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花仙史 - 中華傳統文庫 - Powered by phpwind

第一回 文富閣嬰諧秦晉   詩曰:  風流何事不成群,智拙才唇各有情。  異神奇葩誇富貴,埋蚊隱蟄詫青萍。  退歸林下怕山水,坐醉花間結晉秦。  從此赤蠅繫凰足,枉教情薄似秋雲。  話說先朝全盛之時,四海共慶昇平。武林西子湖邊定香橋畔,有一個名園,喚做埋劍園,乃是錢塘蔡孝廉號其志的祖遺之園。他始祖曾為宋將,後來因見權臣持國,武將無功,遂罷官歸隱。即於定香之側,疊甫屏之石為山,引西湖之水為沼,花木成蹊,亭榭悉備,又將自己所佩的一口寶劍,埋於園中,以志不仕終隱之童。後來子孫相傳,遂以埋劍為名。止因宋沒元興,兵端不息,漸至年久事非,業成廢圃,幾為汾陽故宅。幸得其志性情,恰與始祖相符,遂又清復故址,從新修葺得朱欄粉膪,比舊更勝。但因性痹山水,將城中宅院封鎖,與妻符氏並童僕十餘口,遷作園居。  這年其志秋場報捷,未免忙了月餘,久不窺園。一日稍暇,乃邀了一個莫逆好友,也是其年新中的舉人,姓王名悅,兩人極是意投道合,最相知的,所以這日其志一閒,就請了王悅來家,同至園中賞菊。兩個正爾遊玩,抬頭忽見荷花池畔,太湖石前,數枝牡丹開得十分嬌豔,色兼虹白,香韻襲人。忙近前玩之,方知乃是芙蓉,朵作千葉,大若牡丹,而芳香冠於群花。其志不勝奇喜,以為此地從不曾栽植,何忽得此妙種?灌園人道:「相公還末知此花奇處。初開時乃是雪百的,到得將殘淡紅,愈凋愈紅,漸至謝落之時,色如噴血凝丹。必應相公今科連捷,故人傑地靈,生出這個祥瑞來。」其志笑向王悅道:「花豈無種而生?弟實不信。」王悅道:「怎麼沒有?昔時孝裡莊園,從來不曾栽種牡丹,其年忽生出一種牡丹來,至明年三月花開,始知為紫色牡丹,甚是爛燦。時有觀察某者,見花甚愛,欲分一株。可煞作怪,才掘下尺餘,見一石如劍,約長二尺,如玉之潤,似鐵之堅,上篆二句道:『此花瓊島飛來種,只許人間老跟看。』自此之後,其花遂凋,不復開矣。今吾兄此花褥無瓊島飛來之種乎?」其志道:「然則此花之下,亦有石劍在耶?弟但聞始祖之時,建造此園埋劍之傳,以名是園,但亦失其處。若然,則始祖之劍或亦在此花下乎?今可掘之,以發數百年之奇,未為不可。」王悅止之道:「此乃靈芝發穗彩氅生花,是應吾兄發跡之瑞,豈以雲仍相傳之謬,而泄此實在之瑞徵乎?」其志含笑而止。乃叫灌園人將酒席移在花前,玩賞盡歡而訖。兩人就於園內書房安歇。次日復飲花前。一連作十日之飲,直至花殘,王悅方別。其志即於花釁營一小閣,額為「文官」。這正是:  愛花營小閣,徵瑞啟名園。  說這王悅,自與蔡其志鄉榜之後,同進都會試過三四次,卻雙雙的再不能朱衣暗點,不覺年近五旬。其年又值大比,少不褥又要遠行會試。王悅因與安人俞氏道:「我今年已半百,不能得一名進士,兼且後裔乏人,這一次倘又不中,則此生已矣。」安人道:「相公豈未見梁灝謝恩詩云『饒他白髮巾中滿,且喜青雲足下生』?時灝八十有二,而且狀元及第。今相公尚才知命之年,豈雲已矣?還期矢志而前,則青紫亦拾芥耳。」王悅道:「我豈不知,但前程渺渺,焉能逆料?今次進都,我欲多帶千餘白物,倘南宮僥倖,是不必言,若仍落孫山之外,則將所帶之物乾選一官。雖非顯親揚名,然出仕一番,庶不負生平所學,反是終甫捷徑。不然老死場屋,冥冥何益?」安人道:「相公所算雖是,還宜激厲於金榜,更為盡善。」王悅道:「我豈不欲全美?奈恐遣命不然耳。」安人便不言語,即將家中所積,湊足千金。即約了其志,依舊同伴進都。  -路看山玩水,耽耽擱擱,到得都中,恰好場期迫近,忙尋了下處,各將經史略一溫習。到了這日,領卷赴考。三場既畢,果然學無老少,達者為先。王悅高高的中了第八名進士,殿試後,蒙御筆點入翰林,好不喜悅。其志垂頭喪氣,心中焦悶。看王悅興興頭頭去赴瓊林宴,遊街過了,謝座師,拜同年,忙了數日,方得空閒。其志欲辭王悅而歸,王悅道:「以吾兄之高才,諒必掄元有待,特大氣晚成耳。幸勿以不第為悶,而自挫青雲之志。」其志歎了口氣:「慚愧,若再三年,小弟望六矣。雖此心不灰,恐而視茫茫,而髮蒼蒼,再欲如今日之文,猶為不才見棄,而況他日不復如是耶?功名之念,從此絕矣。」王悅道:「吾兄之意與弟相同。日前家中起身之時,與老荊商之,今次不中,恐此生已矣。故再三籌畫,帶得乾餘朱提來都,以作退步。倘果不中,欲就舉人乾選。不期僥倖得中,今俱原封在筐。兄如不棄,何不移弟之退步,作兄之小就?但不知兄以為何如。弟忝知已,故盡愚直告。若兄另有高見,則弟猶斥笑鵬之謂歟。」其志道:「蒙仁兄見諭甚善,但是兄之物,弟何敢假。」王悅道:「弟言實出肺腑,兄何作此套語?況君子有通財之義,且吾輩交遊又非泛泛者之比。」說罷,即叫從人將行囊打開,檢付其志收藏。其志再三稱謝,即日自去營謀。事有湊巧,恰好南直松江府青浦縣缺,是個上好的地方。其志忙又借了千餘京債,將來上下使用。即鏈補青浦知縣,限日赴任。其志不勝之喜,領了文憑,謝別王悅,又順攜家報,即日出京,一路歸家。正是:  得君輕借力,便是轉身時。  說這其志家中原是有餘的,但進京時帶的是不過盤費而巳。王悅之銀,暫假一時之需,方得成就功名,正叫做「饑時得一口」。故一歸家,即將所借之銀連家書一並攜了,親身來至王悅家中致謝送還,王夫人收訖不提。自己乃擇吉赴任,來至青浦縣。這其志原係富學宿儒,緣命不該兩榜,故草草而就,當日居官,自然十分名望。又喜松江府太守卻是同鄉夏英,甚是契合,不時照拂,故雖作縣才二三年,倒也宦囊頗豐。後值撫按兩司怪其志為人傲放,不肯迎奉,心中不喜,欲尋事故參究他。而蔡其志早暗知其意,也就學了淵明先生的高見,封印謝職而歸。於埋劍園栽竹種花,看山玩水,或酒或詩,婆娑樂境。  一日晨起,秋高氣爽,其志不勝感慨,因拈筆作一絕,以志居休之樂。其詩云:  憑君莫莢發芊芊,走馬秋風曾少年。  醉臥花閩琴作枕,在官那似在家閒。  吟罷,投筆而笑。正欲呼飲,忽報翰林王爺拜。原來王悅亦與當道不和,又見宦途乏味,也即乞休而歸,故來拜其志。其志忙出接見,各敘間闊之情。王悅道:「弟在都中,遙聞吾兄賢聲遠達,正擬召見金門,一快知己之意,何忽掛冠東門?」蔡其志道:「向蒙吾兄周急功名,至今銘感。但弟一行作吏,文雅多盡,日逐與鄉里愚夫為侶,甚是苦海。幸得太守夏公不時以文墨盤桓,故能駐足三年。不然,則久已命駕歸矣。後又陰知上司不悅,故棄此薄宦,解綬家居。如吾兄兩榜名流,榮膺太史,正大丈夫得志之秋,小弟不勝仰望丰采,何亦遽然致仕,作蒓羹鱸膾之思耶?」王悅道:「弟將進士二宇,拋向東洋大海。且枳棘滿布長安,覺步步厭人。既不能作諤諤臣而勤職事,恐貽屍位之譏,稍效金樓子蜘蛛隱耳。」其志笑道:「我輩見識真乃相同。所謂長安塵土三千丈,何如白雲探處耳。」二人說笑移時,王悅即欲別歸,其志款留道:「既作閒人,又來忙了?小園玉芙蓉開得甚是燦爛,小槽新釀初熟,何妨花前月下,追昔日之樂?」說罷,一手拉王悅來至後園。  文官閣中,早已有酒盈樽。二人東西坐下,王悅道:「追憶昔年初得此種,蒙兄花下留作十日之飲。彼時尚汲汲於功名,迄今退歸林下,倏忽十有餘載。時景雖移,而好花依舊。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耶!」其志道:「項羽垓下之歌,漢高沛邑之泣,同一意也。然吾輩既已歸休,萬念俱灰,要作天下第一等閒人。只喜今朝有酒,那念昨日無魚,豈猶以死生為意?今日與兄必當盡醉花前,酣然潦倒,使花神亦羨吾輩之徜徉,得其樂而樂也。」王悅笑道:「人非木石,豈得無情?即玉英蓉白縞冰心,淡泊巳具,將殘而忽又華麗,此亦繪事後索之見端。如吾等雖已心冷如灰,豈可無一熱言以發其冷乎?」其志大笑道:「只要詩酒於醉鄉硯田,那復問是非於今來古往!」二人正在談笑,忽小童走到其志身邊,近耳低低的說了些什麼。其志忙立起身來道:「有屈吾兄寬坐,小弟一去就來。」王悅道:「蒙賜盛筵,已叨酩酊。兄請自便,小弟即此告別。」其志道:「興猶未閹,何遂言別?略止片刻,弟去即來。」說罷,竟忙入內。  王悅不知其志何事,見殷殷之意,豈好拂他興致,只得坐下,靜待其志出來。不斟進去一會,不見動靜,乃起步庭前,看花消遣。忽見自己家人王德急忙而至,道:「老爺快些回去,家中夫人即刻午時產下一位公子,特著小人來請老爺。」王悅見說大喜,急起身向蔡管道:「可致意你家老爺,說我有要事,不得面別,明日再來請罪罷。」蔡管再三留住道:「請王老爺再坐片刻,家老爺就出來的。若王老爺去了,要責罰小人怠慢之罪的。  正說不完,只見其志笑吟吟的踱了出來,道:「正欲追金谷之歡而盡一日之興,何故竟思逃席?」王悅道:「非弟不欲盡興。適有不得不去之事,故敢不別而行。」其志道:「有甚急事,卻不能少留。想是怪弟失陪,故有此舉,待弟吃個告罪杯如何?」王悅道:「忝在知己,豈復拘拘。不瞞兄說,適才小介來言,老荊舉得一子,故急於欲歸耳。」其志見說,不覺喜動眉宇道:「原來恭喜榮誕令嗣,可謂奇異。吾兄請坐,更有一言。」王悅無奈,只得坐定問道:「吾兄替李虛中之術乎?不然何以知為奇異?」其志遭:「兄產麒麟,定是廟廊之器,何必以弟曉算術而後知為英物乎?所稱奇異者,適符巽索亦刻下舉得一女,故爾失陪入內。今令郎恰是午時,年月日時相同。奠道老天無意,吾兄若不鄙棄,何不今日一言虛他時兩好?不知吾兄以為何如?」王悅道:「蒙兄見論雖是,但俱在試啼之際,知蜉蝣螭蛄為生幾何?弟恐日久事非,為異時之累。何不俟其既冠及笄之年,然後議及姻親,乃為妥當?」其志道:「弟非不諒,但凡作事最宜巧合良逢。難得令郎小女更字相同,豈是巧合?今日恰值花下成盟,豈非良逢?而良巧兆其始,焉知不以為終乎?萬一不虞於他日,也無傷乎其禮。得育則就今日之言,或不育,兄與弟俱為莫逆世交,肝膽相照,又可別較,何用泥於必可必不可之見,而違天意人事耶?」  王悅見說,俯首半響,道:「承雅受殷殷,敢不如命。特慚愧不能仰扳耳。」其志笑道:「玉堂御柳,果不如河陽一縣花耶?「言畢,相視而笑。王悅道:「既蒙不鄙,深切榮幸,明日當偕柯斧相求。但恐薄宦寒素,愧乏白壁為聘,奈何?」其志道:「兄又來迂闊了。雖詩之謂『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何?匪媒不得』,蓋恐人心難測,以為無徵不信耳。今弟與兄既莫逆於心,事出至誠,即此花前兩諾,千金莫易,豈必拘於俗套,以混吾輩之事?即欲執柯之人,亦俟請合巹之日可耳。」王悅大笑道:「兄真快人作事,豪爽若此,超出古人之上,弟愧不如也。」二人因說得投機,快飲沉醉,王悅方別而歸。正是,  片言花下盟金石,信是交深不用媒。  自此之後,莫逆好友又成兒女親家,比前更覺親密。  果是光陰迅速,不知不覺的,王悅之子又早七歲,生得眉清目秀,齒玉唇丹。王悅見其穎悟不凡,知書香可繼,私心甚慰,即延名師教授。因其聰敏出萃,乃取名儒珍,號韞玉。這儒珍真個是聰明天縱,讀書過目成誦,作文十分老練。時有一個同窗姓陳名秋遴,父親坤化,曾做過廣西布政,因老致仕在家。那陳秋遴亦生得面如冠玉,體若兼金。其敏慧與儒珍一般,年紀又彷彿,二人情同意合,最是說得來的。  一日適值先生他出,王儒珍向先生案上將其詩稿竊看,忽翻著一箋,上面只寫得一行詩題,是「雪珠詠」,卻不曾落句。儒珍見了,不勝技癢,乃援筆詠成一律,向秋遴道:「偶得題於先生案頭,潦草成句,望兄賜覽,乞定推敲。」秋遴接過看畢,道:「尊詠甚佳,形容奇妙。小弟不量,即當續貂。」亦題一首於後。才寫得完,忽先生突至,急欲收匿,早被先生看見,問道:「明窗淨幾,不去埋頭課業,卻在此寫些什麼?」秋遴知不能隱。乃出二詩呈上,道:「學生輩偶得題於先生詩稿中,稍為學步,不覺塗鴉,幸先生宥之。」先生接詩一看,見是「雪珠詠」,乃笑道:「此題因難於形容,我尚不敢落筆,不知做些什麼在上面。」乃展開-看,只見第一首是王儒珍的,道:  三千世界盡珠璣,來粟盞庭豈療饑?  誰遭玉龍鱗甲敗,相看夜棹亦剡漠;  鮫人泣下應時瑞,柳絮才高憶昔奇。  漫坐樓頭吟對酒,欲報白戰賦全非。  再看其次腖秋遴的,道:  獻瑞曾經蔡武時,醉看錯發灞橋思。  白成也得肥梅影,圃走焉能壓竹枝。  滾擊鴛鴦聲碎玉,猜疑騰六卻如珠。   掃來試作陶家味,為問詩人如不如?  先生看畢,擊節道:「從雪字上分出珠字;似雪非雪,比興人情,深得此題之旨。二詩翁仲,他日之功名,亦可見其大概矣。二子其勉之!我為爾師,亦自惶愧。」正是:  年紀雖然小,文章日漸多。  只因先生這一贊,有分教,文軫薄桂海,聲教燭冰天。不知後事如何,下回自然分解。  
第二回 埋劍田詩感花姨   詩曰;  莫向寒窗苦讀書,團中秋色正盈枝。  坐花欲索花顏笑,戴酒難禁酒興癡。  月暗欄桿疑蝶夢,魄消香粉好相思。  兄端風雨何相妒,一夜瓊葩落滿池。  說這王儒珍與陳秋遘,十三歲俱次第入泮,因少年美才,人人欽羨。且兩家相隔不遠,可不時聚首,甚是莫逆。 一日秋遴來至儒珍家中,儒珍道:「連日少晤,想見攻苦。」秋遴道:「弟雖讀書,未當至乙夜,亦就睡矣。但每興至欲吟,便思兄九齡風度,而恨咫尺天涯,奈何?」儒珍道:「此亦何難?只消遠卻市鏖,或於湖山之間覓一靜室,與兄讀書,便可日夕聚首,又好領略山光水色,曠達襟情,豈不為妙?」秋遴道:「弟亦久有此意,因無可棲之地,故至今未果。兄言及此,洵為同志。但恐寺院庵觀,佛號鐘聲,也覺煩亂。」儒珍道:「兄既厭梵音雜耳,家岳之埋劍園,更有何說?」秋遴道:「弟素慕令岳翁之園,雅勝金谷,每欲一遊,輒因循而止。倘得與兄讀書於中,深慰渴思。但聞令岳翁之寶眷盡居其內,豈可假作嘯歌之地?在兄或可,在弟實恐不便。」儒珍道:「若爾,弟亦不言此園之可矣。因家岳不知何故,仁和夏吏部特薦一本,言家岳吏治之能。天子准奏,新近差官責詔,優旨欽取入都,勢不能辭,數日前已將家眷仍移入城內故宅居住。只在這幾日之間,家岳便要起身赴召。若家岳一去,此園即空,如欲借作誦讀之所,家岳亦何吝而不肯耶?」秋遵見說,大喜:「原來令岳翁有榮召之命,深為欣羨。但亦須先告知尊翁老伯,浼求一言,方為妥當。」儒珍道:「這個弟自能理會。」兩人又說些閒話而別,不提。  且說蔡其志一向不想做官,因九重求治,降敕吏部查訪賢良,開呈御覽欽取。時夏莢巳任吏部侍郎,向知其志才能,在松江作府時,就有垂青之意。後值其志謝職而歸,因亦丟開。今見了這道旨意,頓起夙昔之心。況是該管之事,故就特薦這一本,又寫書來慇懃勸仕。府縣官見是吏部特薦,皆治酒送行。其志無奈,只得辭別親友,擇日起身。  王悅聞知,亦治渭湖舫,率子儒珍請其志餞行。須臾,其志到來,即時船放中流。座無他客,唯翁婿父子,又且知已,並不。拘於禮數,開懷暢飲。少頃,舟抵六橋,酒已半酣,王悅道:「年兄德政孚嘉,帝心簡在,風詔遙頒,崇階榮陟,深使同氣生光。」其志道:「弟昔日不甘以五斗米折腰,幸得解組歸來,深遂林泉之願。今不意夏老有此一番舉動,且迫以欽旨,故無奈就道。雖蒙夏老之推愛,豈知弟心實有不然。」王悅道:「綠野堂雖可娛,黃金印未嘗不樂也。如弟之臃腫,自當藏拙。若兄藝苑青錢,詞林赤幟,故得夏老戀戀作此。中郎一顧,天下賞音。」其志歎了一口氣道:「仕宦人之羅網,奚印綬足念哉?豈若效金樓子蜘蛛之隱,逍遙於湖光山色間之為真樂也!」王悅道:「造化弄人,而山水之靈,豈能久戀主人之跡哉?然雖如此,恐夏老一片熱腸難負。兄權應此召,俟得意時解組未晚。但不知定於何日榮行?」其志道:「今日蒙故人招飲,明日西出陽關矣。」王悅道:「如此,弟有一言奉懇。茲小兒無幽靜之地讀書,欲假吾兄埋劍園權且肄業,不知能借一枝之棲否?」其志見說大笑道:「令郎是弟何人,豈有不能之理。且弟去後。正恐固中無人居止而致荒蕪。若得令郎在內讀書,所極願也。」王悅見說,即令儒珍拜謝。只因說得投機,不覺飲至日暮,方各依依不忍而別。正是: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且按下蔡其志次日起身,自進都中不提。再錶王儒珍,見泰山允了借園,不勝之喜,送別起身,同父回家。次日即與秋遴說知,揀了一日,約同搬至埋劍園來住下。讀書之外,所有詩文,互相評品。真個是好花同看,好句同吟,甚不寂寞。  倏忽夏沒秋深,池邊玉芙蓉開得十分華麗。王儒珍道:「有此奇花,可不把酒臨軒,使花神寂寞乎?」即叫自己小廝墨童沽了一瓶期白,買了幾尾鮮魚,兩個在花前對酌。少焉月出,更覺韻致,秋遴道:「對此名花,玉容嬌嫣,不減洛陽春色。既有芳香贈我,豈無好句酬之?」儒珍道:「酒澆清月,詩慰寂花,正今夕之興。然須醉吸斗酒,而後豪吟百篇,莫使青蓮獨佔美於前。」秋遴道:「兄風流豪興果不讓古人。」乃斟一巨觥遞與儒珍,道:「滿飲此杯,聊潤詩腸,請兄先吟,弟當繼後。」儒珍接過,一吸而盡,道:『興到便吟,何分先後。」因將玉芙蓉為題,揮成一首遭:  池南池北盡芙蓉,雅操冰心不著濃。  攜酒明晨重過賞,慇懃愛惜五更風。  秋遴道:「兄詩雖好,但要弟答席,該罰酒一杯。」儒珍道:「小弟並無此意,怎說要兄答席??秋遴道:「兄且飲了此杯,弟若說的不是,倍罰還兄。」儒珍只得飲乾道:「請教。」秋遴笑道:「今夕有酒,且飲今夕之酒,今夕有詩,且吟今夕之詩,故為即情即景。兄詩中有明晨攜酒,豈非望弟攜酒答兄今日之席乎?」儒珍笑道:「此乃弟情鐘於花,惜之之辭,豈欲兄答席而有此言耶?」秋遴道:「鍾情於花,何必及酒?若弟另有鐘法。」儒珍笑道:「且不必爭,看兄鐘來。」秋遴大笑道:「有理。」因向花微笑,和成一絕。先高聲朗吟了一遍,遞與儒珍道:「絕妙!弟的深情俱被筆尖化出。」懦珍接過,只見上寫著道:  青銅鏡裡玉芙蓉,自見花枝意更濃。  若使芳君能解語,寒氈紙帳可春風。  儒珍看畢,笑道:「兄詩越發該罰。」秋遴嚷道:「有甚不佳,卻雲該罰?」儒珍道:「詩雖佳,情卻鐘得不佳。適弟之作鍾情於花,尚受兄罰酒。兄詩之情,鐘在花外,豈反不罰耶?」秋遴笑道:「弟豈吝此一杯酒,妨兄東門之役?但弟於花月之間,實有深情。今對此芳標,得無春色惱人之思乎?」儒珍笑道:「牡丹雖已萌芽,還宜含容以待春風,豈可賦此情語?我恐感動花心,則趙師雄之妖梅,兄亦不免。」時秋遴已醉,聽見感動花心妖梅之語,便滿斟一杯,走近花前深深一揖,道:「我錢塘才子陳秋遴,蒙芳卿贈我洛陽春色,月窟奇香,慰我齋頭寂寞,筆底相思,真我知己。倘更辱不鄙,即羅浮之跡,亦可追隨。今茲水犧一杯,聊與芳卿為壽。」祝畢,灑酒於花,高歌起舞。儒珍大笑道:「兄感慨太多,鍾情大癡,褥無近顛狂者耶?但今夕花如解語,尚此癡態,倘遇解語如花,弟不知兄更作何狀?」秋遴道:「杜老賦見花即欲死之句,穆宗有惜花量御使之事,吾輩鍾情!能不依依於是花乎?若遇解語如花,自當貯之黃金屋,坐以七寶牀,日夕焚香相對,即人世之西方矣。」說罷相視而笑。  二人談笑之間,不覺酩酊。儒珍因醉,入內就寢。秋遴且不去睡,呼童煎茶。自卻移了一張椅子,露坐花間,將玉簫吹動,音韻淒涼。雲移月暗,忽覺微風拂拂,香氣依人。秋遴定睛視之,卻是一垂髫女子,淡妝靚,欲前不前的在花陰之下。秋遴喜動眉宇,忙起身上前,深深作揖道:「寂寞園亭,忽蒙仙子降臨,實為萬幸。但不知誰宅仙眷,何由深夜至此?」只見那女子低鬟微笑,朱唇半啟,如鶯聲嚦嚦的說道:「妾乃鄰家符氏之女劍花,夜來聞君佳章,過蒙垂愛,故特輕造以鳴謝耳。」秋遴道;『適與敞友對花小酌,偶爾成吟,不知芳妹何以知之,辱臨雲謝?」劍花笑而不答,手捻花枝。秋遴在明月之下,偷覷劍花,嫋娜如花臨秋水,輕盈著不勝其衣。芳香襲人,不覺糜然心醉。乃逼近一步,笑道:「既蒙賜顧,必有慰我岑寂,豈竟無一言相聞耶?」劍花道:「非妾吝言,第恐耳目較近。今既人聲悄靜,諒必不妨,自當以實相告。但妾雖閨中兒女,酷喜文墨,愛才如命,誓不草草適人。方才聞君朗吟佳句,有意濃解語之詞。雖近輕佻,然細細味之,感慨良深,轉輕佻而成風雅。妾因窺君之貌,風流亦似其詩,不覺心動。故不避自薦之羞,而踐君春風之.約耳。」秋遴見說,不勝狂喜,道:「豈知拙作卻成司馬琴心。但念陳秋遴何福修來,得感芳妹高情。第恐此間露冷衣單,請入閣中談心。」 遂攜了劍花之手,同進文官閣內坐下,道:「適聞芳妹之言,必然才高蘇小,亦肯賜我以瑤章否?」劍花笑道:「荒蕪微才,豈堪呈覽大方?既蒙俯采芻語,豈好方命,只得獻醜。」卻喜有現成的紙筆即和秋遴的韻,揮一首道:   自甘淡泊潔儀容,白眼如嗔春色濃。  深淺但憑池上月,因循斟酌落花風。  秋遵看畢道:「芳妹佳句,意在言表,真有心人也。吾輩鬚眉愧無地矣。」劍花道:「野草凡葩,豈敢與姚黃魏紫竟春色也。」時秋遴挨近劍花身邊,比肩而坐,覺芳香鏤骨,早已心旌搖曳,因笑道:「夜已將午,莫再因循,但憑池上月矣。」劍花微笑不答。  秋遴正欲撫背求歡,忽聞儒珍喚睡而至,忙將詩箋藏入袖中。早見劍花巳下瑤階,欲詢下會之期,疾忙趕上,不料失足一跌,忽然驚覺,卻是一夢。原來坐在椅上,竟自睡著在芙蓉花下。只見蕊含濃露,花氣依人,月落參橫,不勝惆悵。秋遴回想夢中之事,恍然在目。忙向袖中摸那詩箋,其詩猶在。即向月看時,與夢中一字不差,不勝駭異。時夜已深,四顧悄然,寂無人聲,惟見樵雲睡著在假山之畔。向前喚醒,回入書房和衣而寢,反覆追思,終夜無眠。正是;  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桿。  說這秋遴次早侵晨而起,即到芙蓉花邊尋視與美人綢繕之處,歷歷如在。但園外並無鄰近,心中狐疑不決,覺得情慵體倦,回至自已書房,俯幾靜思:「昨夜美人果是嬌小嫣美,冶度輕盈,所謂傾國傾城,信不誣也。可恨不做美的王儒珍驚散,不然已成風流之局矣。如今弄得疑疑惑惑,這段幽思怎能消遣?」卻又自想道:「我陳秋遴好癡念頭,這是一場春夢,怎麼認真相思起來,豈不好笑?但既是夢,怎麼又有詩箋之贈?且句出新奇,韻非陳腐,非檀口蘭心,豈能作此香奩佳句?這須不是夢中做得來的。」因又想道:「既不是夢,怎麼不見有一些去來之蹤跡?況且左近並無鄰居,而小妹有鄰家符氏之稱,莫非是妖怪不成?然細味此詩,並觀其入,並無一些妖冶之形;就是妖怪,具此才美亦是斯文一脈。吾輩非禍物者,物豈具傷人之心?此必花神感我昨夜對花一片深情,故有此遇。如今不要管他是夢是妖,今晚再至舊處,看是如何。倘又有奇逢,必要審問的確,便可明白矣。」一霎時便有無限思想。  等得到晚吃了夜膳,瞞著儒珍,悄然獨自來至園中花邊。坐了半夜,井無一些影響,不覺浩然歎道:「春風之約謹矣。劍花何欺我哉?」四顧寂然,覺得情興冷落,無奈歸臥。到得次夜,又去園中等夢,坐了一回不見響動,依然敗興而返。一連等了三四夜,竟無形跡,心下十分不信,道:「果真是夢不成?豈有此理!這詩現在,決非是夢做,今晚不著,到花前苦訴衷腸,看是如何。」  等得到晚,果然又至文官閣前,只見花陰之側,月光之下,早有人行動。秋遘吃了一驚,只道是儒珍,忙閃入暗處窺探,原-來就是夢中美人。秋遘如獲異寶,即上前相見道:「卿好信人!使我在風露中翹待這四五夜。今之相逢,又不要負此良宵,早赴陽台可也。」劍花雙眉鎖柳,低低應道:「與君緣淺;卻將奈何?」秋遴笑遭:「只要芳妹不來奈何於我,更有甚緣淺?念陳某決非薄倖,致負芳妹深情也。」劍花道:「妾豈敢奈何於君,實因奈何之勢相逼,不得不奈何耳。」秋遴道:「芳妹今夕言語支吾,是欲背負前盟?不然,卿果何人,卻有甚奈何之勢相逼耶?」 劍花遲疑半晌,道:「君不問,妾亦不敢言。妾實非人,乃玉芙蓉之神也。因蒙君一詩之感,杯酒之患,故不避嫌疑,會於文官閣,聊欲慰君寒氈寂寞。不期驚散,以為次夜又好完願。豈料此園花神,道妾盜竊春容,獻媚惑君,大加狼狼藉+不許妾托根此園,已遣妒花風雨二將,貶妾遠置揚州,限定明日起離故土,不能少緩。今少幸遇花神去赴小春宴,故得潛至一會,只此與君長別矣。」說罷黯然悲泣。秋遘見說驚訝,道:「如此卿乃芙蓉之仙矣。但何物花神,卻如此作惡,而卿又如此恐驚於彼?」劍花道:「此園春色皆此花神執掌,榮枯一惟其指使,焉得不恐驚耶?」秋遴見說淒然道:「然則只此一會,明日即此會不可得矣。」劍花泣不能答。秋遴見其花容慘淡,珠淚盈眸,情不能勝,舉袖向拭。兩下正在淒楚不捨,忽然烏雲四起,墾月無光。劍花棉衣大叫道:「風雨二將至矣。君請自加珍愛,幸勿以妾為念。」,語畢,化作一陣香風而沒。秋遴爽然若失,四顧風雨大作。無奈回房,和衣而寢。反覆追思,輾轉不寐。次早侵晨起身。即到園中,果見文官閣前玉芙蓉被夜來風雨連根拔起。秋遴尋視根底,泥土皆無,惟留一穴。心下不勝驚訝,偷看四下無人,對穴暗暗苦切了一番。正是;  早知今日仍離別,不若當初莫遇高。  自此之後,詩酒兩絕,日日沒情沒緒,惟危坐納悶而已。儒珍見其精神恍惚,詰問緣故,秋遴並不肯吐出真情。一日正值冬盡,降下一天大雪,甚覺寒冷。秋遴與儒珍暖酒於文官閣上。賞雪賦詩,酣然暢飲。儒珍道:「追憶秋盡之時,與兄在芙蓉花底停杯問月,覓句撩花。自此之後,不知吾兄何故竟苦讀窗下,不尋樂境,直至今日再見昔時豪興?」秋遴見說,頓然皺眉道:「非弟不尋樂境,是亦樂境尋弟而至苦耳。」儒珍笑道:「兄又來打誑語了。既樂境尋兄,極為人身三昧,豈反至苦?莫非吾兄欲獨學樂而苦弟在此耶?」秋遴徐徐應道:「非也,因羅浮之言驗耳。」儒珍驚問:「若是,則兄果有所遇耶?」秋遴即將那夜遇著劍花和詩並後訣別之事,細細訴說了一遍。儒珍吐舌道:「原來有此奇事。但不知所和之詩做得何如?」秋遴即叫樵雲到書房中牀間枕下取了詩箋,遞與儒珍。儒珍看畢道:「香豔之句實出新奇,不信花月之妖有此才思,怪不得吾兄戀戀。然雖情有所鍾,還望以魯男子之肝曬遠此魔境為妙。」秋遴笑道:「詩雋人佳,香溫玉軟,即魯男子寧不醉心哉。」正是:  憔悴因花病,多情為月癡。  相逢魯男子,我恐亦相思。  只因這一相思,有分教:揚州東閣春風夜,紅拂東歸似向時。不知後事,下回自然分解。  
第三回 扶父樞瑤枝叩閹   詩曰:  鹿鹿風塵似奕棋,功名二字計多非。  一代賢良罹貝錦,幾回鬼城肆萋菲。  中郎有女才如鳳,伯道無兒縮似龜。  釋路不留閨閣態,九重扶得父骸歸。  話說蔡其志因夏英保舉,欽召入都,即叫蔡義去打聽,好於次早入朝見聖。蔡義去了一會來說道:「小的方才去到吏部衙門打聽,多說夏老爺已死。又為了什麼保舉之人謀叛,罪及薦主。夏老爺雖死,說還要拿家屬餘黨哩。」其志見說,呆了半響,道:「此言從何而起,莫非訛傳麼?」蔡義道:「小的也防差誤,又細細訪問的確,才敢來說。」其志道:「這個又奇了。夏老向稱廉明,豈有濫薦人的?此必與同事不和,一旦欺其子幼黨輾,架此烏有之詞,影射污陷他的,可見人在人情在矣。」固歎了一口氣道:「我來意原恐負夏老知遇之情。今看宦途如此險惡,還要做什麼官,不如明日上道辭表。倘蒙恩准,即可歸家,湖光山色,盡可了此餘生。又何苦將這兩根老骨頭斷送在這一頂紗帽上,豈不可笑?」算計定了,打點次早上表乞骸歸裡不提。  且說夏英死後,因何就有這無妄之禍?原來夏英諱之傑,祖居武林,少年科第,作宦四十餘年,官至吏部侍郎。夫人秦氏,四十來歲上生得一女。因夢梅花大開,即名瑤枝。夏公因無子嗣,將自己所學教授女兒,而瑤枝天生敏悟,過目成誦。看看長成十二歲,生得花枝一般,諸子百家,以至詩詞歌賦無不精曉。父女遇著花朝月夕,彼此賡和。每有疑難公事,反來請教女兒。瑤枝與父籌畫,井井有條,決斷來一些不差,因此夏公竟不以無子為念。其年因夫人秦氏死了,即繼兄子元虛為子。不料元虛卻是個妙品,讀書過目便忘,吃酒到口就乾,生得十分頑劣。夏公見這光景,亦未如何。幸有理枝作伴,且自由他。後因夏公情面,做了一個沒有墨水的秀才。但這夏英為人太銳,又不肯諂媚,所以雖在吏部,知已希少。這年因定海關海盜舉發,攻陷城隍,所在告急。夏英乃舉薦一人叫做萬斛珠,乃武魁出身。因見他武藝出眾,故就上奉舉薦。天子准奏,即敕為團營之職,領兵來至定海關。因不曾打探得虛實,卻被海寇佯敗誘至島中,全軍圍困。時夏公病篤,而告急日至。有賈學士者素與夏公不睦,即挾私仇,諷囑諸路按兵不救。萬解珠被圍島中,食盡矢窮,只得效李陵生降。賈學士聞知,即欲嫁禍夏公,卻值夏公病亡,意猶未已。仍囑科臣劫奏一本道:「夏某妄薦庸才,喪兵誤國。生既舉非其人,死亦安所逃罪?有於可代,宜正典刑。」天於准奏,批下法司,著嚴處取復。即有刑部馮吉星,乃江南揚州人。原係夏公同年,深知其冤,奈賈學士囑托,只得著錦衣衛遣人出京,來拿夏元虛代父抵罪不提。 且說夏瑤枝在家聞知父死,十分哀痛。正要打點叫元虛入都護襄歸葬,只見元虛踉蹌奔至,口中嚷:「妹子,禍事到了。我爹爹死得幾日,被賈學士那天殺的指使科臣劾奏,道團營萬躊珠殺敗,投降海賊,是爹爹舉薦差了。今差錦衣校尉來拿家屬抵罪,若捉到京定是個死。如今趁他未來,好歹走了,倒是上著。」瑤枝道:「哥哥所言差矣。爹爹死抱不白之冤,為子者正宜赴湯蹈火,代父伸泄,豈可聞風縮頸?況爹爹一生清白,反被人主誣污,不能成生前之志,你我之心何安?」元虛道:「這些迂闊之談,如今竟用不著的了,那個肯將自己的真性命去換這虛名節。人情世態,大都只要圖得目下富貴,那裡還去顧死後的罵名?」瑤枝歎了口氣道:「大丈夫當殺身成仁,況父骸暴露於外。本宜奔走扶喪,豈可不顧而作貪生畏死之人耶?」元虞道:「爹爹死了,棺槨諒是有的,怕他什麼暴露。至於歸葬,且過三年五載也未為遲。如今急急前去,可不自投羅網?」瑤枝道:「父死飲恨九泉,你我豈安時刻?那裡還待得三年五載?若忍心如此,禽獸不如矣。」元虛笑道:「我是好意特來通知你,你卻這般迂腐,諒拿到京中,決沒有四果八菜請你上坐的,有甚高興?寧可做了這個活禽獸,決不去做那死孝子。我自『桃之天天,』不來管你的『其葉蓁蓁』了。」說罷,竟一溜煙的去了。急得瑤枝放聲大哭,道:「養女不生男,乃至於此。繼養這樣一個呆物,亦是無益,思之痛恨。」因又想道:「我夏瑤枝,怎麼就一時懵懂起來。古有堤縈上書救父,曹娥沒水求屍,彼也女子,我也女子,這呆物不肯進京,難道就罷了不成?適才那呆物說是要拿他抵罪,不知逃往哪裡去了。我如今待校尉來時,只說呆物已死,我願代罪隨他入都。一則就好詣闕上書,與爹爹辨明心跡:二則即抉柩還鄉,豈非兩全?」算計定了,即將家中請事並田莊什物,懼託付與一個誠實家人夏信料理。又著人去請了母妗羅夫人來家,將上項事備細訴說了一遍。家中之事,亦要母妗管顧。家中大小俱各吩咐一番,又叫了丫鬟翠濃打點作跟隨,又叫兩個的當管家夏雲、夏義,收拾護送上京。  瑤枝將請事分撥方畢,早有本縣縣尹,差人來拿元虛。瑤枝出廳廳訴說:「元虛已死,我願去代父之罪。」公差笑道:「此去都中,是要受刑吃拷的,非比那游西湖上吳山好耍子的呢。小姐宜自斟酌,還是叫大相公去的好。」瑤枝冷笑笑道:「父冤九泉,骸骨他鄉。我一腔熱血久欲污丹墀,豈刑拷之足念哉?況吾兄實死,若幸不死,聞父沒都中,亦不俟駕而奔矣,豈尚遲遲於此者耶?」公差見說,相顧吐舌,只得帶了瑤枝到縣,交與校尉,當堂起解。即日同了翠濃、夏雲、夏義起身,一路來到都中。  次早校尉帶到刑部堂上。時馮吉星坐堂上,見解到是個垂髫女子,乃問道:「奉旨拿解夏英之子元虛,卻去拿這小女子來搪塞聖旨麼?」校尉道:「夏元虛一月前已死是實,這女子情願代罪。有仁和縣批回,老爺請看就知,小的們焉敢搪塞聖旨?」馮吉星即拆開批回,上寫著:「夏英之子元虛已於一月前患病身故,井無次子可代。今特夏英之女瑤枝,送部候奪。」  青星抬頭,看瑤枝,微帶慘容,如臨風弱柳,含雨梨花,甚覺可憐,但又立而不跪,因問道:「妝乃罪臣之女,怎見官長尚不跪拜?想汝年幼不曉禮法。」瑤枝道:「妾非不曉禮法,蓋大人欠禮法耳。」吉星笑起來道:「怎倒是我不曉禮法?」瑤枝道:「妾雖年幼,可欺可辱,而身命皆係大人之手。念亦宦室名姝,不幸遭逢顛沛。若大人能推仁者之心,必當興狐兔之悲,自有賓客之禮見待。今大人踞坐堂皇,略不為禮,反罪妾不跪拜,恐禮法不如是也。」吉星見說,哈哈大笑道:「依汝之言,我竟該倒履相迎才是。但這法堂之上,汝又係罪臣犯女,哪裡還論得宦室名姝與同年故舊,可不是就是徇私麼?」瑤枝道:「大人之言差矣。妾有何罪,而曰犯女?」吉星道:「汝父得罪朝廷,即已身故,奉旨子代,而汝兄又死。今汝為未嫁之女,法宜代父兄之罪,不稱犯女而何稱?」瑤枝道:「大人掌刑,何刑法尚未明瞭?律雲家無二犯,縱有重大不可宥之罪,亦只父死子代,寧有兄亡而妹及者乎?即叛逆之罪,應夷三族,未聞及女族也。」吉星道:「據汝之言,既然無罪,卻及隨校尉來此做甚?」瑤枝道:「兄死無人,來此與父伸冤,扶柩歸葬耳。」  吉星道:「汝父被大臣劾奏,已犯欺君誤國之罪,恐棺木亦未容易還鄉也。」瑤枝道:「念先父一生正大光明,作事從來不苟。惟欠用將之哲,何便加欺君之罪?」吉星微笑道:「看你小小年紀,卻具此滔滔之口,汝將用將之哲,且試說來。」瑤枝道:「萬斛珠惟知殺身報國,不知進退,特一匹夫之勇耳。況是北人,豈嫻水戰?先父但因其勇敢,故引用之。使先父不死,彼時陷兵海島,羽書告急,必當有以救之者。夫海島之兵,國家之兵也,而舉朝士大夫鉗口無一言,坐視其敗方快,曰某人所薦之人果敗矣,我之私忿可泄矣。豈非以國家之兵為我嫁禍濟私之具也?況勝敗用兵之常事,奸若魏武,亦有赤壁之敗,仁如先主,亦有白帝之危。若因一敗而即加罪於引用之人,恐異日薦者不敢薦,用者無可用,坐使寇警在郊,而英雄袖手,憂不淺也。大人為朝廷大臣,亦宜與國家作一遠慮,庶食祿無愧。不然,則屍位之譏,誠於大人不免。今妾千里間關,幼稚可啖,禍福惟大人主之可也。」這一席話說得吉星無言可答,乃謂然說道:「伯道無兒,中郎有女,正此謂也。」即吩咐掩門,叫請夏小姐後衙相見。  瑤枝不慌不忙,緩步來至後堂,早有馮夫人迎入。相見畢,吉星道:「方才堂上之言多有得罪。然老夫與令先尊夏年兄向稱奠逆,豈不知令先尊生平作事?蓋固賈學士之誑奏,天子批發老夫議審,即欲詳明奏釋。特恐賈賊疑心,別生風波,倘落他人之手,反為不美。故只得假合其意,遠致令兄之來者,實亦故作遷延,使賈賊心懈,便好解脫網羅,使得扶令先尊之樞而歸。老夫之鄙意實如此,不意令兄又遽殂謝,至小姐跋涉而來。方才小姐高論,深合老夫初心。今夕屈居敝署,待老夫草就奏章,明早當偕小姐詣髑叩辯。諒聖明必准,而賈賊亦不能加害於小姐,令尊之柩可安然而歸矣。」瑤枝見說,忙走下斂衽探深拜謝,道:「若蒙大人超拔,銜結良深,即先人亦感恩德於地下。但恐不遂賈賊之願,或貽累大人,妾又何安?」吉星忙叫夫人扶起遭:「舉直錯枉,是老夫分內之事,於小姐何謝之有?況老夫睹此仕遭荊棘,亦欲謝職而歸、又怕他怎生奈何於我?這個但請放心。」說罷,即叫夫人治酒相待,自卻到書房寫就章疏。不過與夏英表白一番,詞甚肯切。  一宿晚景已過,至次早五鼓,率領瑤枝詣闕上書。天於御板覽表,聖心大悟,即批表尾道:  薦人為國,原無誤國之心。死者無事,岜更加無事之罪?雖海島兵敗,亦不援所致,與薦者無涉。今可所妻,任葬。  吉星與瑤枝領旨謝恩,退出午門。瑤枝再往謝吉星夫歸,辭別出來,即有夏雲、夏義接著,各各歡喜。乃擇了一個吉日,將夏英靈柩扶護出京。一路平安,不日已抵武林。  時元虛探聽得瑤枝無事而歸,忙備祭禮、人夫於舟次迎接著了。假意對棺泣拜畢,乃與瑤枝相見道:「自妹子離家之後,愚兄無日不焚謄祈禱。若使愚兄入京去,倒有許多不便,那裡得如此省力。畢竟是妹子的志氣好,方能有此大幸,但苦了妹子一路風霜,也是為父一點孝心。爹爹在陰司地獄,必然保佑你,明日嫁一個標緻的好妹夫。」說得眾人好笑。瑤枝不來理他,自去料理父親靈柩,發引至湖上祖塋,搭垵治喪,擇吉安葬。瑤枝竟不歸家,廬於墓側,只留翠濃伏侍,夏義外廂照管,其餘都打發還家看守。正是:  守孝有終日,思親無盡期。  癡兒田快樂,賢女勝鬚眉。  只因這一廬墓,有分教:美遇美相逢半面,才愛才無限相思。不知後事,留解下回。
第四回 看花燈誤入天台   詩曰:  山川靈異結成胎,肯把英才棄若灰。  為看花燈忽子夜,俄驚草舍巳天台。  文如倒峽誠佳也,武欲穿插臭美鞠。  莫怪聲名伸海角,幾人能得到蓬萊。  話說南直十六府中,惟松江府最近海。松江有四縣,上海卻正濱海。時天下雖極太平,亦未免海賊癬疥之疾時來侵犯,不是掠民間子女,即是劫庫銀。府城雖有總兵鎮守,卻又離上海尚有百里之遙,等得這裡提兵進剿,他即退下海去,並不來與官軍對敵。候得這裡收兵離縣,他又蜂擁而來,救掠如故。總兵索雄飛無法奈何,只得屯兵上海,此後稍覺寧靖;兵卒漸懈怠。  一日值索總兵生辰,大開筵席,在縣中宴那些來與他祝壽的紳士。那日飲至黃昏,忽報四門火起,喊聲大震。原來細作巳將索總兵生日並請酒演戲之事報知渠首,料必無準備,悄地渡過海面,輕騎掩至城壕。門卒果不提防,因得斬關突入。索總兵聞之,大驚失色,急叫備馬,奈器械一時無及,而賊兵已至。雄飛知不能拒,搶得一柄短刀,殺傷數賊,飛馬逃出南門。這些眾亡命,見總兵已遁,大肆猖獗。正搶入兵庫中搶擄,忽聞颼的一聲,賊首已倒地。眾賊急救看時。卻是五六寸長的一枝竹箭射入咽喉,眼見氣絕。隨又連連箭響,並無慮發,一剎時就射死數賊。卻更作怪,但聞箭響弦鳴,井術見有人張弓注矢,眾賊盡以為神助。這些烏合之眾所志不過財帛,看見勢頭不好,誰還冒死向前。便大叫風緊,都一湧退出,向北門而去。那些城守官兵,見賊去遠,方整槍架炮,擂鼓播旗,耀武揚威的追趕了七八里而返。只算是遠送一程,正合著兩句俗語說得好:  當場不戰,陣後興兵。  話雖如此,終不然這射賊的箭果是神助?少不得也要還個亮頭。原來這日一堂賀客中間有一個賀客蘇紫宸,乃本府華亭縣人。其父蘇彥齋,乃是兩榜,不曾出仕,早已亡過。親叔誠齋,現任浙江錢塘知縣。這蘇紫宸,人物既生得偉秀,性情又復豪邁,十二歲就案首入泮,家人聞喜奔告,紫宸卻渾若不知。一日讀項羽傳,少倦,乃掩卷歎遭:「千秋一日,事業誰知?想吾輩寄此蜉蝣,人生幾何。若不學些奇術藝,做些奇事業,而後名成勇退,追赤松子之游,就如蝨處褲檔,蚌潛井底,不復知有天高地大景象。雖壽盈千歲,亦冥冥何益哉?但我父母早背,幸蒙叔父教誨,亦不過欲我顯親揚名。今雖做得一秀才,倒還好尋山間水,醉月吟花。倘不幸中了一個舉人,再成一名進士,選了一個職司,拘著官箴,礙著政體,這一頂腦箍擅住了,那一腔豪興覺得大不自在。姐今趁這未上腦箍之際,無拘無束,何辱何榮,領略山川名勝,賞鑒古今事跡,豈不大快人意?又何苦終日在宙下效這蠅聲,把豪情爽氣悶死在胸中,可不癡絕?」此念一動,便不喜讀書,日逐帶了近身伏侍的小廝,喚做劍童,瞞過誠齋,出緘遊玩。這劍童年雖幼而力極大,紫宸心甚愛之。  一日正值元宵,合城大放花燈。紫宸來稟叔父,要去看燈玩耍。誠齋道:「汝年齒幼稚,正宜矢志雞宙,以圖上進,所謂幼而學,壯而行。若只是終日閒蕩,豈不功課有虧,舉業有廢乎?汝今既然要去,我亦不好十分阻礙,但宜略一觀玩,即便回來,勿得徜祥太久也。」因叫老僕蘇定與劍童隨著同去。紫宸唯唯受命,即同了劍童、蘇定,一逕離了府門,來到街市上一看,果然好盛燈。有前人詩句道:  火樹銀花合,星橋玉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遙人柬。。  游妓皆敉事,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紫宸正觀看時,忽又聞鳴羅擊鼓,眾人亂擠亂嚷的道:「迎龍燈來了。」紫宸聽見,不勝之喜,即一挨兩挨直挨到高坡上。立著一看,果見迎一條龍燈,頭尾活動,盤旋曲折,甚是有趣。左右前後,都是些鼇山蜃海,魚蝦雜燈擁護,真個照耀得輝煌不夜,十分好看。紫宸看得高興,竟忘情了,隨著龍燈熱鬧,不知不覺的一路出城。又走了二三里,覺得足力已倦,方才想歸。回頭看時,卻不見了蘇定,劍童,心下著忙,急急尋路而歸。幸尚有殘燈映月,一路還不至十分黑暗,忙忙走到城邊,時巳半夜,城門扃閉,眼見得不能入城。城外又無親戚可依,這半夜怎剩區處?街上又家家收燈歇息,霎時寂然靜悄。深悔自己忒孟浪了,以致如此。 正在徘徊,忽見一人走近,拱手道:「蘇公子何故獨自徘徊?夜已探矣,諒必不能入城,小鹿去此不遠,何不移玉草宿,明晨待貧遭遇公子回府,何如?」紫宸見說,忙抬頭看時,一個皓首童顏、黃冠白鏖的老道人。因想道:「我從不曾認得這個道人,如何便曉我是蘇公子?莫非是甚遊方拐子,見我年幼獨行,欲要來誘騙我不成?但我今夜正無宿處,莫若將計就計,睡他一夜,且看他怎生設法來騙,與他打諢一番,倒也有趣。」  心下雖是這等想,然見其儀表非俗,亦不敢唐突。因揖道:「偶爾貪看花燈,不期城閉阻歸。正在窮途狼狽,忽蒙仙丈垂憫,但不知紫府何處?素昧乾生,怎好輕造?」那道人笑道:「九流一脈,三教同源,何雲素昧。此去我廬甚近,但山野風味,恐有褻瀆。若不鄙棄,便當引導。」言罷,即揮鏖前行。紫宸見其出言文雅,諒來不是甚拐子,也不推辭,在後追隨。  走了一會,已是郊垌。再行數步,轉過一堍小橋,卻是一條山路,崎嶇不堪行走。耳中松濤謖謾,猿叫哀哀,甚覺悲涼淒楚。紫宸想道:「西門之外。一向並未有山,怎麼今晚卻走出這條山路?好生古怪。」欲待不前,那道人望前亂奔,並不回顧。四望俱是曠野,竟不認得是甚去處。倘然落後,又恐迷路,只得緊緊跟走。覺得水盡山窮,轉過一彎,忽見松林之內射出燈光來,才見人家。那道人住足道:「蔽廬已到,公子請進。」  紫宸舉目看時,卻是小小三間精舍,早有小童啟扉,持檠接入。滿階瑤草,拂戶奇葩。跨進齋中,只見竹牀紙帳,丹灶茶爐,素琴掛壁,彷彿柴桑之趣;古墨懸軒,認是輞川之筆。紫宸不敢怠慢,忙整衣作揖而從。小童送茶,杯茗精潔,入口甘香。因問道:「仙丈大名尚未請教,此地何處,更望指示。」那道人笑道:「此地乃是劉阮誤入之處天台山中。餘也並無姓名,但幽棲於此,即以山名,為天台道人也。」紫宸見說驚想道:「松江若到天台,聞隔千里之遙,何不覺數里便到?想此老人必非凡俗。」因復起身拜謝,道:「弟子下土庸才,何幸得蒙仙丈接引?」天台道人微笑道:「適從海上歸來,道經故里,因見花燈之盛,駐足逍遙。幸遇公子於途,觀公子豐骨大類吾輩,故引到此。」紫宸道:「如此則仙丈亦係松郡人矣,敢問向居何處?族有何人?或可表揚道德,永垂不朽。」天台道人見問,忽浩然長歎,口佔七言兩句,答道:  已薄世情波底目,不知何事憶錢塘。  紫宸茫然不解,因見天台道入瞑目而坐,亦不再問。少頃,排列酒食,都是些冰桃碧藕,麟脯瑯萊,俱非人世所有之品。童於進酒,紫宸舉杯,真是瓊液流霞。入口甜濫,頓覺神怡氣爽。飲至半酣,紫震道:「愚意百歲如寄,蜉游幾何,況人生飲啄,自有定分,即營營何益哉?今幸有緣相引至此,得瞻物外煙霞,不覺萬念俱灰。伏祈仙丈收錄丹台,采芝煮石,習煉長生。不知仙丈肯賜容納否?」天台道人道:「公子名緩未脫,塵緣未斷,苦樂未均,文章未了,正當馳驟於兩都碩俊之間,豈暇與山棲谷隱者較量風月哉?」紫宸道:「仙丈所論雖是,但每思智如淮陰,才若膏蓮,終不免長樂、彩石之禍,況才智不及二公者乎?藏拙猶遲,何淪馳鄹?」天台道人笑道:「公子之論極高,但大塊假我以文章,必須於宇宙之間橫行一番,然後急流勇退,方為最上乘耳。」說罷,向童子道:「今夕蘇公子在此,無以為娛,可令輕卿出來。」  童於應聲入內。去不多時,引了一個絕色女子出來,向紫宸萬福,慌得紫宸還禮不迭。天台道人命坐於側,執壺行酒。紫宸省眼看那女子,年可二八,生得眼澄秋水,貌媚春花。紫宸雖係幼年,見那美色當前,不覺心搖目眩。因想道:「此老既巳修道,又何畜此尤物?果神仙亦有此樂耶?」正在獃想,只見天台道人笑道:「山野無以表敬,想是公子不悅。輕卿何不起舞,少助酒懷。」那女子領命,離席而起,整鬟理袖,款款盈盈的舞將起來。只見彩袖飛揚,香風馥鬱,低徊如錦鸞展翅,矯舉若索鶴乘軒,嫋娜之態果然豔目。舞了一回,低囀鶯聲,口占《謁金門》一闋道:  仙家樂,依樣畫來潦草。罩袖紅裙鞋底小,漫舞霓裳調。輕捷蜂腰纖巧,空腹如筒休笑。共醉金樽明月,曉看荷蘆顛倒。  舞畢,微笑還坐。紫宸稱羨不已。天台道人大笑遭:「公子愛之乎?此乃道家遊戲,豈可著相。」因向女子道:「可還汝本來面目。」只見那女子就地一滾,卻變作一個小小胡蘆。紫宸不勝驚異。天台道人收來藏入袖中,道:「此非公子所好。」因命童子向石壁內取書二卷相授,道:「讀此可作奇男子。但功成意遂,即宜勇退,乃為公子福。此地非久駐之區,宜速歸去,免令叔懸望。」紫宸拜受:「重蒙賜以仙食,授以異書,高厚之恩,粉骨難報,但未知後會可期否?」天台道人道:「出海定海,即是會期。」  時天色已明,命童子引白鶴一隻,叫紫宸跨上,令其閉目。即時騰空而起,惟聞耳畔風聲,身子如在雲霧中,頃刻之間,覺得身已著地。開眼看時,那騎來之鶴不見在跨下,再定睛一看,認得是自家門首,不勝驚喜。後人有詩詠之遭:  為看花燈忽遇仙,往還頃刻路盈乾。  不須另叩元關要,已信壺中別有天。  且說蘇定自那夜人從裡一陣鬧嚷,忽不見了公子,急得沒法。忙與劍童喧呼喊叫,東西尋覓,哪裡竟有個影兒?時已夜棵人散,家家歇患,諒無尋處。沒奈何,回家嘉主人說「因迎龍燈,於眾人忙迫之中,擠不見了公子。一時無處追尋,只得回來報知老爺。」誠齋見說,急得頓足捶腳,怒罵蘇定怎麼不小心照管,以致不見,又痛責劍童,怎不緊緊跟著,卻有得失落。舉家惶惑無措。反是誠齋親女馨如小姐道:「看哥哥年紀雖幼,機智不群,決不落拐騙之手。遲早自能歸來,爹爹不必憂心。」誠齋無奈且歇,次早著人四下尋訪,杳無形跡。又貼招鳴羅,願出百金為酬,卻終不見有一些消耗。  光陰迅速,早逾兩月。這日誠齋正獨坐納悶,忽見紫宸走入,忙立起來,認道:「是非吾姪紫宸耶?」紫宸忙趨而拜,道:「姪兒正是。」誠齋道:「是耶,非耶?夢耶,醒耶?自汝迷失之後,至今兩月,無日不在這裡愁悶,幾乎使我寢食俱廢。何處不著人尋到,不得一些蹤跡。不知汝這幾時流落哪裡,怎地棲身,卻直至今日才歸?」紫宸聞言亦自驚訝,即將那夜看迎龍燈,主僕失散,不能進城,忽遇天台道人,引至天台山中,宿了半夜,今日跨鶴歸來之事,從頭至尾細細說了一遍,道:「姪兒只道昨夜之事,怎麼卻已兩月?真乃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矣。」誠齋見說,稱奇不已,道:「古傳費長房逢壺公及衛大丞遇負薪老人事,可知不誣。今我姪遇天台道人於窮途,亦可作他日佳話。此家門餘慶,真千載奇逢,安知非長生之兆也?」說罷,即同入內。一家相見,不勝之喜,乃治酒慶幸不提。紫宸自歸之後,日夕閉戶書房,將天台道人所授之書時時閱習,不上一年,皆為腹中之物矣。正是:  靈敏寧無本,神仙會有原;  許多雲與霧,吐納在蘭台。  說這誠齋,原以進士守制在家,其年服滿,入都赴選。他本意原望造一京職,得近天頗,少展乾生之志。不期因誠齋不去諂媚;竟點了外任浙江錢塘邑宰,不勝歎息,只得離京之任。因松江至浙甚近,將家屬攜帶任所,只留紫宸伴著夫人,管理田園。這總兵索雄飛雖係武弁,卻倒為人沉靜慷慨,與誠齋性情相合,極是來往得好。值他生辰,誠齋雖不在家,卻寄書回來吩咐紫宸,令其親往拜賀。紫宸不敢遲延,即忙打點了禮物,到上海縣拜索總兵的壽誕。本欲即歸,因索總兵再三留住,這日筵宴,他也在賀客之內。正值飲酒之間,忽報海賊奪門而入,眾客驚倒,總兵棄席。紫宸料得賊志於庫,身邊帶有弩矢,肆筵之處恰近庫房。即騰身上屋,潛伏槽溜之間,緊對必由之處,暗將一弩連三箭之法,射退賊眾,保全上海縣庫。見贓去遠,仍復跳下。  時有幾個逃走不及的酒客,藏避在黑暗之處,看得十分清切,認得是蘇紫宸,只是不敢則聲。直至賊退,方才都走出來,驚問道:「不信世兄英年,卻有如此妙技。若非射退賊人,不但縣庫被劫,吾輩亦皆為魚肉矣。容向總台並邑尊言之,當速旌表,以志今日之奇。」紫宸笑道:「為國家守城,戮此烏合,乃分內應為之事。諸年伯欲為旌表,得無遼東豕耶?」眾鄉紳道:「此乃有功邦國,庇護全城,威振遠邇的驚人快舉,豈有默默不為表揚而虛此奇功乎?」其時上海知縣金懷了,亦因賊至匿在桌下,聞得人聲嘈雜,料必賊人去遠,乃從桌下鑽出,道:「蘇世兄不必太謙,有拂諸老先生盛意。奉縣還要奏功請旨,方顯令名。」紫宸道:「雖蒙老父母作養,諸年伯推愛,但治生並不是好名之徒。況以些子微勞,即論為奇功,若較昔馮異,使治生罷卻勛名,即非榮而反無恥矣。祈勿再以此掛齒頰,則治生感擻反深。」眾人見他不矜其功,深相歎服,無不羨慕。後人有詩道:  文成繡虎並雕龍,退賊還教建武功。  學得天台三箭弩,勝他赤壁一東風。  說這蘇紫宸自此之後,松江一郡盡耳其名,爭欲與之結交,日日車馬盈門。紫震煩擾不過,因見春景妍媚,向慕武林山水之勝,不若以探叔為詞向彼一遊,聊用避喧。算計定了,來與嬸母說知;帶了劍童,即日寓松。正是:  不堪結客場中擾,寄進西湖代杜門。  只因這一至浙,有分教:假斯文遺千秋之臭,識賢豪成一面之交。不知後事如何,下回自然分解。  
第五回 白木公子飽尊拳一場掃興   詞曰:  才情各異,莢豪自別,怎便強沽名?墨水全無,石碑沒字,老臉有蜻蜒。雞肋已令尊拳飽,吃苦不甘心,才還愈美,醜還食拙,草墅發馨香。  右調《少年游》  說這蘇紫宸不幾日巳抵武林,至錢塘縣署。叔姪相見,誠齋問及上海之事,紫宸備細說了一遍。誠齋亦自驚問道:「汝又何處曾習此法,卻能敗得賊人?」紫宸道:「得之天台。此猶不足為奇,更有兵法二卷,深微奧妙,真是神仙秘本。」誠齋道:「原來如此,實家庭之幸也。今汝遠來,且自將息。」紫宸諾諾而退。  自到杭之後,無日不去游湖。一日間游至飛來峰,峰石瞬峋,樹木古秀。紫宸進入洞中,看那石勢似作驚飛一狀,果是觀玩不足。出慧冷泉亭上,只見遊人如蟻,卻是到天竺各處進香的:見又有那些閒步的,卻都是觀看這進香的,有那拂撞紛紛韻,卻都是惟知一醉為樂。紫宸因不覺浩然長歎道:「以武林名勝之地,豈無一名勝之人,品題佳山佳水,使和靖、坡老獨佔美於前乎?更可歎那些遊人,不知山水卻是何物,而如此蠅集蜂忙,難道俱係碌碌之輩不成?」因命劍童取過筆硯,即以飛來峰為題,吟成一律,書於冷泉亭之壁,道:  飛來何處不知年,虎伏龍眠勢若懸。  壓帽常驚危壁落,吟聲忽接澗花寒。  坐時嗟撫三生石,亮處行窺一線天。  有酒有山還近水,獨憐無地覓坡仙。  紫宸題完,投筆大笑。正欲出亭,忽背後一人大叫道:「紫兄欺我杭無人物耶?」紫宸忙回頭看時,認得前日曾於席上會過的張吏部之子張其白,即便陪笑道:「原來張兄在此,非弟敢賦狂言,得罪大邦。若欲如坡老之才思,不要說是武林,只怕蓋天之下實不能有。故古稱才難,信不誣也。」張其白笑道:「兄也不要將這才難忒看煞了。當今坡仙又何常沒有?兄特未之見耳。」紫窟道:「坡老千秋才人,豈能多得?兄既雲有,請試言之。」張其白道:「若言別處,弟亦不能知。只就我杭夏天生,風流慷慨,才氣絕倫,非當今坡老而何?他家現在倡一文社,若有才的盡邀入社,作詩作文,盡一日之長而較其優劣。兄想他若無真正高才,焉敢妄建文壇旗鼓?兄如有興,明日也同入社,便知弟言不謬矣。」紫宸見說得津津有味,不勝欣然道:「弟實醯雞覆甕,不知兩間之大。適才拙作,自笑狂妄,蒙指示夏兄高才。渴欲識荊,奈素昧平生,怎好突然輕造?恐得罪文壇,又所未便。」張其白道:「這個不妨。天生之設此社,原欲廣致才人,以定文場元帥。他惟恐不能盡訪,前日曾將數柬托弟,央弟與他代訪求有才者,邀之入社。今已付去三四,兄若不棄時,請收一柬,明日弟為兄先容,何如?」說罷,即向小童手中匣內取出一個柬貼,遞與紫宸。紫麓展開一看,只見柬上寫道:  一年好景,萬事賞心,豈無一豪舉,而令春光笑人履寞耶?今弟煮茗於小軒,同袍諸友,業已畢邀。然非足下一臨,孰建旗鼓?故敢屈入雉壇,倘蒙不棄,詰朝客檄,山靈簡點,花下落紅,松梢翠滴,以供詩中料矣。  後書「年家眷晚弟夏天生頓首拜啟」。紫宸看畢,不勝喜悅,即納入袖中,欣然允往。遂別了張其白,一路回衙。  你道夏元虛為何有此一番豪舉?原來自夏英亡後,瑤枝又以廬墓在外,元虛好不自由自主,日日飲酒宿妓。其年服制將滿,恰值大比,意欲做兩千銀子,不著買個舉人搖擺。恐人笑他白木,故設此社,遍招文士入社交遊,欲令人知他日與文人學士詩酒往還,不是個無才之輩。這也是元虛沽買虛譽,誑諸無識的愚見。蘇紫宸初到杭州,那知就裡。聽了張其白的說話,只道果是風流才子,以為今番遇著知已,好不得意。  次日絕早,同了劍童,持其名刺,一逕來至東園,訪著元虛宅院,即投貼通報。時張其白已先與元虛說知,一見名貼,忙出迎入。紫窟抬頭看時,只見元虛怎生模樣,有五盲律詩一首單道元虛的情狀。  鼠目鱸魚嘴,奉頤大點麻。  方巾頭上戴,朱履倒跟拖。  欲作斯文狀,偏生不慣家。  鞠躬迎客入,好似一蛤蟆。  紫宸看了,想道:「細看此人品格粗俗,面上全無一些風雅之姿,如何張其白稱他是風流才子?這風流卻從何來?或亦貌寢而才揚乎,抑此非元虛乎?」心下遲疑不定,因見其足恭,只得入揖而坐,便問張其白道:「此位可就是元虛兄麼?」其白未及回盲,元虛忙介面道:「然也。足下遠來,便知弟是元虛耶?可謂一見如故者矣。」紫宸道:「昨日踏春於冷泉亭畔,偶遇張兄,言及足下才美,為當今獨步。渴欲晉謁,只恐唐突。今蒙張兄作漁父之引,得瞻芝宇,始信張兄才美之言,真是不誣。小弟可謂有幸,得托文壇之末,恐蓬蒿賤質,不足與姚黃魏紫競春色也,又不知足下何以教我?」  紫宸這一席話,明是半譏半獎的。元虛只道真個來贊羨他,歡喜得滿心奇癢不知搔處。乃說道:「小弟才是微微有些的,但何得雲獨步?張兄之言,亦是管中窺豹,特見一斑耳。今蒙兄不鄙辱臨,乃既來之則安之矣,更何別淪。但諸兄俱在小園候久,乞兄少借一步。」說罷,即起身邀紫宸進內。  紫宸見元虛口角,早巳窺破腹中,心中大是拂然。因見其殷殷之意,又不好十分卻得,只得同至後園。望見軒內,早有一班書呆在那裡做作。也有脫幀露頂反背著手繞砌搖擺的,也有斜倚欄桿咬著指頭側首沉思的,也有因窺壁畫磨穿鼻的:也有微吐蠅聲捻斷髭的。歡呼狂笑,嘈雜紛紜。忽見紫宸走入,因是不曾會過,都不認得,忙問何人。張其白道:「此錢塘蘇父母令姪,台號紫宸,乃雲間名士。」眾人方才慌忙的整衣戴巾,一齊上前揖遜而坐。紫宸便問:「列位長兄尊姓台甫,望乞賜教。」張其白先指著個穿綠的遭:「這位乃是翰林李公的長君,台號葉符,簇新前科孝廉。」又指一穿紅的道:「這是卜大理三公子卜長俊兄。」又指一穿牙色的道:「這是陳布政長君秋遴兄。」又指一穿玉藍色的道:「這就是敝地總台賀公的公子賀圖兄。」其餘不必枚舉,總之都是些繒紳子弟。  各各通名道姓已畢,紫宸道:「久欽諸兄芳譽,今日幸會,棵慰生平。但弟萍水樗櫟,謬逐文壇之側,殊甩內愧。」眾公子齊足恭道:「不敢。」張其白笑向元虛道:「今日諸兄幸聚,真乃英才濟濟,可名這社為群英,以志今日之盛,不知諸兄以為何如?」眾人齊聲道:「群英杜絕妙,但吾等怎敢當此『英』字?」元虛道:「酒筵已具,不必閒談,各請入席。」 大家一齊起身遜坐。紫宸是松江人,眾推首席,次位即賀圖,餘各敘齒而坐。  酒肴畢集,飲亦半酣,元虛離席而起道:「請兄今日飲酒,何各彬彬客套,甚不豪暢。敢煩紫兄發揮一令,以為酒政,方不寂寞,可盡醉倒之歡。」紫宸道:「酒貴適情,豈期必醉。既蒙諄諄見諭,敢不如教,以盡主人厚情。但弟才短,不能以別詞為令,請各賦一絕作酒政,以三板詩成為例。不成者罰三大觥;詩成不佳者罰一杯,成而絕調者,合席各賀飲一杯。如此則酒入歡腸,又覺筒易,不識諸兄以為如何?」  元虛等雖以詩文結社,只是個名色,不過圖取一醉。今見紫宸當真要做起詩來,不勝著急,道:「酒令者擲色猜枚,呼盧浮白,方是暢快。若要做詩,畢竟要搜索推敲,未免煩難,還是另請發揮。」紫宸道:「斗酒百篇,請仙之風流千載。只這一首絕句,有甚煩難?」卜長俊道:「紫兄之教雖是,但弟等或八股,或策論,或表,或判,倒還領教得來,至於詩之一道,實未留心,故敢方命。」紫宸微笑道:「焉有是理。若依所言,則昌黎於美善文章者,不知詩詞;善詩詞者,遂不解文章耶?詩文總出一心,豈有兩端?諸兄不必過謙,且盡詩酒之興,再領文章之教可也。」陳秋遴道:「不有佳作,何伸雅懷,紫兄之教極是。吾等必當續貂,以繼金谷之勝,無使桃李笑人也。」眾人還打帳推託,忽見秋遴欣然允諾,叫取筆硯,俱各拂然,默默打點酒量,好吃這三大杯。  紫宸正欲尋題,忽抬頭見壁間掛一幅墨梅,畫得甚是精神眉想道:「看這班糟胞,諒來必無實學。何不即將墨梅為題,探他一探腹中如何?」因舉杯道:「小弟異域草茅,學恥全牛,過蒙天生兄寵召,愧叨首席,已覺負芒。又佔先諸兄者,竊欲觀大邦文才之盛,作拋磚引玉之舉。但酒令嚴如軍令,敢祈暫遵片刻,待令畢負荊而謝。」眾人諾諾道:「是。」紫宸飲乾令杯,乃舉筆寫了一行題目道:「量梅詠,賦七言絕句一首,各步原韻,合式免酒。」後寫其詩道;  墨濺枝頭染素梅,芬芳豈復待吹灰。  無香有色生如寄,雨雪朝朝蕊倦開。  題畢,即傳遞次席賀圖道:「巴人俚句,請教大方。」賀圖見題是《墨梅詠》,難於形容,乃道:「紫兄黃鶴之句在前,即使效顰,恐亦不佳,倒遵教受罰三杯罷。」即舉杯連飲,頃刻而畢。再次卻該陳秋遴。秋遴接題一看,見其詩虛實之間諷刺沉著,信是佳作,因亦迅題一首呈遞道:「雖珠五在前,未容瓦礫爭輝。然恐方命,不辭呈醜朋博鬨堂。」紫宸連聲「不敢」,忙接詩一觀,只見上寫道:  調羹何必問鹽梅,彩筆生花不染灰。  蝶死蜂殘春已老;西窗待月蕊初開。  紫宸看畢,大悅道:「起句即得墨梅之旨,結句虛形墨梅之色,真頡頏古人,千秋佳作,各當賞賀一杯。」說罷,先自飲起,次各一一飲畢。其次輪著李葉符接題在手。因思自己是個舉人,怎好推託,只得接索枯腸,挖耳撓腥的苦掙了半晌,方才寫得兩句,而三板已完,罰了一杯再做。又是半晌,方湊成詩呈上。其詩云:  半張白紙種烏梅,若然一火即成灰。  美人慾插花難採,滿壁柴枝掃不開。  紫宸看畢,不禁大笑道:「真匪夷所思,絕奇之想,足稱千古絕調。」夏元虛只道真個做得好詩,亦撫掌叫快,道:「李兄終是箕裘父業,學有淵源,故能謦效珠玉,亦當合席賞賀佳作。」紫辰笑道:「合席固當賞賀,但太佳了,倒要屈李兄先請三杯。小弟才淺,還要請教這烏梅二字,怎生解說。」李葉符道:「烏者,黑也,黑者,墨也。即夫墨梅之意雲爾。」紫宸笑道:「李兄奇才,固是不差。以弟愚見,用得不切,請依例三杯。」  元虛正贊得葉符高興,忽見也要罰酒,叫起來道:「紫兄又來欺弟輩了。適才陳兄的鹽梅也切,難道李兄烏梅倒不切麼?總是一般梅子做的,何切彼而不切此?」紫宸道:「梅雖一般,制度有不同也。況秋兄亦兄之相知,此作果佳,自當賞賀,弟又豈敢欺兄?今兄亂令,亦罰一杯。」葉符、元虛自知非是,只得忿忿受罰,笑得個陳秋遴捧腹攢眉。其餘挨次輪著,俱三板不成一宇,大家吃得個不亦樂乎。  末後輪該主席夏元虛,三板已盡,尚未落筆,反責乖道:「小弟子素才遲,又不喜束縛,但往常還可完篇。今日不知何故,不能應命,想只因乏興耳,亦照式受罰三杯罷。」紫宸大聲道:「豈有此理。在諸兄多有吝教,還可推辭。吾兄則為社主,況今日之舉,文社也,而一詩尚不能成,惟各飲酒,是酒社矣,何以文為?詩貴推敲,兄既才遲,不妨緩緩做去,必期成詠為妙。」  夏元虛正欲舉杯到口,忽見紫宸大聲止住,不許吃酒,先巳驚呆,又拿定要他做那首詩,逼得喉急起來道:「紫兄何太欺人?小弟一時困於七步,依令亦只該罰酒。況請兄俱飲酒逕過,乃獨逼勒小弟做詩,何厚於諸兄而薄於弟耶?」紫宸道:「非弟薄兄,乃兄自取其薄耳。既不能詩,又何必結此社為?此亦妄人世已矣。」秋遴笑道:「想必是夏兄花下落紅,松梢滴翠之料,不屑用於今日耳。」張其白道:「酒落歡腸,何必相苦?夏兄既不能吟,照例受罰亦是。紫兄亦不必如此逼迫,恐傷雅道。」紫宸冷笑道:「冷泉亭之言,原來坡老卻是這等風流,果然武林第一。今既願罰,可飲三十杯,庶免假冒斯文之罪。」  夏元虛被紫宸、秋遴交口取笑,已是赧顏。今又見說他假冒斯文,要罰酒三十杯,打著心病,不覺變色道:「士以舉業為先,做得首把歪詩,怎便自矜高才獨步,這般言大志誇?且請問怎麼叫做假冒斯文?吾輩一個個縉紳子弟,豈是假冒?好意請你來飲酒食肉,反目中無人,如此的放肆。」紫宸見說,哈哈大笑道:「君子謀道不謀食。若以飲酒食肉為事,所稱酒囊飯袋而已。須知與我輩交遊,畢竟要些墨水來應酬。若是沐猴而冠之輩,未免要落苦境也。」元虛見說,勃然大怒道:「沐猴而冠!將吾輩比作猿猴,越發可惡之極了。今日先請試試我的猿猴手段看。」  此時元虛已有了八分的酒,十二分的氣。這二十分酒氣,一齊發作,喝叫人閉了園門,便揮拳叫打。那些張公子、李公子。見紫宸欺笑元虛,早已有兔死狐悲之意。今見元虛發作,牽動了三大杯罰酒的恨氣,也一齊手舞足蹈的道:「吃酒看花,是吾輩慣常的樂事,又不是宗師歲考,定要用那苦思力索工夫。反說吾等沐猴而冠,豈不可惡!你松江或者由你油嘴,我杭庠的士風極整,那容你放刁。」當下只有秋遴見紫宸孤身落阱,怎當得這伙惡物行兇,心下十分著急。連忙解勸道:「這席上都是斯文一脈,何至於此?諸兄切不可動手,有傷雅道。」  那些惡僕見主人叫打,哪裡還肯歌手,早一齊湧奔紫宸。紫宸冷笑了一聲,道:「誤入瘋狗群中,還有甚的雅道。」即一腳踢翻桌椅,大踏步搶下階來,早一把揪住元虛,一手抓髮,一手持襟,橫當一件傢伙,東西亂掃,擋著的無不跌倒,打得落花流水,個個著傷。眾公子著急,大叫「反了」。夏元虛被紫宸這一頓掃,早巳嗽聲不絕,喘做一團,只是搖手大叫道:「不要動手,有理說理。」紫宸方放手大笑道:「打得暢快。」向秋遴道:「玉石自分。今日粗豪有犯,另當負荊請罪。」說罷,一腳蹋開園門,同劍童大步而去,那些惡僕都已膽落,哪裡還敢來阻擋。正是:  魚目夜光焉可混,鵝鴿那並鶴乘軒?  廣交漫欲求名譽,不料相爭吃老拳。  只固這一打,有分教:公堂執法,方信假詞難誣告,絕句知才,相逢傾盞已神交。不知後事如何,下回自然分解。  
第六回 紅顏淑女試屬詩七步知才   詞曰:  昔時面目還存否?俗態炎涼,轉眼渾忘舊。怪他壁立家無有,那知才韻宜詩酒。為郎憔悴腰肢瘦。試請題詩,落筆龍蛇走。而今埋沒暫時貧,終煩不在他人後。  右調《蝶戀花》  說這陳秋遴,初時見眾人一齊動手,心下好不著急。後見紫宸放出手段,打得個個叫苦求饒,直至紫宸出園而去,方得放心,卻暗暗稱奇。因見杯盤椅桌盡為一碎,打得不成模樣,亦即辭別元虛眾人而歸不提。  且說夏元虛見紫宸出園,秋遴別去,氣倒在椅,吁吁發喘道:「罷了,罷了,我之斯文掃地矣。」賀圖道:「今日好意請他入社飲酒,又不是下教場,怎將夏兄竟當了一件軍器,,耀武揚威起來,實是氣他不過。」李葉符道:「真乃可恨。吾輩衣冠子弟,卻被他如此凌侮,難道就罷了不成?必須要想個法兒,處置得他淋漓盡致,方可消今日這口無窮之氣。」元虛道:「這都是張兄,一請請了這般一個狠戾的兇神道來,以致吃他如此之苦。如今全仗諸兄,替小弟出這口惡氣才好,不然一發小看我杭無人物。」  張其白道:「再不想這小畜生倒有如此氣力,以致被他打倒,實是小弟之罪。但要算試一個知縣的姪兒,也是容易之事,何必議論紛紛?」卜長俊道:「這倒也不是件容易之事。他的叔父蘇誠齋雖是個知縣,卻甚風力,況兼蘇星這小猴子姦猾異常,欲與為難,未可輕易。」張其白笑道:「卜兄也膽怯,真乃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不要說諸兄的勢力,就是小弟一個現任吏部公子,難道反勝不來一個知縣的姪兒?若依小弟愚見,妙在不要別尋領路,只消寫了一張狀紙,以冒勢殺人大盜虛架成詞,竟告在誠齋手裡,這叫泥漿灌足之計,連他自己也洗不乾淨,怕不著急?自然去央幾位大位來調停吾輩,無過是麗日優住之類。那時夏兄只消寫的兩個字去,他就一發著急了。」元虛忙問道:「兩個甚字,卻如此得力?」其白道:「一個辭字,一個謝字。他見這辭謝貼兒,知事不妥,心下怎不著急?自然有換人來,再三拜求,那時放說出,只要蘇星這個小畜生來,也讓我們打個暢快,方才罷手。」卜長俊道:「張兄也不要太打料得好了。倘不能如兄之願卻將奈何?」張其白道:「殺人大盜這樣大樞紐頭,怕他不膽寒?即使追究出真情來,那吃酒行兇,打壞夏兄是實。他一個知縣,難道該縱容子姪在任撒潑,凌辱斯文的,麼?他的官箋為重,不怕上司參究麼?再或不如我意,只消家父一言,連他這知縣也諸大門之外,豈不更為直捷爽快?」說得大家一起歡喜道:「有張兄如此作用,吾輩之恥可泄,夏兄之辱可復也。」張其白道:「不敢相欺,那些觸筆頭的求老三,還請教我這老法家裡。話雖如此,但兵貴神速,今晚寫了一章好狀紙,明早便去施行。」眾人都道:「有理。」元虛忙叫左右,鋪設紙筆。大家商量了有半夜,才寫得一紙狀詞,打點次早當堂投遞不提。  且說蘇紫宸,出了夏元虛家園門,一逕回至衙內,將此事一一告知誠齋。誠齋道:「雖是如此,也只該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不宜孟浪,以傷自己品格。」紫宸道:「心盲之輩,只宜閉戶潛修,勤學補拙。他偏要蠅集蜂忙,搖頭展翅,備諸醜態,世俗從而和之,將士風日漓。若不痛懲一番,以警將來,則斯文掃地矣。」誠齋道:「就要整頓斯文,也只宜循循善誘,豈必血氣為哉?況這班呆物雖是碌碌之輩,然皆悻悻之徒,安肯虛心服善?必將志圖報復。」紫宸笑道:「飽姪毒手,恐已膽落,即使欲為楚漢,亦直用靴尖踢倒耳,叔父何畏焉?」誠齋道:「我豈畏之?但事有所必至耳。自今以後,汝亦只宜斂跡潛修,毋作游俠之習。」紫宸唯唯而退。  次早誠齋坐堂,才開得門,尚未放告,忽聞聲鼓叫屈。誠齋忙傳問何事,原來就是夏元虛。抬頭看時,只見他果然臉青嘴腫,衣巾碎裂,同著一班無鞍公子。口中亂嚷亂叫道:「反了,反了。」誠齋心下已自明白,卻只做不知,出位來問道:「尊兄有甚事情,不妨賓館領教。」夏元虛等俱怒氣勃勃的道:「禁城之內,白日殺人搶劫,事屬異常,尚何暇投賓館。今治晚生等具有情詞,乞老父母大人即飭差捕究,以正國法。」誠齋驚道:「森嚴之下,怎有如此變異?既有狀詞可取上來。」左右即將狀子呈上,誠齋一看,只見其狀雲;  錢塘縣學生員夏天生具呈為倚勢劫奪殺人大變事切:天生於本月十五日,宴集同袍,會文於浣花園中,慘遭凶盜。蘇星窺知珍玩豔目,頓起盜心,持刃突入,冒稱老父母是伊敘父,殺人肆劫,財寶一空,舉家震駭。有在社生員張其白、卜長俊等為證。伏念禁城之內,豈容白晝殺人;鬧市之中,那許綠林行劫?雖作盜者有恃,念敷化者無私。叩乞嚴捕重究,追贓正法。  上呈。  誠齋看畢,拍案大怒道:「殺人大盜,法所必誅。又冒稱本縣為叔,死有餘辜。既禁城鬧市白日搶劫,豈鄰里坐視,汛兵不救的麼?」張其白道:「園隔重樓,內中被盜,外實不聞。惟治晚生等因社期會飲,是以目擊其事。」誠齋道:「既張兄親見,諒非虛謬。但殺人大盜所關非小,又且干連本縣,若少有架捏之詞,鞠出真情,則罪有攸歸,諸兄宜斟酌其可否。」  夏元虛等見誠齋不欲准其詞狀,只道膽寒,乃一齊嚷道:「強盜重情,豈可寬縱?別無斟酌。若老父母這裡不準,生員們即赴公祖按台處投控。」誠齋微笑道:「既諸兄別無斟酌,本縣難道倒要斟酌?但事關重大,罪成不小,必須先詳問一個的確。既事經奉縣,自有堂規,諸兄哲退儀門,只留夏兄在本縣案前,一言始未,即便捕獲其人。」說罷,目視左右,皂役會意,吆喝排衙。張其白等只得退立儀門,惟留下元虛一人。  誠齋正色問道:「狀上寫著道殺人肆劫,所殺何人,殺在何處,一一與本縣明言,以便臨驗。」夏元虛、張其白等因一時氣忿,又一時高興,思量要把那紙老虎來恐嚇誠齋,以為定當下屈服,那裡曾打點到認真的田地。今被誠齋這一問,登時語塞,遲了半響道:「殺人者將欲殺人耳,實未著傷。」誠齋冷笑道:「殺人償命,其罪不宥,豈有將欲之稱?又焉知果將欲耶?既未著傷,為何將殺人二字來欺誑本縣?已先坐著個故入人罪矣。」元虛道:「無虛不入詞,此不過引用助語,乃治晚生等用慣的文法。但白日大盜,老父母何得徇私容縱,反欲加罪於治晚生為綠林漏網?不識老父母誠何心也。豈盜果令姪乎?」誠齋大怒道:「有這呆物,不知法度,在奉縣面前語言無狀。今既犯故入人罪,左右何不去其衣巾。」兩班皂役,不由分說,早將他方巾扯去,喝叫跪下。誠齋故大聲道:「劫去財寶,共有多少?是何物件?怎不開列失單,卻如此矇混?快須細細報來,好侍本縣替你效勞追比。」   元虛見誠齋變轉麵皮,認真做作起來,叫扯去頭巾,已覺羞辱不堪,兼之兩行皂役,呼喝如雷,心下十分著急。見上面問他劫去甚財物,回頭看眾人,卻都在下邊被門卒攔定,不許上來,不覺發抖,只得自己打算道:「今日這事情看來有些不大十分利市,若再將財物說少了,一發不妥,不若多說他些,才象個強盜。」因信口報道:「銀子只得五千九百餘兩,拜匣盛貯,外又大官箱三隻,內有金珠衣飾等物,約共萬金之數是實。」誠齋見說,問道:「這大盜共有幾人同來?為何卻只認得蘇星一個呢?」元虛道:「只蘇星一人,井無第二個。」誠齋呵呵大笑道:「既只一人,卻如何負得這許多重物?況一人怎稱大盜?」元虛道:「老父母那知他力如猛虎,一可當百。」誠齋怒道:「奸弊已露,還要強辨。」  因喝退立儀門,卻叫張其白等一班上來,問道:「元虛已被本縣審出真情,供係你等唆訟,不過酒後爭競,如何便誣以殺人大盜?況汝等皆累世衣冠,芹宮文士,正當潔身修行,奮發青雲,以慰令尊大人去後之思,如何反教人為不善,甘為無籍下流?今日本縣若徇私不究,他日令尊大人聞之,恐歸咎本縣之容隱,汝等還道何如?」張其白等見說,俱各面面相覷,因是自知理矩,只得直說道:「原係酒席賦詩,元虛辭不能吟,紫宸執意不允,以致毆打。元虛因受紫宸大虧,氣忿不過,欲圖泄恥,故捏造虛詞,強拉治晚生等佐證。狀上事屬烏有,然皆元虛所為,與治晚生等不相干涉,並非唆訟,還望老父母鑒察海涵。」誠齋見說,呵呵大笑,叫元虛上來,道:「如今這故入人罪,難道還是假的?若不反坐,怎禁刁風?」即將籤筒推倒,喝叫:「與我痛打。」  元虛見張其白一五一十將真情和盤托出,一時又不能照應,已是十分著急。又見一聲喝打,左右亂來扯拽,急得殺豬一般的喊叫道:「實係酒後爭競,並非強盜。因疑紫宸非者父母之姪,故設謬詞以相探耳。乞老父母念先父薄面,兼之弱體不堪受杖,望賜寬宥,以後再不敢於。」誠齋只是搖頭道:「若是徇私寬縱,公祖按台處知道,反疑本縣為綠林滿漏,這個如何使得。」元虛知是翻他前說,只是叩首求饒。誠齋執定要打,直嚇得元虛喉嚨叫破,額角磕穿,才叫放起來,道:「紫宸即非吾姪,亦不過詩酒盤桓,口角是非。不思自己才短,反以惡詞誣人,若非念爾宦裔,決不饒恕。以後急宜埋頭窗下,苦志青氈,庶箕裘克紹。若仍復如是,本縣訪知,斷難再宥也。」說罷即吩咐逐出。  元虛與張其白等直待出了縣門,方才放心。元虛埋怨張其白道:「張兄今日倒不是與弟作干證,倒分明與蘇星做了抱告。為甚將自己的隱情,竟好象是倒流三峽水的一般盡行說出?虧你不留瞞半句,與弟做做出路。若不是小弟乖活,此時敝臀已吃竹片矣。」張其白頓足道:「小弟只道吾兄真個吐出實情。因想箭頭不硬,箭幹豈是硬得出的?故只得隨風轉舵,以直告之。豈知這老瘙賊把話來套我?但是吾兄雖不曾吐實,正該照應照應才是。」元虛道:「小弟正要向前照應,而吾兄早已滔滔出口。,如今事已如此,悔也無及,只是反被蘇星在那裡恥笑。」正是:  悻悻驕情漫逞奇。如筒儉腹事成虛。  今番弄巧偏教拙,始信人稱捋虎鬚。  住表夏元虛與眾互相埋怨。且說王儒珍自與陳秋遴在埋劍園讀書,年餘之內,不幸父母並沒,守制在家。那王悅在日,雖曾出仕一番,卻是翰林閒職,不過無多薄俸。有其肥膩,兼且為人廉介,所以囊乏餘錢。而儒珍又甚曠達,父沒之後,不上兩年,早弄得四壁蕭然,絕似相如臨邛落魄時矣。幸尚留負郭田數畝,租息還夠餬口,不到得絕炊。  這年蔡其志奉命入都,因見夏英之死,不仕而歸。又值王悅病沒,不勝悲感,在家愈覺無聊,仍舊移至埋劍園居住。他見儒珍寒素特甚,雖是過意不去,少為齎助,然亦恥其門楣而不悅矣。這儒珍天性疏放,日惟銜杯行樂,竟不以貧為念。知其志不喜他,也便久不往來。  這日卻值其志六秩壽誕,儒珍誼居半子,豈有不去慶祝之理?只得粗備辦些壽儀,就叫墨童挑著,一逕來至埋劍園。早望見結彩懸燈,張樂設飲,卻先有一班親友,俱係縉紳前輩,在那裡稱觥獻頌。忽見儒珍走入,有幾個不認得的便問何人。蔡其志漲紅了臉,忙介面道:「乃是亡友王悅的令郎。」你道其志為何不說小婿,卻是那樣稱呼?因值佳賓滿座,貴客盈堂,正在揚揚得意之際,看儒珍那寒寒酸酸的行徑,心中深以為恥,故就登時改稱。世態炎涼大都如此,這也不足為怪。其志固憎嫌儒珍在眼前,即叫老管蔡信,引去後園盤桓。儒珍知是鄙薄他,卻故意道:「豈有此理。小婿為祝慶而來,少不得要捧鯿介壽。況諸先達俱在此,豈有不陪侍而公然避去之理?」其志色慍道:「日後正長,何必今日多禮?至於親友,自有我在,汝快去後園用飯。」說罷,目視蔡信。蔡信逼著道:「王相公請去書房吃飯。」儒珍因冷笑了一聲道:「列位,少陪得罪。」遂同了蔡信,來至後園文官閣坐下。蔡倍道:「王相公且請寬坐,小的雲叫送飯來。言畢自去。  儒珍抬頭見花木依然,因想道:「巳昔與陳秋遴讀書於此,看花賦詩,倏忽三載,思之覺生感慨。」因周視徘徊。少頃,飯罷,推窗一看,卻見一池碧水,荷葉舒錢,楊枝掛線,大暢襟懷。倚欄久之,忽聞步履聲出自花陰,抬頭看時,卻見兩個小鬟擁著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在薔薇架下遮遮掩掩。儒珍定睛細看,那美人生得雙眉春柳,一貌秋花,溫文似五,端重如金。知即小姐,驚喜不定,忙整衣出閣,上前恭恭敬敬的一揖,道:「不知小姐何由至此,使不才得瞻仙姿,殊偃鄙懷。」  原來這小姐就是與儒珍產下時即便聯姻的蔡若蘭。她的芳心蕙質所不待言,更奇在七八歲便解吟詠,將其志幼時之書盡皆覽遍。至今二八,竟成了一個女才子,每以道韞、蘇小自許。這兩個小鬟,一名紅渠,生得偉麗,一名嬌綃,生得柔美,皆若蘭所最得意。  這日嬌綃正在園中採花,忽見蔡信引了個少年書生入園,知是儒珍,忙復身入內報道:「小姐,今日恭喜。」若蘭道:「深閨之中,卻有何事,這般的慌慌張張?」嬌綃道:「小姐每自說是愛才如命,因不知王相公腹中深淺,時懷戚戚,常欲遣婢持題,以探近來學問。今日王相公卻獨自一個在園內文官閣中,小姐何不親臨面試,一決往時疑抱,亦未為不可。」若蘭笑道:「呆妮子,話雖如此,我與王相公尚未諧花燭,豈可私自期會,於禮有礙?」嬌綃道:「我倒不呆。小姐知書,豈不聞文君私奔,尚稱千古風流?今小姐與王相公是夫婦名分已定,又非桑濮私期,青天白日之下,有甚嫌疑?小姐倒不要錯了主意。小婢每每聞老爺道王相公不務舉業,飲酒嬉遊,又恥他家計凋零,有不悅之意。今日天付奇緣,小姐若不去曉導他一番,未免增他日之憂。」  若蘭見說,默然良久,道:「從來深閨處女,聲息尚不達外,豈有不得父命,而與人期會?雖他日之夫妻,於今日終恐未便。」嬌綃笑道:「若欲得老爺之命,焉能有相見之事?雖墨守禮法,亦貴達權。且今日之會,實有三益,小姐臨軒一試,則知其文才虛實,可釋往日之疑,一益也。至於會面之時,小姐可以正言罪其往日嬉遊之非,井告知老爺因而不悅之意。彼非草木,自因棒喝而去故態,二益也。嬉遊一去而感小姐之言,必然發憤雞窗,淬厲全鋒,功名唾手可得,絕老爺意外之心,三益也。有此三益,尚以小禮自拘,不知小姐誠何心也?」  若蘭半晌說道:「細思汝言,似亦有理。但從來不曾識面,未免羞人,又將奈何?」嬌綃道:「小婢每見小姐讀《烈女傳》掩卷歎息,回顧小婢道:『閨中兒女而能如此,真不愧鬚眉。』今日之事,乃爾羞縮,何無鬚眉氣乎?」紅渠亦從旁攛掇道:「嬌綃之言,實是不差。小姐不必遲疑,致誤機緣。」若蘭無奈,只得被嬌綃紅渠拉了,瞞了家中大小,一逕來至園內。  不期儒珍眼明,知是小姐,趨前揖問。若蘭不勝顏赤,來又欲還走。倒是紅渠道:「他日總是夫妻,何如此羞澀?此地未便說話,且到軒中敘禮。」即扶了若蘭,招儒珍同至文官閣內。儒珍復揖道:「今日何幸相逢於此,只因令尊見憎,是以蹤跡久疏,望小姐宥之。」若蘭低聲答道:「適聞郎君祝家嚴壽誕而來,故得此良晤。但妾深處閨中,以禮自持,未嘗敢輕出戶。今私會郎君於此者,妾因每聞郎君一自先人沒後,日惟飲酒嬉遊為務,獨不念居諸易擲青春而白首者倏忽耳?青燈夜雨,此日工夫,黃榜秋風,他時光彩。乞郎君念萎之百,此後急宜猛省,務修理舊業,閉戶攻苦,以副先人之意。若仍執迷,舉業一廢,墜入輕薄之流,家嚴聞之不悅,恐姻親不無意外之虞。妾實心寒膽裂,不知郎君竟何以為心也?」  懦珍見若蘭一番錚錚之言,已覺刺心,及說到姻親有意外之虞,急得幾乎下跪,因連連作揖道:「承賜藥言,自知過矣,敢不痛戒?但在向者,因念大丈夫昂藏七尺,必當歷游佳山水,收取兩間奇氣,以壯學識,非敢樂嬉遊而廢舉業。況功名之事,同拾芥耳。小姐萬勿愁損,明秋當克副閨中之望。而婚姻事全仗小姐自主,勿為旁言聳惑是荷。」若蘭道:「一係已定,千金莫易,妾心堅如鐵石,郎君可無憂也。既郎君許功名拾芥,是必抱負宏才,不為曩下之炊,焉能默識焦桐?今庭外柳枝掛綠,舞風弄月,態若輕狂。郎君何不揮灑一章,使妾亦見大家手筆?」  儒珍見說要他做詩,搔著癢處,正好賣弄才學,便欣然道:「蒙小姐俯采芻言,敢不如教。第恐巴人俚句,不好唐突西子。」一頭說,一頭磨墨濡毫,將楊柳為題。不消半刻,吟成一律,雙手奉上道:「呈教香奩,乞小姐一定推敲。」嬌綃接來,遞與若蘭。若蘭展開雲箋一看,只見上寫著「柳枝詠」,其詩云:  桃花輕薄海棠嬌,平等韶光到柳梢。  綠映枕邊驚晝寢,青來筆底贈吟嘲。  非關野霧新添恨,似惜春風假舞腰。  多少遊人渾不解,相逢繫馬折柔務。  若蘭看畢,大喜道:「才思敏絕,真子建、青蓮之流,功名豈落人後乎?妾初意以郎君荒於麴生,不勝其愁,故不得已冒嫌相會,少致狂言,用相激勵。今閱佳章,始倍珊瑚珍異絕非庸材可比。倘再加淬厲,何患不破壁飛騰耶?」儒珍見若蘭贊美,不勝喜悅道:「庸常之句聊以應命,過蒙小姐賞鑒,加之虛譽,殊令抱慚無似。不識小姐肯弗吝珠玉,亦惠然示我以瑤章否?」若蘭道:「女紅針指,閨中所嫻。至於吟詠之事,恐難井立詞壇也。」嬌綃在旁笑道:「禮無不答,小姐自然要回敬的。」若蘭再欲推辭,嬌綃早鋪箋蘑筆,扶若蘭向桌邊。若蘭只得步儒珍原韻,亦走筆成一首,叫嬌綃遞與儒珍,道:「辱蒙徵言,勉強塞責。恐瓦缶雜奏於蕭韶之側,適足污聽耳。」儒珍道:「小姐閨中之秀,定多柳絮之詞。」接過手來,正欲披看,忽聞有人嗽聲,一時驚散。正是:  相逢疑是謫天仙,只為憐才不避嫌。  驚起畫眉聲已杏,空留花影照欄桿。  只因這一會後,有分教;功名舛逆,連理萎菲。不知後事如何,下回自然分解。  
第七回 藕花居探蓮訪妓   詩曰:  行樂須及時,莫待翼成絲。  攜琴還載酒,過訪舊相知。  說這王儒珍,正欲看若蘭的和詩做得何如,忽聞嗽聲,驚得嬌綃、紅渠,忙擁著小姐悄然遁去。儒珍爽然若失,對著花叢呆看出神。原來是蔡信來邀儒珍入席。看見光景不雅,乃叫道:「王相公看些什麼,這等著相?前廳眾客俱齊,老爺請相公快出赴席。」儒珍聽見,方慌忙將手中詩箋藏入袖內。心下好不耐煩,只得勉強就席,沒情沒緒的坐了一夜。  次早本欲留連,希圖再得與小姐一會。奈見其志意甚嫌憎,只得辭別,一路從西湖岸上歸來。此時正值春濃,四顧山光水色,掩映這兩堤花柳,果然如畫。儒珍緩步而行,不知不覺的已到飛來峰邊,見有酒肆依山,甚是精潔,覺得足力已倦,即便登樓沽飲。因天色尚早,並無遊人到來,極其幽靜。儒珍憑窗獨酌,忽然想起:「昨日與小姐相會,尚未盡我衷曲,被這不淒趣的蔡信匆忙驚散,思之殊為可恨,連小姐答我的詩還未曾看得,不知做得若何。諒來閨閣之才,不過成句而已,豈能十分工緻?」一頭想,一頭便向袖中摸出來看。只見上寫著「柳枝詠步韻呈教」。  傍簷臨水已條條,拂翠拖黃態更嬌。  淡薄似憐桃葉色,輕狂豈慰小蠻腰?  三春莫待花飛霄,九烈應時綠染袍。  容易一枝持贈別,馬鞭加策奮題橋。  儒珍看畢,驚喜道:「不想小姐如此聰慧,莫作等閒楊柳泛吟看過,卻是一首訓諭良言。探心如此,怎不教我愛殺想殺。念我王儒珍,幸與小姐得諧伉儷,也不如生前何福修來。」想到樂處,喜不自勝,一連飲了數杯,又將詩箋供在桌上,走到下邊,恭恭敬敬對詩箋作一個揖道:「荷蒙小姐垂意訓諭,不才敢不如教,以報知遇之恩?」揖畢復飲。  因又想起:「昨日小姐這一番談論,句句藥石。但言及婚姻,雲不無意外之虞,此言正合蔡翁之動靜,莫非嫌我寒索而欲悔盟乎?」卻又想道:「豈有此理。他也曾作民父母,豈不知聖賢之道。不過勢利為心,恥我孤寒是實。至於意外云云,當是小姐格外過慮,乃翁應不至此,我且自吃酒。」又飲了數杯,覺已微醺,忽又想道:「既無悔盟之意,昨日於親友前,何不稱小婿,而雲亡友令郎?」細審此言,此老悔盟之跡顯然矣。小姐之言,豈是過慮?況六禮未行,執柯無據,兼之素手空拳,急忙中又無力聘娶。再至日久事非,豈非此姻竟化烏有?」躊躇無策,急得悲咽起來道:「小姐小姐,雖蒙你義重恩深,不棄寒素,但令尊雌黃其口。倘果生他議,只怕也由不得你自己主張,豈不辜負了你一片熱腸,仍舊無益?」說到苦處,對著詩箋淒楚,不覺垂下幾點淚來,連酒都吃不下咽。忽又奮然道:「小姐詩中,明明指引津頭,怎麼我倒懵懂起來?蔡翁之意,無過嫌我目前貧困耳,這個亦有何難?待明歲秋闈先中一個解元與他看看,難道還不中意不成?此段良緣可不依舊是我王儒珍的了。」想到樂處,不覺哈哈大笑。 正笑間,忽背後一人,將扇子在儒珍肩上輕輕一下道:「一人獨酌,何發此大笑?」儒珍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原來這人姓畢名純來,祖籍富陽,吏員出身,考授一任天台縣丞,數年之間滿載而歸。因母族在杭,遂遷居武林。這畢純來為人機巧,談笑風生,又善趨承陷媚,所以那些現任鄉紳,無不喜與交遊。這日也因遊春至此,就肆沾飲,不期才走上樓梯,見有人在那裡自言自笑,卻認得是王儒珍,即便屏息躡足潛聽,直待說完大笑,乃將扇頭輕叩而問道:「兄何得意而快樂若此?」儒珍也認得是畢純來,向知他不是端士,心甚鄙之。乃起身應道:「偶而推敲得句,不覺忘情失笑。」畢純來明曉托詞,卻佯為不知,道:「原來如此。想得句必佳,敢求假一觀。」儒珍微笑道:「老先亦知詩耶?然雖得句,尚未完篇。」畢純來道:「只獨吟獨酌,殊覺乏興。小弟再治村醪,與兄加潤詩腸,少助文思,如何?」  儒珍時已有了幾分酒,乃又笑道:「學生生平作詩,有三不吟,非佳山佳水不吟,非佳花佳月不吟。非佳人佳士不吟:乏此數佳,即吟亦不佳耳。雖蒙盛意,但學生先欽過多,將入醉鄉,無暇奉陪,得罪先別了。」說罷拱一拱手,呵呵大笑,竟自下樓而去。  畢純來一腔美意,見儒珍這般行徑,乃艴然大怒道:「這不中抬舉的畜生。我一片好心,他卻這般看待。他明笑我非佳士,不足與吟的意思。但你無過做得兩首歪詩句,寫得幾篇屁文章出,就這樣的輕薄,真乃可惡。我方才上樓之時,見他說些甚麼蔡翁他貧窮,又是甚麼先中解元。這分明是蔡其志嫌他貧窮,要想寒盟的意思。這老蔡一向極與我相得,如今何不迎著他意,三官兩語去打破那小畜生的美滿姻緣,才曉得我畢爺雖非佳士,倒也不容易就好輕博得的。」因笑道:「這小畜生岸然而去,無福受我畢爺之賜,落得我自己受用。」乃舉杯獨酌了一會,下樓歸家。這正是;  小人情最險,語言須檢點。  宜若鬼與神。相逢敬而遠。  且不說畢純來懷恨而歸,再錶王儒珍下了酒樓,帶著酣意,一路踉著歸去。行不裡許,遇著陳秋遴,叫道:「數日不見吾兄,適從何來,大有醺然之趣?」儒珍笑道:「昨祝妻父壽誕,今早歸來,路見酒樓幽沽,獨酌一壺,不覺至醉。吾兄獨行,卻又何往?不知日前元虛之社,吾兄曾赴否?」秋遴道:「今日正為社中故事,頃在縣前打聽了來,欲會兄說知,以發一笑。」儒珍道:「有甚故事,卻到縣前打聽?」秋遴道:「說來可作話柄。幸兄不去,若去時還要笑殺,驚殺。」儒珍道:「有甚驚人奇事,快請道達。」秋遴即將社中紫宸吟詩做令、打倒眾人之事,一五一十細細的說了一遍,道:「兄道可笑也不可笑,可驚也不可驚?」儒珍見說,大笑道:「快哉此打,果可驚笑。元虛這一班,可謂大吃其苦了。但此兄所吟何詩,兄還記得否?」秋遴道:「怎麼不記得?」因即口吟紫宸所作詩。儒珍聽畢道:「此詩絕佳,真可謂文武全才,殊令人羨慕,但吾郡並未聞有此能者。」秋遴道:「乃錢塘蘇父母之令姪。更還可笑那班呆物打得不夠,不知是甚算計,今早反到他叔父處誣以殺人大盜,卻被蘇父母套出偽詞,認真起來,翻轉麵皮,竟要依律反坐。元虛又吃了些小苦,才得住手,逐出免究。」儒珍笑道:「這叫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是所自取,亦何足惜。但這紫宸才思卓越,與爾我頡顱,何不同往一拜,結成鼎鼐之勢?」秋遴道:「弟亦有此意,另日當走相約也。」兩個說笑之間,不覺已到儒珍門首,秋遴別了歸家。  又過了數日,約會儒珍一同往拜,恰值紫宸他出,因而不遇。二人只得留下名刺,悵然而歸。次日,秋遴料得紫宸必來回拜,可以款留談心,絕早便為等候。又吩咐樵雲,請了王相公來。去不多時,儒珍已到。才坐得下,只見門上進柬帖來,道:「是甚麼松江蘇相公,專拜大相公,定要相見的。」秋遴知是紫宸,心中甚喜,連忙出外迎入。紫宸先與儒珍遜揖,後向秋遴施禮,道:「昨蒙枉過,弟偶他出,有失倒履,歸甚歉然。但另柬王兄者,素昧生平,重承下降,更為開罪。且小介失詢尊居,乞兄指示,以便答拜;」秋遴笑道:「兄要答拜此兄,往返千里,既有尊柬,不若留在弟處代兄申意何如?」紫宸亦笑道:「豈有此理。自是兄誑弟耳。若果千里,亦不為遠。只求吾兄指引,自當跋涉而往。豈因道里之遙,而負是兄知遇也?」秋遴道:「吾兄必要面拜王兄,此亦不難。且請坐奉茶,待小弟設施費長房之妙法,宿千里為咫尺,不煩吾兄寸步之勞,立致王兄,可乎?」紫宸一時不懂,只得笑而坐下,因問道:「立談許久,失瞻此位台兄,得罪良深,今日幸會,亦須請教高姓。」秋遴見問,笑得一字也回答不出。儒珍笑面介面道:「昨同秋兄晉謁者,即弟王儒珍也。」紫宸方才明白道:「原來就是王兄,秋兄一何遊戲至此耶。使弟果然覿面千里,竟在夢中這半日。」說罷,一齊大笑。  儒珍道:「前者秋兄談及群英社事,撫掌快心,所謂大鵬健翮。豈鸚鶻同日語哉。昨日奉謁未晤,甚為怏怏。今幸秋兄見留,得挹芝宇,歡慰平生。」紫宸道:「兩兄雄才,軒軒霞舉,依光日月,深遂寤私。向群英之赴,愚謂有此盛舉,自必坐多韻客,不意自秋兄一人而外,餘惟酒食是議。且一詩之易,尚猶不能,而妄建文壇旗鼓。欺詐至此,不覺激發粗豪耳。」秋遴道:「並剪哀梨,莫喻此快。昨雞肋已飽尊拳,自後再見吾兄,必遙望而股慄矣。」紫宸道:「小弟平素深恨此輩,最是面目可憎,故每避之如仇。那日因踏春冷泉,誤信張其白之言,受此半日之俗惡,至今猶覺文雅多盡。」儒珍笑道:「依弟之見,今日兄及弟輩一見如故,方將各暢所懷,皆來自前日社中是非。張子之罪,正張子之功也。」  三人正在談笑,只見樵雲走來道:「酒筵已備,請相公們後園坐。」紫宸起身道:「尚未奉謁儒兄,況兼乍會,怎好便叨盛意?」儒珍道:「今日秋兄知吾兄必來,故預設盛筵,特邀小弟奉陪。兄欲下顧弟舍,請俟話朝,亦謀一樽,恭候台旌,再領尊刺。何如?」紫宸笑道:「晉謁須虔,豈可因酒食而遲遲我行也?」秋遴道:「弟輩交遊,最喜脫灑。若然老學究的頭巾氣,小弟極怕。先是這一張古板麵皮,迂執身段,拘束得一腔豪爽之氣,都悶死在胸中,有甚好處?」紫宸道:「兄論極高,但於禮恐又不能十分脫灑。今既蒙兩兄雅愛,只得以從命為恭敬矣。」即一齊來到後園軒中。舉目一派都是桃李,紅白參差,十分春色。須臾席備,紫宸道:「坐對春光,苦茗幽香,共敘衷曲,樂亦至矣。又蒙設醇陳饌,主人情誼過深,令弟何以克當?」秋遴道:「愧乏佳醞,又無異品,還望知己貰之。若雲情誼過深,益令抱慚矣。」  談笑之間,酒已半酣,紫宸告止道:「過承雅愛,小弟已叨酩酊矣。」秋遴道:「秉燭夜遊,古人佳致。今日尚午,何遂官止?當是苜蓿之餚非所以娛嘉客,故未肯為弟一醉耶。」紫宸道:「重擾步兵之廚,特量非滄海,頓覺酒龍飛舞,實難再飲矣。」儒珍道:「主人之興方濃,吾兄當效淳於一石之醉,以體拳拳主意。如再言止者,請受金谷之罰。」紫宸無奈,只得坐下。三人聯詠傳杯,直吃到月轉花梢,玉山頹倒,方才各各別歸家。正是:  月漫杯中白,花飛筆底紅。  三人同一醉,鼎足巧相逢。  自此之後,三個竟成傾蓋之交,甚是莫逆。詩酒盤桓,互相來往。  倏忽又是六月中旬,天氣十分炎熱。紫宸在衙甚覺困人,忽劍童從外入來說道:「卻才陳相公處差樵雲送一個柬貼在此,諒來又是請相公去遊山吃酒。小的已回他說明日早來,他今去了。」紫宸道:「這狗才孟浪極矣。知他請酒的,有別樣事情的?卻不領他進來見我,擅自回覆了他去。」劍童笑道:「不是請相公飲酒,無過接相公去做詩,決無別樣事情。若相公不信,請拆開一看便知。」劍童倒有先見之明。紫宸忙接來拆看,只見上寫著道:  湖上妓女無聲者,丰韻宜人,詞章驚座;且其門如市,其心若水,小弟聞之,不覺心醉。意欲邀兄同往一訪。謹於明晨候駕至舍,共作尋芳客也。  紫宸看畢,見是秋遴邀他訪妓,他也素慕無聲才美,久欲一會,正中下懷。到了次日,便帶了劍童,來至秋遴家中,只見儒珍已先在。彼三人揖罷就坐,談論了一會,啜過茶茗,起身一同出門,向西湖藕花居進發。行不數里,早已望見,正是;  柳陰深處小欄遮,面面湖光盡藕花。  借問早康何處覓,溪橋一曲是儂家。  只因這一過訪,有分教:乾康生色,才子情癡。不知後事如何,下回自然分解。  
第八回 白雲留醉月聯詩   詩曰:  水曲山幽處,虹樓藏好喜。  坐花聯妙句,對月醉癡情。  說這無聲不過是一個妓女。若沒有些才氣,怎便聳動得那三個書呆,使他這般著魔,竟不避炎暑之威,共發山陰之興。原來這無聲姓水,住居西湖上藕花居地面。年方二八,才逾蘇小,貌並王嬙,色藝為一時之冠。芳名直接古昔,這也是紅顏薄命的招牌。但她的心性卻具得十分古怪,身雖妓女,這倚門賣俏的醜態,卻一切洗盡,倒好像個寒素書生,每日只是閉戶焚香,抄寫經卷佈施。有興時或吟詩一二首,亦只是些悲感之辭。芳年漸長,鴇母便要她接客。初時不從,後因逼得急了,強而後可,亦只與客侑觴,從人代筆,立志不肯失身。身邊帶有小小利刃,若再逼她伴客歇宿,便行自刎。鴇母見她性如烈火,怕真個做出來,連陪酒賣字的趁錢也沒有了,豈不可惜?沒奈何,只得由她。自此之後,車馬盈門,不是文墨相央,便是把盞行樂,每日也有兩把銀子進益,儘夠鴇母用度。從此名傾遠近,都摹為女中學士,又畏是帶刀指揮,只好於酒席筆墨之間清淡雅謔而已。  水無聲倒也合著自己的心事,就中詳察人才,要擇個可托終身者,了畢終身這事。豈期留心選覓,並無一個中得無聲之意,因喟然道:「以天下之大,終不然竟沒一個如我水無聲的男子不成?不然,何才美之難遇也?豈我水無聲命薄緣慳,終當白首紅樓,而淪沒於火坑耶?」  正爾感歎,忽見鴇母笑嘻嘻走入道:「今日吾兒的喜事到了。」無聲道:「有何喜事,母親這般快活?」鴇母道:「有三個與你一樣標緻的小秀才,說是特來訪你。看他年紀俱少,人物俊雅,必是貴介於弟。快些出去接見,又不要任著自己性子傲慢。」水無聲見說,不覺動了心事,忙整鬟而出。抬頭見紫宸等三人果俱少年,手姿超俗,便覺私喜。紫宸等見無聲,冉冉若仙子臨凡,裊裊如嫦娥離月,果稱紅樓絕色,實堪金屋藏嬌。有詩云:  淡妝素抹自精神,風動梨花別有奉。  嫋娜非關鞋底窄,輕盈怡稱綺羅裙。  何須虹粉顛如玉,任是青樓體若金。  休覆營時蘇小小,錢塘新重水無聲。  三人知即無聲,乃一齊上前相見就坐,各敘姓字。無聲輕啟朱唇道:「久欽各位俱當今國士,賤妾風塵薄命,得蒙枉顧,何幸如之!」儒珍道:「向慕水姐芳名,思一見而未得。今幸此位秋兄見挈,因能一晤,足慰生平。」紫宸向秋遴道:「小弟自松至杭,楚館秦樓,雖亦物色一二,然求如水姐之丰韻,絕無一些青樓脂粉氣者,竟不可得,真乃天仙化人。其才不問可知,固宜秋兄念念也。」  無聲見說,知都是陪秋遴而來的,因將秋遴看了一眼,道:「陳相公乃少年英俊,賤妾青樓薄楦,豈足置貴人胸臆?」秋遴道:「水卿蕙心蘭質,自是絕類離群,每謀過訪,常以俗冗不果,深恨緣慳,以至恆接夢寐。今幸一會,是亦天緣,對此芳姿,心神俱醉,不識水卿何以發付我也?」無聲笑而俯首。儒珍笑道:「秋兄也忒性急,才得相逢,便已心醉。再是少刻,豈不要醉死?」紫宸道:「不然,韶華滿眼,春色已濃,牡丹枝焉得不萌芽乎?小弟常以魯男子自許,至此亦覺心動,況陳秋遵耶?」說罷,一齊大笑。正是:  風流原有種,慧黠更多才。  兩意相投契,春光幸莫猜。  大家正在詼諧之際,只見鴇母走來說道:「此處炎熱,我兒何不請各位相公到白雲留去坐?」水無聲便起身相邀。原來這白雲留,乃是無聲的書室,半為水閣,半作臥房。三人進到裡面,推開白碧紗窗,一帶斑竹小欄恰臨西湖之水,閣前彌望盡是荷花,開得清香可愛。上懸小額,楷書「白雲留」三字,四壁圖畫縱橫,滿架琴書情趣,鋪設精雅,潔不容唾。  三人坐定,啜茗焚香。窗外遠山擁翠,閹前近水生涼,荷風時至,香沁心骨。各各披襟談笑,秋遴道:「久聞水卿技妙琵琶,值此良辰美景,願請一奏。不才雖欠知音,敢以洞蕭奉和,未識水卿,以為然否?」無聲笑道:「賤妾雖性喜琵琶,但愚若膠柱,僅堪擊缶。陳相公藝精簫史,技越王喬,恐青樓下技,不堪並奏。」儒珍道:「不遇知音不與彈,可以知音如秋兄,尚有待乎?水姐不必過謙,我等洗耳侯教。」  無聲笑了一聲,徐起添香斟茗,然後抱過琵琶,理弦起調,秋遴吹簫和之。聲調瀏亮,音韻淒涼,果然吹彈得清風徐至,枝鳥停啼,悄然曲盡而尚裊餘音。紫宸撫掌道:「妙哉琵琶,令人頓起遺世之思,誠不減潯陽江上聲也。」儒珍道:「變煩熱為清涼,化炎蒸作和煦,有此妙音,固無怪白雲之留矣。」因向秋遘道:「水姐之美,幸已識矣,琵琶之妙,亦已聽矣。夕陽在山,其盍攜手同歸乎?」無聲見說,目視秋遴,有不捨得歸之意。秋遴神魂失據。因答儒珍道:「天色尚早,不妨再坐片刻,兄何欲歸之急?」儒珍早巳窺見二人心事,只做不知,道:「一日已盡,豈惜片刻。但此離兄府為路甚遙,非弟獨急於歸,即兄亦當念令堂老伯母,倚門倚閭而望。勿蹈遊子忘歸之誚,弟等與有光焉。倘兄情有所鍾,不妨另日再來。」  秋遴此際,欲要歸時,見那無聲媚眼留情,何忍遽別?欲待不歸,則儒珍正言厲色,催促再三。弄得竟沒了主意,只是個徘徊不應。倒是紫宸笑道:「懦兄也不必太作惡了。秋兄之心早已醉矣,方才的琵琶已作司馬琴心,今宵巫女襄王自然會陽台之上,更欲何歸?」儒珍笑道:「這倒未必,誰不羨水姐,是帶刀貞妓,豈肯妄失身與陳秋遴耶?」說罷一齊大笑。秋遴道:「今日蒙兩兄推愛,水卿不棄,小弟作東,煮茗看花,以盡一日之興,何如?」儒珍起身道:「小弟先別,兩兄請自盤桓。」紫宸忙拉住道:「兄又何故而欲先歸?莫非見怪弟輩之意?」儒珍道:「秋兄適言煮茗看花,但小弟與這盧仝素來反目,故欲先歸,以避水厄耳。」紫宸見說笑道:「原來為此。但兄一去,便覺乏興,待小弟驅卻盧仝,懇秋兄喚出麴生,與兄盤桓何如?」秋遴道:「儒兄必有緊要之務,故迫欲歸,忝在知己,豈可因飲啄而誤其正事?弟自與紫兄相對而飲,亦不為乏興,斷不敢屈留,以阻儒兄歸興,請自尊便。」懦珍笑道:「這倒不然。麴生與弟最稱莫逆,小弟同他詼諧,方不寂寞。若小弟不在坐,麴生也自乏興,還將笑唇舌,豈不苦哉?方才這一席話,可作儒兄討酒吃的小引。」說罷又各大笑。  時席已設,四人坐定,傳杯遞盞,雅謔清淡,甚是暢適。酒至半酣,那輪明月已上東山,紫宸道:「今夕諸樂俱備,豈可無詩以記其盛,令花月笑吾儕俗於乎?」儒珍道:「紫兄所諭極是。請先賜致,弟輩當繼詠也。」紫宸道:「今夕乃秋兄水姐之佳期,該當先詠,弟與兄和以賀之,方為韻致。」秋遴道:「紫兄言固是,但弟為東道主,豈有主唱而賓和者耶?還是兩兄起手,弟與水卿後繼為妥。」儒珍道:「以今夕而論,移東道為合巹,借明月為花燭,則催妝之句,還該誰賦?弟與紫兄在此,不過同觀花燭,又算婚證,豈可更以賓主論?秋兄先請催妝,弟與紫兄打點毒手,來打新郎耳。」秋遴笑道:「既蒙兩兄見推,小弟只得先吟引打了。但詩題必得兩兄所命,難道竟叫小弟自命自吟不成?」紫宸道:「即景為題,是絕妙的了,何必別尋?」秋遴點首,即將月色蓮花為題,握筆立就一絕。紫宸接過,與儒珍同看,其詩道:  月明水殿玉欄桿,嬌冶臨波若倩憐。  為惜芳香人已醉,相扶笑折並頭蓮。  紫宸看畢道:「此詩借景描情,以情托景,不即不離,韻和語雅,堪稱即景絕唱。」儒珍道:「詩雖絕佳,可惜錯下了一字,所謂白璧一瑕。」秋遴忙問道:「小弟急於應命,故爾失檢,竟不知差了何字,乞兄指示為幸。」儒珍笑道:「兄詩第三句『為惜芳香人已醉』,極該改作『心巳醉』方為妥當,不然,詩便不合前腔了。」秋遴見說,方知是戲謔,亦笑道:「兄也不必翻弟書眷,即使心醉,不過情之所鍾,卻還正大光明。譬如吾兄在暗裡垂涎這弋陽腔,更好看裡。」說得一齊捧腹大笑。紫宸道:「且不要打渾。如今該是水姐賡和了。」無聲道:「雖說拋磚引玉,然念塗鴉技量,豈足與大方酬和?倒是不詠的妙。」紫宸道:「久慕水姐詩名,豈有不賦之理?、自然也要請教,使我等一識香奩佳句。」無聲只得搦管和韻一首道:   臨波無語倚攔桿,不是濂溪誰解憐。  縱使月明甘露降,須無一漓到紅蓮。  秋遴見詩驚問道:「觀卿詩中之意,大有悲感,果蓮花未遇濂溪者耶?」無聲杏臉微紅,嬌羞半晌道:「妾雖不幸,墮落風塵,但志甘淡泊,誓以不污,故佩小刀自衛,潔此微軀,待褥其人。雖裙布釵荊,而終身之願足矣。」紫宸與秋遴見說,俱不勝嗟歎。儒珍道:「如今詩該紫兄捉筆了。」紫宸因亦揮成一首道:  荷花十里映欄桿,朵朵應生才子憐。  欲特媚語邀明月,先吐枝頭五色蓮。  王儒珍接下去,也自吟成一首道;  花開玉井旁欄桿,葉底游魚豈為憐。  湘蕈倦舒人意懶,一池明月半池蓮  紫震道:「儒兄之作雖佳,不免微有妒意。」儒珍笑道:「魯男子尚自心動,漢相如安得不風魔耶。」秋遴道:「也只好在葉底風魔,怎及得小弟在花前心醉。」紫宸道:「今夕灑巳極歡,月色將午,弟等別去,莫誤秋兄良宵。」秋遴道:「夜深路遠,不如在此同榻。」儒珍笑道:「別榻可同,此榻恐未可也。兄請自便。」秋遴自知失言,因相顧大笑。紫宸、儒珍便起身作別,步月而歸不提。  且說秋遴送了紫宸、儒珍,與水無聲重整杯盤,細談衷曲,秋遴道:「觀卿天姿韶秀,舉止溫雅,可惜誤生門戶,以致埋沒芳窖。」無聲見說,淒然道:「賤妾此身,並非水氏親出。妾本籍係松花亭,父親文錦瀾,由武魁為台洲總鎮。有仇家莫姓,囑弁兵誣首家君克減軍糧。當道不察,信一卒之偽詞,竟要論贓究處,家君有冤難伸,懷著忿氣,夜持利刃,潛入仇家,殺其一門,不留遺類,因即亡命他方,不知去向。後來傳言在天台山中煉道,亦未知果否。時妾年方六歲,母死父離,他鄉流落,更無親人依傍,又被官賣贖罪,不幸誤入青樓,言之痛人。」秋遴道:「原來果是宦族名姝,竟一淪沒至此,良可悲歎。但適言待得其人,不知欲得何等之人,方中芳卿之選?豈以武林人文之盛,竟無一人如願者乎?」無聲道:「妾自陷此火坑,盞亦閱人多矣。風流才美相兼,固未有如君者。何幸今宵會此,不覺佩刃為君解耳。倘蒙不棄,煙花得備小星之列,今生志願足矣。如其不允,有死相從。」言畢,淚汪然欲下。  秋遵見無聲之言出自真誠,心甚憐憫,因慰之道:「芳卿美意,某豈不知?芳卿固是多情女,寧陳某肯作負心郎耶?且畢今夕之歡娛,再謀異日之完聚可耳。」無聲道:「賤妾不污之願,以圖從一而終。既蒙君子之仁,慨賜溫語,願於花前月下,更矢一言,則百年莫易矣。」秋遴大喜,二人拜月立誓,結成連理。誓畢而坐,秋遴在月光之下,將無聲芳姿細玩,容光飛舞,嬌媚逾常,不覺心旌播曳。時夜已深,即便相懇就寢,攜手入幃。正是:  化蝶能通夢,游蜂浪作媒。  雕欄行其倚,繡褥臥相偎。  只因這一會合,有分教:連理枝,被椿庭隔斷;忽相逢,隨湖水東流。不知後事如何,下回自然分解。  
第九回 陳秋遴湖亭遇美   詩曰;  水色連山色,花杜間柳枝。  固憐春滿目,容易病相如。  說這陳秋遴與水無聲,自從月下訂盟花前設誓之後,瞞著父親,只說赴社會文,或三日或五日,必往一遭。情好意篤,恩愛日深。  不覺冬盡春初。一日秋遴在坤化前假稱要到姑蘇遊學,以廣識力。坤化只道果然,豈有不依?秋遴不勝得意,同樵雲攜了行裝,一逕來至無聲處潛住,一連五六日足不出戶。這日因見天氣和暢,叫樵雲跟了,閒步湖堤。花明景媚,春色撩人。覺得獨自無聊,因僱了一隻小舟,渡過湖心亭遣興。上了岸,回頭一望,四面山光,乎波水色,另有一景。觀玩一番,移步登樓,倚欄高望,甚覺爽心豁目。  正兩流盼之祭,忽聞人聲亂嚷道:「遊人站開,小姐上樓來了。」秋遴閃在側首看時,四五個管家在前,三四個青衣侍女擁著一位小姐上來。只見生得娉婷竊窕,嫋娜輕盈,另具一種雅淡丰姿,十分可意。秋遴不便在樓久覷,只得算計先下樓去,在亭外佇候。那小姐在樓遊覽久之,方才下樓出亭。秋遴故意迎入,恰好打個照面,四目注視。那小姐秋波一轉,即便下船,卻被不做美的舟人早解纜開去。  秋遘當下魂消神蕩,倚著湖邊楊柳看得呆了,見船去遠,方想追問誰宅閨秀。奈身子酥了半邊,再也不能舉步。忙叫樵雲道:「你可上前去,悄悄打聽方才那下船的是誰家小姐,快來復我。」樵雲道:「他家小姐與相公無干,問他做甚?」秋遴罵道:「這狗才總是倔強,還不快走。」樵雲笑喜喜的道:「相公果然要問她姓麼?都在小的袖中。」秋遴道:「這狗才又瘋病發了。那小姐的姓氏,怎麼在你袖中?」榷雲道:「實不敢欺。方才那小姐上樓的時節,跌下一把金扇,小的拾得在此。上有詩畫,豈無名姓?」秋遴道:「既那小姐失下詩扇,何不即將送還,卻藏在袖裡?」樵雲笑道:「相公真個是迂腐。方才叫小的去問她姓氏,如今現成在扇,又道小的不還。」秋遴道:「好蠢才。去還扇子,他自然感激,那時便好訪其姓氏了。」樵雲道:「既是這等,待小的拿去還了那小姐,省得蠢才。」秋遴道:「呆奴才,我是這等說,如今船已遠,哪裡還趕得上?快把扇來與我;一看便知了。」樵雲方向袖中摸出,遵與秋遴。秋遴接過,卻是一柄湘竹竹骨的重金雅扇,甚是精緻。正欲展開看甚姓名,忽背後有人叫道:「秋遴,你說往蘇遊學,如何卻只在此閒行?今母舅在此,快過來見丁。」秋遴回頭見是父親同著母舅馮吉星,忙將詩扇藏過,趨前拜見。 原來這馮吉墾乃是坤化的妻弟,原任刑部侍郎之職,新近致仕還家。祖籍插州居住,向固供職在京,與他姊姊、姊丈間闊故今一歸揚州,即來探望,以盡親親之誼,兼且欲於湖山之間,盤植兩月,已到坤化家有三日矣。秋遴假稱往蘇遊學,在無聲處住了五六日,故尚不知。這日坤化請吉星湖舫小酌,停舟於湖心亭,上岸遊覽,不期恰遇秋遴。坤化心甚猜疑,問其不往吳門之故。秋遴把話支吾,道:「是那日出門,遇著同袍,再三邀去會文,故於湖上耽擱了這幾日。」坤化半信半疑,遂一同下船。正是:  天台未訪神仙宅,湖上先教通葛藤。  說這陳秋遴,一腔心事,因下在父親舟中,只得丟開,與吉星飲酒,直至日西,一同還家。見過母親,少不褥又要聚談些家常之務。直待夜深送母舅去書房內安置了,才得身子閒空。俏至自己房中,向袖內摸出那柄扇子,挑燈展玩。要看那美麗小姐果係誰名甚姓,好去尋訪。只見一面畫的是一枝紅梅,一面乃是詠紅梅的律詩一首道:  南枝何事豔冰心,妝點韶華別樣春。  晏起越姬非fQ酒,晨妝楚女學塗唇。  香消白雪桃花片,月淡紅樓蝶粉輕。  記得溪頭曾見處,調羹另有最精神。  後寫著「春閨偶詠」四字,卻不見有姓名。  因想道:「春閨偶詠,明是那小姐所作了。我日間見其美,已情不能釋。今閱此詩,真乃是香奩佳句,宛若其人,可謂才貌雙絕。我陳秋遴得與為偶,花朝月夕,好句同吟,即疏食布衣,此生之願足矣。可恨樵雲這拘才誤事。日間若趕上一問,探知蹤跡,豈不事有可圖?如今要這一柄沒姓沒名的扇子何用?豈非大海浮萍,鏡花水月?思之殊可痛恨。」秋遴想到此處不覺淒楚起來,道:「小姐,我看你臨上船時那一雙俊眼,情有所在,大有顧盼小生之意。這段相思,教我如何消遣?」因又將詩扇展開,道:「物留人去,愈覺感傷。」見「春閨偶詠」四宇之下,卻有一顆小小硃砂篆印,忙近燈細認。模糊之間,似「瑤枝」二字。因快活道:「此必是那小姐的芳名了。我明日拿了這扇。到各處去步步。倘老天憐憫我的至誠,或緣分在此,步出那小姐的蹤跡來,亦未可知。」自商自量的癡想了這一夜。  巴到天明起身,也不與父母說知,也不令樵雲跟隨,獨自一個拿了這柄詩扇,果然到城中各處去訪。自早至晚,並不見一些影兒,歎了口氣,只得沒情沒緒歸家。燈下對著這扇,好像見了那小姐一般,說一回,讀一回,又歎一回,直弄得神疲體倦,還要閉了眼模擬-回,日日如此,不覺旬日之間,竟害起一場乾相思的病來。懂得坤化摸頭腦不著,忙請醫調治,月餘方得略略痊可。然秋遴此情終不能泯。這正是:  竊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且說那小姐卻是誰宅閨秀,這等才貌?原來就是詣闕上書扶父柩歸葬的夏瑤枝。因廬墓三年期滿還家,路經湖心亭,深喜山水之勝,就叫停住了船,上岸遊覽。無意中遇見秋遴,打個照面,不好回視,只得逕自下船。那船卻便開行,忙向艙縫張看,見那生呆倚柳枝。注望移時,路遠不見,因想道:「不信世間有如此美秀少年,恐潘安、宋玉未有加也,但不知腹內何如。然具此秀骨,決非無才之輩。」不覺私心羨慕,別有一種幽思已上眉峰。須臾船抵東岸,一路乘轎到家。  且說夏元虛,自被蘇紫宸打了一頓,又吃誠齋擺佈了一場,兩番斥辱,心中又惱又羞,垂頭喪氣的在家中藏躲了幾月。後見事情漸冷,又漸漸假斯文起來。這日瑤枝還家,兄妹相見,元虛道:「為兄的因受匪人之氣,在家納悶了這幾時,故許久不曾到山來探望得賢妹。今日賢妹歸來,真乃志願滿足。只是在山受這三年的清淡,比前消瘦了一半,實實虧你。」瑤枝道:「福薄之人,自該受些清淡,有甚虧處?但做妹的在山聞得哥哥群英社事,大是可恥。昔日爹爹也曾為你延師授業,難道竟無半點墨水入肚不成?自古幼而學,壯而行,今既失學,只該虛心藏拙,閉戶自修,何故反去設盟立社,請人上門,討這沒趣吃,豈不更為可笑?況爹爹在日,薄有聲名,今一旦被汝掃地,令人輕薄,不知哥哥是何心也。」  這一席話說得無虛面赤耳熱,不覺羞變成怒,道:「別人欺侮我,你也來欺悔我,難道料得我竟沒有半點墨水的?屁文章是也還做得兩篇來的。那日因要做詩,我卻不曾學得,故一時爭鬧。又非做賊做強盜,敗壞門風,有甚掃地不掃地?」瑤枝道:「有了墨水,憑他詩書六藝之文,皆可應酬,豈有做得出屁文章,卻做不出屁詩詞的?既不能建旗鼓於文壇,又何酒食之多,搖頭擺尾,會李招張,作此鄙夫之事?我是句句藥言,自今以後,須知過必改,發憤寒窗,以博上進,不失先入之志,為家門之幸。」元虛默默無言,垂頭而出。這正是:  本將好語同他語,反把忠言當惡言。  說這夏元虛當下被瑤枝搶白得羞慚無地,心中卻甚怒。一日早晨,畢純來到來,元虛忙出相見。純來道:「如此豔陽天氣,何不同去湖上各到處步步,卻只在家中用功?」元虛道:「有甚用功,日日納悶。近來聞知藕花居水無聲長成得越發標緻,今早正要來約老先同去散散悶。」純來道:「兄去訪她還是嫖飲,還是嫖宿?」元虛道:「宿必飲,飲必宿。老先何一言而彼此其說也?」純來道:「原來兄還不知。這小娼近與陳秋遴梳櫳,兩情甚篤,只有陪酒,不肯伴宿。若要強逼他的,身佩利刃,就要自刎,故爾小弟是這等說。若只飲酒淘情,盡可去得,如要去嫖宿,此又何苦乃爾?」元虛見說,哈哈大笑道:「我道怎的,原來如此。這個但請放心,量她決不肯輕生,我也決不去償命。這無過是妓家騙人的常套。自古以來老先曾見哪些妓女人家,出了幾個黃花烈女,造了幾個貞節牌坊?若具如此心腸,就該於歸秋遴而成室家之好,這才是從良的義妓,豈尚留連於煙花為他人侑酒?此情之真偽見矣。不敢欺說,那花花柳柳風月場中,再不能瞞過我學生的。」只這一席話說得畢純來連連點首道:「是耶,是耶,不錯不錯。那些枕邊立誓,剪肉香疤,可知都是誘人之法。吾兄議論透徹,可為嫖鑒。兄妙人也,去必得趣。小弟奉陪,亦覺有興。」元虛即留純來便飯過了,兩個一同出門,高高興興的來到藉花居。  入得門來,正值無聲曉妝初罷,在堂前澆灌那欄內的牡丹。忽見二人步入,無聲認得元虛是個無賴公子,急欲避時,早被元虛一眼瞧著,叫道:「有客相訪,迎接才是,怎麼反欲退避?」無聲無奈,只得上前假陪笑臉,迎入坐定,道:「茅舍荒涼,不知二位貴人到來,有失遠迎為罪。」元虛笑道:「一晌不見水姐,果然又俏了,許多。聞得近與陳秋遘梳櫳了,卻就忘記了我夏元虛,也忒薄情。」水無聲見說,杏臉微紅,低首不言。畢純來道:「水姐不來罪兄薄情,久不過訪,兄反罪水姐薄情,怪不得水姐有些著惱。」元虛笑道:「不必著惱,設東陪禮何如?」使向袖中摸出一錠銀子,叫湯保說道:「與我去辦些甚麼東道來。」湯保笑道:「杭州的常饌無過是燒鵝羊肉石灰湯,那裡用得這一錠銀子?」元虛道:「石灰湯豈是我相公吃的?可去沽些惠泉三白,或矗爆豆酒,蜜淋漓香雪燒都好。吃得我相公醉了,與你家姐姐才有些興。」湯保道聲曉得,卻掩著嘴笑了出去。  少頃酒備,三人坐定。無聲見此俗氣,甚是麻煩,無奈勉強持杯,然亦只是低頭默默。畢純來道:「水姐為何今日悶悶不樂?想是不耐煩小弟在此,小弟先別去了。」元虛道:「老先又來不在行了,這正是水姐的多情,這叫做『盡在低頭不語中』。既是水姐不樂,待我動起樂來。」因向壁上取下紫簫在手,道:「水姐向高音律,學生班門弄斧,休得見笑。」因將那蕭橫捏而吹。湯保在旁笑道:「相公橫了。」元虛方知錯認了笛,也笑道:「怪道沒處下手。」因復直吹,可煞作怪,再也吹不響。畢純來笑道:「為甚用了這一把氣力,竟像吹火筒一般不響一響?難道又是甚『盡在低頭不語中』不成?」元虛道:「老先你不知音律之妙,這就叫做簫管兩頭空,吹響一半功,如何性急得來?慢慢地自能作響。」因復用盡乾生之力,掙了半日,方才吹響。吹了一回,畢純來道:「吾兄妙音是哪裡傳來的,喚甚牌兒名,這等好聽?真乃響遏行雲,廣陵絕調。」元虛道:「學生幼時從一業師,乃是蘇州人,吹彈得好,傳授學生。這一調叫做『鬧五更』,是諸曲調中第一個大牌兒名。」說得無聲忍笑不住。元虛道:「如何?只這一吹,吹得水姐快活了。」  畢純來道:「少刻吾兄在陽台之上,想水姐還快活哩。今酒已酩酊,天色將暮,小弟先別,省得擔擱吾兄好事。」元虛道:「天色還早,何妨再飲幾杯?」無聲道:「二位尊居都在城中,此去歸路甚遠,倒請趁早回府。此地有興,不妨再來。若欲枕席之歡,妾已對天立誓,決不為此。倘以威勢相逼,身有利刃,唯死而已。伏望存君子之心,是妾之幸。」無虛見說,笑道:「水姐是何言也?誰不知你與秋遴情好。他是布政之子,我也是吏部之兒,有甚不如?他枕席得,我偏枕席不得?何厚於他而薄於我?這是明明欺我之談。你將這死來嚇我,我就怕了不成?」畢純來道:「水姐雖然不是,夏兄也不須動惱。自古事寬則圓,或是水姐怪兄來意倉卒不虞,亦末可知。」無聲道:「人各有志,芒得相強。二位請便,賤妾失陪。」說罷,起身入內。  畢純來意欲上前勸諭,早見門已閉上,氣得個夏元虛一腔高興如冰投炭,不覺大怒起來,嚷道:「莫說別處,就這杭城妓女,我夏公子也不知嫖過多少,從不曾見這小娼敢如此放肆。你這娼根是幾品大的,這般做作?」  正在發話,只見鴇母走來請罪道:「二位相公老爺不必動惱,千不是萬不是,是我家這小娼不是。因老身從幼嬌養慣了她的性子,所以不識世務,連老身也壓她不下。乞相公們寬恕她。」元虛道:「放狗屁,既是這等嬌養,就該王孫公子一夫一婦的去了,還要開這門戶怎的?難道你這下賤娼家,倒比我公子爺高貴些麼?只說得一聲失陪,竟跑了入去,這等可惡。明日我先叫些小廝打得你一個雪片,再到當官去處置你的罪,才見我夏公子手段。」鴇母道:「這小娼因與陳公子交好,兩個立誓,一個要娶,一個要嫁,竟害了失心瘋,所以這等。畢老爺還是要你做做勸善大師,凡百看老身薄面。」  畢純來道:「你女兒忒沒規矩,如何教夏相公不要著惱。就依你說,也該柔聲下氣,委婉回覆,怎便像魯男子閉門不納光最?他公子生性難道受得此氣?況門戶人家來的都是主顧,那裡守得這貞節二宇的?依我之見,落得賺些銀子。陳秋遴他一個布政的兒子,怕沒有鄉紳大老千金小姐為配,來娶你們門戶人家的女子為妻?況他還有父母在堂,也由不得自己主張哩。等待得人老花殘,那時悔之晚矣。你者人家還不自放出個主意來,倒說嬌養慣了。」只這一席話說得鴇母啞口無言,低頭歎氣。元虛道:「他明明把陳秋遴壓我,欺我。陳秋遴娶得,難道我夏元虛就娶不得了?身價銀兩,一千五百也是看得見的。」一說,一頭向畢純來丟個眼色。畢純來早會意,便將鴇母衣襟一扯,招她去外面打話。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  翠被機緣淺,催教跨彩鸞。  只因這一打話,有分教;半載夫妻分散,十年父女重園。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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