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魯迅與胡適之前
在魯迅與胡適之前
辯證法與二元思維,雖非中國的特產,然而在中國的流毒,似遠較他國為烈。所謂二元思維,即非黑即白、非善即惡,非對即錯、非好即壞、非此即彼、非友即敵、非忠即奸、非先進即落後,非進步即反動……羅列下去,不知盡頭。質言之,在二元思維治下,彷彿世間萬物,都可二分,於是我們常常看見,兩個原本不是針鋒相對、甚至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被納入二元的狹隘選項,硬生生逼成了敵手,如魚與熊掌,你只能擇取其一。最鮮明的案例,莫過於魯迅與胡適。
謂予不信,可觀那些以魯迅與胡適為名的著作,諸如《胡適還是魯迅》、《魯迅與胡適:「立人」與「立憲」》等。儘管有些著作的命意,並非要將魯、胡二人截然對立,如邵建所撰《胡適與魯迅:20世紀的兩個知識分子》,不過其書名,卻令人想起讓-弗朗索瓦·西里奈利的《20世紀的兩位知識分子:薩特與阿隆》,進而想起1960年代的名言「寧跟薩特錯,不跟阿隆對」。由「跟」字可知,薩特與阿隆之間的對錯和敵意,並不由他們自主,而源於時代潮流的催化與世人的政治想像,據我的觀感,究阿隆之本心,何嘗以薩特為敵呢——魯迅與胡適的糾結,當作如是觀。
書籍之外的例證更不勝枚舉。前人愛講:魯迅進步,胡適落後,魯迅革命,胡適反動;今人愛講:魯迅使用的語言是「奴隸語言」,胡適使用的語言是「公民語言」,20世紀是魯迅的世紀,21世紀是胡適的世紀。甚至這數十年來的歷史,都可以魯迅與胡適之爭為經脈而劃作兩段,一段是「揚魯抑胡」,一段是「抑魯揚胡」。魯胡的二元,就像兩根天線,架在中國人的思維星空,我們腦中的那根弦一旦繃緊,鬥爭的信號便反射而來。
魯迅與胡適,的確代表了兩種人格、兩種思想(魯迅絕望以至虛無,胡適則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改造現實的兩種路徑、推動歷史的兩種可能性。只不過,無論是人格還是思想,無論是改造現實的路徑還是推動歷史的可能性,都不止這區區兩種。譬如在他們生存和奮戰的年代,除了魯迅以筆為槍與胡適日拱一卒,還有晏陽初、梁漱溟的農村建設,傅斯年篳路藍縷經營史語所,張季鸞等以「四不主義」(不黨、不賣、不私、不盲)辦《大公報》等,後者對現實的改造與對歷史的推動之功,未必弱於前者。況且,即使是魯迅與胡適這兩種人格、兩種思想、兩種路徑、兩種可能性,並不必然對立,反而時有交叉,甚至齊頭並進。若以他們為二元,不僅壓縮了歷史與現實的開放空間,還僵化了對此二人人格與思想的認知。
他們被對立起來,互為仇讎,實源自政治的操弄。執政者揚魯迅而抑胡適,因為在鬥爭年代,魯迅是敵人(國民黨)的敵人,那便是自己的朋友;胡適是敵人的朋友,那便是自己的敵人。誰是朋友,誰是敵人,抑誰,揚誰,完全取決於迫在眉睫的政治需要。換言之,待意識形態變幻了臉色,魯迅一樣可能是敵人。魯迅生前,曾聽馮雪峰介紹革命形勢,說道:「你們來到時,我要逃亡,因首先要殺的恐怕是我。」馮忙答:「那弗會,那弗會!」1957年夏天,羅稷南問毛澤東,若魯迅活到今天,那會如何?毛答:或沉默,或進監獄。依魯迅那一身骨頭,大抵還是要進監獄。同理,假如胡適留在彼時的大陸,則必進監獄無疑。在專制語境之下,魯、胡二人終於殊途而同歸,還說什麼「揚魯抑胡」呢,他們都得被抑。
非敵即友,是政治鬥爭的法則,卻不該淪為我們做學問與做人的法則。我們的傳統與教育,在我們腦中植入了二分法、二元思維的病毒,導致我們眼中的世界,只有黑與白、善與惡、忠與奸、友與敵等兩種顏色——最終只有一種。因為二元的終點,必將是一元,你只能在二元中間選擇一個,而且你必須選擇;中毒者的終點,不是獨裁者,便是獨裁的奴隸。
如果不願被寒毒攻心,則須儘早殺毒。最好用的殺毒軟體,當是多元論。在魯迅與胡適之外,還有許多人格、許多思想、許多路徑、許多可能性,供我們參照、致敬;甚至單論魯迅或胡適,都不能構成簡單的一元,魯迅的複雜遠過於胡適,他本身便是一個多元體,任何一張臉譜,一枚標籤,一種意識形態,都不足以詮釋他波瀾壯闊的生命。
除了「在魯迅與胡適之外」,我們還需要追問「在魯迅與胡適之前」。就像我的朋友斯偉江律師,在革命與改良之爭風起雲湧的時候,提出了「在革命和改良之前」,呼籲爭論者著眼向下,修鍊自己;所以若有人問你,魯迅還是胡適,你應該有勇氣回答:不論未來我會成為魯迅,還是胡適,抑或二者之外的偉大人格,在當下,我必須且只能做好我自己。
供《華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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