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人性的弱點與大眾民主的危機

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民主政治秩序,已經很難是「歷史的終結」。在非民主社會,民主化的確在摧毀著原來的各種政體,但民主化也同樣在摧毀著原來建立起來的民主秩序。編者按

美國大選的最終投票日即將到來。我們注意到,共和黨候選人特朗普在今年美國大選中的意外崛起,令美國(甚至整個西方)精英階層一片愕然。當特朗普剛剛開始加入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競選時,沒有人認為他是認真的;之後特朗普一次又一次地闖關向前推進時,也沒有多少美國精英相信,特朗普可以走到今天的這一步。當他們意識到今天的特朗普已經勢不可擋時,才醒悟過來,意識到美國民主竟然也能產生這樣一個他們所不能接受的候選人。換言之,美國的民主確實出了問題。IPP評論今天推送IPP學術委員會主席鄭永年教授的一篇文章,供大家思考這個問題。

美籍日裔作家弗朗西斯·福山在1989年發表《歷史的終結》一文,中心觀點很明確,即西方式自由民主是人類歷史的最終政體形式。蘇東共產主義政權的解體讓福山的觀點不僅在西方聲名大噪,也很快傳播到那些仍然是非民主的社會。

  

若站在今天的世界,不知道福山會如何看待民主政體。誠然,在那些還沒有成為民主的社會,人們仍然在努力爭取民主,歷史似乎在沿著「歷史的終結」的道路前行。不過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民主政治秩序,已經很難是「歷史的終結」。在非民主社會,民主化的確在摧毀著原來的各種政體,但民主化也同樣在摧毀著原來建立起來的民主秩序,而民主能摧毀原來的秩序,卻很難建立起一個新的秩序。在21世紀的世界,我們註定要面臨一場深刻的政治秩序危機。

街頭政治成為新興民主社會和西方發達民主社會的共通點。首先,所有街頭政治表面上都表現為「人民」對抗「政府」,具有吸引人的政治口號,也就是抗議者所提出的「理想社會」,抗議者(及其口號)能夠動員很大一部分社會群體參加。其次,抗議者都會強調運動的「和平」性質,但在過程之中往往出現暴力。最後,受各種內外環境的制約,執政黨很難簡單地使用暴力機器來控制街頭運動的暴力化,往往使得國家和社會處於無政府狀態。

精英民主還是大眾民主

  

政府與人民之間的矛盾固然普遍存在,但不是街頭運動的唯一原因。除了政府和人民之間的矛盾,街頭運動還體現了更深層次的精英群體之間的矛盾。

  

其一,街頭政治是不同政黨之間爭鬥的結果。政黨是由精英組織起來的,普通民眾只是各政黨動員的對象。儘管民眾的參與構成了街頭運動,但獲益的則是少數政治精英。

  

其二,街頭運動往往表現為中央精英與地方精英之間的矛盾,印度的例子便是這樣。無論是民主還是非民主國家,中央集權是現代所有政治體制的共同特徵。但中央集權不見得能夠提供有效治理,相反還經常遏制地方(一線政府)的創新。日本社會也呈現出這樣的現象,在中央政府找不到改革出路的情況下,一些地方政府開始挑戰中央,尋求地方的突破。北美、歐洲等地也都存在類似的爭鬥。

  

其三,街頭政治也表現為新型與舊型精英之間的矛盾。不同社會階層的精英之間,矛盾一直存在著,但當代社會經濟形勢變化迅速,導致社會階層的快速變化。當現存體制不能及時調整來體現新興社會階層利益的時候,新興利益社會階層經常會訴諸街頭運動。

  

人類的社會政治秩序經歷了漫長的演變:從傳統社會地方化了的政治秩序,到神權政治,到帝國,到基於主權國家概念之上的君主貴族,精英民主,再到現代大眾民主。近代以來的主權國家秩序,是英國產業革命和法國政治革命的產物。產業革命導致經濟發展、工業化和城市化,大量的財富被創造出來,繼而促使大眾教育水平提高。法國革命則創造了「人民主權」的概念,政治平等、社會公正等成為人們與生俱來的權利,追求這些權利也構成了近代以來民主化運動的主軸。

  

實際上,民主政治秩序並非各種革命所創造的抽象概念的產物。英國自由主義先驅霍布斯在其著作《利維坦》中,認為秩序比其他任何東西都重要,沒有秩序就沒有社會,秩序是自由的前提。在西方,國家基本制度大都是在高度集權的君主貴族統治時期建立起來的。中央集權體制提供了穩定的政治秩序,提供了資產階級成長的制度環境。資產階級成長起來之後,君主貴族政治開始轉型,用代議制的形式代表資產階級的利益,各種調和階級利益的機制也被創造出來。因此,馬克思把近代民主視為「資產階級的民主」。其後,民主不斷與時俱進,最後實現了「一人一票」的大眾民主。

  

從理論上說,大眾民主似乎實現了法國革命提出的政治平等目標。但在操作層面,不管怎樣的民主形式,人民永遠都成不了自己的「主權者」,人民只是獲得了選舉領導人的權利,很難自己行使統治權,哈佛大學教授熊彼特(Joseph A.Schumpeter)因此把民主定義為「精英之間的競爭」。精英之間的競爭為人民提供了實現各種政治權利的機會,包括言論自由、政治參與等。只有到了社交媒體時代,這種情況才出現巨大的變化。

本文原載於鄭永年著作《民主,中國如何選擇》(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4月版)。有意購買者請戳文章底部鏈接「閱讀原文」。

  

如果說民主是精英之間的競爭,精英共識可以說是民主的前提條件。精英之間有共識(共同的道德準則和水平、共同的意識形態、遵守共同的遊戲規則等),民主便可運作起來。一旦精英共識消失,民主便會死亡。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民主在發展中國家的情況更為糟糕。20世紀60年代,另一位哈佛大學教授亨廷頓所著的《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一書的主題,就是發展中國家的政治秩序。秩序至為重要,但要建立秩序則不易。西方社會的議會政治到了非西方社會,往往演變成街頭政治和暴力。在發展中國家,不具備各種條件,如缺乏階級、階層的妥協機制,沒有精英共識等,經常造成無政府狀態。

  

即使是在發達民主國家,大眾民主的生存和發展也開始面臨史無前例的挑戰。在所有民主國家,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之間的不對稱已經造成了「弱政府」、精英共識的消失、政府和社會的對立,對民主的生存和發展構成了直接的威脅。

  

威脅和挑戰:呼喚新秩序

  

當代民主所面臨的巨大挑戰首先來自全球化。在全球化的條件下,沒有政府可以宣稱自己擁有經濟主權,所有的經濟要素都在全球範圍內快速流動。同時,各國的政治主權則越來越強化,「一人一票」體制下,政府由人民選舉所產生。前者意味著政府必須「親商」,否則資本流失,稅基就會越來越小;後者意味著政府必須「親民」,「一人一票」體制下,社會對政府提供公共服務的要求越來越高,兩者處於高度的緊張之中。

  

其次是現代產業結構變化所帶來的挑戰。現代產業,無論是金融業還是信息產業,都傾向於產生一個極小的富翁階層和一個極大的窮人階層。傳統產業所塑造的龐大中產階級,在現代社會沒有了經濟基礎;基於中產階級之上的傳統大眾民主,也失去了其往日的社會經濟基礎。因為財富分配的極度不平等,掌握大量財富的極少數人,必然通過各種途徑來影響政治過程,結果造成一些學者所說的「一元一票」的局面。一個國家的窮人越多,錢在政治過程中的作用就越大。

  

再次,與全球化緊密相關的社會高度流動性,也構成了對大眾民主的挑戰。無論是高端人才還是低技能勞工,都在各國之間流動,閉關守國意味著死亡。但社會流動也產生了很多問題,最顯著的就是「本地人」與「外來人」之間的矛盾。民主意味著為「本地人」服務,但全球化則產生了大量的「外地人」。歐洲、亞洲都是這樣。這種矛盾在移民國家表現得尤其顯著。這些國家大量的外來人口在經濟上貢獻顯著,但不能享受政治權利。

儘管美國的精英階層不喜歡特朗普,但是這位億萬富翁依然擁有自己的鐵杆票倉。

  

對大眾民主構成威脅的,還包括正在促成真正大眾社會來臨的社交媒體。社交媒體時代,人人都可以製造和設定政治議題,人人都可以成為政治家,甚至革命家,可以動員相當大的社會支持力量,對現政權構成巨大的壓力。在大眾民主時代,民主已經演變成人民的世俗宗教,人們都相信,通過民主可以爭取到自己所想得到的東西。法國大革命以來,權利「人生而有之」已經成為普世的信念,但只有到了社交媒體時代,人們才有了爭取權利的條件、爭取權利的「權利」。

  

一人一票、社交媒體等都在改變著傳統的精英民主局面,而接近實現真正的大眾民主。民主的運作要求「一人」貢獻「一份」(經濟)。如果說,人性的光輝(追求自我實現的理想)決定了「一人一票」不可避免,人性的弱點(不變的自私本質)則決定了「一人」貢獻「一份」的不可能。只要存在著任何可能性,人們便會追求實現「政治權利」,而不會做經濟貢獻,用政治權利來挾持政府,得到經濟利益,這樣便出現政治權利和經濟貢獻之間的結構不對稱。這個不對稱便是西方民主危機的核心根源。

  

這種不對稱也必然導致弱政府。民主意味著「民意」,民意意味著「精英共識」不再重要,意味著「精英共識」的消失。一旦失去「精英共識」,傳統民主形式便面臨死亡。這就是德國思想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所說的職業政治家群體越來越不相關,錢(富翁)和選票(也是錢)變得至為重要。

  

對21世紀的民主政治,人們需要回答一些根本性問題:越來越多的新因素在瓦解著傳統民主秩序,如何建立一種新的政治秩序呢?這種秩序有沒有可能建立?會是怎樣的形式?又由誰來建立呢?

  

人類社會一直處於秩序和失序的循環中。新秩序出現的前提就是無秩序。只有到了人們無法承受無政府狀態的時候,才會出現權威,才有可能建立一個新的秩序。今天全球正在經歷的民主秩序危機,是否也意味著一種新政治秩序即將來臨?這種新秩序會不會繼續是民主呢?如果是民主,會是怎樣的民主?如果不是民主,又會是怎樣的秩序呢?


*本文作者系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微信ID:IPP-REVIEW)學術委員會主席鄭永年教授。文章原載於鄭永年著作《民主,中國如何選擇》(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4月版)

*本文作者系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微信ID:IPP-REVIEW)學術委員會主席鄭永年教授。文章原載於鄭永年著作《民主,中國如何選擇》(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4月版)。作者授權發布。編輯: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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