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門子 閻連科
06-19
北方農村稱串門為串門子。串門子不是風俗。風俗有一定的地域性,帶著地域文化而成為地方特色或歷史遺迹。串門沒有地域。中國人、外國人、南方人、北方人、古人、今人、城市人、鄉村人,只要有鄰里的存在,就有串門的存在,只不過串門的目的和頻率略有不同罷了。今天的都市,串門的頻率日漸低落。一幢樓里,樓上樓下,左右鄰居,門前屋後,相處三年五載,互不來往,不知對方在哪單位上班,姓甚名誰,是很正常的事。這種串門的消失,緣於社會的發達,一個家庭已經能夠構成一個獨立生活的空間。廚房、廁所獨立使用成為串門消失的第一步,繼之的洗澡間、電視、電話等進入家庭,使這個家庭已經基本可以和鄰居老死不相往來而獨立生活下去。加上經濟日漸的寬裕,每個家庭都可以獨立購置生活必需品,而不需要借東掏西,到此,串門就沒有必要了,就如煤油燈、打火石、尿罐子、熏蚊的艾繩一樣從居民百姓中間消失了。串門依然在農村存在,絕無消失的跡象,這原因除了農村的住居和生活節奏及地理環境永遠無法和都市並肩以外,重要的是串門是農民精神生活的一個部分,是農民相互傳遞信息的一個方式。在孤僻偏遠的村落,人們生活在緩慢如凝死的生活節奏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串門子聊天才把彼此間溝通起來。張家長,李家短,天旱雨澇,豐收歉收,對世事的評估,都要靠串門子說閑話才能發表出來。事實上,串門子是鄉村生活的一種「報紙」形式,鄉村新聞和鄉村文學在農民頭腦中醞釀之後,成熟與不成熟,都要靠串門子進行投稿刊登。悶熱的夏天,張家的女人到了李家。說說男人,說說公婆,說說和另一鄰家的矛盾,把城裡人看來不值得的歡樂慷慨地分給對方一半,也把積鬱凝結在心中的苦悶發散出去一半;男人們相互串門,坐在一起,興趣所至,把劣質煙抽得雲天霧地,把春種秋收和對時勢的不解,說得雲山霧罩。如果雙方脾性相投,又有風雨難處,串了門子,就是那麼悶頭一坐,彼此間沉默得海深水長。一個時晌不見有丁點兒言語,到飯時,村街上喚他吃飯的叫聲悠然深長,拖著黃昏的最後一抹日光,傳到房檐下時,一個站了起來,另一個說你在這兒吃飯算了,那個答說我吃過飯再過來串門。這就別了,並不像都市別時客氣地說聲再見,卻極有可能三年五載不再見了。而他們不說再見,頓飯工夫之後,就又果真串上門來,再次見了。鄉村裡男人串門,不如女人串門那樣話如雨注。女人往往是直接為了說話才去串門的。而男人更多時候不是為了說話,而是為了事情。但共同的一點,串門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排遣。排遣歡樂,排遣孤寂,排遣鬱悶。串門一踏過門坎,進入了排遣,它就成了鄉村的精神生活,成了文化生活。這種為了維護精神平衡的文化生活,是鄉村文化生活最為重要的形式之一,絕不僅僅是為了借個東西,還個南北,絕不僅僅是因為生活空間的狹小而隨意地走動,正因為這樣,串門子在鄉村只要一日沒有鄉村都市化,它就根深葉茂,青枝綠葉,不會枯萎和消失。串門子源於何時是不消探究的,因為今天我們看到的任何動物都有串門或群聚的活動,由此我們已經可以推斷串門作為一種活動,自然從人類祖先的出生開始,串門便隨之存在。而作為一種維持人類精神平衡的文化生活的存在,這種串門活動有了更新的高一級的意義則是人類發展的發展。但是,串門子的消失或相對消失,雖然還為時尚早,但畢竟已經在人類的人工天堂上開始出現。凡是已經開始消失串門活動的都市,這種串門便成了都市現代化的最好民間量具,消失的程度,科學地標誌了這個都市繁華的程度。透過已經看到的現代人生活的曙光,中國許多鄉村,已經開始了都市化的住居和生活方式,串門子的意義已經退減下去。這是鄉村的幸運,是農民命運中空前的轉折。然而,如果串門從鄉村生活中消失殆盡,農民徹底不依靠串門來彌補精神生活的空缺了,我們為農民慶幸,又能不為遍地都市繁華而悲哀嗎?好在那一天還十分遙遠,尤其在我們東方的這塊黃褐褐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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