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移民和難民的「另一種事實」

《財經》記者金焱 發自美國華盛頓

特朗普就職後的十天左右，喬治·奧威爾的小說《1984》在美國一路熱賣，並登上暢銷書榜首。這部政治含意深邃、寓義豐富的反烏托邦經典，其實是美國中學生英語課上的必讀書目，但很多美國人突然發現，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找到相對應的片斷。比如，《1984》在書中提到了「新語」（newspeak）、「雙重思想」(Doublethink)，對應了特朗普的「另一種事實」（alternative facts）——關於到底有多少群眾參加特朗普就職典禮的糾纏。

1月27日，特朗普簽署行政命令以「帶有恐怖威脅嫌疑」「可能危及美國國家安全」為由，宣布暫時禁止包括敘利亞、伊朗在內的7個穆斯林國家的公民和難民入境。這一禁令引發了新版本的「另一種事實」：2月3日美國國務院表示，總統特朗普對移民的壓制導致近6萬人簽證被取消。隨後，美國司法部移民律師埃雷茲·魯文尼(Erez Reuveni)在一場法庭聽證會上將這個數字提升到10萬。特朗普則在推特上宣布「另一種事實」——只有109人因禁令被扣留在美國機場，事後白宮發言人斯派塞解釋這是行政命令簽署時，過境的最早一批人。

不管最終有多少人因「禁穆令」簽證被取消，限制令引發的困擾不只局限於7個穆斯林國家，很多西方國家的政要站出來表達強烈不滿，一些當事國家針鋒相對推出反制措施。國際社會一片震驚，因為《關於難民地位的公約》（ Convention relating to the Status of Refugees）在半個多世紀前的1951年就在聯合國被通過。公約中規定，任何締約國不得以任何方式將難民驅逐或送回（「推回」）至其生命或自由因其種族、宗教、國籍、參加某一社會團體或具有某種政治見解而受威脅的領土邊界。

更多的不安在美國生髮，畢竟不同於任何其他國家，美國由全世界各地移民組成，以多元文化和多元價值觀為豪。作家阿西莫夫曾指出，原子彈研製成功後，人們恭維美國佬「無所不能」，實際上原子彈是一群歐洲難民的傑作。

幾年前，我在波士頓和麻省理工學院斯隆管理學院副院長黃亞生聊中美印三國的競爭力時，他提到把全球作為人才大市場來遴選人才帶來的競爭優勢，而美國正是通過移民政策從全球遴選人才。已故蘋果CEO喬布斯的父親就是一名敘利亞移民。現任蘋果CEO庫克說，與世界任何國家相比，美國更加依賴移民。美國之所以強大，主要是因為我們有移民背景，我們能力很強，美國歡迎各種背景的人來美國。正是這一點讓美國變得特殊。

特朗普靠誓言收緊移民程序贏得了選舉，當選後更迫不急待地推出了對伊朗、和伊斯蘭主義者強硬政策。雖然難民和移民對美國民眾生命安全造成的威脅微乎其微——研究發現，從床上掉下來不幸身亡的美國人數遠遠超死於被移民襲擊的人數。

索西是一個滿頭捲髮的美籍伊朗人，最愛純黑巧克力和堅果，小時候隨父母移民美國，索西現在已是特朗普的聯邦政府官員。他對我說，特朗普推出這個政策不讓人驚訝，美國前CNN名嘴拉里·金(Larry King)1987年9月採訪特朗普時，特朗普就說，我早就厭煩了其它國家都來佔美國便宜。索西總結說，特朗普今天的政策已經籌劃三十年了。

當特朗普籌劃的藍圖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成為現實，美國的一些移民和難民發現，他們居住的世界突然間天翻地覆了。

在禁穆令實行後，美國幾個機場爆發徹夜示威，隨後示威擴大到包括首都華盛頓在內的很多城市。我的朋友迷綽是牙醫，限制令推出時她正在德黑蘭，在朋友圈曬回鄉見到的美圖美景。因限制令推出當天即刻生效，政令引發的混亂讓美國的移民和難民變得迷惑，尤其在看到合法的綠卡持有者也在返美時被攔下時。作為美國公民的迷綽在朋友圈裡表達了憂慮。朋友建議她，既然你從伊朗返美，最好不要現在回來，局勢不明朗前可能什麼都會發生。

擔憂和苦惱不止局限於穆斯林移民之間。華盛頓都會區阿根廷探戈學校（ Argentine Tango School of Greater Washington）創辦人艾迪（EddyHernandez ）發現，他必須取消今年的所有旅行。艾迪是全球知名的阿根廷探戈大師，每年都受邀在各國表演並教學，今年也不例外。但來自阿根廷的艾迪是難民身份，在骯髒戰爭期間，他一家八口人在幾年內陸續被謀殺，艾迪則因在歐洲求學而幸免於難。雖然持有綠卡多年，但最近艾迪才開始申請加入美國國籍，因此仍然屬於限制令中「120天禁止難民入境」中的目標人群。

艾迪的移民律師和他通話時感慨地說，我的很多客戶都是移民，投票選特朗普做總統，現在他們才意識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懊惱不已。

華人移民群體中有相當多人是特朗普的擁躉，其中有些人是出於對希拉里「強行政治正確」的反感；有一部分家裡有小孩的華人表示，近一年來小區裡帶面紗的穆斯林突然多起來，非常擔憂；另一部分認為特朗普更可能減免個人所得稅。一個即將轉為美國公民的華人說，特朗普更傾向於保護美國就業，她相信美國本土的人，包括她這個華人移民都會從中受益。

不過也有人批評說，中國人（華人）所期待的幸福，就是別的種族不幸福。

在年輕並受過高等教育的特朗普的華人支持者中，這位大嘴巴總統的移民政策之火的燎原之勢開始讓他們擔憂，尤其是聽到各種關於H-1B改革的真假消息後。在費城讀大學的一個大四學生對我說：之前我是支持特朗普的，但現在有點不太喜歡，我覺得特朗普的政策是好政策，就是手法有點不討喜。改革階段需要他這樣的人，但對美國這樣相對成熟的多民族國家來說，可能他的表現太急於求成。

他的女朋友是中國人，四月就要H-1B抽籤，他們擔心提案中關於年薪的要求，及公司錄用外國人需出具理由證明其不可替代的條款對她不利。他的女友馬上找律師，但律師說既然是提案應該對她影響不大。

特朗普限制令推行了一周左右的時間，在「美國精神的一去不復返」的驚呼聲中，美國政治生態與制度設計的張力與持續的抗議示威相伴生。移民律師向法院申訴，加州、馬薩諸塞州、弗吉尼亞州等州的法官則紛紛效仿紐約聯邦法院法官的庭令，暫禁政府遣返那些持有效簽證抵境而在機場遭扣留的難民與旅客。蘋果公司、谷歌等近100家科技公司團結在一起，反抗特朗普入境禁令。華盛頓特區、加州、紐約州等佔全美人口近三分之一的16個州的總檢察長發表聯合聲明，譴責特朗普的做法「違憲」，並誓言對抗這道危險的政令，以維護美國的國家安全與核心價值。2月3日華盛頓州西雅圖的一名聯邦法官做出「羅巴特裁決」，要求在全美範圍內暫停執行特朗普入境限制令。

在各種力量的博弈中，2月5日凌晨，美國聯邦第九巡迴上訴法院發布通告,否決美國司法部在上訴期間緊急暫停執行「羅巴特裁決」的要求，這意味著美國新任總統特朗普簽署的入境限制令目前不會恢復執行。「羅巴特裁決」發布後，美國國土安全部和國務院等政府部門在2月4日起全面暫停實施特朗普的行政令。

迷綽在朋友圈的最新照片是，她登上了返美航班，但很多美國移民與難民選擇了不慶祝或不表態，畢竟沒人知道等待他們的「另一種事實」將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