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後每次離開父母，都像小時候父母離開我們似的

我成年後，離開無錫，去上海讀大學。初去時，父母自然放心不過。我媽一度念叨過：

「我就該去上海你學校旁，租個鐵皮棚棚，每天給你做飯也好！」

這點子心思是怎麼取消的？我在上海第一年，每兩周回家一次；後來幾年，每個月回家一次。開始時回家，我媽恨不得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開一桌宴席；相送時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得親自送到車站才罷休。此後來往勤了，便好些：我拎了行李到門口，「媽我走啦！」媽在樓上邊電腦上跟人打牌邊說：「一路小心！到了報平安！」

到後來，我人不在國內，而父母依然可以活得歡實，大半是因為，他們自己懂得找樂子。

具體表現出來，就是與時俱進。

說來，爸媽一旦度過了「孩子翅膀硬了要飛了」的落寞階段，也能活泛起來：他們也不想成為那種「兒女不在身邊，日子沒法過啦」的人兒——他們也想活的歡實。用我媽的話說，「我也知道，照顧好自己，就是對你最好的支持了」。

我決定做自由職業開始，為了怕可能連累家裡，從上大學開始自己解決學費和在上海的生活費。後來手頭寬裕點了，還來得及給家裡買點東西。

一個後遺症是，我父母為此有些不開心。在我媽看來，她辛苦攢了錢，但沒能花在我身上，有點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意思。

——許多老媽都是如此，覺得自己攢了錢就是給孩子掙錢娶媳婦買房子的，結果居然花不出去，哼！

結果就是，每次我給家裡買東西，爸媽都推三阻四；每次我要給家裡錢，他們也不太樂意。我怎麼塞給他們，他們怎麼塞還給我。家裡很寬裕，但他們大體保持著老年間的消費習慣：儉省，摳搜，與其說是沒消費慾望，不如說是沒消費的場合。而且不肯接我給的錢。

然後，有移動支付後，我媽的消費習慣，就此永久改變了。

我爸媽的生活方式，也永久改變了——以前是，我媽管錢，我爸要錢得管我媽要。我爸手鬆，我媽手緊，老兩口經常要為買點東西鬧點小矛盾。現在，他倆不吵不鬧，樂樂呵呵。

我媽先是拒絕用智能手機的。我先給她買了iPad，說這樣可以視頻，平時可以打遊戲看劇，我媽樂呵呵接受了。之後也就接受了智能手機，接受了微信，接受了各種購物app。

終於有一天，我媽主動找到我，不好意思地：「我不會銀行卡綁定，但是又想給別人發紅包……」

「一句話！」

從此開始，我誘導我媽學會了網上購物。從此開始，她也就肯從我這裡接錢了。

現在已經發展到，隔三差五，「兒子給我點錢！我發紅包！」「好！」

甚至就在過年時，還發生過這個：

「兒子給我點錢，我來給你發個紅包！」

「啊？」

「因為我沒錢了嘛，但是紅包還是要發的……所以你先給我點，我好發給你……」

我目睹過親媽跑一個親友群里，大筆開銷發紅包；親戚們誇她慷慨，我媽很得意：

「哈哈哈哈都是兒子給的！」

我爸則簡單多了。

去年6月的一段真實對話：

我：爸，你要學會用微信支付啊。

爸：（吃著西瓜）學那個幹嘛。我平時花現金挺方便的。

我：這樣我微信上轉賬錢給你，你就可以隨意花，不用跟媽申請了。

爸：（放下西瓜）給我說說這個怎麼用來著？

就此放心了嗎？也未必。

前年回去時的對話。

我媽：我現在每天起碼做一件好事。教老太太們鍛煉，下樓時幫鄰居帶垃圾，教小孩子們讀書。

我：好啊，好得很。

我媽：菜市場有幾個山東臨沂來的，因為父母忙，管不了孩子，平時都只考三四十分。孩子其實挺聰明的，我教他們了，他們就能考七八十分。他們家長就很感激，我去菜市場，他們硬往我籃子里塞東西。這樣怎麼好？這我就不算做好事了！所以我就去超市買東西。不好意思拿他們的！

我：好，這是真好！

我媽：所以只要人心安順，健康，就好了。福報要不要也沒所謂。

我：可不是。

我媽：以後，我的福報用不了，都要轉給你們，好保佑你們。

我：(*@ο@*)

我媽：你不知道啊，福報是可以轉的！

過了一天，我知道了福報怎麼轉。出門去吃餛飩，遇到了鄰居家九十來歲的老太太。體格健旺，眼不花耳不聾，聲音細軟——插一句閑話。許多老人家聲若洪鐘，是因為耳朵不太好了——平日，我媽媽給她料理瑣事，她教我媽念佛。

我家門前的馬路很是作孽：四車道大馬路，只給25秒的綠燈。

我於是扶著老太太過馬路，說是扶，其實等於抱著她老人家走了。老太太個子小，輕，像抱著個大棉花團似的。

過了馬路的老太太，很高興。於是：

老太太：好小夥子啊，你要得福報。

我：我現在挺好的，不用福報了吧。

老太太：那就把福報轉移給你媽媽，好讓她過年打麻將，多贏點錢。

我：福報還能轉移的啊？

老太太：啊！你要虔心拜觀音菩薩，心裡說：弟子這個福報不要了，護佑媽媽吧。這樣，就把福報給她充上了。

我：充上了。

老太太：就像手機卡充值一個樣！

我爸：你媽媽有時也好心做壞事。

我：哦？

我爸：她下樓，順手給鄰居帶垃圾扔掉。有一天，把人家一袋擱在門口解凍的雞，錯當垃圾，扔掉了。

我：(⊙o⊙)

我爸：你媽媽上門去道歉。人家告訴她千萬別道歉，說那本來就是壞了的雞，要扔的。還怕你媽媽不信，當場又扔掉一隻凍雞。

我：( ⊙ o ⊙ ) 媽媽這個作孽了……

我爸：後來把你媽媽哄走了，人家又下樓去，把雞撿上來了……反正包裹得嚴實，也不臟。還跟我說，這種垃圾堆里揀出來的，才是叫花雞……

當然，我也親眼看過我媽接個電話。我媽開一免提，只聽得裡面說道：「你好，你的兒子住酒店欠了兩萬塊房錢，現在被扣在我們這裡……」說時遲那時快，我媽搶起手機，對電話那頭怒吼一聲：

「放你媽的屁！」

我爸在旁邊點頭：「你看，你媽現在很老練了嘛！」

笑過之後，回頭想想，還是覺得不算太踏實。

時代變化快如電閃。不學習的話，分分鐘被人坑——這時代，每次科技革新，意味著一點新的方便，也意味著，會有各色玩意兒乘虛而入啊。比如，就在我去年秋天回家時，我爸悄悄告訴我，我媽差點兒去跟風投了個沒譜的理財。

「誰讓她買的？」

「還不是群里有小老太太給了個鏈接？」

「又不缺錢，幹嘛還去買？」

「她總念叨說，兒子不容易，能多給兒子省一點、掙一點，她也高興！」

無錫人有個說法，管孩子叫老小。據說寓意是，老人和小孩，都是差不多的。

我也的確覺得，父母老了——但也越來越小了。

所以我現在，也只能這麼跟我媽念叨：「媽，朋友圈裡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別去亂點；老老實實過日子就沒錯！」

再回頭想，也不能怪爸媽。畢竟對他們而言，到了年紀，還得重新學會智能手機，已經算一個飛躍；再要求他們不斷學習，實在也勉為其難。

所以，只好翻來覆去地，沒事給他們轉賬足夠的紅包，每次離開之前特意叮囑幾句：

「媽，真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別信！」

「好我知道了！」

「有什麼說我住酒店被抓了的話也別信！要抓了我，人也不會打電話問家裡要錢呀！」

「好我知道了嘛！」

「還有說我忽然得了急病要你打錢的你也別信，法國的醫生不太會說中文！」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啦……」

「還有……還有騙子愛說什麼來著？」

「騙子還喜歡說你開車追尾了……」

「你相信啦？」

「那當然沒有！我就跟他說，放你媽的屁！」

——想想，其他人何嘗不是如此？

小時候，出門前，爸媽對我們說：「不要亂吃路邊攤的東西；不要跟不認識的人說話；不要跟陌生人說自己家的地址；放學了早點回家……」

長大後，每次離家，就叮囑爸媽：「不要貪便宜亂吃打折的東西；不要亂點朋友圈的鏈接；不要跟陌生人說銀行卡密碼；出去玩別太累了，盡量早回家……」

長大後，我們離開父母，就像小時候父母離開我們。剛開始可能會不習慣，會想念，感覺失去依靠，但當我們的世界慢慢變大，這種失落感會慢慢消失。現在和父母的關係同樣是這樣，讓他們的世界變大，分享給他們更新鮮的東西。不能近距離地守護他們，但我們離開後，他們的世界依然是豐富的，安全的，快樂的。

現在，很多父母都跟我的父母一樣，在孩子的引導和幫助下，用上了智能手機。不但方便了父母、朋友和孩子之間的交流，也為父母打開了網上購物等新世界的大門。但是，因為對前沿科技了解得不多，忙於工作的孩子也無法即時響應求助，很多父母會因為誤操作而陷入困境。而一系列針對老年人的騙局和養生謠言，也給父母和孩子雙方都造成了不小的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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