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幸福之路(下)
羅素:幸福之路(下)
第十章 幸福是可能的嗎
前面我們已經對不幸福的人作了充分的討論,現在我們開始討論有關幸福的人這一饒有趣味的話題。從我的一些朋友的言論和著作中,我幾乎就要得出下面的結論了:幸福,在現代世界,已經是不可能的了。然而,通過反思,到外國旅行以及和我的花匠聊天,我發現這種觀點被驅散得無影無蹤了。在前面的章節中,我已論述了我的那些朋友的不幸;在本章,我想考察一下在我的一生中所遇到的那些幸福的人。
幸福有兩種,當然,這中間還有許多層次。我說的這兩類,也可以被稱作現實的和幻想的,或肉體的和精神的,或情感的和理智的。當然,在這些不同的名稱中選擇一種恰當的名稱,這主要視論點而定,在這兒,我不打算證明任何論點,而僅僅打算去描述。也許描述這兩種幸福的差異的最簡單方法是:一類幸福是對所有的人都敞開胸懷,另一類幸福則對能讀會寫的人情有獨鍾。當我還是個小孩子時,我認識一個掘井工,在他身上充滿了幸福。他身材極為高大,肌肉極為發達,但是既不會讀又不會寫。當他在1885年得到一張國會選票時,他才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有這麼一個機構存在,他的幸福並不來自於知識,也不是基於對自然法則、物種完善、公共設施公有權。安息日會的最終勝利,或知識分子認為的人生樂趣所必不可少的任何信條,而只是基於軀體的活力,足夠的勞作和對石塊這類並非難以逾越的障礙的征服。我那位花匠的幸福也是與他同種類型的,他一年四季與野兔作戰,他說起這些小動物,就像倫敦警察廳提起布爾什維克分子一樣;他認為它們行事詭秘,詭計多端,兇惡殘忍,只有同樣的精明伶俐的對手才能和它們作一較量。正像那些聚集在凡爾哈拉大廳里的英雄4門,他們每天都在追捕一頭野豬,這頭野豬每天晚上被他們殺死,可是第二天早上又奇怪地復生了。我的花匠也能捕殺其死敵,而並不擔憂第二天那死故重新復生。那花匠雖然已經有70多歲的年紀了,可地從不停息,為了幹活,他還得每天騎車跑上16英里的山路,但歡樂之泉是取用不盡的,那源頭恰恰來自「那些兔意子們」。
你也許會說,像我們這類讀書人,是體驗不到這種單純的快樂的;如果我們對兔子這般小的動物發動戰爭,我們能從中體味出什麼快樂來呢?在我看來,這種觀點實在膚淺。一頭兔子要比黃熱病桿菌大得多,但一個擁有知識的人尚且能夠從與後者的搏鬥中得到快樂。從情感的內容這一方面說,那些受過最高教育的人的快樂,與我的花匠的體驗到的快樂並無不同;教育造成的差異僅僅是快樂的形式不同而已。成功的快樂需要困難跟隨,即使在最後這種困難得以克服,但它必須使得成功在開始時沒有把握。這也許就是別對自己的能力估計過高乃是幸福的源泉之一的原因了。那種自我評價偏低的人不斷地為自己的成功感到驚奇,反之,那種自我評價過高的人則往往為自己的失敗感到驚奇。前一種驚奇是令人高興的,後一種則令人沮喪。因而明智的做法是既不無端地自負,也不自卑,得連進取。動都沒了。
在那些受過更高級的教育的社會成員當中,現在最幸福的要數科學家了。他們中間許多最傑出的人在情感上是純樸的,他們能夠從自己的工作中獲得一種滿足,這種滿足是如此深刻,以至於吃飯、結婚對他們來說都是樂不可言的了,藝術家們和文人學士將其婚姻生活中的愁眉苦臉當成是禮儀上的需要,而科學家則往往能充分地享受這古老的天倫之樂,其原因在於,他們智力中的較高部分完全被自己的工作所佔用,而不允許侵入到自己無能從事的領域,在他們的工作中,他們感到幸福,因為在如今的時代科學發展迅速,力大無比;因為這一工作的重要性既不被他們自己也不被外人所懷疑。因此,他們沒有必要擁有複雜的情感,因為簡樸的情感已經遇不到阻力了。複雜的情感象河水上的泡沫;平緩流動的河水遇上障礙便產生泡沫。只要生機勃勃的水流沒有受阻,那麼它便不會泛起小小的浪花,粗心的人則往往對其蘊藏的力量視而不見了。
在科學家的生活中,幸福的全部條件都得到了實現。他有一種能充分展示自己的能力的活動,他獲得的成就,不管是對他自己來說,還是對那些甚至有時並不理解他們的普通大眾來說,都是很重要的。在這一點上,他比藝術家幸運。當公眾不能理解一幅畫或一首詩歌時,他們的結論往往是:這是一幅糟糕的畫或這是一首糟糕的詩。當他們不能理解相對論時,他們都下結論說(這倒在理),他們受的教育不夠。結果便是:愛因斯坦受到景仰,而畫家卻在閣樓中飢腸鍵限,愛因斯坦是幸福的,而畫家則是不幸福的。以一貫的我行我素來對抗公眾的懷疑態度,在這種生活中,很少有人是真正幸福的,除非他們能自己關在一個排外的小圈子內,忘記外面的冷漠世界。而科學家,由於除了同事,其他的人都器重自己,因而不需要小圈子。相反,藝術家則處於要麼選擇被人鄙視,要麼做卑鄙無賴的人的痛苦不堪的處境之中。如果這位藝術家具有驚人的才華,那麼他必定會招致非此即彼的厄運:如果他施展了自己的才華,結局便是前者;如果他深藏不露,結局便是後者。當然事情並非永遠如此。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時期,那時優秀的藝術家們,甚至在他們年紀尚輕時,便為人們所尊重。于勒二世①雖說可能對米開朗基羅是不公平的,但他從不貶低米開朗基羅的繪畫才能。現代的百萬富翁,他可以給才華耗盡的老藝術家萬貫錢財,但他絕不會認為,藝術家所從事的活動,與他的一樣重要,也許這些情況與下述事實有關,即:一般而論,藝術家比科學家更不幸福些。
我認為,必須承認以下事實:在西方國家,許多知識階層中的年輕人,由於發現沒有合適的職業適合自己的才能,從而越來越感到不幸,然而,這種情況並不見於東方國家。現在,世界其它地方的年輕人大概都不如蘇聯的知識青年們那麼幸福,蘇聯的年輕人要去建立一個嶄新的世界,因而相應地具有一種熱誠的信仰,老年人有的被處死了,有的被餓死了,有的被放逐了,有的被清除了,這樣,他們便不能強迫年輕人在要麼行兇為惡,要麼無所事事之間作出唯一的選擇,就象在所有的西方國家裡一樣。對有教養的西方人來說,蘇聯青年的信仰也許是無情的,可是對於信仰,他們除此之外還能提出什麼異議呢?這些青年人確實在建立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符合人們意願的世界,這世界一旦建成,它幾乎毫無疑問將使普通的蘇聯人比起革命前來要幸福得多。這一世界,也許並不適合於有文化的西方知識分子居住,但他們也並不非得去那裡生活才行。因而,無論從哪一個實際的角度來判斷,蘇聯青年的信仰是持之有據的,除了基於理論的種什批評之外,對這一信仰進行的譴責——說它是非人道主義的——實在是毫無道理。
在印度、中國和日本,外部的政治環境擾亂了青年知識分子的幸福,但不存在像西方國家那樣的內部障礙。許多活動對於年輕人來說是極為重要的,如果這種活動能夠取得成功,那麼青年人便會感到幸福。他們覺得自己在國家以及民族生活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他們有著日思夜盼的目標——雖說這種目標的實現面臨著重重困難,但並不是無法實現的;而西方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在日常生活中,常表現出玩世不恭的態度,這種態度乃是安逸和軟弱的揉合物,軟弱使人感到一切忙碌勞作都是不值得的,安逸則使這一痛苦的感受變得可以容忍。在整個東方;大學生們能希望對公眾輿論有很大的影響,而這在西方都是不可能的。不過,東方大學生髮財的機會比西方大學生要少得多。正因為既不軟弱又不安逸,他才成為一個改革家或革命者,而不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改革家或革命者的幸福有賴於公共事業,哪怕在面臨死神的時候,他或許比那些玩世不恭的人享受的幸福還多,還實在。我記得有一個年輕的中國人,他來我校作客,並打算回去在反動勢力的區域內建立一所與我校相似的學校。雖然這樣做的結果也許會是他的腦袋落地,但他是那般平靜和幸福,以至於我也不得不暗自稱羨。
然而,我並不是主張,只有這些平凡的幸福才是可能的。實際上,只有少數人才能擁有它們,因為它們需要一種極不尋常的能力和廣博的興趣。並不是只有傑出的科學家才能從自己的工作中獲得樂趣,也並不是只有大政治家才能從其鼓吹的事業中獲得愉悅。工作的樂趣對所有具備特殊才能的人都是敞開的,只要他能夠從自己的技能的適用中獲得滿足,而不是要求全世界的讚譽就行。我曾經認識一位少年時雙腿便殘廢的男子,在後來的漫長歲月里,他非常寧靜、幸福。他之所以會有這麼幸福,是因為他創作了一部長達五卷的關於玫瑰花枯萎病的專著。在我眼裡,他是這方面的第一流專家。我無緣結識一大批貝殼學家,但是從認識他們的人那兒,我知道研究貝殼確實給那些樂此不疲的人帶來了幸福。我還認識一位世界上最優秀的排字工,他是所有那些有志於創新字體的人的榜樣。但是,那些有聲望的人對他的尊重所給予他的快樂,遠不及他運用自己的技巧時獲得的真正的快樂——這一快樂與優秀的舞蹈家從跳舞之中獲得的快樂大體相當。我也認識另外一些排字能手,他們能排數學字體,景教手稿,楔形文字,或任何冷僻和困難的文稿。我並沒有去專門研究和考察這些人的私生活是否幸福,但我相信,在工作時間裡,他們建設性的本能是得到了充分的滿足的。
人們習慣於認為,在我們的機器時代,技術性工作所提供的快樂比過去的手工時代更少了。我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確實,今天,技術工人從事著與吸引著中世紀行會的活動迎然不同的工作,但是在機器經濟中,他仍然具有舉足輕重、不可或缺的地位。那些製造科學儀器和精密機器的人,那些設計師,那些飛機工程師,司機以及其他許多人,從事的仍然是一種幾乎可以讓技能得到無限發展的職業。就我以往的觀察,在相對落後的地區,農業工人和農民並不如汽車或火車司機幸福,在自己土地上耕作的農民,時而犁地,時而播種,時而收穫,這種工作確實豐富多彩,但這得看老天爺的險色行事,而且這些農民也確信這一點。但是,對於製造現代機械的人來說,他能意識到自己的力量,他能感到人類是自然的主人,而不是奴隸。當然,對於那些僅僅看管機器的人來說,這種工作是極端乏味的,因為他們機械地重複著同樣的操作,很少有變化。而且工作越乏味,他們就越有可能讓機器來操縱。機器生產的最終目的——我們的確遠未達到這一階段——在於建成這樣一種體制:機器從事一切乏味的工作,人類則從事變化多端和創造性的工作。在這樣的世界上,比起農業時代來說,工作將變得不再乏味,不再令人壓抑。在開始從事農業的時候,人類便習慣於枯燥無味的生活,以便擺脫飢餓的威脅。當人們依靠狩獵能獲得食物的時候,工作便成了一種樂趣。關於這一點,人們不難從富人們仍以這些祖先的職業為樂事的現象中找到證明。但是,自從引入了農業生產方式以後,人類便進入了毫無生趣,憂鬱沉悶和瘋狂愚蠢的漫長時期,直到今天,我們才憑藉機器的有益的操作得到了解放,感傷主義者當然可以大談什麼與泥土的親密關係,哈代筆下的世故農民的老辣智慧等,但是每個鄉村青年的願望之一,便是要擺脫甘心忍受風雨旱澇的奴役、寂寞長夜的境地。他們到城裡找活干,因為工廠和電影院里的氣氛是實在的,親切的。一般人的幸福的基本成分,包含著友誼與合作,人們能從工業中,而不是農業中更多地得到它們。
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對事業信仰是幸福的源泉之一。我並不僅僅只考慮革命家,社會主義者,民族主義者,以及其他的受壓迫國家中的諸如此類的人,我還考慮到了許多更為卑微的信仰。我認識的那些相信英格蘭是十個失傳部落的後裔的人,幾乎總是幸福的,而那些相信英格蘭只是埃弗雷姆和馬納塞部落①的人,也會感到同樣地幸福。可是,我並不希望讀者對此產生信仰,因為我不會去鼓吹任何對於我來說是基於虛假信仰之上的幸福,出於同樣原因,我也不會去慫恿讀者相信,人應該僅僅依靠喜好生活,雖然在我看來,這一信仰總能給人帶來美滿的幸福,但是要想發現一些並不是異想天開的事情也是容易的,並且那些對此事真正感興趣的人們,則在閑暇時光也擁有了一種滿足,立足以排解人生空虛的感受。
與獻身平凡事業相近的是沉溺於某一愛好,在活著的最傑出的數學家當中,有一位將他的時間平均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用於數學,一部分致力於集郵。我想當他在前一部分中沒有取得進展時,後一部分也許就能夠起到一種安慰作用。當然,證明數學理論中的命題的困難,並不是集郵能夠解決的,郵票也不是能被收集的唯一物品,試想,古老的瓷器,鼻煙盒,羅馬硬幣,箭簇以及石器所展示的境界,該使你多麼欣喜若狂,心曠神怡?但是,我們當中的許多人都對這些純樸的平凡的快樂不置可否。雖然在小時候體驗過它們,但後來出於某種原因,我們都認為它們與人的成熟不相干,這實在是大錯特錯。我認為,任何對他人不造成危害的幸福和快樂都應得到珍惜。就我而言,我收集河流:我從順伏爾加河而下中,從逆揚子江而上中獲得快樂,並且一直為沒有見過亞馬遜河和奧里諾科河②而遺憾萬分。這些情感是極為純樸的,但是我並不為這些感情而羞怯慚愧。讓我們再看一下棒球迷的亢奮的快樂吧。這些棒球迷們熱情而又貪婪地的眼光注視著手中的報紙,電台正在轉播那扣人心弦的場面。我認識一位美國第一流的文學家,他的作品以前給我的印象是極端憂鬱的,但是自從我們見過第一次面後,結果就不一樣了,記得當時電台正在報道一場生死攸關的棒球賽的結局,這位文學家忘了我,忘了文學,忘了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煩惱,他高興得狂叫起來,因為他所鍾愛的球隊贏得了勝利。從此以後,我在讀他的作品的時候,從書中人物的不幸中再也感受不到那種壓抑的感覺了。
然而,狂熱和愛好,在許多情況下,也許是絕大多數的情況下,都不是根本的幸福之源,而只是對現實的逃避,只是對某些極端痛苦的、難以面對的時刻的忘卻。根本的幸福最有賴於對人和物的友善的關懷。
對人的友善的關懷是情感的一種形式,但不是那種貪婪的、掠奪的和非得有回報的形式。後者極有可能是不幸的源泉。能夠帶來幸福的那種形式是:喜愛觀察人們,並從其獨特的個性中發現樂趣,而不是希望獲得控制他們的權力或者使他們對自己極端崇拜。如果一個人抱著這種態度對待他人,那麼他便找到了幸福之源,並且成了別人友愛的對象;他與別人的關係,無論密切還是疏遠,都會給他的興趣和感情帶來滿足;他不會由於別人的忘恩負義而鬱鬱寡歡,因為他本來就不圖回報,也將很少得到這種回報。在另一個人心裡感到怒不可遏。暴跳如雷的特性,在他那兒,反而成了樂趣的來源,他平心靜氣地對待這些特性。別人苦苦奮鬥才能獲得的成就,在他則是舉手之勞,不費吹灰之力。他幸福,所以他將是個愉快的夥伴,而這反過來又給他自己增添了許多幸福。但是,這一切必須出自內心,源自誠意,它絕不能產生了源自責任感的自我犧牲的想法。在工作中,它卻是糟糕的;人們只希望彼此喜歡,而不想忍耐、順從。自然而然地、不耗心計地喜歡很多人,也許就是個人幸福的最大源泉。
在前面一段文章中,我還談到了所謂的對物的友善的關懷。這一說法也許聽起來有點勉強;也許應當說對物的友善感是不可能的。儘管如此,在地質學家對石塊和考古學家對遺址所具有的興趣中,還是存在著與友善類似的東西的,這興趣也應當成為我們對待個人和社會的態度的一個因素,人們不可能對敵對的而不是友善的事物感興趣。一個人因為討厭蜘蛛,為了住到它們較少光顧的地方,也許會收集有關蜘蛛習性的資料。但是這種興趣決不會產生像地質學家從石塊中獲得的那種快樂,雖然對無生命的東西所表現出來的興趣,不如對待自己的同胞的友善態度在日常幸福的成份中那麼有價值,但是它仍然是很重要的。世界廣差無垠,而我們自身的力量卻是有限的,如果我們把所有的幸福都局限於自身之內,那麼不向生活索取更多的東西就是很困難的,而貪求的結果,一定會使你連應該得到的那一份也落空。一個人,如果能憑藉一些真正的興趣,例如曲倫特會議①或星辰史等,而忘卻自己的煩惱,那麼當他漫步回到一個無關個人的世界時,一定會發現自己覓得了平衡與寧靜,使他能用最好的方法去對付自己的煩惱,同時得到真正的、哪怕是短暫的幸福。
幸福的秘訣在干:使你的興趣盡量廣泛,使你對那些自己感興趣的人和物盡量友善,而不是敵視。
這裡我對幸福的種種可能性作了初步的探討,以下章節將作進一步的討論,並對如何擺脫憂鬱的心清提出一些建議。
第十一章 熱情
在本章內,我打算就我認為是幸福者最普遍、最顯著的標誌,即熱情,展開討論。
也許理解熱情意味著什麼的最佳途徑是,觀察人們坐下來吃飯時的各種不同的行為,對干一部分人來說,吃飯僅僅是一件厭煩的事情;不管食物如何精美,他們總是提不起興緻,他們吃過山珍海味,或許餐餐如此。直到飢餓變成一種令人不可忍受的感情,他們是永不知道挨餓的滋味的。但即使在這時,他們仍然把吃飯僅僅看作每天都要重複的刻板之事,這種事情只不過由他們生活於其中的社會作了規定。像所有其它事情一樣,吃飯令人厭煩,但抱怨是沒有用處的,因為沒有別的事情比它更少讓人心煩。接下來的一部分人是病人,他們吃飯是為了完成一項任務,因為醫生告訴他們,為了恢復健康,進補些營養品是必需的。還有一部分人則是美食家們,進餐前,他們懷著厚望,結果發現沒有一道菜燒得是夠格的。還有一種感谷之徒,他們俄鬼般地撲向食物,暴飲暴食,並且長得太胖,愛打呼略。最後還有一種人,他們進餐前食慾旺盛,對眼前的食物心滿意足,直吃到飽嗝連天,他們才會停下來。在人生的宴席前,人們對生命所奉獻的好東西也有著相同的態度。幸福的人對應於最後一種進餐者。熱情與生活的關係,正如飢餓與食物的關係。厭食者對應於苦行者,警谷之徒與驕奢淫逸者呼應,而美食家則對應於愛挑剔者,後者將生活的一半樂趣指責為缺乏美感。令人驚訝的是,也許除了暨谷之徒外,所有這些類型的人都看不起具有良好胃口的人,反而認為自己是優越的。因為飢餓所以進食,或者因為生活絢麗多彩,樂趣無窮所以熱愛生活,這對他們來說似乎俗不可耐,他們從自己的幻想的高峰俯瞰那些他們認為頭腦簡單的人,對他們予以鄙視。我個人並不贊同這一觀點。對於我來說,從著魔狀態中解脫出來意味著一種弊病,這種弊病,確實在某種環境中會不可避免地產生出來,但是不管如何,當它產生時,應該儘早地給以醫治,而不應該把它作為智慧的更高形式。如果某人喜歡革莓,而另一個則不喜歡,那麼後者優越在什麼地方呢?這裡不存在草毒是否好壞的純粹抽象以及非個人的證明,愛吃的人說它們味道好極了,不愛吃的人則說它們味同嚼蠟。然而,愛吃草毒的人比不愛吃草毒的人多了一種快樂,就這點而言,前者的生活就多了樂趣,他更完美地適應了另一個人也得生活於其中的世界。在這個小例子中是真實的東西,在更為重大的事情里也同樣是真實的。愛欣賞足球賽的人在這一方面就勝過不欣賞的人,而愛好讀書的人則遠勝於討厭書本的人,因為,比起欣賞足球賽,讀書帶來的快樂機會要多得多。一個人的興趣越廣泛,他擁有的快樂機會就越多,而受命運之神操縱的可能性也就越小,因為即使失去了某一種興趣,他仍然可以轉向另一種。生命是短暫的,我們不可能事事都感興趣,但對儘可能多的事物感興趣總是一極好事,這些事物能令我們的歲月變得充實圓滿。我們都容易患內省者的弊病,世界向他呈現出萬千姿態,他卻把自己的思想專註於內心的空虛。我們千萬別把內省青的憂鬱看得過高。
從前有兩台製造香腸的機器,專門用來將豬肉轉製成最鮮美的香腸,其中一台機器一直保持著對豬肉的熱情,從而生產了無數的香腸;另一台則說:「豬肉與我何干?我自己的工作遠比任何豬肉有趣和神奇得多。」它拒絕了豬肉,並把工作轉向研究自己的內部構造,而一旦天然食物被剝奪,它的內部便停止了運轉,它越是研究,這內部對它來說似乎越發地空虛和愚蠢,所有那些進行過美妙運轉的部件都紋絲不動了。它不明白,這些機器部件究竟能幹什麼。這第二台制腸機就像是失去熱情的人,而第一台則像是對生活保持著熱情的人。心靈也是一部奇異的機器,它能以最令人驚奇的方式把它獲得的材料結合起來,但是如果缺乏了來自外部世界的材料,它便會變得軟弱無力。心靈與制腸機的區別是:由於事件只有通過我們對它們發生興趣才有可能成為我們的經驗,因此心靈必須自己為自己獲取材料;如果事件不能激發我們的興趣,我們便不會去利用它們。因而一個注意力向內的人會覺得一切都不值得他去關注,一個注意力向外的人,在他偶然審視自己的靈魂時,則會發現那些極其豐富、有趣的各類成份被解析和重組成了美妙的,富有教益的形式。
熱情的形式是數不勝數的。人們也許會記得,歇洛克·福爾摩斯有一次偶然發現了一頂躺在大街中央的帽子,他把它撿了起來。經過一番打量,他說,這頂帽子的主人因為酗酒而毀了自己的前程,他的妻子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愛戀他了。如此普通的物品都能引起他的極大的興趣,因而對於他這種人來說,生活將永遠不可能是無聊乏味的。在鄉間野外的散步途中,有多少不同的東西能引起人們的注意。某個人或許會對鳥兒感興趣,另一個則關心草不,還有的人留心地質地貌,也有的人注意農事莊稼等等。如果你有興緻,那麼上述其中任何一項都會是有趣的,其它的也一樣。一個人,只要對其中的一種感興趣,就比不感興趣的人更好地適應了這個世界。
同樣地,不同的人對待自己的同類,態度的差異何其驚人!在一次長途火車旅行中,一個人會對同車的旅客視而不見,而另一個則會對他們進行歸納,分析他們的性格,並對他們的狀況作出相當準確的判斷,甚至他也許會了解到其中幾個人的個人隱私。人們在弄清別人方面所表現出來的差異,也同樣地反映在人們對別人的感覺之中。有些人總是發現所有的人都讓自己受不了,而有些人則會很快地、很容易地對那些與自己接觸的人產生友好的感情,除非有某些明顯的理由,他們才會產生別種感情。再以旅行為例:有一些人將游遍好幾個國家,但他們總住在最好的旅館,吃著與在家中吃的東西一樣的食物,約見那些在家中見到的同樣的富翁,談的話題也與他們在自豪餐桌上談的相同。這些人一旦回家,他們唯一的感受只是為結束了昂貴旅行的煩惱而感到如釋重負。而另外一些人,不管走到哪裡,他們都在尋找那些獨特的東西,並結識當地的典型人物,觀察任何有歷史或社會意義的東西,品嘗當地的食物,學習當地的風俗和語言,回家時給冬夜帶去一大雅新的快樂歡愉。
在各種不同的情況下,對生活充滿了熱情的人比那些沒有熱情的人更加優越。即使那些不愉快的經驗對那些熱愛生活的人來說也有益處。我為見過一群中國人和一處西西里村莊而感到高興,雖然我不能說當時的心清是極為愉快的。愛冒險的人喜歡諸如船隻失事、兵變、地震、大火災等所有這類不愉快的經歷,只要它們不危及其健康。舉地震這個例子來說,他們會驚呼:「地震原來如此!」由於這是一樁新鮮事,增加了他們對世界的了解,因而他們為此感到高興。如果認為這些人不受命運的擺布,這並不是正確的,因為如果他們失去了健康,很可能在同時,也會失去熱情,——但也並非一定如此。我曾經認識一些長年累月受盡折磨的人,但直到臨死的最後一刻,他們仍對生命保持著熱情。有些疾病能摧毀人的熱情,有些則不一定。我不知道生物化學家現在能否區分這兩類疾病,也許當生物化學取得了更大的進展以後,我們都會有機會服用那些能確保我們對一切感興趣的藥片。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們還得依賴對生活的常識性觀察,以便判斷哪些因素使得一部分人對一切均感興趣,而使另一部分人對一切全無興趣。
熱情有時是一般化的,有時是專門化的。它有時也許會變得極端專門化。鮑洛的讀者也許還記得那位失去了可愛的妻子,曾因此一度感到生活無聊之極的《拉大格羅曄中的人物。但他開始迷上了菜罐和條箱上的中文說明,通過一個法籍中國人在語法方面的幫助,並因之學會了中文之後,他漸漸地能夠閱讀這些標誌了。這樣,他在生活中獲得了一種新的樂趣,雖然他從沒有把習得的中國知識用於其它目的。我曾經認識一些人,他們專心致志地致力干搜尋一切有關諾斯替教②的旁門左道的東西;還有一些人,他們的主要樂趣便是整理。校正霍布斯③的手稿和其著作的早期版本。想事先知道一個人將會對什麼感興趣是絕對不可能的,不過大多教人都能對這件事或那件事懷有濃厚的興趣,一旦這種興趣被引發出來,那麼他們的生活就會從單調、沉悶中解脫出來。但是,比起對生活的一般熱情來,非常專門的興趣,作為幸福的源泉,是不會令人感到滿意的,因為它很難填補一個人所有的時光,並且總面臨著這樣一種危險:他也許會在某一天全部理解那個已經成為他的愛好的特殊事物,因此感到興味索然。
讀者們也許還記得在我們列舉的不同進餐者當中,包括了我並不打算讚賞的蓬谷之徒。讀者們也許會認為,我們前此讚不絕口的充滿熱情的人,與婆餐之徒並無界線分明的不同。現在,我們得開始對這兩種類型加以明確的區分了。
眾所周知,古代人把謙遜看作一種美德。在浪漫主義思潮和法國大革命的影響下,這種觀點被許多人遺棄了,而支配一切的激情得到了讚美,哪怕這種激情是毀滅性的、反社會的,正象拜倫式的英雄們所具有的一樣。然而,古人顯然是對的,在完美的生活中,各種不同的活動之間必須保持著一定的平衡,任何一種活動都不能被推至極端,以至於其它活動都開展不了。塑谷之徒放棄其它一切快樂,只追求食慾的滿足,這樣他們的生活中總的幸福便減少了許多,不僅吃喝的快樂會犯這種過度的毛病,其它的快樂有時也有這種情況。約瑟芬皇后在服裝方面就是一個暨谷之徒。起初,拿破崙雖然對之頗有微詞,但還是為她付帳,最後,拿破崙不得不告訴她必須學會節制,他以後只能為她付合理帳單。當約瑟芬收到一張帳單時,首先是感到不知所措,但她很快地想出了一條計策。她找軍事大臣,要求從軍事款中間為她付清這筆帳。軍事大臣懼怕皇后革去自己的軍職,所以只好照辦不誤,結果法國因此失去了熱那亞。有些書便是這麼說的,雖然在此我不想證明這故事的真實性。不管這故事是真實的,還是誇張的,但它足以向我們表明,一個有條件嗜好服裝的女人,她會走得多遠!嗜酒任和慕男狂便是同類中的最好例子。這些事情的根源是相當清楚的,我們所有不同的愛好和願望必須適合於生活的總框架,如果它們要成為幸福的源泉,它們就得與健康的要求相一致,與我們鍾愛的人的情感相一致,與我們生活於其中的社會相一致。有些強烈的愛好能使人無止境地沉溺於其中而不至於超過限度,有些則不然。試以一個愛下棋的人為例。如果這個人是一個有獨立經濟來源的單身漢,那麼他不必限制這一強烈的愛好。但如果他有妻有幾,又無自立的能力,那麼他肯定會對此加以限制。即使嗜酒狂和委瑣之徒沒有社會的約束,從注重自身利益的角度看來,他們也是不明智的,因為他們的嗜好與人的健康的要求背道而馳,短暫的快樂只能留下無盡的痛苦。任何不同的嗜好,如果不讓它成為痛苦的根源的話,就必須讓它處於由某些特定的東西所構成的框架之內,這些特定的東西就是:健康;對自身才能的總看法;有支付必需品的足夠收入;最根本的社會義務,如撫養妻兒老小;等等。一個人,如果為了下棋便犧牲了上述種種特定之物,從根本上說,便和嗜酒狂一樣糟糕。但我們對這樣的棋迷並沒有嚴加責備,其唯一的原因可能是:這樣的人並不多見,而且只有才智超群的人才可能會迷戀如此高深的智力娛樂。希臘節制的準則實際上可被運用於這些事情上,這種準則認為,一個白天幹活時也想到晚上的棋盤的棋迷是幸運的,但是,一個為了整天下棋而擱下工作的棋迷便是無節制的表現。據書記載,在托爾斯泰年輕的靈魂未得再生的時候,他因為在戰場上的英勇表現而被授予陸軍十字勳章。但是到頒獎那一天,他卻沉迷於一盤棋,竟然決定不會出席授獎儀式。在這件事上,我們很難說托爾斯泰有什麼過錯,因為對他來說,他是否獲得陸軍勳章實在是無關緊要的。不過如果一個小人物這麼做,那或許就是一件傻不可言的事了。
作為對前面提出的準則的限定,那就應該承認,有些行為被看得如此高尚,以至於為它們犧牲所有的一切都是合理的了。一個人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家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哪怕遺下的妻子兒女們身無分文、無以度日,也是不受譴責的。人們也不會指責因期望某項重大科學或發明而埋頭干實驗,而使全家困苦不堪的人——條件是他最後取得了成功。但是,如果他沒有從他期望的發現或發明中得到成功的話,大家會把他說成是一個怪人。這看上去是不公平的,因為在這種事業中,沒有誰能事先知道成功和失敗。在基督紀元的第一個干年內,一個追求聖徒式的生活而拋下家庭不管的人備受人們的稱讚,雖然時至今日,人們覺得他還應該給家裡準備點什麼。
我想,在感餐之徒與胃口健全者之間總是存在著某種深層次的心理差距。一個過分發展了單一慾望的人,往往具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煩惱,他時刻在尋求躲避無法擺脫的恐懼。這種情形在嗜酒狂那兒是顯而易見的。這種人喝酒是為了遺忘,如果他們的生活中不存在幽靈般的恐懼,他們是不會以為爛醉如泥比神志清醒更令人快樂的。正如傳說中的一位中國人所言:「要麼滴酒不沾,要麼一醉方休。」這正是嗜好的過度和單一的典型。在這種嗜好中,被追求的不是樂趣,而是忘卻。然而,以酗酒的方式獲得的忘卻,與發揮合乎需要的才能所獲得的忘卻是截然不同的。鮑洛那位自學中文的朋友,也是為了擺脫喪妻的悲痛而去尋求忘卻,不過他的忘卻卻得自於一種毫無害處的活動。不僅如此,這項活動還豐富了他的智慧和見識。除了這種形式的躲避之外,其它的各種形式都不值得提倡。那些通過酗酒、賭博或其它任何形式的無益的快樂來忘卻的人,往往事與願違。確實,還有種種中間的情形。如果一個瘋狂的人感到生活無聊之極,他上飛機或山頂去冒險,對此我們又能說什麼呢?如果他的冒險是為了某個公共利益目標,我們應該敬佩他;但如果並非如此,我們就不得不把他看得略勝於賭徒和酒鬼了。
真正的熱情,不是那種實際上尋求忘卻的熱情,而是人類天性的一部分,除非它被種種不幸給扼殺了。小孩子們對他們看到的和聽到的任何事情都充滿興趣;世界對他們來說充滿了新奇;他們不停地以熱烈的情感追求著知識,當然,這種知識不是那種學者式的知識,而是那種對引起他們注意的事物的熟悉過程。只要身體健康,小動物即使長大了,也會保持著這種熱情。一隻被關在陌生房子里的貓是不會躺下休息的,除非它嗅遍了房子的每個角落也沒有聞到一絲毫老鼠氣味。一個從來沒有遭受過重大挫折的人,將保持著對外部世界的天生興趣;而只要他保持這一興趣,他就會發現生活充滿了快樂,如果他的自由沒有受到不適當的限制的話。在文明社會中,熱情的喪失大部分是由於自由受到了限制,而自由是我們生活方式的重要因素。原始人一旦感到飢餓,便會去打獵充饑,這當然是受著直接的衝動的擺布。一個每天早上按時上班的人,在根本上也受同樣的衝動的驅使,這一衝動即為了生存的需要。不過在後者的情形中,這一衝動不是直接的,也不是當下就會產生作用的,它是間接地通過抽象詞語、信念和意志發生作用的。當一個人去上早班的時候,他並不感到飢餓,因為他剛吃完早飯,他僅僅知道飢餓會再度光臨,只有工作才是解救這一未來飢餓的手段。衝動是毫無規律的,而文明社會中的習慣是有規律的。在原始人那兒,甚至集體的活動(如果確實有這種活動的話)都是自發的和衝動的。當部落要去作戰時,鑼鼓聲便振起軍威、激起鬥志,激勵著全體成員從事必要的活動。而現代衝動則不能這麼對待。當一列火車必須於某一時刻啟動時,人們不能用土著人的音樂來激勵服務員、駕駛員和信號工。他們必須做著各自的工作,僅僅因為這些工作必須有人做;也就是說,他們的動機是間接的,他們對活動本身沒有產生任何沖。動,而僅僅著眼於活動的報酬。大部分社會生活都存在著同樣的弊端。人們相互交談,並不是出於任何交談的願望,而只是為了從合作中獲得原先期待的最後的益處。在生活中,文明人的衝動時刻面臨著束縛:一個人偶然感到欣喜,他不能在大街上手舞足蹈;而當他感到悲哀時,他又不能坐在台階上哭泣流淚,以免妨礙行人交通。年輕時,他的自由在學校受到限制;成年時,他的自由又在工作時;司內遭到約束。所有這些,由於不斷的束縛會產生疲乏和厭倦,因而都使得熱情無法維繫。儘管如此,如果不對自發的衝動加以某種程度的約束,一個文明社會便不可能存在,因為自發的衝動僅僅造成最簡單的社會合作,而不能產生那些現代經濟組織所要求的高度複雜的合作。為了排除這些抑止熱情的障礙,一個人需要強健的體魄和旺盛的精力,或者,如果他幸運的話,擁有一種他感興趣的工作。從統計數據來看,所有的文明國家在過去的一百年中其健康狀況都得到了穩步改善,但個人的精力是否如此,則難以定論。不過,我懷疑現在的健康者的體力是否與以前的一樣強壯。由於這個問題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一個社會問題,因而我不準備在此對它作深入的探究,然而它也有個人的或心理的一面;對於後者,我們已在有關疲勞的章節中作了探討。有些人不顧文明生活的種種障礙,拚命地維持著自己的熱情,而有一些人,只有當他們從耗費了大量精力的內心衝突中掙脫出來後,他們才能做到這一點。熱情比起必要的工作來,需要更為充分的精力,並且這又反過來要求心理機器的平穩運轉。對此,我將在以後的章節中加以更多的討論。
在女子那兒,雖說現在比以前要好一些,但在很大的程度上,她們的熱情被一種錯誤的自尊觀念極大地削弱了。人們往往認為,女子對男子抱一種明顯的興趣是可惡的,在公眾面前表現出太多的活力也不怎麼受人歡迎。為了學會不對男人感興趣,她們常常學會了不對任何東西感興趣,或者除了某種正當的行為外,不對任何其它行為感興趣。教導一種對生活採取消極和迴避的態度,無疑是在灌輸某種對熱情有害無益的東西,無疑是鼓勵某種對自身的專註,這種自我專註是極講體面的女子的特徵,那些沒有受過教育的女子尤其如此。他們對普通人感興趣的體育活動漠不關心,對政治不聞不問。對男子,她們抱著一種一本正經的態度,對女人,則在暗中抱著敵視的態度。她們深信自己比其他女人更加體面和規矩。她們自我炫耀說,她們獨善其身,也就是說,她們對同胞的冷漠無情,在她們看來,倒成了一種美德。當然,人們不能為此而指責她們,因為她們也僅僅是在接受與女人相關的長期承襲下來的道德說教。但是,作為壓抑制度的令人同情的犧牲品,她們並沒有能夠認識到那種制度的罪惡性,對這種女人來說,所有的不慷慨是美德,所有的慷慨反而是罪惡。在她們自己的社交圈內,她們從事著那種扼殺快樂的活動,在政治舞台上,她們則偏愛壓迫性的法規。令人欣慰的是,這種人正在變得越來越少見,但比起那些生活在解放了的圈子裡的人所主張的目標來,差距還很大。如果有人懷疑這一說法,我建議他去幾幢供出租的房屋那兒找個住處,並在找房的過程中,留心一下那些女房東,他便會發現,那些女人具有一種女性美德意識,這種意識從根本上包含著對生活的熱情的無情摧殘。他會發現,這一切的結果是心胸狹窄,氣度偏狹。合理的男子美德和合理的女子美德之間沒有什麼差別,至少沒有傳統所說的那種差別。對於女人正如對於男人一樣,熱情是幸福和健康的奧秘所在。
第十二章 愛
缺乏熱情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感到自己不被人愛,相反,覺得自已被人愛的感覺比其它任何東西都更能提高人的熱情。一個人感到自己不被人愛有多種原因。他也許認為自己是個可怕的人,因而沒有一個人會喜歡;他也許從孩提時代起便不得不習慣於得到比其他孩子更少的愛;或者事實上他就是一個誰也不愛的人。但是在最後這種情況下,其原因很可能在於早期不幸引起的自信心的缺乏。感到自己不被人愛的人會因此而採取不同的態度。為了贏得別人的喜愛,他也許會不遺餘力,做出種種出人意料的親呢舉動。在這種情況下,他很可能不會成功,因為這種親眼舉動的動機很容易被對方識破,而人類天性卻偏偏容易將愛給予那些對此要求最低的人。因此,那種試圖通過樂善好施的行為追逐愛的人,最終會因人們的忘恩負義而生幻滅之感。他從來沒有想過,他試圖去購買的愛,其價值遠遠大於他給予的物質恩惠,因為實際上兩者的價格是不平等的,他反而以這種錯覺作為自己行動的基礎。另一個人,也發現自己不受歡迎,也許就會對世界報復,通過挑起戰爭和革命,或者通過運用犀利的筆桿,像斯威夫特一樣。這是一種對厄運的英勇反擊,它的性格要如此堅強,以至於可以與整個世界作對。極少有人具備如此高強的本領。絕大多數的人,不論男女,如果感到自己不被人愛,只能陷入怯弱的失望之中,僅僅在偶然的一絲羨慕和怨恨之中嘆吁一番,於是這些人的生活變得極端的自私自利,愛的缺失使他們缺乏一種安全感,而本能地迴避這一感覺,結果造成了他們任憑習慣來左右自己的生活。對於那些使自己成為單調生活的奴隸的人來說,他們的行為大多由對冷酷的外在世界的恐懼所激起,他們以為如果他們沿著早已走過的路走下去,就能避免撞上這個世界。
比起那些在生活中總感到不安全的人來,那些帶著安全感面對生活的人要幸福得多,只要這種安全感沒有給他們帶來災難。在絕大多數的,雖然並不是所有的情況下,安全感本身有助於一個人逃脫危險,而另一個人也許會屈從於它。如果你要走過一塊狹窄的不板,而底下是萬丈深淵,如果你這時害怕了,反而比你不怕時更容易失足。生活之路也是如此。一個無所畏懼的人當然也會遭遇到突發的災難,但在經過了一番艱苦的拼搏之後,他可能會安全無恙,毫毛本損,而另一個人則可能在荊棘之中暗自悲傷。不言而喻,這種有益的自信心具有無數的形式,有的人對高山充滿信心,有的人對大海不屑一顧,也有人在藍天上翱翔自如。然而對生活的一般自信,更多地來自人們需要多少愛就接受多少愛的習慣。我打算在本章討論的就是這一作為熱情之源的心理習慣。
是接受的愛,而不是給予的愛,才產生了這一安全感——雖然它主要來自於相互的愛。嚴格說來,不僅愛,而且敬仰也有同樣的效果。一些職業本身就能夠保證人們的敬仰,因而從事這一職業的人,如演員、牧師、演說家和政治家,越來越依賴於別人的喝彩。當他們從大眾那兒獲得了池們應得的那份讚譽,他們的生活充滿了熱情,否則,他們便會感到不快。甚至獨處一隅、自我封閉起來。大眾的熱情對於他們來說,猶如少數人的盛情厚意之於別人。父母喜歡孩子,而孩子則將他們的愛當作自然法則來接受。雖然這種愛對於孩子的幸福至關重要,但他並不看重它。他想像著大千世界,想像著他的歷程中的冒險,想著他長大後將碰上的奇遇。不過,總有這麼一種感覺存在於所有這些對外界關注的背後,這種感覺是:一旦災難臨頭,父母就會盡其愛心來保護他。不管出於何種原因,一個缺乏父母之愛的孩子,很可能膽小怯弱,不愛冒險,他總感到懼怕,不敢再以歡快的心情去探究外部世界。這樣的孩子可能在令人吃驚的小小年紀里就開始了對生與死、人類的命運等問題沉思默想。他變得性格內向,鬱鬱寡歡,以至於最後便從一種哲學或神學中尋求虛假的慰藉。世界是個亂鬨哄的場所,包含著快樂之事,也包含著許多出自偶然的不愉快之事。試圖為它勾畫出一個理性的框架或模式的願望,從根本上說,乃是一種懼怕的結果,實際上就是一種廣場恐怖症或說對開闊場地的懼怕,在四周是牆的書齋里,膽怯的學生感到很安全。如果他能夠使自己相信外部世界也是同樣地安全,那麼當他不得不走上大街時,他就會感到實在、安全。而如果他以前得到更多的愛,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懼怕外部世界了,也不會非得去創造一個只存在於他的信念中的理想世界。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愛都具有這種促進冒險精神的作用。被給予的愛本身必須是堅強的而非懦弱的,希望對方優越多於希望對方安全,雖然決不是徹底不顧安全。一個膽小的母親或保姆,她總是告誡孩子們要警惕災禍,她總認為所有的狗都咬人,所有的母牛都是公牛。這麼做會使孩子們產生與她自己一樣的膽怯心理,會使他們感到,除非她近在咫尺,否則他們就不會安全。對一個佔有慾過度膨脹的母親來說,孩子的這種感覺也許使她高興,因為她希望孩子依賴自己,而不希望看到孩子有自立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她的孩子在以後的歲月里會愈來愈糟,遠甚於他沒有得到半點愛的結局。早期形成的心理習慣往往會延續到生命的結束。有不少人在戀愛時,就開始尋找一處遠離塵囂的所在,在那兒,他們自信能讓別人羨慕、稱讚,而事實上他們並不可愛,也沒有什麼值得稱讚的。對於許多男人來說,家是躲避現實的避難所:正是在家裡,他們不再有各種恐懼和膽怯的心理,而盡享天倫之樂,他們想從妻子那兒得到以前在不明智的母親身上可以得到的東西,但是當妻子把他們看成大孩子時;他們又會驚詫莫名。
要給最完美的愛下個定義,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很顯然,其中包括了某種保護性的成分。對於我們鍾愛的人的損害,我們不會無動於衷的。然而,我認為,對不幸的擔憂,相對於給予不幸的同情,在愛中所起的作用應該越小越好。為他人的擔憂僅僅略勝於為我們自身的擔憂,而且這種擔憂不過是對佔有慾的蔽護。通過激起別人對自己的擔憂,人們希望能獲得對他們的更為徹底的控制。當然,這就是男人為什麼喜歡膽怯的女子的原因之一,因為通過保護她們,他們就擁有了她們。要表示多少份量的焦慮挂念才不會使受惠者受害,取決於受害者的性格:堅強而富於冒險精神的人能夠忍受大量的關心而不受其害,反之,j個懦弱的人應該讓他不要奢望這種關心。
接受的愛有兩種功能,至今我們還只談及了安全這一種,但在成人的生活中,還有一種更為本質的生物性的愛,即親本性。不能激發性愛,對任何為男子或女子而言,都是極為不幸的厄運,因為這剝奪了生活賦予他或她的最大的樂趣。這一剝奪遲早會挫傷他們的熱情,造成性格的內傾。但是很常見的是,在孩提時代由不幸造成的性格缺陷往往又成了日後求愛失敗的原因。比起女子來,男子在這點上更真實,因為總的來說,女子往往愛慕男子的性格,而男子則追求女子的外貌。就這點而言,我們就不得不承認男子不及女子,因為大體說來,男子在女子身上所發現的那些可愛的品質,遠不如女子在男子身上發現的可愛本質那樣值得去追求。不過,我不敢肯定,獲得完美的性格比獲得漂亮的外表容易。但不管怎樣,女子更懂得、並且更加樂意遵循獲得漂亮外表的必需的步驟,而男子對於追求完美性格的步驟也不象女子那麼了解。
我們至此已經論述了以人為對象的愛,我現在想談談那種給予之愛。它同樣有兩種,一種也許是生活熱情的最重要的表現;另一種則是恐懼感的表現。前者在我看來是值得稱道的,而後者充其量只不過是一種安慰劑而已。如果你在晴朗的天氣里,沿著一條風景如畫的堤岸乘船航行,你會讚美堤岸並且為之陶醉。這種陶醉完全是一種源自外部的快樂,它與你自己的任何渴求毫無關係。另一方面,如果你的船隻失事了,你拚命游向堤岸,這時,你就對它產生了一種新的愛:它意味著浪濤之中的安然無恙,美醜變得無關宏旨。對於船隻安然無恙的人的感情來說越美好的愛,對於船隻失事的人的感情來說則越糟糕。第一種愛僅僅在一個人安全時才有可能,或者說無論如何,這種愛對困擾他的危險視若無睹,相反,後一種愛比其它『情況下的愛更加主觀和自私,因為被愛老的價值這時僅在於其提供的援助,而不是其內在的品質。但我並不認為這種愛在主活中沒有合法的地位,事實上,幾乎一切真實的愛都是上述兩者的混合物,而且只要這種愛確實消除了不安全感,它便會使人再次對世界感興趣,而當危險臨近、懼怕滋生的時候,這一興趣卻被掩蓋了。不過,在承認這種愛在生活中的地位的同時,我們必須堅持認為,這種愛遠不如第一種愛,因為它基於惡魔般的恐懼感,也因為它更加自私。在完美的愛的沐浴下,一個人應該期盼嶄新的歡樂,而不是逃避舊日的不幸。
完美之愛給彼此以生命的活力;在愛中,每個人都愉快地接受愛,又自然而然地奉獻愛;由於這種相互幸福的存在,每個人便會覺得世界其樂無窮。但在一種並不少見的愛中,一個人汲取著他人的生命之精華,接受別人的奉獻出的愛卻毫無回報。有些生命力極強的人就屬於這一類型,他們從一個又一個犧牲品那兒榨取生命,使自己壯實起來、得意非凡,而那些他們賴以生存的人則日見消瘦、頹廢、意氣沉沉。這類人把別人當作達到自己目的手段,而從不認為他們是目的本身。在某一時刻,或許他們認為自己是愛那些人的,但從根本上說,他們對那些人毫無興緻,而只關心能鼓動其活動的、也許是毫無人格的刺激物。不言而喻,這是由他們本性中的某種缺陷造成的。但要對此作出診斷或醫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通常是與極大的野心相伴隨的一種特徵。我認為,這種特徵源自於這麼一種觀點,這種觀點對什麼使人幸福具有極其片面的認識。彼此真正關懷的愛是真正的幸福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它不僅是彼此幸福的手段,也是共同幸福的接合點。一個人,無論他在事業上的成就有多大,如果他把自己封閉在鐵牆之內而無法擴展這種彼此關懷的愛,那麼他便失去了生活的最大快樂。將愛排斥於自身之外的念頭,一般來說是某種憤怒或對人類仇恨的結果,這種憤怒和仇恨產生的原因不外乎青年時代的不幸遭遇,或成年生活中的不公正待遇,或其它任何導致迫害狂的因素。過分膨脹的自我好比一座監獄,如果你想享受充分的生活樂趣,就必須從中逃脫出去。擁有真正的愛是逃脫自我樊籬的標誌之一。僅僅接受別人的愛是不夠的,還應該把這接受到的愛釋放出去,給予別人以愛。只有當這二者平等時,愛才能發揮它最佳的作用。
對相互之愛的發展的任何阻礙,不管是心理的還是社會的,都是極端邪惡的。世界曾經受到了、並正在受著這種阻礙。人們遲遲不表示欽佩,生怕用錯了地方;遲遲不奉獻愛心,生怕自己將來會遭到他們向之表示愛的人或者苛刻的社會的責難。謹小慎微,假借著道德的名義或者普遍智慧的名義,風行世上,結果在愛被關注的地方,慷慨風範與冒險精神隆若寒蟬。所有這一切都極易造成懦弱或對人類的仇視,因為很多人活了一輩子,還不知道什麼才是自己真正的、根本的需要,而且十有八、九喪失了以快樂和寬廣的胸懷對待世界所不可或缺的條件。讀者諸君千萬別以為,那些沒有道德的人在這方面比有道德的人好。在性關係中,幾乎沒有什麼能被稱為真正的愛了;而常見的是,其中往往有著一種根本上的敵視衝突。他或她,每個人都要隱匿起自己的秘密,都在極力保存住根本上的孤獨和彼此間的距離,因而,這種性關係是一株不結果實的樹。在這種生活中,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我並不是說應該小心地避免性關係,因為在達到這一目的必要步驟中,可能有機會產生一種更有價值、更深刻的愛。但我確實認為,只有那種毫無保留的、雙方的人格共同升華的性關係,才有著真正的價值。在各種謹小慎微之中,對愛的過分小心或許是真正的幸福的最大敵人。
第十三章 家庭
在前人傳給我們的全部制度中,沒有什麼比今天的家庭更為混亂和越軌了。本來,父母對孩子的愛和孩子對父母的愛應該是幸福的最大源泉之一,但在今日的現實社會裡,父母與孩子的關係在90%的情況下倒成了雙方不幸的根源,在99%的情況下成了雙方之一的不幸的根源。這種家庭關係未能給人們以基本的滿足,是我們的時代不幸的最深刻的一種原因。如果成人想與自己的孩子保持一種輕鬆愉快的關係,或者給他們一種幸福的生活,他就必須對如何當好父母親的問題深思一番,然後明智地付諸行動。家庭問題太大了,以至於無法全部展開討論;在本章中,我們只能涉及與我們目前的話題相關的部分,即對幸福的追求。並且即使是這小小的部分,我們也只能將它限定在一定的範圍內,即將它的改善限制在個人的能力範圍以內,而不造成整個社會結構的變動。
當然,這是一個非常嚴格的限制,因為在我們的時代,家庭不幸的原因是種類最多的,諸如心理的、經濟的、社會的、教育的以及政治的等等,不一而足。以社會上的富裕階層來說,使女人感到做母親是件比以前沉重得多的負擔的原因有兩種。這兩種原因是,一方面,對單身女子的職業的開放;另一方面,家庭傭人服務的衰落。以前,女人是因為不可忍受未婚女的生活條件才被迫出嫁的。那時,未婚女人不得不呆在家裡,在經濟上先是依靠父母,繼而是依靠某個並非自願的兄弟。她沒有工作可以打發時光,在室外也沒有自由可以享受c她既無機會也無意願去作性的探險,她深信婚外的性行為都是可惡的。如果她不顧一切阻撓,被某一詭計多端的花花公子所誘惑而失去貞操的話,她的處境就會變得極為可憐。小說《威克菲牧師傳》極為真切地描繪了這一情景:
能掩飾罪孽的唯一途徑/就是隱藏羞恥,不為眾人所知,/能使情夫懺悔/並心中哀痛的方法——唯有一死。
現代未婚女性在這種情況下用不著考慮死的必要性。如果她受過好的教育,她可以毫不困難地過上舒適的生活,並因而可以毋需看父母臉色行事。由於父母對女地喪失了經濟權力,他們便不大敢從道德上對女兒表示反對。去責備一個不願意被人責備的人,當然是沒有多大用處的。所以,現今職業階層中的未婚女性,只要她的智商和容貌不低於一般的人,在她還不想要孩子之前,盡可以享受完全舒適的生活。不過一旦生兒育女的慾望佔了上風,她就非得結婚不可,而且幾乎必然會因此失去工作,她的生活就不再會象她已經習慣的那樣舒適了,因為丈夫的收入很可能比她原先掙的還少,何況這時,這收入不象以前那樣只需養活一個單身女子,而要養活一個家庭了。她以前嘗盡了獨立生活的甜頭,現在她發現為了每筆必需的開支,她都要向另一個人要,這實在有傷自尊心。正是由於這類原因,她才會猶豫再三,不敢冒冒失失地做起母親來。
一個不顧一切地、斷然地當起了母親的女人,會發現她自己與前幾代女人不同,面臨著一種全新的、可怕的問題,即難以找到稱心如意的家庭仆佣。這一問題的結果是,她忙於家務事,被迫去從事那些與其能力和所受的教育全然不相稱的瑣碎活兒,或者,如果她不用親自動手的活,她也會因為呵責那些懶惰的傭人而壞了情緒。為了照顧孩子的身體,如果她花精力去了解這種事,她會發現,要是不狠心去冒極大的危險,就根本不可能把孩子交給保姆,甚至象清潔與衛生這些最簡單的事,除非有錢雇請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傭人,也不能由別人來做。一個被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搞得心神疲憊的女人,如果她沒有因此而喪失其扭力和大半的聰明,那麼她實在是太幸運了,因為如果這個女人常常僅僅忙於親自操持家務的話,就會變得令丈夫厭惡,令孩子嫌棄。丈夫傍晚下班回來,聽著整天呼叨著煩惱事,會對老婆膩煩,而如果一句嘮叨話也聽不到,又以為老婆是個糊塗蟲。至於她和孩子們的關係,她為了他們做出的種種犧牲那麼清晰地印在腦海里,以至於她幾乎必然會向他們提出過分的要求。同時,由於關心瑣碎家務事而形成的習慣,使她遇事大驚小怪,心胸狹窄。這是她不得不承受的種種不公正待遇中最為嚴重的遭遇:為家辛苦操勞,結果反而失卻了一家之愛;要是她不問家務,保持著快活與柔順,他們或許還會愛著她。
這些問題實質上屬於經濟問題,另一幾乎同洋令人煩惱的問題也屬於同一性質。我指的是由於大城市的人口密集而造成的種種困難。
在中世紀,城鎮象今天的鄉村一樣開闊,孩子們現在還唱著這首歌謠:
保羅塔尖一棵樹,
蘋果密得民不入,
倫敦城裡小娃娃,
拿著長模來敲下。
翻著籬笆趕緊逃,
一直跑到倫敦橋。
聖保羅教堂的塔尖已蕩然無存,它和倫敦橋之間的籬笆也早已消失。倫敦城裡的小孩子們能夠享受到這首歌謠所描繪的那種快樂,已經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但大多數人還住在鄉下,這並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時,城鎮並不很大;從城內很容易就到了鄉村,在城裡也很容易就可以發現緊挨著住宅區的公園。但是現在,美國的城市居民人數遠遠多於鄉村。在美國,這一情形尚不嚴重,但城市人口也正在迅猛增加,像倫敦、紐約這樣的佔地極為遼闊的大城市,出城需要很長的時間。居住在城市裡的居民們常常不得不滿足於擁有一套公寓,當然,這公寓不沾一絲泥土氣息。收入低下的居民則只能滿足於極為狹小的空間。如果他們有小孩子,公寓里的生活就會變得困難起來。沒有房子供給孩子們玩耍,也沒有房子供父母避開孩子們的吵鬧。從而工薪階層的人越來越傾向於居住在城市郊區。這從孩子們的觀點看來當然是極為愜意的事,但卻給成人的生活平添了不少辛苦,從而大大削弱了他在家裡的作用。
不過我不願討論如此廣泛的經濟問題,因為它們在我們關心的話題之外,這個話題簡單說來就是:個人在此時此境能夠做些什麼,才能找到幸福?當我們談及現今存在於父母與孩子之;司的關係中的心理困境時,我們便接近了這一話題,而這些心理困境實際上是民主所造成的各種問題之一。過去,社會上存在著主人和奴隸:主人決定應該做什麼,而且總的說來,主人還是喜歡自己的奴隸的,因為奴隸給予他們幸福。奴隸們可能憎恨自己的主人,但這並不像民主理論所推測的那樣普遍。然而就算他們憎恨主人,主人對此也一無所知,因而不管怎樣主人總是幸福的。自從民主理論被廣泛接受,所有這一切都改變了:一貫馴服的奴隸不再馴服了,一貫對自己的權利毫不懷疑的主人也變得猶移不定。在雙方之間,衝突發生了,不幸也隨之而來。我並不是說,所有這些觀點都旨在反對民主制度.因為這些問題中的困境實在是任何重大的轉型時期都無法避免的。但抹殺這一事實也肯定是毫無益處的,即:當轉型在繼續,它使得世界充滿不幸。
父母與孩子之間的關係的變化,是民主思想廣泛傳播的典型例證之一。父母不再肯定自己擁有針對孩子們的特權,孩子們也不再感到自己有義務對父母表示尊敬。服從的美德以前是毋庸置疑的,現在它不再流行了,而且理當如此。精神分析學使得受過教育的父母驚慌失措,生怕在不知不覺中對孩子造成傷害。如果他們親吻孩子,這可能造成戀母情結;假如不親吻,又可能引起孩子們的嫉妒。如果做父母的命令孩子們去做什麼事,可能產生負罪感;假如不命令,孩子又會架上不受父母歡迎的習慣。當他們看見嬰兒吮吸大拇指時,他們得出無數可怕的解釋,但又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去阻止他c一向威嚴的父母,現在變得軟弱無能、焦慮不安,內心充滿了惶惑猶疑。古老而純樸的歡樂一去不復返了。而且由於單身女子的新型自由,女子在決定做母親的時候,要比以前作出更大的犧牲。在這些情形之下,謹小慎微的母親對孩子要求太少,而唐突莽撞的母親又要求太多。前者抑制著自己的本能的愛而變得羞羞答答;後者卻想在孩子們身上補償自己忍痛捨棄的快樂。在前者的情況下,孩子的愛沒有得到滿足;在後者的情況下,孩子的愛又受到過度的刺激。總之兩者都不存在那種唯有完美無缺的家庭才能提供的樸實無華的幸福。
考慮到這諸多困境,生育率的下降還會使誰感到驚訝?人口生育率的下降已經普遍地達到這個幅度,以至於人口已顯示出萎縮的跡象。然而在富裕階層,這一幅度早已超過了,這不僅在某一個國家如此,而且實際上已遍及了全部高度文明的國家。關於富裕階層的生育率,沒有多少統計資料可供援引,但從L文提及的吉恩·愛林的著作中,我們可以引用兩條事實。1919年至1922年期間,斯德哥爾摩的職業婦女的生育率只佔全部婦女的生育率的三分之一。1896至1913年期間,美國惠斯萊大學的4000畢業生生育的孩子總數約為3000,可是如果為了阻止人口的實際萎縮,必得8000孩子才行,而且沒有一個夭折的。無可置疑,白人的丈明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特徵,就是人們吸收這種文明的程度,與其生育率成反比。最文明的人生育率最低,最不文明的人生育率最高,兩者之間還有一條列等級。現今的兩方國家中,最聰明的那部分人正在漸漸死去,過不了幾年,整個西方民族在數量上將會減少,除非由文明程度較低的地區的移民來補充。而一旦移民接收了該國的文明,他們也將逐漸減少。很明顯,具有這種特徵的文明是極不穩定的。除非它能不斷增加自己的人口數,否則立遲早有一天會徹底消亡,讓位於另外一些文明,在這些文明中,做父母的衝動保存了足夠的力量,以阻止人口減少。
在所有的西方國家,官方的道學家們試圖通過規勸和柔情來解決這一問題。一方面,他們宣稱,每對夫婦都應該按照上帝的意願生育孩子,不管這些孩子是否擁有健康和幸福。另一方面,身為男性的教士們妄談母性聖潔的快樂,謊稱一個全是瘦骨嶙峋、貧困交加的大家庭是什麼幸福之源。政府也加入到這個規勸行列,說什麼相當數量的炮灰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如果沒有足夠的人用於毀滅,所有這些精良的武器又有什麼用?奇怪得很,一個做父母的即使承認這些主張能用於別人,但是一旦要用到自己身上時便充耳不聞了。教士和愛國主義者的心理學完全是錯誤的。教上只有在用地獄之火來嚇唬人們並見有效時才會取得成功,但現在相信這種威嚇的人已經不多了。任何威嚇,如果力度不夠,那麼它根本不可能左右人們的最為隱秘的行為。至於政府的言論,確實太殘酷無情了。人們或許會同意讓別人去充當地灰,但決不會想讓自己的孩子也充作此用。這樣,政府能採取的唯一對策,便只有盡量使窮人處於愚昧之中了。但是根據統計數據表明的,這種努力,除在一些西方最落後的地方外,是完全行不通的。即使真的存在什麼公共責任,也很少會有人出於這種責任感而生兒育女。他們之所以生孩子,或者是因為相信孩子會給他們帶來新的樂趣,或者是因為對如何避免孩子出世一無所知。後種情形至今仍較普遍,但在慢慢減少。政府也好,教會也罷,不管它們採取什麼行動,都阻止不了這種人口萎縮的勢頭。因此,白人如果想要繼續延種續族,就必須使做父母這件事能重新給人帶來幸福。
當一個人只考慮人類天性而不管現實環境時,我想,身為父母顯然在心理上能夠享受到生活必須賦予的最偉大和最持久的幸福。這一點,毫無疑問,對於女入比對於男人來說更為真實;對於男人也比許多現代人所設想的要更為真實。這已經被過去的全部文獻所公認,赫古巴對孩子的關心遠遠超過對文夫的關心,麥克狄夫對女兒也比對妻子更照顧一些。在《舊約》里,男女雙方都熱衷於傳宗接代;在中國和日本,這一精神至今仍很活躍。有人認為這種慾望來自祖先崇拜,我認為事實恰恰相反,即祖先崇拜乃是人類重視宗族延續的表現。與我們前已提及的職業婦女截然不同,人的生育的衝動一定非常強烈,否則決不會有人願意作出必要的犧牲以滿足這一衝動。在我個人看來,做父母的幸福大於我所經歷過的一切幸福。我相信,當環境誘使男人或女人放棄這種幸福,必定留下一種非常深刻的需要沒有得到滿足,而這又引起一種不滿和倦怠,其原因往往不為人知。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想要幸福,特別在青春流逝之後,一個人必須覺得自己並不是孤獨的,生命也不會馬上枯竭,自己是生命之河的一部分,發源於最初的細胞,流向那遙遠而神秘的未來。作為一種意識到了的情感,若用固有的詞語來表達的話,它確實是極其文明而富於智慧的世界觀;但是,如果作為一種模糊的本能的情感,它就是原始的、自然的,與高度的文明大相庭徑。一個能夠獲得偉大而非凡成就的人,自然會名垂青史,並能夠以其工作來滿足生命延續的需要。但是那些才華平庸的人們,卻只有借孩子們來聊以自慰了。凡是讓生育的衝動萎縮的人,已經把自己與生命之河分離,並因而冒著生命枯竭的危險。對他們來說,除了那些特別超脫的人,死亡意味著一切終結。他們身後的世界不再關心他們,並且正因如此,他們的所為在他們看來是瑣碎的和次要的。對於眾多兒女繞膝的人來說,如果他出於一種自然的情感而摯愛他們,未來至關重要,至少在他有生之年是如此。這種感覺不僅出於道義或想像,也出於自然和本能。一個人,如果他能夠把自己的興趣伸展到個人生活之外,很可能會將這種興趣伸展到更遠的地方。像亞伯拉罕那樣,當他想到自己的後代將去承受福祉時,他感到非常滿足,即使這種承受許多代人之後才會實現。通過這種感覺,他才擺脫了那種差點消滅他所有的情感的空虛感。
當然,家庭的基礎建立在這一事實之上,即父母對他們自己的孩子有一種特殊的愛,這種愛與他們相互之間的愛不同,也與他們對別人家孩子的愛不同。確實,有些父母親很少或根本不愛自己的孩子;同樣確實的是,有些女人對別人家的孩子的愛,與對自己家的孩子的愛,同樣強烈。儘管如此,務實是明擺著的:父母之愛是正常人給予自己孩子,而不是任一別人的一種特殊情感,這一情感是我們的動物祖先的遺傳物。在這方面,我認為弗洛伊德似乎沒有充分考慮到性的生物因素,因為無論是誰,只要他視察了一頭雌性動物如何對待其幼F,就會發現它對幼仔的行為,與對性關係上的雄性夥伴的行為截然兩洋。這種差別也存在於人類之中,不過略有不同和不那麼顯著罷了。如果這種特殊的愛並不存在、那麼家庭作為一種制度便會是無關乎幸福的了,因為只要把孩子交給專家撫養,就萬事大吉了。然而現實地講,只要身為父母者的本能不曾衰退,那麼他們對孩子的這種特殊的愛,不僅對孩子,而且對他們本身都具有重大的價值。對孩子而言,父母慈愛的價值在於它比任何別的情感都更加可靠和值得信賴。朋友愛你是看中了你的優點,情人愛你是看中了你的魅力,假如優點和魅力不再存在,朋友和情人也許會悄然離去。但在患難中,父母都是最值得信賴和依靠的人,不管是在病中,還是在蒙受恥辱時,如果他們的確是好的父母親的話,他們就會仍然本能地愛著自己的孩子。當別人稱讚我們,我們會感到高興,但大多數的人這時內心會有一種並不可靠的感覺。父母愛我們,是因為我們是他們的孩子,這是無法改變的節實,因而我們感到他們比誰都值得信賴。在順境當中,這也許無關緊要;但在逆境中,它就會是一種無可替代的安慰和庇護。
在所有的人類交往關係中,確保某一團體的幸福是較為容易的,但要確保每個人的幸福則極為困難。獄卒可能以看守囚犯為樂;僱主也許以威脅僱員為樂;統治者往往以壓制臣民為樂;而古板的父親可能會以棍棒教子為樂。不過,這都是單方面的快樂;在另一方,這是難以接受的。我們感到這些單方面的快樂不會令人滿意,因而相信真正好的人際關係應該使雙方都感到滿意。這特別適用於父母和孩子的關係。雙方滿意的結果只能是,父母從孩子身上獲得比過去更多的快樂,孩子在父母那兒受的罪也比以往的少。找不認為真有什麼理由,認為父母不該從孩子身上獲得比過去更多的快樂,雖然現在的確如此。我也不認為有什麼理由,認為父母不該為孩子增添更多的幸福。但正如現代社會所追求的所有平等關係一樣,這需要某種相當的敏感和溫柔,以及對他人個性人格的相當的尊重。凡此種種,卻不為日常生活的好鬥性所倡導。讓我們考慮身為父母的幸福,首先從其生物本質上考慮,其次考慮當父母以尊重他人人格的平等態度對待自己的孩子時,所能獲得的快樂。
身為父母之幸福的最初根源有兩個方面。一方面,存在著一種自身肉體的某部分獲得了新的外表的感覺,這使生命能在其他部分滅亡之後延續下去,而這部分又反過來以相同的方式賦予其部分肉體以另一種外表,這樣就確保了血脈的永生。另一方面是權力欲和柔情心的混合使新的生命無依無靠,於是父母便有滿足他的需求的衝動,這種衝動不僅滿足了父母對孩子的本能的愛,也滿足了父母的權力欲。只要你認為嬰兒還需要照顧,那麼你對他的愛便不是無私的,因為這種愛只不過源於對自身脆弱天性的保護。但在很早的階段,父母親的權力欲與孩子自身的各種慾望之間就開始了衝突,因為儘管擺布孩子的權力在一定程度上是天經地義的,但如果孩子能儘早學會獨立自主,也不失為一件好事——這件好事卻會使那些迷戀自身權力欲的父母深感不快。有些做父母的,從來不知道會發生這種衝突,一旦衝突發生,他們的情緒便會大受影響。在他們看來,這種衝突使身為父母的幸福蕩然無存。他們對孩子關懷備至,之後又因發現孩子變得完全不合自己的期望而義憤填膺。他們希望他成為一名軍人,而他偏偏成了一位和平的鼓吹者;或者象托爾斯泰那樣,他的父母常希望他成為一個和平使者,他卻參加了黑色百人團。然而苦惱並非完全來自後來的發展。如果你去喂一個已經會自己動手的小孩,那麼你就將權力欲的滿足置於小孩的幸福之上了,雖然你本意是想減少他的麻煩。如果你使他清晰地認識到危險,那麼這多半是由於你想他一直仰仗你。如果你向他直截表示自己的情感並期圖回報,那麼你是想用情感去控制他。父母的佔有慾會使孩子走上五花八門的歧路,除非他們十分小心或者心地純潔。如今的父母,對這一危險瞭然於心,他們有時根本失掉了面對孩子的信心。這樣對孩子來說,其父母的幫助遠不及他們犯些自然的錯誤那麼有益,因為讓孩子最擔心的事莫過於大人缺乏決斷和自信。因而,心地純潔更優於謹慎小心。真心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更甚於希望孩子被自己控制的父母,根本不需要那些教導什麼該做,什麼又不該做的心理分析教科書,他們僅憑衝動行事。在這種情況下,父母與孩子之間的關係將會自始至終協調一致,既不使孩子感到反感又不使父母感到失落。但是這需要父母親從一開始就尊重孩子的人格——這種尊重並不是一種原則上的尊重,不管這個原則是道德上的,還是認識上的。這一尊重應當作為某種近似神秘的信仰而加以深刻的體會,以完全摒棄佔有和壓迫的慾望。當然,這種態度並不是只在對待孩子時才是值得稱道的;對待婚姻,對待友誼,如能這樣,當然也應予以稱讚,雖然在友誼中並不怎麼困難。在美好的世界裡,它將滲透在人類社會的政治關係之中,雖然這是一種極為遙遠的希望,我們無須望眼欲穿。雖說人們普遍需要這種關懷,但尤以孩子為甚,因為他們無依無靠,因為他們軟弱可欺。
讓我們回到本書的正題吧。現代人要獲得身為父母的快樂,必須深深地感到上述那種對孩子的尊重,因為只有這樣,父母才不會由於權力欲受到壓抑而反生憤怒,」也不會為孩子獲得了自由獨立而大失所望。具有這種態度的父母,他們所得到的快樂,比起專制的父母在其權力鼎盛時期所得到的來,要多得多。因為經過了溫柔的洗禮,這種愛清除了一切專制的傾向,它能給人一種更美妙、更親切、更能神奇地將日常生活的粗俗點化成純金式的歡樂,而一個想在這搖搖晃晃的世界上竭力維持其地位的人,卻不可能得到這種快樂。
當我把父母之愛看得很重要時,我並沒有得出這種結論(人們往往會有這種結論):做父母的應當儘可能地為孩子多做些事情。過去,除了在女人當中代代相傳的極不科學的零星育地法以外,人們對如何愛護孩子一無所知。在這樣的年代裡,為孩子儘力而為的習俗倒也是一件好事。現在,許多育兒之事,只有那些曾經悉心鑽研過這一課題的人才能做得好。而且,兒童教育只有成為大學課程中所謂的「教育學」的一部分,才被大眾所承認。人們不指望母親教兒子學微積分,不管她多麼愛他,因為在知識學習方面,人們一致認為孩子從專家那裡去學比從外行的母親那裡學要好得多。但在兒童教育的其上許多領域內,由於所需的經驗尚未得到認可,公認的東西就極其少了。有些事情本來由母親做比較好,但是隨著孩子的漸漸長大,將會有越來越多的事情由別人做更好。如果這一點為大眾普遍認同,那麼做母親的就可以減少許多煩心的操勞了,因為這本來就不是她的專長。一個懂得某種職業技術的女子,即使在做了母親之後,也應該繼續自由地發揮其專長,這不僅對她本人,而且對整個社會都是有益無害的。在懷孕後期和哺乳期內,她或許不能這麼做,但嬰兒出生九個月後,他就不應該還是阻止母親從事職業工作的障礙。一旦社會過分苛求母親,要她為孩子作出不合情理的犧牲時,這母親如果不象聖徒那樣非同一般,就會希望從孩子身上得到某種補償。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凡是習俗稱作自我犧牲的母親,往往對孩子極端自私,因為儘管做父母可以比人生其它部分更加重要,但如果把它看作人生的全部,就會導致人的不滿,而不滿的父母很可能會從感情上掌握住孩子。所以為了子女和母親雙方的利益,做母親的最好別放棄所有其它的興趣和事業。如果她有育兒的天賦,並有撫育孩子的充分的知識,那麼她的才幹應該被用於更加廣泛的範圍內。她應該專職地撫育一班孩子,這當中也可包括她自己的孩子。只要達到了政府的最低要求,父母們應該有權發表意見,如孩子該如何教養,條件是被指定的人有資格擔任這一工作。但是要求所有母親都去做個別女人才能做得好的工作,就是不對的了。面對孩子手忙腳亂、無能為力的母親並不少見,她們應該毫不遲疑地將孩子託付給有這方面的能力又受過必要訓練的女子去教養。沒有什麼天賦的本能會教女人如何撫養孩子,並且過分的牽掛往往是佔有慾的偽裝。許多孩子就是被那些既無知又敏感的母親搞得心理失常。人們歷來認為,父親不可能會懂得如何撫養孩子,但孩子們愛自己的父親與愛自己的母親並無不同。如果女人的生活能擺脫不必要的奴役而孩子能被允許受惠於日益增多的、與他們的身心健康有關的科學知識,那麼母親和孩子的關係將來一定會越來越像現在父親與孩子的關係。
第十四章 工作
工作應該被看作是幸福的源泉,還是不幸的源泉,尚是一個不能確定的問題。確實有很多工作是非常單調沉悶的,工作太重也總是令人痛苦的。然而,在我看來,假使工作在數量上並不過多的話,即使是單調的工作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也比無所事事要好。按照勞動的性質和勞動者的能力來說,工作確實可以分為各種不同層次,從僅僅是沉悶的放鬆到最深刻的快樂。很多人都得從事的許多種工作本身並沒有多大樂趣,但即使是這種工作也包含著某種極大好處。首先,一個人無需決定什麼,工作便可以讓他消磨掉一天中的好多時間。有許多人,當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時間時,竟然想不出什麼夠快樂的事值得一做。不管他們決定做什麼,他們總感到一定有其它某種更快樂的事可做,這使他們非常苦惱。能夠自覺而明智地充實空閑時間是文明的最後產物,但是目前還很少有人能達到這個程度。另外,進行選擇本身也是很煩人的。除了特別富於創造性的人以外,很多人都喜歡由別人告訴他一天中的每個小時該做些什麼,只要這命令不是太令人不快。許多有閑的富人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煩悶,似乎這是免干苦役的代價一樣,有時他們可以在非洲追捕猛獸,或者乘飛機環遊世界,從中找到輕鬆的感覺。但這種感覺的數量是有限的,特別在青春逝去以後。因此之故,許多聰明的富翁簡直象窮人一樣沒日沒夜地工作,而有錢的女人,大多忙於難以計數的瑣碎小事,似乎她們追求的東西是極端重要的。
因而,工作首先是作為一種解除煩悶的手段而被人們稱道的。一個人在從事必要的、但不怎麼有趣的工作時,也會感到煩悶,但這種煩悶比較起他整天無所事事所感到的煩悶來,就不值一提了。除此以外,工作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它使得節假日格外充實愉快。假使一個人並無必要拚命工作以至於損及體力的話,他很可能比一個無所事事的人能夠在空閑時間裡找到更多的熱情。
大多數有報酬的工作和部分無報酬的工作所具有的第二個好處是:它給人獲取成功和展露雄心的機會。在許多工作中,衡量成功的尺度是收入,而且只要資本主義社會繼續存在下,這就是不可避免的。只有對那種最好的工作,這一尺度才失去其天然的適用性。人們想增加自己收入的願望,其實就是想獲得成功的願望,想以較多的收入來獲得舒適心清的願望。無論工作本身是多麼索然無味,如果它能成為獲得聲譽的手段,它就會變得可以忍受,不管這聲譽是世界性的,還是自己的小圈子裡的。目的持續是幸福長久的最基本的因素之一,對大多數人來說,這主要是在工作過程當中實現的。在這方面,那些終生忙於家務活的女人,比起男子或在外工作的女人來,要不幸得多。家庭的婦女沒有工資收入,沒有改善自身生活的手段,她之所以受到丈夫的青睞,之所以被他看得重要,不是由於她的家務活(他對此幾乎熟視無睹),而是由於其它的方面。當然,這一點並不適用於那些十分能幹、能夠把房間和花園整修得非常漂亮,以至於引起鄰居的嫉妒的家庭婦女。但是這種婦女相對來說太少了,而且她們中的大多數人,從家庭勞動中所獲得的樂趣,遠不如其它工作給予男人和職業婦女的快樂。
很多工作能給予人們消磨時間和施展哪怕是最微小的抱負的快樂,這一快樂能使從事單調工作的人比無所事事的人幸福得多。但是,當工作充滿了樂趣時,它所能給予的滿足比僅僅是逃避煩悶的工作所帶來的滿足,要大得多。多少有些趣味的工作可作一個從上到下的排列。我將從趣味平平的工作開始講起,到那些值得一個偉人傾其一生的工作為止。
使工作變得有趣的因素主要有兩個:一是技能的運用,二是建設性。
每一個獲得了某種特殊技能的人,往往樂於運用這種技能,直到它變得不再特殊或者他不再能提高它。這種行為的動機早在兒童時代就已產生:一個能夠倒立的男孩,是不願意用腳立地的。許多工作給人的樂趣,與技巧遊戲給人的樂趣不同。律師或政治家的工作,如同打橋牌一樣,一定包含了妙不可言的樂趣,當然,這不但包括技能的運用,也包括高明對手的明爭暗鬥。不過,即使沒有這種競爭的因素,僅僅是這些絕技的施展就足以令人樂不可支了。一個能在飛機上表演特技的人,哪怕冒著生命的危險,也會在表演中獲得極大的快樂。我猜想,一個幹練的外科醫生,雖然其工作環境令人不快,但仍然能從其極為成功的手術中獲得滿足。這種樂趣還可以來自許多並不顯眼的勞動,不過強度略差一點。我甚至聽說管道工人也喜歡他們的工作,雖然我無線結識他們。只要習得的技術能不斷地變化或不斷地得到完善,一切技術性的工作都會是令人愉快的。如果這些條件不具備,那麼一旦這件技術變得完美無缺,它便不再能給人帶來樂趣c一個萬米跑運動員,一旦過了破其紀錄的年齡,就再也不會感到這賽跑還有什麼樂趣。幸好在相當多的工作中,新的情況需要新的技能和技術,於是一個人便可以不斷地、不同程度地對此加以完善。在象政治之類的技術性工作中,工作者的最佳年齡大概在60一70歲之間,因為這類職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見聞廣博、閱歷豐富。因此,成功的政治家們在70歲時一般比同齡人更幸福些。在這方面,唯一可以與他們相媲美的是那在企業家們。
然而,最佳的工作還有另外一個要素,它比起技能的運用來。,是幸福之源的一個更為重要的因素,這便是建設性。在一些工作中,雖然並不是絕大多數,當事情完成的時候,會留下某種紀念碑似的東西,我們可以用下述標準來區分建設和破壞的差別。在建設中。事情的原初狀態相對來說是雜亂無章的,而其終極狀態則體現了一種意圖和目的;在破壞中,情況正好相反:事情的原初狀態體現了一種意圖和目的,而終極狀態則顯得雜亂無章,也就是說,破壞者的整個意圖在於造成一種不體現某個目的事物狀態。這個標準可用於最簡單、最顯著的例子,即房屋的建造和破壞。在建造一幢房屋的過程中,誰也不能肯定那些建材在拆毀之後會是個什麼樣子。作為建設之前的破壞誠然是必不可少的步驟之一,在此它是整個建設的一部分。但常見的情況往往是,一個人從事著旨在破壞的活動,而根本沒想過隨之而來的建設。這種人往往有意隱瞞真實的想法,標榜自己之所以破舊是為了立新。然而如果這真是一個借口,人們要想戳穿它是不難的,你只需問他接下來建造什麼就行。面對這一請問,他必定會含糊其詞。心虛乏力的,而對於前此的破壞,他卻說得頭頭是道、神采飛揚。不少革命之徒。好戰分子和其它暴力鼓吹者,都是如此。他們往往在並不自覺的情況下,被仇恨所驅使;他們所厭惡的破壞實際上是自己的目的;對於繼此之後的問題,他們很少關心。現在我不敢否認,在破壞性工作中,如同在建設性工作中一樣,也存在著一定的快樂。這是一種更為狂暴的、同時更為短暫的快樂,然而它卻不能給人以深深的滿足,因為在那種結局中,幾乎沒有什麼使人高興的東西。你殺死自己的對手,他一死,你也無事可干;如此一來,因勝利而獲得的快意滿足便很快地消逝了。相反,當建設工作一旦完成,人們會久久地凝望著它,欣喜不已;而且這件工作並非完美無缺,因而不會使人們無事可干。最令人滿意的計劃,應該是那種能夠使人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永不到頭的計劃。從這一方面來看,建設無疑比破壞更是幸福之源。這樣說也許更為恰當:那些從建設中尋找到的樂趣,比那些從破壞中找到的樂趣,要更為濃厚持久,因為一旦你內心充滿了仇恨,你就不能像別人一樣在建設中輕而易舉地獲得快樂。
而且,幾乎沒有別的東西能像一件建設性勞動一樣,更易於治好仇恨的惡習。
從一種偉大的建設性事業的成功中獲得的滿足,是生活能夠提供的最大快樂,雖然不幸的是,在它的最高的形式上,它只為那些才華超群的人所獨有。在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中,一個人所獲得的成就感是誰也剝奪不了的幸福,除非這項工作最終被證明是低劣的。這類幸福具有多種不同的形式。一個人依靠灌溉規劃而使荒地長出綠草,他這時獲得的快樂便是最明確的一種。創建一個組織也許是件極為重要的工作,在混亂中確立起秩序的工作的也不例外。少數政治家就為此奉獻了畢生的精力。在當代,列寧便是一個典型的榜樣。常見的例子是科學家和藝術家。莎士比亞對自己的詩曾作過這樣的評價:「只要人們還活著,眼睛還能看,這詩便不會死去。」這種想法當然會使他在不幸中感到寬慰和滿足。在他的十四行詩里,莎士比亞強調說,對朋友的思念使他和生活重歸於好;但我不得不懷疑,比起那位朋友本身來,這些寫給朋友的十四行詩,在促成他與生活和好這一點上,可能更為重要。大藝術家和大科學家做的工作本身就使人愉快,因而當他們進行這種勞動時,他們便能獲得可敬者的敬重,它給予他們最基本的權力。他們是有充分的根據標榜自己的出類拔草的。人們會以為,這種種因素結合起來一定足以使任何人都幸福,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例如,米開朗基羅在內心裡並不是一個幸福的人,他聲稱(我敢肯定這不是真誠的)如果不是非得還清那些窮親戚們的債不可,他絕不會費什麼心思去創作藝術品的。創作偉大藝術作品的力量往往——雖然並不總是——與氣質上的抑鬱聯繫在一起,這種抑鬱是如此之強烈,要是藝術家不能從其工作中獲得快樂的話,他一定會被逼上自殺的道路。因而我們不能說,最偉大的作品能使人幸福;我們只能說,它能減輕人的不幸。然而,科學家比藝術家氣質上的抑鬱要少得多,而且大體上說,那些在科學上作出重大發現的人往往是幸福的,他們的幸福的最初本原就是工作。
在今日的知識界中,不幸的原因之一是,許多人,特別是那些從事文化工作的人,找不到獨立運用自己的才能的機會,而只得受雇於由庸人、外行把持的富有公司,被迫製作那些荒誕無聊的東西。如果你去問英國或美國的記者,他們是否相信他們為之奔走的報紙政策,我相信,你會發現只有少數人會相信,其餘的人都是為生計所迫,才將自己的技能出賣給自己認為有害無益的事業的。這樣的工作不能給人帶來任何的滿足,並且當它勉為其難地從事這種工作時,他會使自己變得如此玩世不恭,以至於他從任何事物中都不再能夠獲得完全的滿足,我不能指責從事這種工作的人,因為舍此他們便會挨餓,而挨餓是不好受的。不過我還是認為,只要有可能從事一項能滿足一個人的建設性本能衝動的工作而無凍餒之虞,那麼他最好還是為了自己的幸福去做這種勞動。沒有了自尊,便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而對自己的工作引以為恥的人是沒有自尊可言的。
在現實生活中,建設性勞動的快樂是少數人所特有的享受,然而這少數人數並不少。任何人,只要他是自己工作的主人,他便能感到這一點,其他所有的認為自己工作有益且需要相當技巧的人均有同感。培養令人滿意的孩子是一件能給人以極大快樂的。但又是艱難的、富於建設性的勞動。凡是取得這方面成就的女性都覺得,由於她辛勤操持的結果.世界才包含了某些有價值的東西,要不是她的勞作,世界就不會有那些東西。
在如何從總體上看待自己的生活這一問題上,人與人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差異。對於一些人來說,把生活看作一個整體是很自然的做法,能夠做到這一點也是幸福的關鍵。對於另外一些人來說,生活是一連串並不相關的事件,其間缺乏統一性,其運動也沒有方向。我認為前者比後者更易獲得幸福,因為前者能夠逐漸地為自己營造一個環境,從中他們能夠獲得滿足和自尊,而後者會被命運之風一會兒刮到東、一會兒刮到西,永遠找不到一個落腳點。把生活著作一個整體的習慣,不僅是智慧的,而且也是真正道德的重要部分,是應被教育極力倡導的內容之一。始終一貫的目標並不足以使生活幸福,但它是幸福生活的一個幾乎不可或缺的條件。而始終一貫的目標,主要體現在工作之中。
第十五章 非個人興趣
在本章內,我不打算考察那些生活賴以建立的巨大興趣,而想探討那些充實空閑時間、並給人在嚴肅的事務之後以娛樂的次要興趣。一般人的生活的主要內容,乃是妻兒、工作和經濟狀況。即使他有婚外戀,這種戀情也不會使他彈思竭慮,而一旦這種戀情對他的家庭生活造成影響,他就會為之坐立不安了。此外,我認為與工作緊密相關的興趣並非閒情逸緻。例如科學家,他必須緊緊關注著自己的研究領域的進展。在這個領域的研究中,一旦遇到與之密切相關的東西,他的感情便是熱烈而鮮明的,然而,如果他瀏覽一下非本行的科學研究,他的心情就大不相同了:不用專家的眼光,不再挑剔,沒有偏見。即使他必須緊隨作者的思想,他的閱讀仍然是一种放松,因為這與他的職責毫不相干。即使他對這本書很有興趣,這種興趣還是一種閒情逸緻,因為它不能被轉移到與自己領域相關的書上去。我在本書中正是想探討這類處於人們生活的主要活動之外的興趣。
抑鬱、疲勞、神經緊張的原因之一是,不能對與自己生活無關的東西產生興趣。結果便是,清醒的頭腦不停地思考著某些問題,其中也許還有著焦慮和擔憂的成分。除了睡眠以外清醒的頭腦永不停歇,而讓下意識中的思想慢慢地孕育其智慧,結果是容易興奮,、缺乏洞察力,煩躁易怒,以及丟失平衡感。所有這些既是疲勞的原因,又是疲勞的結果。當一個人感到疲乏,他對外界的興趣使漸漸喪失,這種表現導致原已獲得的寬慰的喪失,結果他變得更加疲乏。這一惡性循環很容易使人的精神徹底崩潰。對外界的興趣之所以輕鬆,是因為它們不需要有任何實際行動。作出決定和付諸實踐,都是十分容易令人疲倦的,特別是倉促之間而又沒有下意識幫助的時候。凡是那些在作出重大決定之前必須先「睡上一覺」的人,真是聰明之極。不過,下意識活動不僅在睡眠中發生作用,也在清醒的頭腦用在別處時發生作用。那些工作一完成便能將它忘記並在第二天來臨時不再想起它的人,比那種在工作前後一直為之操心勞神的人,能更出色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同時,如果一個人除了工作之外還有多種興趣,那麼要想在應該忘記工作的時候忘記它,並不是一件難事;但那些沒有其它興趣的人,則並不容易做到這一點。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興趣絕不能再次運用那已讓整天工作搞得疲憊不堪的官能,也不該需要意志和決斷力參與其中,不該象賭博那樣涉及經濟因素,而且它們一般也不可使人過度興奮,造成感情衰減,使意識和下意識都不得安寧。
許多娛樂活動都具備以上這些條件。看比賽。上戲院、打高爾夫球,從這一方面來看都是無可厚非的。對一個嗜書如命的人來說,讀些與自己職業無關的書,不失為一件好事。不管有多少煩惱,它們都不應該佔去你全部的清醒時間,而為之苦思冥索。
男人和女人在這方面是存在著一定的差異的,總的來說,男人比女人更容易忘記自己的工作。對於操持家務的女人,這當然是很自然的,因為她們的工作地點是不變的,而男人離開工作崗位後便可以獲得一種新情緒。不過要是我沒說錯的話,那麼在家庭以外工作的女人,在這方面和男人的差別,幾乎同在家工作的女人別無二致,她們感到很難對無實用價值的東西感興趣,她們的目標控制著她們的思想和行動,她們難得迷戀完全不費心思的閒情逸緻。我並不否認有例外,因為此處我指的是一般的。例如,在一所沒有男人在場的女子學校里,女教員們的晚間話題總離不開自己的工作,而在男子學校里,情況匯然不同。這一特點表明女人比男人更真誠,但我不認為這種真誠在日後的漫長歲月里會提高工作的質量。相反,它往往會使人的視野變得狹窄,導致狂熱。
除了具有重要的放鬆功能外,所有的非個人興趣還具有其它多種用處。首先,它有助於人保持一定的比例感。一個人很容易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事業上、自己的社交圈中,或者自己的一種工作上去,以至於忘記了,在全部人類活動中這僅僅是滄海一粟,世界上有多少事情並不因我們的所作所為受到絲毫的影響。一個人為什麼要記住這些?你也許會問。答案是多個的。首先,一個人應該有一幅與自己的必要活動相一致的真實的世界圖景。人主在世,時日不長,在這生命的短暫年代裡,一個人需要對這個奇特的星球及其在宇宙中的位置,了解一切他應該知道的東西。忽略自己求知的機會,不管這機會多麼欠缺,就像是上了戲院而不聽戲一樣。世界充滿了悲喜劇,英雄業績層出不窮,怪事迭出,令人稱奇。那些對世界賦予的壯觀景象缺乏興趣的人,無疑是放棄了人生賦予的特權和優待。因而比例感乃是十分有價值的,有時它也能起一種安慰作用。對於我們生活於其中的世界的小小角落,對於我們生死之間的一剎那,我們都容易變得過分激動,過分緊張,過分看重。這種對我們自身重要性的過分激動和過高估價,是沒有一點益處的。雖然它有時的確能使我們更加勤奮工作,但卻不能使我們工作更出色。意在為善的少量工作>遠勝於意在為惡的大量工作,雖然狂熱生活的鼓吹者對此有著不同的看法。對自己的工作過分關注的人總面臨著陷入狂熱的危險。這時人們為了一兩件要事而忘了其餘的一切,並且認為在追求這一兩件大事的時候,對其它事情的附帶性損害是無關緊要的。對於這種狂熱心理,最好的預防莫過於對人的生命及其宇宙中的地位具有廣泛的概念。將這些聯繫起來應當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除了這種特殊的作用之外它本身就具有重大的價值。
現代高等教育的缺陷之一,是變得太側重於某些技能的培訓,而沒有教會人們用客觀的眼光去看待世界,以便極大地拓展人類思維和心靈的空間,舉例說,你全副身。動地參與到政治鬥爭中去,並且拚命工作以便為自己的黨派贏得勝利。這當然不失為一件好事。然而在鬥爭的過程中可能會出現某種機會,它使你覺得運用了某些在世界上增加仇恨、暴力和猜疑的方法,就能取得勝利。比如,你發現了取得勝利的最佳途徑是去欺辱他國。如果你心中的視野僅僅局限於當前利益,或者你已經接受了效率至上的學說,你就會採取這種令人起疑的手段。依賴這些手段,目前你可能取得計劃中的勝利,而未來的結局很可能是一敗塗地。反之,如果你頭腦中裝滿了人類的過去,人類從野蠻狀態進化出來的緩慢而片面的過程,以及與天文年齡相比之下人類的短暫的存在——如果,我想,這些思想已經變成了你的習慣性感受,那麼你將認識到,你所從事的暫時的鬥爭,其重要性決不至於值得我們去冒如此之大的危險,以至於有可能重新退回到我們奮鬥至今才得以慢慢伸出頭來的黑暗中去。同時,你還能承受住眼下的失敗,因為你知道失敗只是暫時的,這樣你就不願使用那些卑鄙無恥的武器了。在你當下的活動之上,你應當具有某些雖然遙不可及,但卻會漸漸清晰起來的目標,在這些目標中,你不是孤獨的個人,而是引導人類走向文明生活的大軍中的一員。如果你擁有了這神看法,那麼某種偉大的幸福便會永遠伴隨著你,而不管你個人的命運如何。生命將變成與歷代偉人共享的聖餐,而個人的死亡只不過是首小小的插曲。
如果我有權按照我的意願去開展高等教育的話,我將廢除陳舊的正統宗教——它只迎合少數最不聰明、最厭惡進步的青年的胃口——建立一種很難再被稱作宗教的東西,因為它只注重已知的事實。我將盡量讓青年人清楚地了解過去,清楚地認識到人類的未來很可能比她的過去更為長久,深深地意識到我們所居住的地球之渺小,意識到這星球上的生活實在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在擺明這些強調個人之渺小的事實的同時,我還將擺出另一組第實,使青年人從內心裡感受到個人可以達到的那種偉大,認識到在這廣安無垠的宇宙中,我們還不曾了解另有什麼同等價值的東西,很久以前,斯賓諾莎就已闡述過人類的制限和自由,但地闡述用的形式和語言使得一般人——除了哲學專業的學生以外——對他的思想難以領悟。這裡,我試圖論述的主題思想和他說過的,並無兩樣。
一個人一旦懂得了——不管多麼短暫,多麼簡略——使靈魂變得偉大的東西之後,如果仍然卑鄙偏狹,自私自利,仍然為渺小的不幸所困擾,仍然懼怕命運的安排,那他決不會是幸福的。凡是具備偉大靈魂的人,其心胸都是開闊的,能讓宇宙間八面來風自由吹入。在人類受到的限制範圍內,他將儘可能本真地認識自己。生命和世界;在意識到人類生命的短暫易逝和微不足道的同時,他意識到已知的宇宙所具有的一切價值都凝聚在個人的心中。而且他知道,心靈反映出整個世界的人,在某種意義上,和世界一樣偉大。一旦擺脫了任憑命運操縱的恐懼感,他就可以體驗到某種深沉的快樂,在經歷外部生活的一切滄桑之後,在靈魂深處,他仍然是個幸福的人。
不談這些涉及面極廣的話題,讓我們回到更切近的題目上來,這個題目就是非個人興趣的價值問題。另外一種觀點也能使這些興趣有助於增進人的幸福。哪怕是在最幸運的生活中,事情有時也會變糟。除了單身漢,很少有人不曾和自己的妻子吵過架;很少有父母不曾為自己的孩子的疾病而憂心沖仲;很少有商人不曾遇到過經濟難關;也很少有專業人員不曾面對過失敗。在這種時候,能把自己的興趣轉向憂慮事情以外的品質,是一種極好的品質。在這種時候,即除了憂慮之外一籌莫展的時候,有人便去下棋,有人去讀偵探小說,有人迷戀上普通天文學,還有的人去閱讀關於巴比倫發掘情況的材料。這四種人的行為都是明智的。反之,那些不以消遣來分散心思,任憑焦慮緊緊攫住自己的人,其行為是不明智的,一旦需要採取行動的時刻來臨,他卻再也無力應付了。類似的觀點也可以用於某些無法彌補的創傷,如至親至愛者的死亡。在這種時候,使自己沉浸在悲痛之中,並無什麼好處。悲痛是不可避免的,也在意料之中,但我們應儘可能地將之減輕到最小的程度。旨在從不幸中提取最後一滴悲傷的做法,只不過是一種感傷情緒。我當然並不否認一個人可能讓悲傷壓垮,痛不欲生,但我仍然相信每個人都應盡其所能地逃避這種厄運;應該尋求消遣,以便分散心思,而不管這種消遣如何瑣碎,只要它沒有害處或使人墮落就行。在我看來,所謂有害的或使人墮落的消遣是包括了酗酒或服用毒品的,它們以毀滅(至少暫時地)思想為目的。恰當的做法不是去毀滅思想,而是將它引入新的渠道,或至少是一條遠離當前不幸的渠道,然而,如果一個人的生活向來只沉溺於極少數的興趣,而這少數的興趣現在又充滿了悲傷,那麼他就很難轉移其思想。厄運降臨而能承受,明智的方法莫過於在快樂的時候便去培養相當廣泛的興趣,使心靈能找到一處寧靜的所在,在此它能喚起別的聯想和思緒,而不是那些使現在難以忍受的痛苦的聯想和思緒。
一個富於活力與熱情的人,一定能通過一次次新的興趣,通過一種並不把世界看得過於狹小,以至於使人難逃厄運的世界觀,戰勝所有的不幸。讓一次或數次的失敗就擊倒,這不能被認為是多愁善感而加以讚美,而應被看作缺乏活力而給予惋惜。我們全部的情感都受死神的主宰,它隨時可以奪走我們所愛的人的生命。因此,我們的生活範圍不應該變得如此狹窄。以至於把我們生活的全部意義和理想,聽憑偶然性的擺布。
基於以上種種原因,一個追求幸福的人,應該在生活賴以建立的主要興趣之外,明智地擁有一系列附加性的興趣。
第十六章 努力與放棄
中庸之道是一種乏味的學說,記得我年輕時就曾輕蔑而憤慨地拒絕過它,因為那時我崇拜英雄式的極端主義。然而,真理並不總是有趣的,雖然並無多少別的依據能夠證明它們中庸之道是這方面的一個例子:它也許是一種乏味的學說,但在許多事實中,它卻是真理。
必須保持中庸之道的原因之一,乃是考慮到保持努力與放棄的平衡的需要。兩者都有極端的提倡科。提倡放棄說的是一些聖徒和神秘之義者;提倡努力說的是效率專家和強壯的基督徒。這兩個對立的學派各有部分真理,然而並不是全部真理。在本章內,我想盡量找出一種平衡。還是先從努力這方面入手吧。
除了極個別的情況以外,幸福不象成熟的果子,僅僅靠著幸運環境的作用就能掉進你的嘴裡。這便是為什麼我叫本書《征服幸福》的緣故。由於這世界充滿了如此之多的、有些可以避免、有些卻不可避免的厄運,還有如此之多的疾病和心理癥結,如些之多的鬥爭、貧窮和仇恨,所以,一個人要想成為幸福的人,就必須找到一些方法來對付這人人都會碰上的諸多不幸。在極少數的情況下,幸福來得不費吹灰之力。一個性情溫和的男人,繼承了一大批財產,而又身體健康、愛好簡單,他便可以舒適地在生活的殿堂漫步,全然不知人們亂鬨哄地在忙些什麼。一個從來就好逸惡勞的漂亮女性,如果偶然嫁給了一個富有的丈夫而無須她操勞,並且如果婚後她不怕漸漸發胖,在生兒育女方面又有好的運氣,那她同樣地可以享受一種懶散的幸福。但這種情形實在少見。大多數人並不富裕,許多人生性並不隨和,或有著不安的情緒,使他們不能忍受寧靜而有節律的枯燥生活。而健康的福氣並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婚姻更不是幸福之源。基於這種種原因,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的幸福必須是一種追求、而不是上帝的恩賜,而在這一追求中,內部努力和外部努力都具有很大的作用。內部努力可能包含了必要的放棄,因此,目前我們只討論外部努力。
任何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必須工作才能生存,在這種情況下,就沒有必要再強調努力這一點了。印度拓缽增確實不必努力便可生存,他只要捧出他的缽益來接受信徒的施捨就行。然而在西方國家,當局並不贊同這種獲得收入的方式。同時,西方的氣候也使得這種方式缺少樂趣,因為這兒不比炎熱而乾燥的國度:無論如何,在冬天,幾乎沒有人會如比之懶,以至於寧可去外面遊盪,也不願意在有暖氣的房間里工作。所以,單是放棄在西方並不是一條走向幸福之路。
對於西方國家中的絕大部分人來說,僅僅溫飽的生活不足以帶來幸福,因為他們還需要有成功的感覺。在某些職業中,例如科學研究中,那些並無豐厚收入的人可以獲得這種感覺,但在大部分職業中,收入成了成功的尺度。在這一點上,我們觸及到了一種事實,即;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由於在這個充滿競爭的世界上,只有少數人才能取得耀眼的成功,所以,適度的放棄是必要的和可接受的。
在婚姻中,努力可以是必要的,也可以是不必要的,這要看不同的情形而定。在那些某一性別的人居於少數的地方,例如男人在英國和女人在澳大利亞,這個性別的人一般無須努力,便可以如願以償地結婚。不過,如果這一性別的人居於多數,那情形就會相反了。誰要是研究一下婦女雜誌上的廣告,就不難發現,在女子占多數的地方,如果她們中的某人想要結婚,就得花費較大的力氣和心思。在男人占多數的地方,他們為達到結婚的目的,往往採用更加直截了當的方法,如採用手槍。這很自然,因為大多數男人是經常處於文明的邊緣的。如果有一場瘟疫只讓男人倖免而使他們在英國成為多數,我真不知道他們會怎麼辦,他們也許又會回復過去的殷勤而又豪爽的風度。
花費在成功地哺育孩子上的努力是如此之明顯,以至於沒人會否認它的。信奉放棄主義以及被誤解了的所謂「精神至上」的生活觀的國家,其兒童死亡率是極高的。不依靠世俗的職業,就不可能獲得藥物、衛生、無菌操作、合適的食物這些東西。這些東西能夠使人獲得應付物質環境的能量和智慧。凡是將物質看成幻象的人,也往往無視灰塵的存在,結果導致了孩子的死亡。
更一般地講來,有人也許會認為,只要人的天生慾望不曾治滅,那麼菜種權力欲就是每個人的正常而又合法的目標。人希望獲得何種權力依賴於他的主導熱情。有的人想要控制別人行為的權力;有的人企求控制別人思想的權力;有的人希冀控制別人情感的權力。有的人希望改變物質環境,有的人想通過掌握知識來獲得權力的感覺。每一件世俗工作都包含了某種權力欲,除非它僅僅以發財為目的。一個因目睹人類的悲慘命運而純粹為他人感到悲痛的人,他的痛苦是真誠的,將渴望能減輕人類的痛苦。對權力完全冷漠的人,只能是那些對同胞毫無感情的人。因此,對某種形式的權力欲,當它成為某些人的部分品質時,應該加以承認,因為這些人能建立一個更為美好的社會。任何形式的權力欲,如果它並未遭受挫折的話,總是包括了相關形式的努力。這在西方人的思想中,也許是在老調重彈,但是在西方國家,現在與所謂的「東方智慧」者眉來眼去的人並不在少數,而東方人卻正在拋棄它。對上述這些西方人來說,我們以上所說的一切都是成問題的。如果真是如此,老調也是值得重彈的了。
然而,放棄在征服幸福的過程中也起著一定的作用,這種作用比努力所起的作用並不遜色。雖然聰明的人不願意在可以防止的不幸面前坐視不管,但他不願意在不可避免的災難上徒費時間和精力,而且即使這些災難本身是可以戰勝的,但只要它們會引起時間和精力的過分消耗,以致妨礙他追求更為重大的目標,那麼他也寧願屈服,許多人為了一點不順心的小事便會焦慮不安或者過分惱怒,這樣就空耗了不少有用的精力。一個人即使在追求真正重要的目標時,也不應該陷得太深,使可能出現失敗的想法長久地困擾著自己,威脅心靈之平靜安寧。基督教告誡人們尊從上帝的意志,即使那些不接受這一說教的人,也應該在自己的活動中貫穿著某種信仰。在實際工作中,效率與我們對這一工作的感情並不諧調。說實在的,感情有時倒是效率的絆腳石。恰當的態度應該是:儘力而為,把得失留給命運去安排。放棄有兩種形式,一種來自於絕望感,一種來自於倔強的希望。前者是不好的,後者是好的。一個遭受了徹底失敗而對重大成就失去了希望的人,可能學會絕望的放棄。如果他真的學會了這种放棄,他便會拋開所有的重要活動,並用宗教教義或者用感到上帝的存在才是人生的真正目標這種學說來掩飾自己的絕望。然而無論他用何種偽裝來隱藏內心的失敗感,歸根到底他是無用的和不幸福的。而將放棄建立在倔強的希望之上的人,則做得完全不一樣。倔強的希望一定是偉大而非個人的。無論我做什麼,我可能死亡、可能生病、可能被對手擊敗;或者可能發現自己走了一條愚不可及、永無結果的道路……不管情形如何,純粹個人的希望是無法避免破滅的命運的,然而如果個人的希望只是人類的偉大希望的一部分,那麼個人希望的破滅就不會是徹底的失敗。一個希望偉大發現的科學家可能會失敗.或因頭部被擊而不得不放棄工作,但如果他由衷地希望科學進步,而不僅僅希望個人有什麼貢獻,那麼他便術會象那些純粹為了研究而研究的人,對之感到絕望。一個人為了極迫切的革新而辛勤工作,結果卻發現自己所有的努力全被戰爭夷平,或者發現在他有生之年自己為之艱苦奮鬥的東西不會出現但他不必為此而陷入徹底的絕望之中,只要他關切的是人類的命運,而不僅僅是自己能否參與其中。
上面所說的放棄都是最難做到的。另外還有一些放荒做起來要容易得多。在這種情況下.只有次要的目標受到了牽制、而人生的大目標仍然展示了成功的前景。例如,一個從事重要工作的人,如果由於婚姻的不幸而心神不定,那麼他就是不能在應該放棄的地方放棄;如果他的工作確實吸引人,他就應該將這類偶然的麻煩當作是潮濕的天氣一樣,誰要是對這種種令人討厭的小事大作文章,那真是愚不可及。
有些人不能忍受那些小麻煩,而它們,如果我們任其自生的話,構成了生活的絕大部分。如果這些人誤了火車,他們會雷霆大發;如果飯煮壞了,他們會怒火衝天;如果火爐漏煙,他們會陷入絕望;如果洗衣店設有及時送還衣物,他們會發誓要對整個工業體系進行報復。這些人在小麻煩上所浪費的精力,如果用得其所,足夠聰明的話,足可以建成或毀滅一個帝國。明智的人則不會注意到女僕沒有拂去灰塵,廚子沒有煮好土豆,掃帚沒有掃去煙垢。我並不是說他即使有時間,對之也不採取辦法加以補救。我只是說他不動感情地對待它們。焦慮、煩躁、惱怒,都是沒有用處的辦法。那些強烈地感到這些情緒的人,也許會說他們無法剋制這類情緒,而我也不知道,除了前已述及的那一根本的放棄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剋制它們。集中精力於實現偉大的、非個人的希望,不僅能使一個人承受住個人工作中的失敗、或婚姻生活的不幸,而且也使他在誤了火車或將雨傘掉在泥沼中時不再煩躁不安。如果他生性暴躁,那麼除此辦法以外,我也無能為力。
一個從焦慮的王國中解放出來的人,將發現生活遠比自己成天傷脈動氣的時候愉快輕鬆。熟人們的怪癌,原來使他想哭,現在只覺得有趣。當某人第347次講述火地島上那位主教的軼事時,他以留神次數的紀錄自娛,而不想以自己對故事一無所獲的借口去轉移對方的話題。在他匆匆忙忙趕早班火車的時候,鞋帶斷了,他只是短短地咕唯一聲,之後便想到在廣素無垠的宇宙中,這件雞毛蒜皮的小事畢竟沒有大不了的重要性。他正在向人求婚,一個令人生厭的鄰居突然來訪,求婚被打斷,這時他想到所有的人都可能遇上這一不幸——當然亞當不在此例,不過他也有自己的煩惱。依靠奇特的比喻和怪異的類比,人們可以無限地從小小的不幸中找到慰藉。在我看來,文明社會中的每一個男人和女人都有自己的一幅肖像畫,一旦有什麼東西要來褻瀆這幅畫時,主人便會惱怒起來。對這種惱怒的最好的治療方法是:不要只有一幅圖畫,而要將之擴展成一個畫廊,遇到什麼情形便挑選什麼圖畫。如果這些肖像畫中有一些是可笑的,那最好不過了,因為那種整天把自己看成悲劇中高尚的英雄的人,其實是不明智的。然而這樣並不意味著一個人應該把自己當作喜劇中的小丑,因為這更令人反胃。審時度勢地選擇合適的角色需要一點機智。當然,如果你能完全忘卻自我,而不扮演任何角色,那確實令人稱羨。然而,如果扮演角色已成了第二天性,那麼你應想到你是在演出全部的節目,所以要避免單調。
許多充滿活力的人認為,哪怕是最輕微的放棄、最雅緻的幽默,都將消耗他們藉以工作的精力,同時,正如他們相信的那樣,損及他們藉以取得成功的決斷力。這些人,在我看來,他們是不對的。那種值得一做的工作,即使那些在工作的重要性上,或者在完成工作的難易程度上並未自我欺騙的人,也可以順利地完成。而那些只有靠了自我欺騙才能工作的人,最好在開始工作前先學會如何接受真理,然後才繼續其工作,因為靠騙人的鬼話來支撐的需要,或遲或早會使他們的工作變得有害無益。既然有害,就不如乾脆什麼也不做了。世上一半的有益的工作,是在與有害的工作作鬥爭的。把少量的時間用於學會鑒別事實,這不是浪費,因為以後所做的事便不大可能是有害的,而那些需要自我的一貫膨脹來刺激其精力的人,他們做的工作就不同了。在面對自我的真相時,雖然開始時會有一定的痛苦,但最終卻給予你一種保護——實在是唯一可能的保護——使你免遭自欺者常有的失望和幻滅感。沒有什麼比天天試圖相信越來越變得不可信的東西更令人疲倦了,如果長此以往,那就是更令人惱怒的了。放棄這一努力,乃是獲得可靠而又持久的幸福的必要條件。
第十七章 幸福的人
幸福,正如前已揭示的那樣,部分依靠外界環境,部分依靠個人自身。在本書內,我們考察了依靠個人自身的那部分,並且得出這樣的結論,在與個人自身相關的範圍內,幸福的訣竅是十分簡單的。許多人——我想前已提及的克羅齊先生也應包括在內——認為,如果沒有一種多少帶有宗教色彩的信仰,那麼幸福是不可能的。許多自己並不幸福的人認為,他們的憂傷有著複雜而高度理智化的原因。我不相信這些是幸福或不幸的真正根源,我認為它們只不過是表面現象而已。一個快樂的人通常會信仰快樂的東西,而一個不快樂的人則往往採用不快樂的信仰,兩者都將自己的幸福或不幸歸因於各自的信仰,而真正的因果關係都截然相反。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某些東西是不可缺少的,但這些東西也很簡單:衣食往行、健康、愛情、成功的工作和來自同伴們的尊敬。對某些人說,為人父母也是很必需的。在缺少這些東西時,只有不平常的人才有可能獲得幸福,但如果一個人並不缺少這些東西,或通過一番並不大的努力能夠獲得它們,但他仍然感到不幸福時,那他肯定有著某種心理上的失調。如果這種失調非常嚴重,他就應該找精神病醫生去治療,但在一般的情況下,只要地妥善地安排好各種事務,那麼這種失調僅僅依靠自身就能治好。在外界環境不是絕對地多災多難的地方,只要一個人的熱情和興趣向外而不是向內發展,他就應該能夠獲得幸福。因此,在教育中或在調整自我以適應環境的企圖中,我們的努力方嚮應該是,極力避克自私自利的慾望,盡量獲得那些阻止我們的思想永遠專註於自我的情感和興趣。大多數人在監獄裡是不會感到幸福的,這是他們的天性;但是,將我們緊鎖在自身情感內的做法,何嘗又不是在建造一所更加糟糕的監獄呢?在這類情感中,最常見的有。恐懼、妒忌、負罪感、自傳和孤芳自賞。在這些情感中,我們的慾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對外界沒有真正的興趣,僅僅擔心它在某方面會傷害我們或不能滿足我們的自我需要。人們極不情願承認事實,急切地想躲進暖和的謊言長袍里,主要原因當然是恐懼感。然而現實的荊棘撕破了長袍,寒冷刺骨的風從撕開處長驅直入,這時已經習慣7溫暖舒適的人,比一個從一開始就很苦磨練自己的人,要遭受更多的痛苦。況且,那些自欺者往往心裡也知道他們在欺騙自己,他們整天恐懼多疑,生怕某些不利的事情會迫使他們艱難地面對現實。
以自我為中心的情感的最大缺陷之一是,它們很少使生活豐富多彩。一個只愛自己的人,當然不會由於愛的雜亂而受人指責,但到最後他必然會感到煩悶之極,因為他熱愛的對象永遠沒有變化。一個受著負罪感折磨的人,必然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在整個廣大無垠的宇宙中,最重要的東西,在他看來,莫過於自己的品性高潔。某種形式的傳統宗教,其最大的缺憾在於鼓勵了這一特殊的自我專註。
一個幸福的人,以客觀的態度安身立命,他具有自由的愛和廣泛的興趣,憑著這些愛和興趣,同時憑著它們使他成為他人的愛和興趣的對象,他獲得了幸福。能成為被愛的對象,固然是幸福的一大源泉,然而索取愛的人並不就真的能夠得到愛。廣義說來,得到愛的人正是給予愛的人。不過,如果象為了利息而放債那樣,一個人在精打細算之後才給別人以愛,這是無益的,因為有算計的愛不是真誠的,得到愛的人也不會感到它是真誠的。
那麼,一個被囚於自身之內因而感到不幸的人,又該怎麼辦了?只要他繼續念叨著自己不幸的原因,他就仍然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因而跳不出這一惡性的循環。如果他要跳出來,他就得藉助於真實的興趣,而不是指望那些被當作藥物一般接受的做作的興趣。雖然困難確實存在,但如果他能正確地診斷自己的問題所在,他能夠做的還是很多的。例如,如果他的問題在於意識或無意識中的負罪感,那麼,他首先可以使自己的意識明白,他沒有理由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然後按照我們前幾章指出過的方法,把合理的信念深植於無意識之中,同時使自己關注於屬於中性的活動。如果他成功地消除了負罪感,那麼真正客觀的興趣是會自然而然地產生的。如果他的問題在於自憐,那麼他首先可以讓自己明白.在他周圍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幸,然後再用上述方法去解決這一問題。如果他的問題在於恐懼感,那麼讓他做一些有助於培養勇氣的練習。自古以來,戰場上的勇敢就被認為是一種美德,而且對於男孩和男青年的訓練,主要是培養那種視打仗如此戲的品格。然而道德的勇氣和智慧的膽略卻不曾引起人們同樣的重視,雖然這些品質,也有自己的培養方法。每天你至少得承認一個令你痛苦的真理,你會發現這與童子軍的日課一樣有益。你得學會去如此感受:即使你在道德上、才華上遠不如你的朋友們(當然事實並非如此),人生依舊值得體驗。這種練習,如果能持續幾年,最終必定能使你坦然地面對事實,並且在你這樣做時,使你從大範圍的恐懼中解脫出來。
當你戰勝了自我專註的毛病,至於以後能有什麼樣的客觀興趣,那隻能是你的天性和外界環境的自然而然的結果,你就不必為此徒費心神了。不要一開始就對自己說:「如果我能迷上集郵,我準會幸福。」並因而開始收集郵票,因為你結果也許會發現集郵並無多大樂趣。只有真正讓你感興趣的東西才會對你有益,不過,一旦你學會了不再以自我為中心時,真正客觀的興趣就會產生,對此你完全可以相信。
在很大的程度上,幸福的生活就是快樂的生活。職業道德家們太偏重於自我黨制,因而他們把重點放錯了地方。有意識的自我黨制,使一個人變得專註於自我,並清楚地知道他所作的犧牲,這樣做的結果只能是:在當前的目標上,他往往失敗;在最後的目標上,他幾乎總會落空。人們需要的並不是自我剋制,而是那種外向型的興趣,後者能產生自發的、不做作的行為——這種行為在一個專註於追求自身修養的人那兒,是只有依靠有意識的自我黨制才能做到的。在這本書中,我似乎是作為一個享樂主義者在寫作,也就是說,我認為幸福便是快樂,但真正的享樂主義者所提倡的行為,與清醒的道德家所提倡的行為,在總體上並沒什麼不同。不過,道德家往往——當然並非總是——重視行為,而輕視心理狀態。其實,不同行為的效果之所以存在著巨大的差別,乃是因為行為者當時的心理狀態不同。如果你看見一個孩子即將被淹死,但你憑著救援的直接衝動去救他,那麼等你從水中出來時,你的道德並沒有受到半點損害。然而如果你對自己說:「去救援一個無助的人是美德的一部分,我想做一個有美德的人,所以我必須去救這個孩子。」在這種情況下,事後的你比事前的你,只能是更壞。在這個極端的例子里能夠適用的東西,同樣適用於許多其它較不明顯的事情。
在我與傳統的道德家們提倡的人生態度之間,存在著另一種更加微妙的差別。例如,傳統道德家往往會說,愛情不應該是自私的。在一定的意義上,這是對的,也就是說,愛情的自私不應超過一定的限度。然而,毫無疑問的是,愛應該具有這種性質,即一個人能從成功的愛情中獲得幸福。如果一名男子向一名女子求婚,理由是他真誠地希望她幸福,同時認為她能給他帶來自我剋制的理想機遇,那麼在我看來,那女子能否定全滿意是成問題的。毋庸置疑,我們應該希望自己所愛的人幸福,但不應該用它取代我們自己的幸福。實際上,一旦我們對他人或身外之物產生了真正興趣時,那麼自我剋制學說所包含的自我與他人的對立使立刻化為烏有。由於有了這種興趣,人才會感到自己是生命之流的一部分,而不象撞球自身只是一個堅硬的實體,除了互相碰撞以外,不再與其它撞球發生任何關係。所有的不幸都基於某種分裂或不和諧: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不和諧,導致自我的分裂;由於自我和社會的連結要靠客觀興趣和愛的力量,一旦缺乏這種力量,又會導致自我和社會的不和諧。一個人,如果他是幸福的,就決不會遭受這兩種分裂所帶來的痛苦;他的人格既不分裂來對抗自我,也不分裂來排斥世界。這樣的人覺得自己是宇宙的公民,自由地享受著它給予的壯麗景象和快樂的時光;他不被死亡的念頭所困擾,因為他感到他與後繼者之間並不存在真正的鴻溝。
將自我完全自然地融化於生命之流中去吧,美妙無窮的幸福在向你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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