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才子的生活
06-19
2007-9-22 19:31 maomaowuying王維:玉樹臨風的白衣秀士 王維是大才子嗎?答案是毋庸置疑的。論才氣,在大唐才子中他鮮有敵手。他工詩善畫,兼通音樂,書法也有很深的造詣,是一個全能型的藝術家,這種全面發展的態勢是其他才子所望塵莫及的。但把王維歸屬為才子,似乎又有些彆扭,因為在我們的印象中,才子除了有才,還要有個性、有氣質、有怪癖、有風流逸事等等。而王維除了才氣多一點,脾氣不大,性格不怪異,為人處事與尋常人沒有差別。大哲學家康德說才子們都是不可理喻的,楊格說才子們都不走尋常路,這些說法都對王維不適用。在那些風流倜儻、性格張揚的才子當中,王維顯得太文靜了,實在不像才子。 王維的文靜,在他自己看來,或許是有修養的體現,因為他是一個貴族,貴族子弟自然要時刻愛惜自己的羽毛,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王維的籍貫,目前存在著一些爭論,不同的史書有不同的記載。《舊唐書》說王維本來是太原祁人(今山西祁縣),他的父親,曾任汾州司馬的王處廉,把家搬到蒲州(山西永濟),即後來的河東郡,所以他成了河東人。還有人說王維是京兆人或琅邪人。為什麼大家對王維的籍貫這樣在意,至今喋喋不休呢?因為籍貫對王維太重要了,不同的籍貫帶來的不僅僅是城鎮戶口與農村戶口的差異,哪怕是北京戶口與窮鄉僻壤小山溝的戶口之間的差距,都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隋唐嘉話》說,唐高宗時的宰相薛元超平生享盡了榮華富貴,只有三件事情讓他耿耿於懷,那就是沒有進士及第,沒有能夠娶五姓女,沒有機會修國史。那兩件與教育有關的事情,放在今天會相當順利地解決。當上了「宰相」,只要他有所暗示,再有名的大學也會樂不可支地把博士學位與教授頭銜送上門去,寫史書的名學者也會非常愉快地把他的名字放在編輯委員會的首位。只是這娶五姓女比較麻煩,李、王、鄭、盧、崔氏這五姓自恃身份高貴、血統純正,連皇帝的女兒都沒有太大的興趣,估計對尋常的宰相也不會在意。唐文宗嫁女兒的時候,發現貴族們你推我讓,十分謙虛,就大發雷霆,說我老李家當了二百年的天子,還比不上崔、盧這些家族嗎? 大唐皇帝也在「五姓」之列,為什麼還得不到有關士族的認可呢?因為並非普天下的這五姓都是尊貴的,只有清河或博陵崔氏、范陽盧氏、趙郡或隴西李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才是正宗的。大唐皇帝號稱隴西李氏,但有人認為他們胡化嚴重,有人說他們是大家族中的「破落戶」(陳寅恪就如是說),總之,山東(崤山以東)士族對他們的血統抱以懷疑的態度。王維若是河東人或京兆人、琅邪人,雖然可能還是太原王氏的分支,但畢竟不如太原王氏正統。王維的母親,史書明確說明是博陵崔氏,而當時五姓多內部通婚,這也證明王維確實血統純正。 出身名門,好處甚多,首先會受到良好而系統的教育。《新唐書》說,王維九歲就會寫文章了。九歲就能舞文弄墨的神童很多,但長大後能夠進一步成為成功人士的卻很少。神童可以靠天分,成功需要良好的素質,素質要靠教育與培養,所以現在舉國上下大聲疾呼「素質教育」。王維和王安石口中的那個仲永一樣自幼聰穎過人,而家庭環境遠遠好過仲永,所以綜合素質就更好高。仲永只會寫詩這一招,其他方面的潛能沒有機會挖掘與培養,所以只能「環謁於邑人」,即在鄉裡面轉來轉去,在土財主那裡混口飯吃,沒有能夠進入上層社會的交際圈。 王維的綜合素質好,詩文之外,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樣他就能「環謁於貴人」了。事實上也正是如此,大約在十五歲,王維就離開家鄉來到長安,遊走在權貴之門。唐人薛用弱在《集異記》里這樣記載:「王維右丞,年末弱冠,文章得名。性嫻音律,妙能琵琶,遊歷諸貴之間,尤為岐王之所眷重。」這段話意思就是說,王維還相當年輕的時候,文章就很出名了,而且還精通音律,琵琶彈得好,經常在那些皇族諸王家裡表演,尤其得到了歧王的眷顧與看重。薛用弱並非捕風捉影,為了提高閱讀率而信口開河,他的說法得到了大詩人自己的許可。翻翻《王右丞集》,我們可以看到《從岐王過楊氏別業應教》、《從岐王夜宴衛家山池應教》、《敕借岐王九成宮避暑應教》等諸如此類詩題,看來詩人早年也是以此為殊榮的,即使成熟後,他功成名就了,想必對這段風光的生活還是很惦記的。 經常同唐室親王交往,王維成為了他們的座上客。這時的王維很年輕,有自己的立場與原則,與《紅樓夢》中賈政身邊的那些門客有很大的區別,能夠對那些親王有過規諷。寧王李憲是唐玄宗的長兄,曾經把太子之位讓給玄宗,看起來很識時務。不過畢竟是親王,尤其是玄宗即位之後,依仗玄宗的尊寵,也做出了一些巧取豪奪、令人側目的事情。有次,他看見一個賣餅者之婦,長得「纖白明媚」,便不由分說,塞給餅師一些錢,把她載回家。過了一年多,寧王想知道錦衣玉食的她是否還想念餅師,於是接來餅師,讓夫妻倆會面。結果這位賣餅者之婦見了餅師,「雙淚垂頰,若不勝情」。當時在座的觀眾,除了寧王外,還有王維等十幾個文士,這些文士看到這副場面「無不凄異」。寧王提議說,有景如此,不能無詩,就要大家以此為題材賦詩。王維才思敏捷,最早寫好詩歌,詩云: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詩歌以《息夫人》為題。息夫人本是春秋時息國君主的妻子,楚王滅調息國後,將她據為己有。息夫人雖然為楚王生了兩個小孩,但始終默默無言,從來不和楚王說話。王維說,小人物雖然無法做出自己的選擇,但不表明他們沒有自己的選擇,息夫人就是在以沉默來抵禦所遭受的屈辱。寧王見王維把他比作荒淫的楚王,有些尷尬,但他有「寵妓數十人,皆絕藝上色」,把強佔餅師之妻也視為一場遊戲一場夢,為了表明自己的大度與高雅,成就一段文壇佳話,又將餅師之妻奉還給了餅師。 其實,年紀輕輕就旅食京華的滋味並不好受,有時候為了需要,王維還得飄到洛陽。看看王維這一時期所寫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我們大致可以明了詩人那種黯然的心情。不過,為了前途,他也沒有太多的選擇。王維「環謁於貴人」得到的好處,遠遠大於仲永「環謁於邑人」得來的那點口糧。據說,王維的功名就是這樣得來的。《集異記》說,當時有一個叫張九皋的人,名聲震天響,後來又走上了公主的門路,公主親自寫信給京兆考官,暗示要以張九皋為解頭。王維這年剛好也好參加考試,就把自己的想法彙報給岐王,希望得到他的庇護和鼎助。這個歧王,就是唐玄宗的弟弟李范,當時家裡是名角薈萃,連李龜年這樣的大音樂家都當初經常出入他的府上,關於這一點,杜甫可以為我們作證,後來,他在《江南逢李龜年》一詩無比懷念地說「岐王宅里尋常見」。2007-9-22 19:32 maomaowuying岐王聽了王維的想法,感到很為難,如果這個時候幫助不了王維,顯得自己太沒有面子,但公主的來頭又更大,怎麼辦呢?「貴主之盛,不可力爭,吾為子畫焉。」意思是咱們不強攻,只智取,要王維準備一些詩和一首新的琵琶曲,五天後來見他。王維帶上這些東西,如期而至,岐王說:作為文人,你還有其它的門路去見公主嗎?你現在想清楚,原意聽從我的安排嗎?王維一口答應。於是岐王拿出「錦繡衣服,鮮華奇異」,讓王維穿上,即把打扮成前衛時髦的藝人,就象我們今天在舞台上經常見到的那種。這樣,岐王帶著王維一行來到公主宅第,說是要為公主舉行一個藝術沙龍。王維是貴族,身材好得無可挑剔,「妙年潔白,風姿都美」,在這群藝術家如鶴立雞群,相當引人注目,氣質估計遠遠要好上「超男」,一下子就吸引上了公主的眼球。公主立刻向岐王打聽王維的情況,岐王故意漫不經心地說他是音樂家,並讓王維演奏新曲一首。王維手撫琵琶,那手也是「黃金桿撥春風手」,音樂響起,亦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聲調哀切,滿座動容,淚濕長袍。公主十分驚異,岐王趁熱打鐵,說這個年輕人不僅精通音律,還是個才子,寫得詩簡直無人能超過他。公主更為好奇,就要王維把他的作品拿出來欣賞。王維從懷裡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詩歌遞給公主,公主一看,大驚失色,說:「這些我早都見過,還以為是古人之作,沒想到竟然是你寫的呀!」於是馬上讓王維更衣,換掉拿身奇裝異服,意思是不把他看做藝術家,即看作「伶人」,而升於客人之列,當作文人對待。恢復文人身份的王維更加自信,在沙龍上揮灑自如,引經據典,倜儻風趣,詼諧幽默,很快以高雅的談吐、風姿與學識征服周圍的聽眾。岐王湊準時機,對公主說:「若教京兆府今年能以此人為解頭,一定會成為國家的榮光。」公主問:「那為什麼不教他去應舉?」岐王和盤托出,說:「傳聞您已經吩咐下來,將解頭要給那個張九皋。」公主笑道:「我怎麼會管這些小孩子的事,那是因為他人求情,哪是我想給張九皋。」隨即回頭對王維說:「如果你參加考試,我當全力薦你作解頭。」就這樣,在公主的親自支持下,王維做了解頭,一舉登第。 王維與仲永的不同遭遇,確實讓我們看到了「素質教育」的重要性。自古以來,只會考試並不一定會取得優異成績。會寫文章的韓愈「四舉於禮部,三舉於吏部」,在考場上長期抗戰;會寫詩的孟郊,「春風得意馬蹄疾」之日也將近六十歲了,估計他們這些人無論在相貌上還是藝術素質上都與王維不可以道里計。來自四川的陳子昂,雖然其貌不揚,雖然也不懂音樂,可家裡有錢,能一擲千金,買來一把誰都不認識的古胡琴將一班文人忽悠得不知南北,所以也能一舉登第。這樣看來,今天對那些極力培養下一代藝術素質的家長,我們還是應該給以崇高的敬意。 只是這個故事未必屬實。按照有關史料,王維十九歲那年去參加考試的時候,文中提到的那位張九皋早已明經及第。專家反覆尋覓,也找不出那位比岐王更威風的公主。開元七年(719)前後,比較有勢力的公主,如唐中宗的女兒安樂公主已經駕鶴西去,長寧公主貶謫他鄉,而睿宗的女兒都比較低調,玄宗的女兒年紀太小。《唐才子傳》說此公主就是玉真公主,卻不知依據何在。王維有首詩名為《奉和聖制幸玉真公主山莊因題石壁十韻之作應》,看起來兩人關係比較遙遠。不過王維中狀元還是事實,那是在開元九年(721年),當時王維21歲。 狀元及第的王維,被任命為太樂丞,這也算專業對口。太樂署專管邦國祭祀專用的樂舞,丞是副職。可惜沒過多久,王維就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原因則是他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享用了不能享用的樂舞。《集異記》說:「(王維)及為太樂丞,為伶人舞黃獅子,坐出官。黃獅子者,非一人不舞也。」這裡解釋得很清楚,黃獅子舞,只有允許一個人欣賞觀看,那就是九五之尊的皇上。王維利用職權之便,坐享了黃獅子舞,那就是僭越,自是大罪。在藝術不分國界、不分種族的今天,理解這個罪名可能有一定難度,不過想想早些年,一定級別的領導,家中才允許配備原裝《金瓶梅》,大家應該就會接受這樣的事實了。 王維的文靜,與他的家庭環境、性格有關,還與其經歷有關。這首《終南別業》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這裡是寫王維歸隱生活的樂趣。王維說自己到了中年以後,就很注意養生之道了,後來又把家安在終南山邊,生活更加悠閑了。興緻來了,就獨自漫遊,隨意而行,走到哪裡算哪裡,不知不覺來到流水的盡頭,無路可走了,索性就地坐了下來看行雲變幻。碰到山間老人,就談談笑笑,把回家的時間也忘了。這樣的生活,看起來很美,真正過起來還需要莫大的勇氣與毅力。很多人都說,這樣的詩歌充分表現了詩人那種天性淡逸、超然物外的風采。王維性格中淡逸的一面十分醒目,卻未必是他的全部。魯迅先生就曾經說過,隱逸詩人之宗陶淵明並非渾身靜穆,整天飄飄然,他也有「金剛怒目」的一面。王維說自己「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只說中晚年以後他的生活很平靜,可見青年時期他的心情未必寧靜。 中狀元的那年秋天,王維離開京城,來到濟州任司倉參軍,濟州在今山東荏平西南,王維在那裡整整呆了了四年多。這段時間是王維非常苦悶,一個才華橫溢的熱血青年,剛剛步入仕途,對未來飽含期待,有無限的憧憬,但發現自己被人遺忘在偏僻的角落,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漫漫長夜中,黎明遲遲未到,詩人無法忍受寂寞,四年之後他辭去了司法參軍一職,離開濟州隱居於淇上。兩年後又回到長安,閑居了很長時間。此時的王維還沒有體現出天性淡逸、超然物外的一面,他對入仕具有強烈的嚮往之情。開元十六年(728年)孟浩然到長安應試,第二年冬他悵然而歸,寫了一首詩留別王維: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孟浩然說,偌大個京城,沒有一個做高官的知音,自己苦苦等待了這麼長的時間,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看來自己只能回到襄陽老家,在寂寞中度過此生。傳說孟浩然的失意,是因為他面試失敗。當時他正與王維聊天,唐玄宗突然駕到,他無處躲避,只好藏在床底下。後來玄宗知道了,讓他出來吟誦詩歌,他無數的好詩,偏偏選擇了一首《歲晚歸南山》,說自己「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唐玄宗很生氣,覺得自己受了委屈,說:「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於是就把孟浩然放還南山了。這只是一個傳說而已,當時王維自己都還沒有找到出路,玄宗皇帝怎麼會去看望他呢?看看他寫給孟浩然的詩: 杜門不復出,久與世情疏。以此為良策,勸君歸舊廬。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 他勸孟浩然老老實實回鄉隱居,不必再辛辛苦苦地來長安舉試求官,就在鄉間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算了。自己中了狀元後又如何,還不是兩眼一摸黑,賦閑在長安嗎?當然,在這裡王維只是發牢騷而已,他從隱居地淇上來到長安,本身就帶有某種想法。在長安這些年,他也沒有停止活動。大約三十四那年,王維獻詩中書令張九齡成功,後來被拜右拾遺,寫了一首答謝詩《獻始興公》: 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嶇見王侯。鄙哉匹夫節,布褐將白頭。任智誠則短,守任固其優。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讎。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 這樣的詩歌,很難讓人想像出自超然物外、天性淡泊的王維之手。他首先說那些隱居山野的文人逸士都是鄙陋之人,見識太短,所守的乃是「匹夫」之節,大丈夫不為也。然後又稱頌張九齡大公無私,為蒼生謀福利,值得天下人景仰。最後「跪自陳」,說明自己為張宰相的高風亮節所感動,希望能夠進入他的帳下,為朝廷排憂解難。張九齡是宰相中的詩人,詩人中的高手,藝術氣質太濃,自然看不起政治手腕,結果在與李林甫的爭鬥中很快敗北,黯然離開首都。據說他的離去,標誌著大唐盛世開始從高峰迴落。王維的心情也從高峰迴落到谷底,此後幾年雖然也在朝為官,但日子過得不咸不淡,總在右拾遺、監察御史、左補闕、庫部郎中這樣的閑職轉來轉去。其間,還曾赴河西節度使幕,在邊塞生活了一段時間,留下了不少好詩,如《出塞作》、《使至塞上》等,讓我們見識了詩人慷慨的一面。 讓王維徹底沉默無言的,是他有過做「偽官」的經歷。唐玄宗天寶十五年(756年)六月,安祿山攻陷潼關,隨即進軍長安。《舊唐書》說玄宗「出幸」,《新唐書》說玄宗「西狩」,而事實是玄宗倉皇出逃,狂奔至四川。四川真是個好地方,尤其是戰亂之時,皇帝都很喜歡它,後來的唐僖宗、民國的蔣總統都曾「出幸」或「西狩」至此。四川人民其實也非常歡迎這些皇帝的到來,在危機時刻皇上能夠選擇四川本身就體現了一種信任,更何況很多風景區、名勝古迹都是由於皇帝「到此一游」而身價百倍。 玄宗出逃時,朝廷百官頓時分成好幾派,有忠心耿耿隨皇帝逃往的,有積極主動與新君安祿山合作的,有自謀出路逃避山間鄉野的,也有搖擺不定、靜觀其變的。王維屬於哪一類,史料有限,不敢妄言,應該是屬於忠心耿耿那一類吧。《舊唐書》說他是「扈從不及,為賊所得」,意思是還沒有來得及逃跑,作了俘虜,也就是說他有逃跑之心,只不過還沒有付諸行動。僅僅是這一點,就比周作人不願「扈從」強了許多。後來的事實進一步證明王維確實不是一個「漢奸」。周作人呆在北平,有人在大門口放了一槍,他就乖乖地為日本人服務去了。王維見勢頭不對,馬上吃藥取痢,假稱患病,這是一種什麼策略?是印度人甘地所宣揚的「不合作運動」,也可以理解為反抗的一種形式。 安祿山沒有放過他。《舊唐書》云:「祿山素知其才,遣人迎置洛陽,拘於菩提寺,迫以偽署。」亂世有才名,也會帶來煩惱。《新唐書》也說安祿山因為愛惜人才,讓王維做了他的給事中。王維自己宣稱他是在刀劍的威逼下做了偽官,在替同樣做過偽官的韋斌撰寫墓志銘時,他描述了自己這段經歷:「君子為投檻之猿,小臣若喪家之狗。偽疾將遁,以猜見囚。勺飲不入者一旬,穢溺不離者十月,白刃臨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環築口,戟枝叉頸,縛送賊庭。」他說,安祿山進入兩京的時候,大臣們像關在籠子里的猴子,自己這類小官就像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後來自己吃藥稱病,準備潛逃,結果引起叛軍警惕,被抓了起來,十多天沒怎麼吃飯,大小便都在關押的房間里,外面的守衛拿著刀槍棍棒,架在他的脖子上,將詩人捆成粽子形狀送到安祿上他們辦公的地方。 這樣看來,安祿山並沒有因為王維有才而憐惜他。王維聲稱他是在飽受折磨與屈辱之後,才迫不得已做了偽官。直接而有力的證據,是王維在此期間所寫的一首詩,詩題很長,大意是當時在被拘禁在菩提寺,老朋友裴迪來看望他,說起逆賊安祿山在凝碧池旁大宴賓客,並讓唐玄宗的皇家樂團在旁伴奏一事,王維一時淚下,偷偷口佔一絕,寫下這首詩給裴迪看: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 這首詩價值千金。至德二年十月,大唐的軍隊收復東京洛陽,投降的偽官三百多人都被押往西京長安受審。大頭目如陳希烈等都被關押在大理寺、京兆獄,王維這類文官或小頭目被關押在宣陽里楊國忠舊宅。兩個月,懲處「漢奸」的條例公布出來,按罪行大小分為六等:罪大惡極者處死於菜市場;次一等賜其自盡;次一等重杖一百;次三等流放、貶謫。王維的罪行,最低也當流放,最後不但得到唐肅宗的諒解,而且還給了個太子中允之職。為什麼呢?據專家推測,理由有三:一、寫過前面所說的這首表忠心的詩;二、他的兄弟王縉提出削減自己的官職來營救兄長;三、當時的宰相崔圓伸出了援助之手。據說,王維與當時的大畫家鄭虔、張通還被關押在楊國忠的老房子里的時候,崔圓從大山溝回到京城,有了豪宅要裝修一番,經常把這三人撈出來為自己的房子畫壁畫。倘若在開元、天寶的盛世,這些畫家無論如何都會維護自己的身份,維護藝術的尊嚴,但現在把給宰相畫壁畫當作救命的稻草緊緊抓住,拚命發揮他們的聰明才智,書上說是「運思精巧,頗絕其藝」。這樣買力,宰相也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關鍵時刻拉了他們一把。2007-9-22 19:33 maomaowuying大唐皇帝愛惜人才,原諒了王維,但後世的文人卻不願輕易放過他。元代有位名人叫吳師道,看到王維留存的《輞川圖》這副畫,寫下一段文字,說「(王)維文詞清雅,風度高勝,超然山林間,疑其非世之人。而居位顯榮,污賊不能死,適累是圖,惜哉。」意思是王維詩歌寫得好,氣度高雅,有神仙的風姿。但身居高位,當了俘虜卻沒有一死了之,使他圖畫的價值也受到影響。也就是說,王維應該像後世的貞婦潔女,一旦被登徒子看見了自己的胳膊,要麼就應該將自己的胳膊斬斷,要麼就應該一頭撞死在牆壁上。王維失身後,沒有選擇自盡,吳禮部認為,這種沒有節氣的文人,他的畫再好,我們也不應該喜歡。也有人說王維詩歌寫得也不好,根本不值得去讀,大理學家朱熹說:「王維以詩名開元間,遭祿山亂,陷賊中不能死,事平復幸不誅。其人既不足言,詞雖清雅,亦萎弱少氣骨。」 明代大文豪王世貞把大唐三大詩人李白、杜甫、王維比較了一番,認為他們是三分鼎足。不過,對於王維的氣節頗有微辭。在《書李白王維杜甫詩後》,他說:「摩詰弱,故不能致死安民,然其意非肯為之用也。生平悟禪理,舍家宅,無妻子,而不之恤,顧不能辭。禁近以歿,豈晩途牢落不能自遣,白香山之所謂『老將榮補貼』者耶?」對於王維沒有以死殉節,王世貞耿耿於懷,而且對「老將榮補貼」的現象頗為不解。王維早年在仕途算不上得意,但自此有了「污點」後,反而官做得越來越大。當了太子中允後不久,他又加集賢殿學士,遷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轉給事中,最後官尚書右丞。這些官職都是他在有污點前所不敢想像的。 晚年的王維,官做得越來越大,心卻越來越冷。一首《酬張少府》傳達出了他的心聲: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這時候確實也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他去關心。妻子三十年前就死了,這麼多年他一直獨處,好像也習慣了。他在藍田買到了宋之問別墅,整天與裴迪、崔興宗等人彈琴賦詩,嘯吟終日。拿著朝廷的俸祿,他也很少去處理具體的政務,大家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好比今天「作協」的某些作家,拿著國家的工資,也可以不去處理具體的事物,因為他們還王維一樣也忙於創作。惟一不同的是,王維寫出的詩歌最後結集出版時,不需要朝廷資助,而我們今天的某些作家,寫出來的小說需要政府資助出版與獎勵。還是看看王維在輞川寫得一些好詩吧: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王維「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還因為他事佛。《舊唐書》說王維奉佛吃齋,晚年愈盛,每天請數十個僧人和他一起吃飯,以玄談為榮。房間中沒有其它東西,惟有茶鐺、葯臼、經案、繩床而已。每天退朝之後,他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臨死之前,因為弟弟王縉在風翔,忽然索筆寫訣別書給他,又與平生親故寫了很多告別的書信,敦促他們奉佛修心。王維確實很虔誠。他的母崔氏尊大照禪師為師,虔誠奉佛30餘年。兄弟王縉崇拜心空三藏,是密教信徒。王維自號「摩詰」,就是根據《維摩詰經》而取的。他所撰寫《能法師碑》,全篇皆用佛語綴成。佛家教義鑽研得深透,自然會在詩歌中流露出來。大家都稱讚王維的畫精妙,王維自我解嘲說自己前生是畫師:「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不能舍余習,偶被世人知。」雖然是玩笑之語,心底里王維對輪迴之說還是有些想法。尤其到了老年,病、死等問題無法逃避,如何解脫呢?《秋夜獨坐》說: 獨坐悲雙鬢,空發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燈下草中嗚。白髮終准變,黃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 所謂學「無生」,就是領悟不生不滅之實相。王維領悟了多少,我們無法考證,只是他終久沒有做到不生不滅,大約六十一歲那年,他就到西天極樂世界去了。不過,他「詩佛」的形象從此矗立起來,和他眾多的詩歌一樣會永不消逝。臨死之前,他所任的官職是尚書右丞,大家後來就稱呼他為「王右丞」。由於王昌齡號稱「詩家天子」,喜歡王維的讀者不服氣,說王維是如「挾天子以令諸侯」,不是詩人中的天子而勝似天子。柳宗元:該拿什麼來稱呼您 證明學識淵博的途徑有多種,大多數情況下你只需要選擇其中的一種就足以令人側目而視,如知道茴香豆的「茴」有四種寫法,或者知道柳宗元有五種以上的稱呼,如柳河東、柳柳州、柳八、柳子厚、柳員外、柳儀曹等。 最常見的是把柳宗元稱做柳河東,他的作品集就叫《柳河東集》。為什麼稱柳宗元為柳河東呢?因為他號稱河東人。那麼倘若進一步追問河東在什麼地方,就會讓人頭疼不已了,它比柳宗元的「稱呼」還難以回答,因為柳宗元這個人是固定的,歷史上獨此一份,而「河東」的內涵卻是變動不居的,就像河流一樣,你不可以兩次進入同一個地方。「河東」最直接的意思就是指黃河以東的地區,從戰國至秦漢時期它還只飽含山西西南部,唐以後進行擴張,則泛指山西全省。有時候,「河東」又指行政區劃,比如郡名,漢代在山西夏縣附近,東晉在山西永濟附近;或者說縣名、道名、唐方鎮名、宋代路名等。當代讀者覺得與古人交流頗為困難,往往在於古人們說話很含混,把太多的內容糾纏在一起,一不留神就會弄錯了這些老人家所說的意思。 「河東」的內容這樣複雜,而柳宗元又是一筆豐厚的文化遺產,所以今天有些專家還在討論柳宗元究竟是那個旮旯的人,曾經為河東管轄的那些縣市也在使盡渾身解數將柳宗元來進自己的勢力範圍。不過,讓「河東人」失望的是,柳宗元雖然號稱河東人,卻並非出生於河東,終其一生甚至沒有踏上過河東這片土地。當然,對於祖先的這片聚居地,柳宗元還是懷有深厚的情誼。當年他的朋友孤獨申叔要回河東去侍奉親人,臨別之際,柳宗元寫了一篇贈序言,無比感慨地說:河東啊,那就是我的家鄉,祖祖輩輩生長的地方。可惜先祖搬家了,好幾代都沒有能夠回到那裡去住了。聽說那裡有大河、高山,氣勢非凡,文士們都要去瞻仰一番。「吾固翹翹褰裳,奮懷舊都,日以滋甚……」 提到河東,柳宗元或熱血沸騰,或無限悵惘;提到柳氏,也會讓古代的讀書人聯想到河東。在當代讀者印象中,和「河東」聯繫頗為緊密的是「河東獅吼」,其中的「河東」還真與柳氏有點關係。香港電影《河東獅吼》中男主角陳季常、女主角柳氏,歷史上都實有其人,當然故事與事實有所出入。北宋人陳慥字季常,號龍丘居士,本是貴家子弟,飽讀詩書,又有一身好武藝,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他拋棄了錦衣玉食而隱居到黃州歧亭。「烏台詩案」,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他與陳季常是老朋友,兩人在窮鄉僻壤不期而遇,自然欣喜萬分,當時夜生活比較單調,兩人就經常在一起談天說地消磨時光。有一次,閑極無聊的蘇軾又來找陳季常聊天,兩個大男人東扯西拉,竟然從夜晚聊到天明還談興未減。陳季常的妻子柳氏實在聽不下去了,好比《大話西遊》中悟空無法忍受唐僧的嘮叨,大吼一聲,排遣心中積累一晚上的悶氣。陳季常頓時顯示出痴呆的模樣,蘇軾見勢不妙,馬上落荒而逃,回家後就寫了一首詩嘲笑陳季常: 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獅子吼」是佛家之語,據說釋迦降生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獅子吼,說:天上天下,唯吾獨尊。意思是佛法無邊,威力巨大。陳妻柳氏本是四川人,但因為她姓柳,也僅僅因為她姓柳,柳氏的望族在河東,所以蘇東坡稱之為「河東獅吼」。後來這個故事就演化為一個典故,用來比喻內悍,過去讀書人用的那些辭典與參考資料如《書言故事?婦人類》就這樣解釋:「河東獅子吼,喻人妻悍」。《紅樓夢》中薛獃子薛蟠娶了夏金桂,標題是「薛文起悔娶河東吼」。 柳宗元說柳氏的祖先是那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柳下惠其實不姓柳,本來叫展禽,字季,因為他的食邑為柳下,謚號為惠,所以稱柳下惠,他的後裔自稱柳氏。秦代以來,柳氏聚居河東郡,與薛氏、裴氏號稱河東三望族,也就是元稹所說的「柳、薛、裴共稱為河東三著姓」。河東望族,在唐朝的勢力自然很強大,強大到一般人想像不到的地步。柳宗元自己就說過:「人咸言吾宗宜碩大,有積德焉。在高宗朝,並居尚書省22人。」也就是說他的家族曾經燦爛耀眼,光彩奪目,在唐高宗時期,僅尚書省的要員就有22人之多。他的高伯祖柳奭以上,四代都做過宰相,柳奭也是高宗時的宰相。但正是這個任中書令的柳奭,使河東柳氏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柳奭是王皇后的舅舅,自然堅定不移地站在外甥女的這一邊,支持她與武則天爭鬥。對於絆腳石,武則天這位女皇從來沒有手軟。王皇后被杖打一百,斷去手足,死後還被斬首。柳奭被貶為象州(今屬廣西)刺史,後被御史追殺,其他河東柳氏被貶官者、被殺害者、逃跑者無計其數。遭此一劫,河東柳氏元氣大傷,柳宗元的曾祖只是滄州清池令,祖父也只做過一任湖州德清令,後來就隱居在江蘇吳縣。 柳宗元出生的時候,河東柳氏更是今非昔比了。雖然他家在首都還置有房產,但已經稱不上富庶了。在給母親所寫的墓志銘中,柳宗元回憶說,四歲的時候,他住在京城,當時父親在吳地為官,由於家中沒有藏書,母親親自啟蒙(母親為范陽盧氏,標準的大家閨秀),教他古賦十四首,他都一一背誦下來了。中年貶到柳州後,在給父親的老朋友許孟容的書信中,柳宗元講述了早年生活狀況,說他在善和里曾經有過一套舊房子,京城城西有數頃田,裡面有果樹數百株,都是他的先人親手栽種的。這些似乎就是他的父親所留下的遺產。不過,等到柳宗元寫這封信的時候,父親留給他的那套老宅,據他自己說已經三易其主了,真可謂「江河日下」。 2007-9-22 19:34 maomaowuying能夠稱呼柳宗元為柳八的,應該和他關係比較親近吧,比如劉禹錫。《全唐詩話》記錄過他的一段話:「夢得曰:『柳八駁韓十八《平淮西碑》云:「左餐右粥」,何如我《平淮西雅》雲「仰父俯子」。韓碑兼有帽子,使我為之,便說用兵伐叛矣。』」劉禹錫說,柳宗元認為自己的《平淮西雅》比韓愈的《平淮西碑》更好。他用柳八、韓十八來稱呼兩人,頓時讓人對劉禹錫肅然起敬,覺得他與兩人關係非同一般,好比今天你直呼大領導或大文豪的渾名一樣。 當時同道中人似乎有稱呼行第的習慣,如王維有詩《送元二使安西》,李白有詩《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白居易有詩《問劉十九》、《同李十一醉憶元九》,韋應物有詩《丘夜寄丘二十二員外》等。這就給今天的學生增加了不少難度,曾經見過一道試題問杜二、李十二、韓十八、白二十二、元九、劉二十八、李十六分別是誰?有人說這樣的題目太生僻了,其實你盡可以往那些大名人身上猜,如杜甫、李白、韓愈、白居易、元稹、劉禹錫、李商隱,除了李白與李商隱困難會有所混淆,其他的簡直太容易了。當然,你千萬不要問杜甫排行第幾之類的傻題目。 柳宗元排行第八,不是說他有七個兄弟。他是家中的獨子,只有兩個姐姐,但他父親有四個弟弟,給他送來一大堆堂兄弟,如宗直、宗玄、宗一之類,在同族的這些兄弟中,他排行第八。柳宗元的父親柳鎮出來做官的時候,正趕上「安史之亂」大爆發,兵荒馬亂的歲月他東奔西走,在基層鍛煉了很長時間,做了一任又一任的縣長,直到柳宗元的伯祖柳渾擔任了兵部侍郎同中書門下章事,即宰相級別的領導,柳宗元的父親才被調回中央任命為殿中侍御史。朝中有人好做官,此誠不為虛言也,古人沒有欺騙我們。 柳鎮到任不久,就發揮了柳家剛正不阿的傳統。據孔夫子說,柳家的始祖柳下惠也是一位堅持原則、秉公執法的好乾部,因為得罪權貴被多次撤職。後來有人問他既然不受重用與信任,為什麼不離開魯國另覓出路呢?柳下惠長嘆一聲,回答說,像我這樣認真負責的幹部,在哪裡上班不會得罪人呢?這種嚴謹的態度讓孟夫子也很感動,他感嘆道:柳下惠真讓人敬佩!他不以官小而謹小慎微,不以官大而胡作非為,站在大領導身邊不自慚形穢,站在鄉巴佬旁邊不趾高氣揚,走到哪裡,就把陽光的種子撒在哪裡。柳宗元的父親也是一個播種光明的人。他還在晉州(今山西臨汾)做錄事參軍的時候,武將出身的刺史大人工作作風簡單粗暴,蠻不講理,手下的政府職員往往噤若寒蟬。這次,刺史又要將一名無罪的百姓活活打死,柳鎮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身體攔住棍棒,對刺史大人說:要打他,就先打死我。此位刺史暴跳如雷,使勁咆哮,掀翻了辦公桌,捶斷了辦公椅,也沒有將柳鎮嚇退。事情過後,正如大家猜想的那樣,柳鎮很快被調離了這個工作崗位,去擔任最低級的文職官員——長安縣主簿。 柳鎮擔任殿中侍御史的時候,已經五十歲了,但他老人家的脾氣沒有絲毫的收斂。當時 陝虢觀察使盧岳的妻子想獨自霸佔遺產,地球人都知道身後有宰相竇參撐腰,一件簡單的遺產糾紛案,水深得發綠。但柳鎮無所畏懼,秉公處理,讓盧岳的妻子掩面而去,讓權相竇參顏面丟盡。所以僅僅一年之後,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柳鎮就被趕出了中央政府機關,發配到三峽的夔州做他的司馬去了。此時柳宗元已經十六、七歲了,正是叛逆的年紀,也是崇拜英雄的年紀,他把偉大的父親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百里之外的藍田縣城,再往前行就是茫茫大山了。父子倆默默無語,依依而別,最後父親拍著柳宗元的肩膀說:小夥子,堅強些,委屈是暫時的,好男兒不要相信眼淚,你看我的眼睛就沒有眼淚(原話是「吾目無涕」),你不要做兒女之狀眼淚汪汪。在晶瑩的淚光中,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踽踽而行,慢慢消失彎彎的山道之中。父親高大的形象,從此矗立在柳宗元心中。後來,柳宗元義不容辭、不計艱險地投入到改革的潮流中,選擇一條崎嶇的人生之路,應該說同他這樣的父親有些關係。 剛強的父親總會給他的子弟帶來一些出乎意料的麻煩。柳宗元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名揚天下,當時他寫了一篇《為崔中丞賀平李懷光表》,大受好評。柳宗元死後,他的朋友劉禹錫在為他文集寫序言時也說,「子厚始以童子有奇名於貞元初」。這樣一位有「奇名」的學生,一度居然沒有資格參加考試。唐代參加進士科考試的人,要麼是政府學館的「生徒」,要麼是鄉里保薦、州縣甄選的「鄉貢」,如同我們今天報考研究生的,要麼是高校的本科畢業生,要麼是工作兩年以上的大專生,一般人是不允許他參加考試的。柳宗元十七歲了,幾次申請鄉里保薦,但沒有人敢搭理他,因為竇參還權勢滔天,他的父親柳鎮還在夔州做小小司馬。看來,封建社會真不是一般的黑暗,這樣優秀的學生連考試機會都沒有。直到竇參倒台被處死,柳鎮複位,柳宗元這位大好青年才順利取得「鄉貢」資格。這一年,柳宗元已經二十歲了,三年的花樣年華就這樣「蹉跎」了。 貞元九年(793)春天,柳宗元一舉中的,隨即參加了及第後的狂歡節目,如到曲江池宴遊,到大雁塔題名。人逢喜事不僅精神爽,而且還分外幽默風趣。題名大雁塔的時候,還要寫上郡望,寫到辛南容時,此人剛好不在身邊,柳宗元張口答到:東海人。旁邊人感到奇怪,問他何以得知?柳宗元說,東海才有開闊的胸襟,才無所不容。過了一會兒,辛南容趕來,說起他的郡望,竟然是渤海人。 一同登第的還有劉禹錫等二十二人,其中有些官家子弟,所有引起了外界的一些猜測,皇帝也表示要親自關注這件事情。後來調查到柳宗元時,德宗皇帝發話了,說柳鎮的兒子肯定沒有問題,柳鎮這個人我太了解了,他不可能徇私情的。有皇帝做出這樣的評價,想必柳鎮死也會瞑目了。這年五月,柳鎮就在幸福中去世了,春風得意的柳宗元馬上收拾行裝,回家守喪去了。 三年後,柳宗元正式開始了他的人生,第一次做官,出任秘書省的校書郎;第一次結婚,完成了十三歲時就訂下的那門娃娃親,將禮部郎中楊憑的女兒娶進門來。二年後,他又參加了博學宏詞科的考試。這種考試不是每年都舉行的,而且錄取人數少得可憐,只有寥寥三、五名而已,但柳宗元又是一舉通過。這幾年他的生活太順利了,順利得讓人揪心。 這是一次升職考試。柳宗元隨即被任命為集賢書院正字,新官職與校書郎的性質比較接近,都是管理朝廷的圖書,這一期間他接觸了不少秘笈珍本,為此後走向文學創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儘管年青的柳宗元志存高遠,從來不以舞文弄墨的文人自居,也沒有想到過文學家,但冥冥中自有定數,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不過,此時的柳宗元還做著政治家的夢想,他積極聯絡朝廷官員,經常同熱血青年來往,甚至組建了一個進步的社交團體,如劉禹錫、韓泰、呂溫、崔群等,這些人後來都成為了改革的中堅。 同時,熱情四溢的柳宗元還積極支持學生運動,當時的名流陸贄、陽城(此人曾遭到韓愈的冷嘲熱諷,說他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殊不知此位老兄是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九年不飛,一飛沖天)遭到奸佞的迫害,太學生紛紛走上街頭,四處請願,鬧得沸沸揚揚、雞飛狗跳。柳宗元不僅口頭上表示堅決支持,還付諸行動,親自給熱血的太學生寫信,稱讚他們是為正義而奮鬥,是當之無愧的先鋒與表率,「奮志厲義,出乎千百之表」,「服聖人之遺教,居天子之太學,可無愧也」(《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書》。後來他又寫了《國子司業陽城遺愛碑》,對請願風潮中的核心人物陽城表達滔滔不絕的敬佩之情。歷史事實證明,挺身而出來支持學生運動的朝廷官員,大多數正義感強,具有良知,但政治上往往顯得幼稚,未必會在史冊上留下燦爛的一筆。 2007-9-22 19:34 maomaowuying提到柳宗元,永州人士至今還憤懣不平:柳宗元在柳州只呆了四年,至今人們還稱他為「柳柳州」;而柳宗元在永州生活了多長時間?是整整十年,柳宗元一生中的五分之一還多,他成熟後的三分之一還多,但從來沒有人稱他為「柳永州」。永州人自己怎麼稱呼柳宗元呢?官方的、正式的場合似乎是柳子厚,如北宋仁宗至和三年(1056年),永州知府柳拱辰在華嚴岩州學東側建立「柳子厚祠堂」並作有《柳子厚祠堂記》;非官方的場合,似乎稱之為柳先生、柳司馬,如南宋謫居永州的翰林學士汪藻作有《永州柳先生祠堂記》,明朝正德八年(1513年),擴修重修柳司馬廟,並有《重修柳司馬先生廟記》碑刻。 稱柳宗元為柳先生,這是肯定柳宗元對永州文化事業所做出的巨大貢獻,自此柳宗元來到永州,南方許多讀書人都拜他為師,真心實意地向他請教文學創作上的一些問題。稱柳宗元為柳司馬,則是因為柳宗元此時的官職就是司馬,在著名的「八司馬事件」中,他被貶謫到永州。 貞元十七年(801),柳宗元由集賢殿正字調為藍田縣尉,這只是「下派鍛煉」而已,預示著他將有光輝燦爛的前程。果不其然,兩年後他就被調回長安任監察御史里行,也就是見習御史。剛剛三十齣頭的柳宗元坐在這個位置上,紅光滿面,志得意滿,除了檔案工資比正式御史少那麼一點,職權一丁點兒都不打折扣。看著同一辦公室的、比他大上六歲的韓愈(這是兩位大文豪惟一在一塊兒坐班的歲月),柳宗元想著自己肯定用不了多久就會超越這幫老傢伙。這時的柳宗元是有資本「囂張」的,朝廷新貴時為東宮太子侍讀的王叔文及大臣韋執誼都很欣賞他,前途看漲,不可限量。對不在同一壕溝的韓愈,柳宗元沒有太在意,甚至可能不以為然。後來韓愈丟掉了御史的職位,一直以為是這後生攛掇的,心中頗有些不平靜。 貞元二十一年(805)正月二十六日,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的李誦終於盼來了即位的這一天,改革運動正式拉開序幕。王叔文升為度支鹽鐵轉運副使加戶部侍郎,王伾為左散騎常侍、翰林學士,柳宗元一日千里,被提拔為禮部員外郎,劉禹錫為屯田員外郎,形成了「二王劉柳」的權利核心,頒布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封建社會的改革者,最終都沒有好下場,往往還會臭名昭著。扳著手指頭從商鞅數到張居正,沒有一個不是身上污水橫流。想想道理很簡單,改革不就是把滿腦肥腸者手中的大蛋糕拿出來,分一點給那些瘦骨嶙峋老實人嗎?但滿腦肥腸者又豈是好相與的,伸出胖手指捻死個把人就象捻死個螞蟻那樣簡單。 虎口奪食需要有足夠的實力。「二王劉柳」本來勢單力薄,憑著一腔熱血在折騰,惟一的後台老板順宗皇帝在即位前已經得了中風之症,不能手舞菜刀,親自上陣。他的龍椅還沒有坐穩,在反對派的力挺之下,太子李純順利「監國」,六個月後順宗乾脆被人從龍椅上扯了下來,讓太子(憲宗)坐了上去。轟轟烈烈的改革運動頓時音消雲散,反攻倒算象錢塘潮一樣將猝不及防的「二王劉柳」卷了下去,喧嘩與騷動之後是死一般的沉寂。事情過了很久後,經受了不少折磨的柳宗元回顧這場聲勢浩大的運動,搖頭嘆息說,社會太複雜了,僅憑良好的願望辦不好事情,這是血的教訓。柳宗元死後,韓愈總結他的一生,說道:「(柳宗元)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可立就」,言下之意是人年輕的時候就是容易激動,柳宗元就是把事情看得過於簡單,以為不朽的功名可以輕而易舉地完成,不知道要保持「含蓄」,應該循序漸進,結果吃了大虧,可惜啊! 是年八月五日,憲宗即位,六日,王叔文被貶為渝州司戶(第二年被殺),王伾被貶為開州司馬(很知趣地及時死掉了,免得勞累別人)。團結在「二王」周圍的這幫改革家,除守喪回家的李景儉和出使吐蕃的呂溫外,紛紛南竄,八個人先是被一律被貶為偏遠地方的刺史,但朝廷那些官僚們認為對於這些離經叛道者處罰太輕,後來又都改貶為偏遠地方的司馬,如柳宗元是永州司馬,劉禹錫是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馬,韋執誼為崖州(今海南瓊山)司馬,、凌准為連州(今廣東連縣)司馬,程異為郴州(今湖南郴縣)司馬等,人稱「八司馬事件」。 一個正直的青年,正滿腔熱情從事著曠古少有的改革事業,忽然那麼一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就被人從國家權力中心攆了出來,要到一個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小山溝去「勞動改造」。從一個人人敬畏的政府高級官員,一夜之間,成為人人喊打的奸佞之徒、霄小之輩,這樣的打擊擱在外國電影里不說會引發精神失常,至少也會導致心理障礙。我們國人的神經向來超級強悍,什麼樣的打擊都能經受,而且往往還能從打擊中崛起。柳宗元死後,他的「筆友」或「文字之交」韓愈,即古文創作上的同志,在墓志銘(劉禹錫盛情邀請他寫的)中感嘆道:磨難才能成就優秀的作家。柳宗元的好文章都是到了永州以後才寫出來的。沒有磨難,柳宗元或許是個成功的政治家;有了磨難,柳宗元在文學史耀眼奪目。那麼是一個成功的政治家有價值,還是一個青史留名的文學家有價值?作為文學家的韓愈,看好後者。 帶著六十七歲的母親、不到十歲的女兒,還有他的族弟宗直、舅父的兒子盧遵,三十三歲的柳宗元黯然來到永州。一大家人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只好寄居在龍興寺。當時的永州,極為荒僻,那情形我們現在都不太好意思提起。柳宗元在寫給朝廷要員的信中說,那地方一眼望去都是害蟲,野外是蝮虺、大蜂,水邊又是射工、沙虱子之類,一不留神還會長瘡。在首都長大的貴族後裔,有這樣的感受我們是可以理解的。由於條件艱苦,他的母親、女兒紛紛撒手人寰。柳宗元的健康也急劇惡化,「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寄許京兆孟容書》)。據說這些疾病中外有腳氣,內有痞病,尤其以痞病最為厲害。痞病的癥狀是脾臟腫大,引起消化不良,食欲不振。三十多歲的年輕人,身體虛弱到慘不忍睹的程度。老天爺還真與他過不去,在永州的前五年,四次遭受火災,每次柳宗元都是打著赤腳逃出來,家裡燒得只剩下黑糊糊的牆壁。 更大的問題還是精神恍惚。到永州很長一段時間了,柳宗元還沒有緩過氣來。一聽到人大聲說話,他就心跳加速,臉色發白,腿打哆嗦,「每聞人大言,則蹶氣震怖,撫心按膽,不能自止」(《與楊京兆憑書》)。他四處給各級領導人如嚴礪、嚴綬、趙宗儒、李吉甫等寫信,結果是石沉大海,激不起半點漣漪。柳宗元感到很委屈,曾經悉心關懷他的慈祥老人都不聽自己解釋,自己這過的算是什麼日子?「與囚徒為朋,行則若帶索,處則若關桎梏,彳亍而無所趨,拳拘而不能肆」(《答周君巢餌葯久壽書》)。 更要命的是,他的妻子——楊憑的那位女兒,腿有殘疾不說,還不能生育。前面提到的那位死去女兒,也是非婚生子,可能是小妾所生。成婚三年後,他的妻子就死了,那時他正忙於改革,沒有時間考慮個人問題。如今貶到永州,什麼都缺,唯獨不缺時間,他準備好好解決個人問題,卻赫然發現這個問題竟然無法解決:他現在是待罪之身,有權勢、有地位、有身份的人誰願意沾惹這樣的人?而那些本地土族,身為貴族後裔的柳宗元自己又瞧不上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柳宗元看到日子一天天從手指縫裡溜走,而兒子還沒有著落,心裡真是焦急萬分。這一時期寫給京城老朋友的書信,大倒苦水時往往談得就是這個頭疼的問題。 這委屈積累起來,越來越多,最後轉化為憤怒,憤怒出詩人,他終於拿起了手中的筆,寫出了《臨江之麋》、《黔之驢》、《永某氏之鼠》、《羆說》等如匕首、如投槍、如刀刺的寓言。而《宋清傳》、《捕蛇者說》、《段太尉逸事狀》包括有些隱晦或裸露的《河間傳》,則是前驅者的愛的大纛,也是對於摧殘者的憎的豐碑。他把自己的鬱悶寄寓在山水之中,寫出了名垂千古的「永州八記」,這八篇文章,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從此一種新的體裁——山水遊記崛起了。元和十年(815)正月,柳宗元接到詔書奔赴長安,離開了生活十年之久的永州。十年來,並不是沒有惦記他們,其間也曾有過大赦天下,但都遺忘了這個角落,根本的原因是唐憲宗對這撥人難以釋懷,未解心頭之恨。元和九年,對革新者有所好感的一幫人如韋貫之、裴度、崔群等佔據要職,同時當年提到改革日程的那些矛盾日益突出,為了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他們五司馬(其中兩人死去,一人提前上調)被召回首都。返回京城的柳宗元不敢相信幸福來得如此突然,已經絕望的他體驗到異世為人的感覺,看看這首《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上亭》: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詔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 只因為心情好,馬路邊的花兒也覺得燦爛。可惜這種欣喜沒有維持多久,在長安逗留不到一個月,他們又被出放為偏遠地方的刺史。官職雖然提升了,但地頭更偏遠了,實際上還是一種懲罰。柳子在柳州,韓泰在漳州(今福建龍海縣西),韓曄在汀州(今福建長汀),陳諫在封州(今廣東封川),劉禹錫在播州(今貴州遵義)。當時,劉禹錫上母親已經八十多歲,再也經不起顛簸,柳宗元主動請纓,打算將自己的位置同劉禹錫調換。朝廷大發慈悲,後來將劉禹錫改為連州刺史,沒有把柳宗元發配到貴州,不過柳宗元這種毫不利己、為朋友敢於犧牲的精神,讓韓愈大為感動。在柳宗元的墓志銘中,韓愈反覆強調說,什麼是真正的朋友,就是那種關鍵時刻能把你頂上來、不讓你沉下去的那種人。 柳宗元一行又離開京城了。這條路是他們一個月前進京的路,更是十一年前他們貶謫遠行的路。滿懷期望而來,又要黯然離開。衡陽分別的時候,他寫給了劉禹錫一首詩,飽含悲憤與絕望: 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 柳州雖然偏遠,但柳宗元畢竟成了一方父母官,他不再是永州時編外人員,閑得只有去靠爬山來消磨時間。孔夫子說,治理方圓五六十或六七十的地方,都要象治理一個大國家一樣盡心盡職,何況柳州下轄五縣,有一、兩千戶人。柳宗元忙碌起來,不能在朝廷中央大展宏圖,小試牛刀也是可以的。他在柳州最大的改革成果是釋放了許多奴婢,《新唐書?柳宗元傳》說:「柳人以男女質錢,過期不賒,子本均,則沒為奴婢。宗元設方針,悉贖歸之。尤貧者,令書佣,視值足相當,還其質。已沒者,出己錢助贖。」這段話引起了許多人的誤解,他們以為柳宗元走在歷史的前列,不滿階級剝削與壓迫,對蓄奴的現象「非常痛恨」(孫昌武《柳宗元傳論》),或「對奴婢制度懷著強烈的憤恨」(顧易生〈柳宗元〉),所以成為奴婢解放者。這是一種誤解,唐代的奴婢或者是家傳的,或者是戰俘,或者是罪犯,當然還有被拐賣的與抵押債務的。前面的三種,都是受法律保護的,柳宗元家中都有一些家傳的奴婢,他所釋放的,是作為債務抵押的那種,是在法律允許之內進行的。當然,這對打擊高利貸者、保護窮苦老百姓都有很明顯的效果。 在柳州辛勤工作四年,操勞過度的柳宗元就病死了。據說死後極其凄涼,作為市長,連連一口棺木都置辦不起,還是上級領導桂管觀察使裴行立給孤兒寡婦籌措了喪葬費用。楊氏死後,柳宗元雖然沒有再正式娶妻子,但還是有不少生活伴侶,如卜居愚溪前後伴隨身邊的雷五之姨、生育雙胞胎二女及周六兄弟的呂氏等,這些可敬的女子給他留下了血脈,劉禹錫主動承擔了撫養柳子兒子的責任,還邀請最有名的「寫手」韓愈給柳宗元寫墓志銘。韓愈在《柳州羅池廟碑》里說,柳宗元死後成神,當地人建祠堂來祭奠他。當時有個酒鬼在那裡出言不遜,結果奪去了性命。看來,韓子還是不太理解柳子。柳子治理柳州,主要是憑藉他那顆仁愛寬厚之心,當時有人犯了錯誤,他總是輕聲細語反覆勸說,不忍心處於刑罰,又怎麼為了自己的那點威嚴置人於死地呢?《青瑣高議》記載說,當地的老百姓奔走相告,說他們的太守不是膽怯,而是真心愛護他們,所以不要隨便去打官司。民歌傳唱說:「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柳色依然在,千株綠拂天。」柳子雖然走了,但他靈魂還在,看看柳州柳江旁的柳樹,我們就知道了。2007-9-22 19:36 maomaowuying才女李清照的愛情、婚姻與家庭(上) 才女向來都是文學素材,生活在文學故事之中,是文學家主要是男性作家茶餘飯後消遣娛樂的談資。傳說中,才女似乎像花兒一樣多,像花兒一樣燦爛,但憑藉著自身強大的實力而非漫天的緋聞,能與一流男性作家分庭抗禮的,在過去那個時代卻只有李清照。李清照還沒有成為歷史人物的時候,大家不太看好她,宋朝人也不因她而自豪,只是不以為然地說在本朝婦人中,李清照文采最好,所謂「本朝女婦之有文者,李易安為首稱」(《萍洲可談》),而所有的「女婦」,在時人的眼中頂多是個業餘作家。過了幾百年,人們才承認李清照自成一家,與什麼秦七、黃九、夢窗、草窗相比也毫不遜色,「蓋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鬚眉」(李調元《雨村詞話》)。 成為才女,是件不容易的事。李清照一花獨放後,也覺得百花齊放才是春,晚年時見到一位十歲左右的小丫頭,稟賦異常,聰穎過人,有意傾囊相授,將其培養成接班人。誰知小丫頭毫不領情,一口回絕,說「才藻非女子事」,這話嗆得李清照差點喘不過氣來。後來,林黛玉動了做才女的心思,被薛寶釵諄諄教誨,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便有些畏縮了,不太敢以才女自居了。看來,做才女往往並非女孩子的主動選擇,背後或許有些難以言說的隱衷,所以恭維他人是才女,一定要慎之又慎。錢鍾書在《圍城》里就說過,誇一個女人有才華,等於誇一朵花有白菜的斤兩。現在大家眾口一詞,大誇李清照是才女,在李清照自己看來,也許就是誇她有「白菜的斤兩」。更讓她鬱悶的是,或許她只是想將自己的感受表達出來,沒想到引出了一大幫看客的品頭論足、指手畫腳。她的歡樂,她的微笑,她的痛苦,她的眼淚,都成為旁人鑒賞的對象,還有人據此懷疑她的品行,說她所寫的那些閨情詞都是閭巷荒淫之語,自古以來縉紳之家的那些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沒有像她這樣肆無忌憚的,這又讓李清照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大約出生於濟南章丘,童年時代隨父親李格非居住在都城汴京。李格非是當時大名鼎鼎的學者,學問做得好,詩詞文賦也樣樣精通,頗受文壇盟主蘇軾的賞識,與廖正一、李禧、董榮號稱「蘇門後四學士」。擁有這樣一個父親,已經足夠令人自豪了,而她母親來頭也不小,是仁宗朝狀元王拱臣的孫女,連宋史都稱讚她的文章寫得好。這樣的父母,確實無可挑剔,當代有名的宋詞研究專家繆鉞先生不無羨慕地說,李清照正是承接了父母雙方良好的遺傳因子,所以「靈襟秀氣,超越恆流。」(《詩詞散論》)。 少年的李清照,生活快樂得更讓人嫉妒,尤其是看到今天的小學生、中學生,背著沉重的大書包,穿梭著各個補習班之間。相比之下,李清照就是一隻沒有被關進籠子的小鳥,歡快、活波得令人眼紅。看看她寫那首《點絳唇》: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露濃花瘦,薄汗青衣透。 見有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羅衣輕颺,象燕子一樣地在空中飛來飛去。見到客人到來,來不及穿上鞋子,也顧不上頭髮鬆散、金釵墜地,一溜煙地往房間里跑。跑到門口,又不甘心,非要看看來的是個什麼樣的人,於是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小孩調皮,往往是父母放縱的結果。北宋的家庭教育,其實是很嚴格的。保守黨領袖司馬光,就嚴格規定家中的童僕不得進入後院,婦女婢妾無故不得出中門,確實有事要聯絡,就拉扯一下鈴鐺,讓小朋友跑跑腿,傳傳話。 李清照生活這樣自由,似乎與她有位拘謹的後媽有關。據說,李清照的親生母親,是漢國公王準的孫女,李清照出生的時候,可能是因為難產或者產後虛弱死掉了。狀元王拱臣的這位孫女,當了後媽,很是擔心給人留下歹毒的印象,所以步步留心,不多一句話,不多走一步路,唯恐他人嗤笑了去,這樣就給少年的李清照留下了很大的活動空間。 文學青年過分自由,就會沾染一些不良習氣,比如酗酒,李清照也不例外。這首大家都很熟悉的《如夢令》,就是寫她酒後微醺的感覺: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在野外的亭子里喝酒,喝得時間太長,喝得太多,頭暈暈乎乎的,連回家的路都弄不清楚了,駕著小船兒,一頭撞進荷花深處,把已經開始晚休的鳥兒嚇得撲騰撲騰四處亂飛。遊樂的時候,她要浮一大白來表示心情愉快,景緻如此迷人,如何能無酒?傷春的時候,她要借酒來消除鬱悒的心情,「正是傷春時節,酒闌歌罷玉樽空,青缸暗明滅」。雨疏風急,花兒零落,怎能無酒?「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秋天到了,樹葉落了,心情壞了,也得喝酒,「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冬天大雪紛飛,天地一片晶瑩剔透,梅花開了,心情好了,也當喝酒,「每年雪裡,常插梅花醉」。看看這首《漁家傲》: 雪裡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在大雪覆蓋的嚴寒冬季,透過雪中一枝寒梅,詞人已經感覺到春天的即將來臨。為了好好端詳這一片雪白背景中獨自傲放的寒梅,詞人準備了美酒,放懷暢飲。冬日的景色,因這一枝寒梅而平添數分旖旎風光,變得嫵媚多姿。 親人遠離,相思寂寞,百無聊賴,也唯有飲酒,「酒盞深和淺,好把音書寄過雁」,「暖日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流落在外,相思難奈,也要喝酒,「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瀋水卧時燒,香消酒未消」,「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 在這位才女的作品中,我們最眼熟的詞語就是小酌、金尊、綠蟻、沉醉、殘酒、病酒、淡酒、把酒、酒盞、酒意、酒闌、酒醒、酒朋、杯深、杯盤、醉後等等。據說,在她現存的四十多首作品中,百分之五十與飲酒行為有關,這一比例可以直追酒仙了。她婚前喝,婚後喝,孤家寡人的時候還喝,喝得多了,酒量也見長了,有沒有酒精依賴症我們不清楚,反正「三杯兩盞淡酒」,對她已經沒有任何效果了。 喜歡喝酒的人,大多喜歡賭博,李清照也是此中高手,她的痴迷,她的豪情,她的技術,同樣可以讓許多男子汗顏。在《打馬圖經序》中,李清照這位才女敘述了自己對賭博事業的熱愛與虔誠:「予性喜博,凡所謂博者皆耽之晝夜,每忘寢食。但平生隨多寡未嘗不進者何?精而已。自南渡來流離遷徙,盡散博具,故罕為之,然實未嘗忘於胸中也。」她宣稱自己天性嗜好賭博,能夠為之廢寢忘食,而且每賭必勝,大小通殺。自己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呢?那是因為我水平高,十分精通這一遊戲。聰明的人,做什麼都做得比他人出色,賭博也不例外,這就是李清照所說的「慧即通,通即無所不達,專即精,精即無所不妙」。 李清照還嚴正指出,不能將高級賭徒等閑視之,在本質上它與堯舜等聖人、師曠等大音樂家、庖丁等解剖家、郢人等武術家是一致的,都是專心致志努力的結果。後世庸人,學聖人學不來,連賭術也學得不夠精深,真讓她鄙夷:「庖丁之解牛,郢人之運斤,師曠之聽,離婁之視,大至於堯舜之仁、桀紂之惡,小至於擲豆起蠅、巾角拂棋,皆臻至理者何?妙而已。後世之人,不惟學聖人之道不到聖處,雖嬉戲之事,亦得其依稀彷佛而遂止者多矣。」 而她所寫的《打馬圖經》,就是賭博運動的全面總結。在這篇文章里,她一一羅列說,長行、葉子、博塞、彈棋等遊戲,已經失傳了。打揭、大小、豬窩、族鬼、胡畫、數倉、賭快之類,都是下層人的運動,也不常見。藏酒、摴蒲、雙蹙融,現在不流行了。選仙、加減、插關火,是粗笨的遊戲,全靠運氣,不講求的智慧,沒有技術含量。大小象戲、奕棋,又只能兩人玩。採選、打馬,是閨房中雅緻的遊戲……她說出的這些名目,真讓人眼花繚亂。看來,李清照的博採知識,那不是一般的淵博,比起武則天只喜歡「雙陸」、楊貴妃偏愛「彩戰」(擲骰子)、慈禧太后酷嗜麻將,李清照確實夠得上職業運動員的標準了,難怪後人稱她為「博家之祖」(《古今女史》),即博採的老祖宗。 不過,李清照的喝酒、賭博,只是一個藝術家的愛好,至少在年輕的時候,在剛剛成婚的時候,她還是很克制的。那時,她的最愛還是書籍,還是碑銘等文物,還有那些名畫。那時的她,經常手不釋卷,不論几案及枕上都是書,她終日沈醉其中,覺得其樂無窮,「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節衣縮食,她都要買上自己喜歡的書,「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節餘的錢都是用來買書。日積月累,等到靖康之亂爆發,她倉惶南逃,隨身帶的書裝了滿滿十五車,而那些來不及帶走的,還裝滿了十多間房屋。後來,李清照迷上飲酒與博採,是否與她的婚姻家庭有關呢?很多人都認為她與趙明誠是天賜良緣,兩人志趣相投,留下的是愛情經典。那麼他們的婚姻,真的有傳說中那樣美滿與幸福嗎?2007-9-22 19:36 maomaowuying才女李清照的愛情、婚姻與家庭(中) 大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18歲的李清照與21歲的趙明誠結為伉儷。對於這段婚姻,歷來的描述是夫妻詩詞唱和,共同收集金石古玩,校勘題籤,以讀書為娛樂,堪稱神仙眷侶。這一時期,李清照的詞作大也多是深情款款。《減字木蘭花》: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春天的時候,從賣花擔上買得一枝含苞欲放的梅花,鮮艷的花瓣上還帶著薄薄的晨露。花兒是美麗的,但新婚的妻子非要丈夫說出她與花兒誰更美麗。一個沉醉在愛情的幸福與歡樂之中的新婦,在丈夫面前是多麼嫵媚嬌憨、聰穎多情。這種撒嬌的動作,正表現出小夫妻間的親昵和溫情。充滿了自得、自信的語氣里,透露的是李清照婚後的愉悅歡欣。再看一首寫閨中柔情蜜意的《醜奴兒》: 晚來一陣風兼雨,冼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櫥枕簟涼。 笑聲可以想見新婚的喜悅,後人指責李清照詞寫得大膽暴露,可能就是這類作品吧。新婚燕爾,小夫妻伉儷情深,也要忍受離別的相思。當時趙明誠還是太學生,平日寄居在校舍,只有初一、十五等日子方可請假回家,純情的李清照不免要獨自咀嚼離別的苦澀滋味。 更加長久的夫妻分離出現在徽宗政和年間。趙明誠大約在政和七年(1107年)前後再度出仕,直到宣和三年(1121年)才接李清照前去團聚,其間夫妻大約有十四年的分離時間。李清照在青州度過了近十年的時光,寫下了許多抒寫離情別思的篇章。《一剪梅》說: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色彩鮮艷、氣味芳香的紅色荷花已經凋零殆盡,坐在精美的竹席上可以感覺到秋的涼意。秋的蕭瑟枯萎,叫離人更難以抵禦相思愁緒的侵襲,這秋涼,甚至一直穿透離人的心扉。在這樣的季節里,丈夫隻身赴任,將自己留在家中,離別的愁苦意緒就時時湧上心頭。丈夫外出做官,分離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別離已成事實,令人深感無奈,就象春花不由自主地飄零、隨著流水消逝而去一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詞人「長恨此身非我有」,感覺到一種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悲苦。況且舜華轉眼即逝,人生又有多少如春花一般的美好時光呢? 相思雖苦,慢慢咀嚼,總還有甜蜜的滋味湧上心頭。即使瘦比黃花,總還是有牽掛的對象,為伊憔悴,心甘情願。當痴痴的愛戀轉化為逸事趣聞時,刻骨的滋味也會隨之煙消雲散。她的《醉花陰》引出一段佳話,讓人們忘卻其中愁苦,看到的是兩人琴瑟相和的甜蜜: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據說趙明誠看到這首詞後,深受刺激,想想堂堂鬚眉,寫詩作詞怎能為小女子壓倒。於是關門謝客,廢寢忘食三天三夜,一口氣填了五十首詞,把李清照的這首夾在中間,一起送給朋友陸德夫品評。陸德夫玩味再三,說道:其中有三句很好。趙明誠欣然追問,陸德夫告訴他乃是「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今天,很多人都已經明確地意識到同行是怨家,找對象千萬莫要找同行,因為他(她)不會對你所從事的職業表示足夠的尊重。當李清照把自己痴痴的思念寫進詞中,而丈夫卻把它把當作藝術作品來鑒賞品評,不知道此時李清照應該高興還是傷心。不過,旁觀者一致認為這正好說明他們二人品味格調相當,能相互欣賞,乃佳偶天成,「才女」沒有明珠暗投。李清照晚年回憶這段生活,也認為當時自己應該是很幸福的,說要「甘老是鄉」,意思說如果能在這種環境下一直生活下去該是多麼幸福呀。 真有那麼幸福與美滿嗎?有個美國人叫宇文所安,本名是Stephen Owen,翻譯過來是斯蒂芬?歐文,是大名鼎鼎的漢學專家,寫了一系列關於唐詩的專著,讓我們這些炎黃子孫尤其是古典文學的研究者看了大汗淋漓。他還有一本小冊子,叫《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對李清照的《金石錄後序》進行詳細的探討,最後得出的結論,認為李清照根本無幸福可言,所謂的幸福是一種假象,李清照欺騙了自己,也欺騙了我們。 理由一:在最初的日子裡,李清照夫婦收集與欣賞古舊書畫碑文歡樂是單純的,但隨著藏品的豐富、收入的豐厚,她的丈夫越來越認真,越來越投入,最後陷入到榮利的漩渦中失去了自身。李清照則覺得樂趣越來越少,最後完全成為一種負擔,所以她含蓄地說,喜歡文物的收藏家與喜歡錢財的守財奴,沒有什麼不同,「其惑一也」。 在最初的日子裡,藏品是夫妻共有的,歡樂是屬於大家的,書籍是聯繫感情的紐帶。如我們最熟悉的那段描寫夫妻和諧生活的文字:「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這是何等的浪漫與溫馨。但是,到後來李清照看書,卻要先向丈夫請示,登記造冊,然後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如果書籍弄髒了,還要受到懲罰。李清照不耐煩了,拿出買衣服與化妝品的錢購買了自己喜歡的書籍,放在床頭自己看。書籍之類的藏品夫妻倆一分為二,愉悅與快樂也隨之一剖兩半。 理由二:最後一次分別,形勢岌岌可危,李清照請示如何逃生。趙明誠指示要她和大夥一起逃,不得已先拋棄輜重,然後是衣被,然後是書冊捲軸,然後是古器,但一定要與宗器共存亡。宗器在,人在;宗器亡,人亡。這禁不住讓人想到了葛朗台對他太太的態度。宗器是什麼呢?可能是趙家氏族的祭器,也可以是趙明誠藏品中最精美的青銅器。倘若是後者,李清照更要傷心了,在丈夫的眼中,她的地位終究還不如一件藏品重要。丈夫病危,她夜行三百里前去侍奉,但趙明誠臨死之前沒有對她今後的生活有任何安排,或者說根本沒有想到給妻子今後的生活提供一個保障,只是寫下了一首絕筆詩。 仔細想來,這段美滿婚姻中確實存在著不少的危機。吏部侍郎的兒子娶禮部員外郎的女兒,算是門當戶對,問題是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與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不屬於同一個戰壕。趙挺之屬於蔡京一派,當年李格非最尊敬的蘇軾就說趙挺之是聚斂小人,學行無取。無數事實說明,政治鬥爭必然會波及家庭生活。李格非在鬥爭中失勢,即將發配到蠻荒之地。李清照向公公求救,說「何況人間父子情」,不料遭到拒絕,於是有才氣的李清照寫出了「灸手可熱心可寒」來諷刺公公。這樣的媳婦,想必公公也不會太喜歡。 太有才氣的妻子,丈夫也未必會喜歡。傳言趙挺之成親前做了個夢,夢見一篇作文,醒了就記住「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這麼一句。趙挺之一聽,說言和司合起來是「詞」,安上面脫掉是「女」,「芝芙」把草去了是「之夫」,也就是說你是一女詞人的丈夫。「詞女之夫」,可能是榮耀,也可能是壓力。有史書記載,每當大雪紛飛的時候,女詞人就會詩興大發,在雪中漫步,尋詩覓句。作為「詞女」的丈夫,趙明誠不能拂了雅興,降了格調,自當陪同前往。時間長了,次數多了,趙明誠的那點才氣也散發盡了,後來就只是看客,這難免讓以讀書人自居的他,在大冬天臉臊得通紅。漸漸地,賞雪成了趙明誠的傷心事,一到冬天,他就惶恐與緊張。 李清照對自己的這位丈夫,似乎也有些怨氣,即使她沒有直截了當地說出來,我們從她的語氣中也可得知一二。十多年的兩地分居,相思的甜蜜變成苦澀與煎熬。長久的期待總是落空,賢淑的妻子也會產生怨苦之情、埋怨之意。《行香子》說: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初秋季節,七夕之夜,枯草之間有了蟋蟀的鳴叫聲,梧桐樹葉片片飄落。無論是天上還是人間,都在為離別而愁苦,這濃濃的愁意籠罩了天地萬物。牛郎織女也為銀河所阻隔,即使能夠乘坐木筏,在銀河上自由來去,恐怕也難以相逢。張華《博物志》說,銀河與大海相通,有人乘木筏到了一處城郭儼然的地方,遇見織婦以及牽牛人。回家後才知道自己曾經到過天上,見了牛郎織女星。李清照則說,相思久遠,要見心愛的人一面,太不容易了。相見之難,難以橋鵲相會。 為什麼會面這樣難呢?除了工作的原因,恐怕還有一些難以對他人言說的理由吧。正如詞人在《鳳凰台上憶吹簫》所說:「香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欲說還休的這些事情究竟是什麼呢?又有什麼能讓聰慧的詞人慾言又止呢?她說不是悲秋,那就是悲情了;她說「從今又添,一段新愁」,既然是新愁,就可能是情變。據說,趙明誠納妾了。這樣的事,心高氣傲的李清照不能說,不願說,只能用些典故含蓄地來,說什麼「春到長門春草」,「長門」,就是漢武帝「金屋藏嬌」的那位陳皇后被打入「冷宮」後呆的地方。在《金石錄後序》,她還說:「(明誠)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所謂「分香賣履」,就是曹操臨死前,留下遺囑,如何將自己的財產分給妻妾。 還有讓李清照氣短的。南渡之後,趙明誠擔任建康知府的重任。一天深夜,城裡突然發生叛亂,地方最高長官的趙明誠驚惶失措,不敢應對,偷偷用繩子縋城而逃。事後,趙明誠被撤職。這樣的事情,讓豪氣衝天、自立自強的李清照羞愧難當。逃竄中的夫婦,心生隔閡。行至烏江,李清照得知這是當年項羽兵敗自刎之處,不禁感慨萬分,徐徐吟出一首詩: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身後的丈夫聽著這金石之聲,臉色頓時鐵青。2007-9-22 19:37 maomaowuying才女李清照的愛情、婚姻與家庭(下) 宣和三年(1121)秋,趙明誠把李清照接到萊州,結束了他們兩地分居的生活。後來她又隨趙明誠出守淄州。好景不長,宣和七年(1125)冬,金兵滅遼後,立即分兵兩路南下,開始發動大規模的侵宋戰爭。建炎三年(1129),趙明誠任湖州知州,此時高宗已從杭州來到建康,下詔明誠「過闕上殿」,領旨奏事。由於時間緊迫,不允許他們帶著那麼多的金石書畫同時返回建康, 只好臨時決定「駐家池陽」,由明誠一人先到建康赴詔,然後再回來接李清照。 六月十三日,正是盛夏時節,趙明誠離開池陽。七月末,李清照得到明誠卧病不起的消息,當天她就乘船東下,日夜兼程,火速趕到建康,與丈夫見了最後一面。從此,李清照開始承受國破、家亡、夫死的劇痛,她的詞風頓時變得凄苦。《浪淘沙》: 簾外五更風,吹夢無蹤。畫樓重上與誰同?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潤煙濃,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羅襟前日淚,彈與征鴻。 凄冷的「五更風」透過窗帘直向屋內襲來,驚醒了夢中的詞人。在夢中,煢孑一身的詞人也許回到了那令人留戀的過去,也許還在追懷以前與親人一起登樓遠眺的日子。越是孤獨與痛苦,人們越會憶起過去的細事。金兵南下前,李清照與丈夫一起論詩品茗研討金石書畫。我們彷彿看到女詞人正手拈玉釵輕輕地撥弄著篆香上的灰燼,神情是那樣閑適,動作是那樣嫻靜,閨帷當中的溫馨意趣被刻畫得活靈活現。當年篆香煙霧瀰漫著小屋,生活清靜溫暖安定歡樂,可今天那一切的一切都像燃盡的「寶篆」一樣煙消香散,都像被風吹走的美夢一樣無影無蹤。縱目回望,凄迷的煙雨隔斷了視線,已難以望見丈夫的棲身之冢,更難以望見那被踐踏的北國河山。 打擊接踵而至。趙明誠病重的時候,有朋友帶著一個玉壺來看望他,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傳出趙明誠夫婦向金國獻玉壺要當漢奸的流言。大是大非面前,不可有絲毫的含糊,於是李清照就想把手頭的文物捐給朝廷表明心跡。但皇上正忙著逃命,惶惶不可終日,居無定所。她帶著沉重的文物書籍,追隨著皇上逃亡的路線,由南京到越州,經明州、奉化、寧海、台州,然後漂泊到海上,又過海到溫州,最後回到杭州。一路奔波,辛苦可想而至。更痛苦的是,他們夫婦倆早年收集的金石書畫,成為各路英雄覷覦的目標。據說一位得寵的御醫想以三百兩金子強買藏品,而皇帝又下詣索要《哲宗實錄》。連小小的房東,也開始巧取豪奪,連偷帶強。 在覬覦趙明誠留下的這批金石珍藏的「豪傑」中,張汝舟是最有心機的,手段也最為隱蔽,他直接向寡居的李清照求婚。一位文質彬彬的君子,進士出身,做著與前夫趙明誠同樣級別的州官,對年近五旬的李清照而言,還有比這更好的選擇嗎?她沒有猶豫,結果很快後悔了。先後悔的是張汝舟,或許是他發現自己無法支配趙明誠的巨額遺產,或許是發現這筆遺產已經喪失殆盡,總而言之,他惱怒成羞了,他露出了流氓的嘴臉,對李清照拳腳相加,大打出手。李清照更後悔,這樣的羞辱是她始料未及,也是剛烈的她難以承受的。她決定拼個魚死網破,分手居然困難,就去官府告發他。告發張汝舟什麼呢?當然不是虐待婦女兒童。有人說是告發張汝舟貪污,有人說是告發張汝舟考試舞弊。總之,結局是張汝舟被流放到柳州,李清照獲得了自由。不過按照當時的文件,妻子告發丈夫應該在監獄裡關押兩年,由於朋友的幫助,李清照雖然入獄,但只關了九天就被釋放了。 對於李清照改嫁一事,明代以前大家都是認可的。清代以來,很多人說這是誣衊。他們找了許多理由,如當時李清照年紀很大了,不必改嫁;清照與明誠肝膽相照,感情堅如磐石,不會改嫁;官宦出身的婦女,不能改嫁;清照晚年曾自稱「嫠婦」,意即寡婦等等。其實,宋代婦女改嫁頗為尋常。范仲淹的母親,就是一例。陸遊的前妻,也是一例。 無論是否改嫁,晚年的李清照都讓我們潸然淚下。一個寵兒,一位才女,年老卻孤苦無依,國破家亡夫死的痛苦,一樣都沒有少,到後來,除了寂寞,什麼都沒有,只能在凄苦中咀嚼餘生。看看這首《永遇樂》: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霄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這是一個春意漸濃、天氣晴和的元霄節,太陽剛剛落山,燦爛的晚霞映照全城,大街小巷,鰲山矗立,彩燈高懸,鼓樂喧天,但見火樹銀花遊人如雲。詞人獨自坐在家裡,默默思念親人,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凄迷哀怨的笛聲,使她更加感到悲涼。忽然門外響起了清脆的鑾鈴聲,從鬧市駛來一輛輛「寶馬」駕著的「香車」,原來是詞人昔年在一起飲酒賦詩的女友興緻勃勃地前來邀她同去觀燈。對昔日閨中友好的盛情,詞人銘感在心,如今境況不同,苦樂有別,已非同路之人,於是她婉言相謝,獨倚寒窗,等待夜盡天明。孤燈之下,她回首往事,想起當年在汴京的情景:那時天下太平家道隆盛,恰值風華少年青春如花似錦,每逢三五佳節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整整齊齊,呼朋結侶到都城之內看燈,盡情歡度元霄之夜。如今時過境遷歷盡劫波江海餘生,兩鬢如霜形容憔悴,哪裡還有興緻深更半夜出去遊逛,倒不如藏在簾兒底下去「聽人笑語」。歡樂都是人家的,自己唯有躲在一旁,偷偷地聽聽他人的笑聲。2007-9-22 19:37 maomaowuying韓愈的經濟問題(上) 對於韓愈,景仰的人很多。在唐代文人中,韓愈確實算得上綜合素質高、發展全面的典範。他文章寫得好,有「杜詩韓筆」一說,詩歌也自成一派,人稱韓文公,同時他頭腦清醒,有政治眼光,大力排佛,反對軍閥割據,官也做得大,人稱韓吏部(韓愈是實實在在的吏部侍郎,杜甫人稱杜工部,但只是檢校工部員外郎,還是虛的),所以蘇軾說他內外兼修、文武俱備:「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 不過,也有許多人不喜歡韓愈,南宋以來的理學家批評韓愈根本不懂「道」而亂說「道」,周作人、張中行則說韓愈寫文章喜歡裝腔作勢,道學氣太濃,毛澤東主席說韓愈文章的思想太膚淺。李擇厚更是全面否定了韓愈,說他貪名位,好資財,耽聲色,佞權貴。其中,談的最多的,還是他的「諛墓」問題,即韓愈為了潤筆費,對死人大唱頌歌,有辱斯文。後來清代大思想家顧炎武惋惜地說,韓文公如果不寫這些阿諛奉承的墓志銘,那他真是文化界的泰山北鬥了。一代大文豪,盡做些發死人財的糗事,這難免讓人心中憋氣。所以,當年劉叉從韓愈那裡偷走一大筆錢時,劉叉說得理直氣壯(此諛墓中人所得耳,不如給我老劉祝壽),大家也覺得理所當然。讓大人物吃癟,是多少人的夢想!但堂堂的吏部侍郎,為什麼要「賣文」呢?要了解韓愈究竟是不是一個「財迷」,就必須對他的生活狀況與經濟收入做點調查。 杜甫死後43年,元稹受他的孫子杜嗣業所託,寫了一篇墓系銘,首次將李白、杜甫相提並論,並說李白在樂府、排律等方面遠遠不如杜甫,一時引起了廣泛爭鳴。兩年後,韓愈挺身而出,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調張籍》)。韓愈為什麼要為李白鳴不平呢,出了公議之心外,私下揣測,可能還與他對李白的好感有關。天寶十四載(755),韓愈的父親韓仲卿任武昌(今湖北鄂州)縣令,離職的時候,當地人刻石頌德,請李白寫《武昌宰韓君去思頌碑》,李白在碑中大唱讚歌,說韓愈的父親大人「滂注王澤,猶鴻得春。和風潛暢,惠化如神」。這份恩情,想必韓愈會銘記在心。李白寫這篇碑銘,潤筆費拿了不少。至於這種既得人錢財還讓人感恩戴德的賺錢手段,對韓愈是否有觸動,另當別論。 據說韓愈後來經常夢見李白,其實韓愈對李白不會有具體印象,李白死後六年,韓愈才出生。同樣沒有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韓愈他自己的父母,出生兩個月後,韓愈的母親就離他而去,三年後,他的父親又死在秘書郎任上。韓仲卿官做得不夠大,韓家又不是什麼望族,所以留下的家產不會太多。韓愈經常自稱昌黎人,李翱的《韓吏部行狀》、劉昫的《舊唐書》這樣說,後人也叫他韓昌黎,其實他並非昌黎韓族,韓愈這樣說可能是為了滿足一下小小的虛榮心。李白在《武昌宰韓君去思頌碑》已經明確的說出韓愈的父親是南陽人,韓愈死後也葬在河陽韓氏祖塋,後來歐陽修等人在編纂《新唐書》時就說韓愈是南陽鄧州人了。 父母死得這樣早,韓愈並沒有成為孤兒。他的長兄韓會承擔了撫養他的重任。韓會比韓愈大將近三十歲,也算當時的名士才子,受權相元載的青睞,擔任起居舍人。不久元載倒台,韓會受到牽連,貶到廣東韶州,年少的韓愈也隨之顛簸流離。更苦的日子還在後面。德宗建中元年(780),韓會在韶州鬱鬱而終,韓愈時年十三歲,與嫂子鄭氏一起將靈柩運回河陽故里,開始了「零丁孤苦」的生活。這段日子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呢?在接踵而至的打擊中成長起來的韓愈,後來很少提及,不過從他對嫂子鄭氏終身感激及與侄兒韓老成相濡以沫的深厚情誼,我們大致可以想像當日生存的艱辛。 貞元二年秋天,韓愈十九歲了,承擔振興家族重任的他,毅然決定赴試求仕。經過縣、州兩級考試合格後,這年十月他趕到了長安,在戶部報名參加第二年二月份舉行的禮部進士科考試。當時的韓愈既沒有名氣,又沒有名人推薦,不知道「功夫在考試之外」,所以很正常的名落孫山了。貞元四年,韓愈再次參加進士科考試,再次碰壁。這時的韓愈終於有所醒悟,意識到關係網的重要性,於是開始四處尋求援助,把自己所寫的文章散發出去,但沒有什麼成效,這些權貴對他沒有什麼興趣,所以貞元七年的進士科考試他又一次落第。也就在這一年,事情終於有了轉機,他得到了古文家梁肅的賞識。梁肅當時擔任著右補闕,與陸贄等關係密切。次年,陸贄擔任主考官,邀請梁肅為助手,考試題目《明水賦》和《御溝新柳詩》,韓愈理所當然高中了。陸贄這次考試相對公允,錄取了一大批名士,有「龍虎榜」之稱。這段經歷,顯然對韓愈刺激很大。韓愈晚年的時候,他就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誡一個應試的舉子要注意建立良好的關係網。他諄諄教誨道:「京師之進士以千數。其人靡所不有,吾常折肱焉。其要在詳擇而固交之。善雖不吾與,吾將強而附;不善雖不吾惡,吾將強而拒。苟如是,其於高爵猶階而升堂,又況其細者邪!」意思就是說,到京城中應試的考試有幾千人,什麼樣的人才都有,要能夠取得成功,關鍵是具有良好的交往與溝通能力。對你有用的人(韓愈說的是善人),即使不喜歡你,你也要同他建立良好的關係;對你無用的人,即使很喜歡你,也沒有必要有過多的來往。這樣,高官厚祿就俯拾可得了。話說得相當俗氣,卻是韓愈自己的親身體驗。 禮部的進士科及第後,必須參加吏部考試,始能獲得官職。韓愈當即參加了吏部的博學宏詞科考試,不料複審時,被中書省黜落。就這樣,韓愈又進入了新一輪的循環,第二年,他再次參加考試,再次落第,第三年還是同樣的故事。韓愈著急了,眼看就可以踏上仕途,但最後一關始終無法通過,心焦之下,他決定直接與高層溝通。貞元十一年正月廿七日,他給宰相趙憬、賈耽、盧邁等寫信自薦。沒有任何音訊,廿九日再寫了一封信,還是石沉大海。他無法等待下去,徑直跑到光范門去拜見宰相,結果守門員不讓他進去。韓愈憤怒了,又回去寫了一封信。前兩封信,多俯首帖耳之狀,所以有人批評他切於仕進,「略不知恥」為饑寒所迫,寫出這樣低聲下氣的文字,實在汗顏。第三封信就露出他兀傲崢嶸的本相來了。 從十九歲到二十八歲,十年時間韓愈就是在考試中度過,四舉於禮部,三選於吏部。這段時間他的生活來源是怎樣的呢?韓愈參加考試的最初原因,就是家境凄涼。在寫給朋友的信中,他回顧了自己這段時期思想的變化:年輕的時候,讀聖賢之書,以為做官出仕都是為他人服務,為了救國救民。快到二十歲的時候,家裡窮得不象樣子,衣食都無法保證,才知道出仕做官也是為自己。到了首都,發現大家對舉子很看重,更堅定了自己通過考試改變命運的決心,於是到處向他人討教考試的技巧。但考試是需要大筆資金的,沒有錢,韓愈是如何支撐下來的呢?即使「終朝苦寒飢」,也需要基本的生活費用。家裡沒法供給,又沒有得力的親戚朋友,最大的可能就是向權貴尋求援助了。韓愈第一次進士考試失敗後,按照慣例,他應該回到所在州縣,重頭再來。但此時的韓愈實在太窮了,回家的路費都沒有,簡直無法活下去,迫不得已,在大街上攔住北平王馬燧向他求救。馬燧同情他的遭遇,將他帶回府第,供給他衣食。這十年的生活,可能就是在打秋風的過程中熬過來的,他後來回憶說,「仆在京城八九年,無所取資,日求於人,以度時月」。有了這樣的經歷,後來對潤筆費產生特殊的感情,也在情理之中。2007-9-22 19:38 maomaowuying韓愈的經濟問題(中) 唐代文人入仕,還有另外途徑,那就是成為方鎮的幕僚,文人入幕的現象在中唐十分普遍,因為它能給士子帶來美好的前程。有過入幕經歷的權德輿、杜元穎、裴度、柳公綽、李紳、杜佑、令狐楚等人,後來都官至宰相,據說唐代後期,三分之二的宰相都是從幕僚奮鬥出來的。即使做不了宰相,按照白居易總結出來的經驗,入幕的那些名士十之八九也會成為公卿士大夫。歐陽修曾羨慕地說道:「唐諸方鎮以辟士相高,故當時布衣韋帶之士,或行著鄉閭,或名聞場屋者,莫不為方鎮所取,至登朝廷,位將相,為時偉人者,亦皆出諸侯之幕。」(《集古錄跋尾》卷八《唐武侯碑陰記》)韓愈之前,許多著名文人都嘗試過這條終南捷徑,高適依附哥舒翰,岑參依附高仙芝,杜甫依附嚴武,都是這樣。 貞元十二年(公元七九六年)秋,二十九歲的韓愈也走上了這條道路。當時的東都留守董晉,被任命為汴州刺史兼宣武軍節度使等官職,韓愈與董晉的次子董溪關係很好,這樣就被董晉闢為觀察推官,以正九品上校書郎試用上報朝廷。幕僚的收入較高,當時許多著名人士,不願作當縣尉、參軍,紛紛進入了節度使觀察使的幕府,就是因為幕府的待遇高。一直在貧困線上掙扎的韓愈,終於迎來了曙光,過上幸福了生活,韓愈自己說過,他在汴州、徐州當幕僚的時候,每月的收入,比以往多了將近一百倍。他將侄兒韓老成接到汴州,來分享自己的快樂,還開始組建自己的團隊,後來的嫡系如李翱、孟郊、張籍等人這時紛紛前來投靠他,他們一起談文論藝,釣魚賞花,飲宴出遊,好不愜意。尤其是這一時期培養起來的釣魚愛好,幾乎陪伴了韓愈一生,後來在京城釣,在洛陽釣,陽山釣。在他的詩歌中,使用魚意象或直接寫釣魚的詩有20首,如「投竿跨馬蹋歸路」、「持竿釣溫水」、「鞭馬出都門」、「投竿而漁,陶然以樂」等。張籍對這段生活也非常懷念,後來他在詩歌中回憶道:「憶昔西潭時,並持釣魚竿。共忻得魴鯉,烹鱠於我前。幾朝還復來,嘆息時獨言。」(《寄韓愈》) 快樂的時光總是那麼短暫。四年後,七十六歲的董晉病逝,韓愈以幕僚身份,護送董晉靈柩至洛陽。韓愈等人剛剛離開汴州,那裡就發生了叛亂,韓愈留在汴州城的妻兒老小,跑到了徐州,所以韓愈一到洛陽就匆匆奔徐州而去。當時徐州泗濠節度使張建封,與韓愈是老熟人,熱情地接待了他,後來又辟他為節度推官,奏請以太常寺正八品上協律郎試用。這是,他的兒子韓昶也出生了,韓愈也沒有推辭,接受了張建封的好意。不久,他代表張建封出差到京師,受到朝廷官員的盛情款待。他的一些朋友同年,已經在京城紮下了根,想幫助他活動活動,留在京城。如一同考取進士的歐陽詹,此時正擔任國子監四門館助教,曾計劃率領其學生奏請以韓愈為國子監博士,但不知什麼原因,沒有下文。 到京城跑了一圈,見識了老同學的幸福生活,韓愈的心情也開始不平靜起來,他覺得每天上班點卯的生活實在太乏味了。一般情況下,節度使的幕僚們應該是「晨入夜歸,非有疾病事故,輒不許出」,中午還沒有午休,工作時間遠遠超過了八小時。韓愈認為自己支配的時間太短了,於是給張建封寫了封信,希望改變作息時間,建議「寅而入,盡辰而退。申而入,終酉而退」,也就是說希望每天分上、下午上班,給出充分的午休時間。上午5點至7點之間上班,工作到11點,下午5點至7點之間上班,工作到9點。張建封有沒有接受他的建議,史書沒有記載,我們也不能亂說。或許張建封最後對韓愈一人網開一面,所以韓愈說他在這期間讀了不少書,「閉門讀書史,窗戶忽已涼」。 不過,韓愈還是心裡不太平坦,覺得生活很壓抑,張建封對他也不是言聽計從,這樣混下去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前途。五月中旬的時候,他主動向張建封上交了辭呈。也許是少年時期韓愈所經歷的大災大難太多了,這時候上天開始眷顧他。十四日,韓愈和妻子剛剛啟程前往洛陽,第二天徐州的軍士就發動暴亂,韓愈又一次死裡逃生。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讓他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信心,朋友們也紛紛寫信表示祝賀。 貞元十八年新年的到來,也給韓愈帶了新的生活。他終於通過了吏部銓選,擔任正七品上的國子監四門館博士。這一官職,職務不高,影響卻很大,尤其對教育行業,更重要的是韓愈從此進入了一個有發言權的圈子,身份從地方幕僚轉變為政府公務員。韓愈一到任,就不失時機地向主考官權德輿薦舉了一批朋友如侯雲長、尉遲汾、沈杞、李翊等人,使得他們得以進士及第。這年十月,韓愈再次陞官,成為正八品上的監察御史,進入朝廷的要害部門。正當韓愈韓愈以為前途一片光明的時候,僅僅兩個月後,他就被趕出中央,出任湖南連州的一個陽山縣縣令。顯然,他遭受了重重的處罰,為什麼呢?新舊《唐書》、《唐才子傳》都認為是「宮市」的原因,但今天絕大部分學者都認為與「宮市」無關,要麼是說實話,上書論天旱人飢,得罪了權臣京兆尹李實,要麼是受到了持不同政見者王叔文、韋執誼乃至柳宗元、劉禹錫的排擠。 此後,韓愈又開始了與貧困作鬥爭的生活。作陽山令,他自嘲「酸寒何足道」;兩年後任江陵府法曹參軍,他說自己「掾俸之酸寒」;元和元年(806)再拜國子博士,次年分司東都,直至元和七年(812)三為國子博士,一直生活窘困,有時候竟然是上頓不接下頓。生活艱難,一方面是因為這些職位俸祿都不高,另一方面則是他供養的家人越來越多。首次擔任京官四門博士的時候,侄兒韓老成一家過來依附於他,這時他已經「家累三十口」;二度擔任國子博士的時候,堂兄一家也來投奔他。在當時,拿工資的人,是有義務供養他的窮親戚的。韓愈的一些朋友也是這樣,如縣丞崔斯立,就是「秩卑俸薄食口眾」;太原府參軍苗藩,供養「四室之孤男女凡二十人」,死的時候遺產太少,連安葬都成了問題。韓愈拖著這一大家子人,生活的艱難可以想像,「不知孤遺多,舉族仰薄宦。有時未朝餐,得米日已晏」。如何生存下去呢? 為了家人,他又開始四處求援。他寫信給兵部侍郎李巽,描述自己「動遭讒謗」、「因困厄悲愁,無所告語」的慘況,請求李巽幫助;又向山南東道節度使於頔求救,反覆乞求,說他如今所需的生活費用,就是對方的一頓飯錢,「愈今者惟朝夕芻米仆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同時,他抓住一切機會,與領導人溝通,給他們寫序,頌揚他們的功德,希望得到他們的理解與支持。後來人們說韓愈搖尾乞憐,無恥上進,和這些文字也有關係。如司馬光說,韓愈寫給於頔等人的那些信,肉麻地歌頌對方,以此換取一些生活費用。看他的文章,就知道這個人的志向是「汲汲於富貴,戚戚於貧賤此」(《顏樂平頌》)。王若虛也說,韓愈過不得苦日子,那些哀號可憐的語氣,經常在他的文章中出現,因此遭到後人的譏諷。「退之不忍須臾之窮,遂為此諛悅之計」(《臣事實辯下》)。沒有經歷過窮困生活的人,批評他總是那麼理直氣壯。2007-9-22 19:38 maomaowuying韓愈的經濟問題(下) 元和八年春天,韓愈寫了著名的《進學解》,正話反說,「把自家許多伎倆,許多抑鬱,盡數借他人口中說出,而自家卻以平心氣和處之」。當時的宰相看到這篇文章,驚嘆不已,又同情他的遭遇,又認為他有史才,於是任命他為五品上的刑部比部郎中、史館修撰,這是韓愈人生中的一大步,從此他開始進入高官階層。人們常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韓愈還是用他的文章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三年後,韓愈就被調任為正五品上的中書省中書舍人。元和十二年,唐憲宗準備以武力解決淮西問題,許多官員畏畏縮縮,韓愈堅決支持,被任為行軍司馬,隨裴度開赴前線,淮西叛亂平定後,韓愈隨即升為正四品下的刑部侍郎。 就在他一帆風順、青雲直上的時候,韓愈一衝動,又給自己惹下了大麻煩。元和十四年,宦官杜英奇迎佛骨至長安,唐憲宗先將它迎接到皇宮大內供奉,然後再送至寺廟。上行下效,一時士民如痴如狂。韓愈馬上給憲宗皇帝寫了一封奏章,以大量的事實說明歷史上信佛的皇帝都是短命的。憲宗大怒,要將韓愈處以極刑,幸虧裴度、崔群大力營救,才被改變為潮州刺史。 貶謫的詔書是正月十四日下的,按照規定,韓愈必須第二天離開京城,家屬也不得滯留。韓愈先走一步,他的家人隨即被攆了出來。當時他十二歲的女兒,正卧病在床,也要被遣送潮州,結果死在途中。韓愈共有兩個兒子、五個女兒,這次夭折的是他的四女兒。女兒的死,對韓愈是個巨大的衝擊。早年親人接連喪失的陰影又籠罩他的心頭,巨大的恐懼使他很快放棄了自己的立場。甫到潮州,他立即上表給皇帝,承認錯誤,說自己「狂妄戇愚,不識禮度,陳佛骨事,言涉不恭,正名定罪,萬死莫塞」,並對憲宗皇帝大肆吹捧,說他是古往今來的大明君,說現在是千載難逢的盛世,「千載一時不可逢之嘉會,而臣負罪嬰釁,自拘海島,戚戚嗟嗟,日與死迫,曾不得奏薄伎於從官之內、隸御之間,窮思畢精,以贖前過。懷痛窮天,死不閉目,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憐之。」他還以實際行動來「改正」自己的錯誤,親自去拜訪當地有名的大顛和尚。這讓後來的許多讀者感到惋惜,也有部分人對他的這一舉動表示鄙夷。 潮州的生活,確實對韓愈是個考驗,飲食就算一個問題。上次韓愈在南方生活,還是在幼年時期,當時的他懵懵懂懂,對飲食等不會有什麼印象。將近四十年過去了,他又回到了南方,這次對南方的飲食才真正有所體驗,他說「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常懼染蠻夷,失平生好樂」。在寫給柳宗元等人的詩中,他詳細描述了吃鱟、蚝、蒲魚、蝦蟆等食物的過程,但是對吃蛇,他表示還是無法接受。 韓愈的認錯舉動很快上達天聰,傳到皇帝那裡。唐憲宗思前想後,認定韓愈是真心愛護他才說出偏激之語,於是決定原諒他並準備將他召回中央,後來由於權臣的作祟而未成行。大約在潮州呆了八個月後,韓愈被量移到環境更好的袁州(今屬江西宜春)作刺史。次年,新君穆宗即位,韓愈又寫了《賀慶雲表》以示恭敬之意,旋即被召回京城任國子監祭酒。 長慶元年(821)正月,韓愈在國子監施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取得了一定成效。半年後,他又被提拔為正四品下的兵部侍郎。第二年,鎮州發生兵亂,韓愈不顧個人安危,深入虎狼之群,面對設甲士於庭的叛首王廷湊,嚴辭斥之,並以利害曉諭他們歸服中央。蘇軾在《潮州韓文公廟碑》說韓愈「勇奪三軍之帥」,指的就是這件事。過了兩年,唐穆宗因服金丹而死。又過了兩年,韓愈也隨之而去,據說也是服丹藥而死。《清異錄》卷二說:「昌黎公愈晚年頗親脂粉。故事,服食用硫磺末攪粥飯啖雞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靈庫,間日進一雙焉。始亦見功,終致絕命。」大意是說,韓愈對聲妓興趣頗隆濃,為了增強體力,用丹藥來補身體。他把硫磺拌在飯里餵養小公雞,一千天後煮掉,每天吃兩隻,結果後來就出了問題。 這件事首先是白居易捅出來的,他在《思舊》詩中說:「退之服流黃,一病訖不痊。」宋人筆記自然不會放過這等事情,孔平仲《孔氏雜說》、葛立方《韻語陽秋》、陳師道《後山詩話》都更詳細的記載。後來有學者為韓愈辯護,說白居易詩中所說的「退之」是衛退之,不是此韓退之。其實想想韓愈一生的行事及晚年的生活狀況,做出這點事還是很有可能的。他本身對丹藥有一定興趣,曾說過「金丹別後知傳得,乞取刀圭救病身」(《寄隨州周員外》)。而晚年經濟情況好轉,享受一下,過過花天酒地的生活也在清理之中。 元和八年(813)以來,韓愈的工作越來越穩定,官越來越大,收入越來越高,雖然期間也有一些小挫折,但對他的生活水平不會產生根本性的影響。他被貶為潮州刺史、袁州刺史,心情可能不好,但收入並不少。按照《唐會要》卷九一《內外官料錢上》的記載,元和十四年前後,刺史的工資,近州為180貫,中州為150貫,潮州位置偏僻,應該也不會少於100貫。同時他的領導還會補貼大約50貫,「(觀察使)慮有闕乏,每月別給錢五十千,以送使錢充」,這樣他的最近收入就會達到150貫,是韓愈當國子博士時收入的6倍。所以晚年的韓愈再也沒有在詩文中哭窮了,不僅如此,他還經常炫耀自己的發家史。在《示兒》一詩中,韓愈寫道:「始我來京師,止攜一束書。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廬。……中堂高且新,四時登牢蔬。前榮饌賓親,冠婚之所於。庭內無所有,高樹八九株。有藤婁絡之,春華夏陰覆。東堂坐見山,雲風相吹噓。松果連南亭,外有瓜芋區。南偏屋不多,槐榆翳空虛。山鳥旦夕鳴,有類澗谷居。主婦治北堂,膳服適戚疏。」他說自己經過三十年的奮鬥,終於在首都購置了一處房產,一套屬於自己的的大宅院,裡面有中堂可以祭祖、宴賓客、行冠婚禮,北堂是廚房,南堂是僕人的住房(自己的卧房屬於隱私,不便說,可能在東堂或北邊)。這套住宅還帶有一個大庭院,裡面種著槐樹和榆樹,還有鳥兒飛來飛去,這讓韓愈很得意,後來他就死在這套房子里。 在首都購置一套房產,不僅今天很難,唐代更不容易。韓愈當國子博士的時候,俸祿只有25貫,而一套很差的房子,號稱「凶宅」的那種,要價可能也會達到210貫之多,想要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也只有在夢中想想罷了。五十歲前後,他在長安買了這樣豪華的房子,又怎麼不值得趾高氣揚,四處招搖?當然,韓愈敢於招搖炫耀,也和他買得理直氣壯有關。據說當時不僅一般低級官吏買不起房,甚至像水部員外郎、工部尚書那樣的政府高官都買不起,他們都是「租房一族」,很多官員最終都是死在官舍或旅店中,在繁華的鬧市一生都沒有自己的私房。韓愈能夠買房,是因為他有俸祿之外的巨額收入,那就是文章開頭提到的潤筆費。 潤筆費有多少呢,竟然可以讓韓愈「一擲千金」?韓愈留下了一篇文章,即《謝許受王用男人事物狀》,讓我們可以略見端倪。在文中,他交待了撰寫王用神道碑文的潤筆費:「受馬一匹,並鞍、銜及白玉腰帶一條」。在另一篇《謝許受韓弘物狀》,他收到了「五百匹」作為酬勞。據有關人士分析,按照當時的物價,一斤鹽賣40文,一斗米值50文,一匹絹「直錢八百」。韓愈一次性得了五百匹娟,就是一篇文章賣了40萬,就是400貫錢,可以買一萬斤鹽、八百石米,買一套中等的房子了,也足夠讓一個人過一輩子。韓愈的朋友孟郊死後,韓愈等人記載100貫作喪葬葬,「尚有餘資」,再加上鄭餘慶送「所送二百七十千」,據說已經可以讓孟郊的家人衣食無憂了。當時官員的俸祿是多少呢?陳寅恪《元白詩中俸料錢》一文說,秘書省校書郎的月俸是萬六千文,拾遺是三萬文,太子賓客是八萬文,六部尚書是十萬文。 這樣的收入,自然讓韓愈樂此不疲,來者不拒。拿了人家這麼多錢,墓志銘自然盡往好處說,寫的多了,「諛墓」現象就突出了。當時劉禹錫在《祭韓吏部文》中不無嫉妒地說:「公鼎候碑,志隧表阡,一字之價,輦金如山。」這裡還是很含蓄,只是說韓愈的文字很值錢。而北宋的司馬光,一位自己和他人都認為很正直的人,直截了當地說韓愈很貪財,「好悅人以銘志,而受其金」(《顏樂亭頌》)。客觀來講,我們對韓愈也不必有太多苛責。寫碑誌給潤筆費,是當時的風氣,白居易給他最親密的朋友與戰友元稹寫墓誌,還得了潤筆費六、七十萬。而寫墓志銘,有誰比韓愈水平高,又有誰比他名氣大呢?韓愈拿錢後,信口雌黃的墓志銘也是有的,但作為反面典型的如關於董晉父子的兩篇,前人據此說他諂媚權貴,也不能算符合事實。前面說過,在韓愈最艱難的時候,這父子倆給予了他莫大的信任,在文章感激一下,頌揚一番,當是人之常情。古往今來,在墓志銘這類文字中,在開會的時候,有幾人沒有說些違心的話,寫點誇飾的東西? 有了錢,出手也大方起來,也可以做些他想做的事情。在潮州的時候,韓愈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工資100貫捐獻出來,作為州學學生的飲食費用。在袁州刺史任上,韓愈也曾「以私錢十萬,助修湘君夫人神廟」。朋友有生活困難,他毫不遲疑地伸出了援助之手。韓愈還在長安近郊買了一套別墅,即即詩文中多次提到的「城南庄」,在那裡與一幫文人如張籍、賈島等人垂釣、聯句、泛舟,悠閑自得。 在城外這套別墅,韓愈還寫過一首教育子女讀書的詩歌,即《符讀書城南》,結果讓他備受後人抨擊。在前面所引的《示兒》詩中,他說現在家裡往來的都是有地位有名望的人,「開門問誰來,無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帶懸金魚」,「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鈞樞」(掌握中央政權)。在《符讀書城南》中,他告訴小孩,只有好好讀書,才能擁有這一切,不然當個農民就會辛苦一輩子,「不見公與相,起身自犁鋤」。教育下一代努力讀書是對的,但以高官厚祿、奢侈生活來誘導,在很多人看來,就大錯特錯了。好比前段時間,湖南一位中學教師教育學生,只有讀好書,才會有金錢美女一樣。所以許多人站出來,批評韓愈「徒以利祿誘子」,「愛子之情則至矣,而導子之志則陋也」。看看別人杜甫,在教育他的兒子杜宗武時所寫的《示宗武》詩,說得多麼嚴肅偉大,都是以聖賢為榜樣,「所示皆聖賢事也」。南宋最有名的那個理學家朱熹,對此最為不滿,說韓愈本身就是一個「官迷」、「財迷」,整天所想的就是享受生活,如下棋、賭博、寫詩之類的,這樣俗氣的人能有什麼東西教育下一代呢?「當初本只是要討官職做,始終只是這心。他只是要做得言語似六經,便以為傳道。至其每日功夫,只是做詩博奕,酣飲取樂而已」。 韓愈一生行事,看起來確實很實在,實在得甚至很俗氣。做官、發財、享受人生之類的願望,大家都是在心裡偷偷想想,他卻直言不諱地大聲說了出來,自然會讓人側目。不過,還是古人黃震說得好,「世多激其以富貴誘子,是固然矣,然亦人情誘小兒之常。愈於後世之飾偽者。」(《黃氏日鈔》)說實話固然不動聽,總比說假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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