種危脅,然而我卻沒有發現這與原來的演唱有什麼兩樣,整個民族也一如既往地傾聽著,並沒有對裝飾音問題發表意見,而且對約瑟菲妮所提要求的態度也沒有改變。但是不可否認,在約瑟菲妮的腦子裡,如同她的身材,有時的確還有值得選美之處。例如,她在那一次演出之後就宣布,以後她要將裝飾音重新完整地唱出來,好像她以前關於裝飾音的決定對這個民族過於殘酷也過於突然了。然而,下一次音樂會後,她又改變了主意,最終結束了那些了不起的裝飾音,除非大家做出對她有利的決定,否則它們是不會再出現了。那麼這個民族呢,對所有她的這些宣布、決定、改變決定充耳不聞,如同一個陷入沉思的大人不理會小孩子的饒舌,雖然態度和藹,但什麼都沒聽進去。  但是,約瑟菲妮卻不讓步。比如她最近又聲稱,幹活時她的腳受傷了,站著唱歌很困難,由於她只能站著唱歌,所以現在必須縮短唱歌時間。儘管她一瘸一拐,讓她的追隨者攙扶著,還是沒有誰相信她真的受了傷。即使是她的小身子非常敏感,但我們是一個勞動民族,而且她也是其中一員,假如我們因為擦破點皮就要一瘸一拐的話,那我們整個民族就會沒完沒了地跛行了。儘管她像一個瘸子讓人攙扶著,儘管她比以往更頻繁地以這副可憐相露面,這個民族仍舊感激地、痴迷地聽著她的歌聲,並沒有因為唱歌時間的縮短而大驚小怪。因為她不能總是一瘸一拐的,於是便想出其它借口。她假託自己很疲勞,心情不好,身體虛弱。這樣,我們除了聽音樂會外又看了場戲。我們看到約瑟菲妮的追隨者怎樣請她、央求她唱歌,她說她也很想唱,但卻唱不成。於是他們安慰她,奉承她,幾乎將她抬到了事先找好的演唱地點。終於,她流著莫名其妙的眼淚讓步了。但是,當她以顯然是最後的決心準備開始唱時,卻是那樣虛弱無力,雙臂不像往常那樣向前伸著,而是死板板地垂在身體的兩邊,給人的印象是好像短了一截。當她要開始唱時,又不行了,她惱怒地一擺頭,就栽倒在我們的眼前。不過她很快又掙扎著站起來,開始唱歌。我覺得,與往常沒有多大不同,或許聽覺靈敏的可從中聽出稍稍一點異常的激動,但這隻會對唱歌有好處。演出結束時,她甚至不如先前那樣疲憊了,不需追隨者的任何幫助,用冷冷的目光審視了一下那些給她讓道的、對她畢恭畢敬的聽眾,邁著穩健的步子,甚至可以說是一溜煙小跑退場了。  這是不久前的事。可是最近一次,到了她演出的時候,她卻失蹤了。不僅她的追隨者在尋找她,許多同胞都投入了這項工作,結果是白費力氣。約瑟菲妮失蹤了,不願意再唱歌了,甚至不願意讓別人求她唱歌,她這次是徹底離棄了我們。  真怪,她怎麼會打錯算盤呢?這個精靈!這樣的錯誤會使大家認為,她根本就沒有打什麼算盤,而是她的命運在驅使著她,並且它只會成為我們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一個命運。她自己放棄了唱歌,破壞了通過征服民心而得到的權利。真不知她是怎麼獲得這權利的,其實她很少了解民心。她躲起來不唱歌了,然而這個民族顯得很平靜,沒有明顯的失望。雖然表面上相反,實際上這個平和、穩健的民族只會給予,從不接受任何饋贈,包括約瑟菲妮的,這個民族繼續走著自己的路。  而約瑟菲妮卻不得不走下坡路了。她最後一聲口哨和永遠沉寂的日子就要到了。她是我們民族永恆歷史中的一個小小的插曲,我們終將彌補這一損失,這對我們來說畢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集會怎麼變得鴉雀無聲了?約瑟菲妮在時集會不也是靜悄悄的嗎?難道她的口哨比回憶中的還要響亮和生動嗎?難道她在世時的口哨比回憶中的更重要嗎?難道不是這個民族以其智慧將約瑟菲妮的歌抬得這樣高?正因為這樣,歌聲才能永恆存在。  或許我們根本就不會失去很多,約瑟菲妮卻擺脫了塵世的煩惱,在她看來,這種煩惱是專為出類拔萃者安排的。她將愉快地消失在我們民族不計其數的英雄群體中,因為我們不推動歷史,所以她會像所有她的兄弟一樣,很快地被遺忘在升華的解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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