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關於上谷郡記載的辨析

關於黃帝與蚩尤作戰的地望,自《史記》「涿鹿說」以來,似乎已成為定論,筆者在讀了《逸周書·嘗麥解》和《莊子·盜跖》以後,對於《史記》「涿鹿之戰」產生了疑問,感到周代人寫出了漢代才有的地名於理不通。經過了長時間的反覆比較研究,對這個問題才有了比較清醒的認識。為此先後寫了《黃帝的都城究竟在哪裡?》、《從銀雀山漢簡和<孫臏兵法>兩段佚文看所謂「涿鹿之戰」的地望》。為了進一步求得真知,本文想通過上谷郡的設置情況就「涿鹿之戰」的地望作深入的探討,以便請教於方家。

一、關於上谷郡的設置和基本情況

華林甫著《中國地名學源流·(表一)戰國置郡一覽表》云:「上谷郡,燕昭王置,秦因之。以其地處大谷之上,因名。」《史記·匈奴列傳》云:「燕有賢將秦開,為質於胡,胡甚信之。歸而襲破走東胡,東胡卻千餘里……燕亦築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東胡是指戰國至西漢時期的烏桓、鮮卑、肅慎等東北地區的民族。上述引文說明上古等郡原是東胡的活動區域,燕國通過戰爭獲得以後才在此置上谷等郡。

最初的郡和縣之間的關係,一是設置的地區不同,縣制起源於周的王畿,即內地,比較富裕;而郡設置在新獲得的邊地,即地廣人稀的荒僻之地。清趙翼《陔余從考?郡縣》云:「置縣本自周始,蓋系王畿千里之制。」「縣」字原作「寰」,指周天子直轄的王畿。《穀梁傳·隱公元年十二月》云:「寰內諸侯,非有天子之命,不得出會諸侯。」范寧註:「『寰』即古『縣』字」。二是郡與縣無統屬關係,甚至縣的地位比郡還高。《左傳·晉定公十九年》趙簡子率師伐鄭,其誓詞云:「克敵者,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可見當時(公元前493年)縣的地位比郡高。郡何時統轄縣秦統一之前無明確記載,《戰國策·秦策二》記載甘茂對秦武王曰:「宜陽,大縣也;上黨、南陽,積之久矣,名為縣,其實郡也。」看來秦武王時(公元前310年——公元前307年)郡好像是比縣大了,這已經是戰國晚期了,但也沒說郡統轄縣。郡統轄縣是在秦統一之後實行郡縣制時,才確立了郡、縣地方兩級政權組織的管理系統。

下面我們談談上谷郡:一是上谷郡屬於邊地。譚其驤《長水集(上冊)·秦郡新考》云:「《匈奴列傳》,燕亦築長城,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當是之時,冠帶戰國七,而三國邊於匈奴。」「三國」是指秦、趙、燕。而燕國的上谷郡正與匈奴左方王的地盤相對,東邊又與東胡相接,「左方王將居東方,直上谷以往者,東接穢貉、朝鮮。」

二是秦時上谷郡只轄一個縣。《始皇本紀》、《燕世家》說,始皇二十一年秦定燕薊,因置上谷郡。據林榮貴主編《中國古代疆域史?秦朝的政區建制》云:上谷郡「郡治在沮陽(今河北懷來東南),下轄沮陽縣,計縣一。」以上說明,燕國早已設置了上谷郡,秦統一後因而置之,僅下轄沮陽一縣。《中國古今地名大詞典》云:沮陽縣,為秦置,縣治即為上谷郡治。西漢高祖十二年(前195年),周勃破盧綰軍於此。也說明燕時上谷郡尚未曾置縣,直到秦統一後才設置了一個沮陽縣。至於為何如此,譚其驤《長水集(上冊)·秦郡新考》說的很清楚:「《水經·水注》,薊縣,秦始皇二十三年滅燕以為廣陽郡。《漢志》缺,清儒顧氏炎武主《班志》以駁酈注,全氏祖望、梁氏玉繩主酈注以補《漢志》。全氏曰:燕之五郡皆燕所舊置,以防邊也,漁陽四郡在東,上古在西,而其國都不與焉。自薊至涿三十餘城,始皇無不置郡之理,亦無反並內地於邊郡之理。」這就告訴我們,上谷郡附近三十多城就顯得荒僻的多了。即使在秦代,沒有也沒有必要設置更多的縣。到了漢朝初年,才在上谷郡沮陽縣境內划出涿鹿、下落、潘三縣。《漢書?地理志》說上谷郡計縣十五,是經過了西漢近二百年的發展,幾經區劃調整才達到的,並非西漢初就有十五個縣。對比一下當時全國的情況就清楚了,西漢初年約一千個縣,到西漢末年達到一千五百八十七個縣,總數也是增加的。

三是上谷郡人口稀少。由於上谷郡處於華夏與北方戎狄的交界處,「北迫蠻貉」,加之「西周末年,中國北部大旱」(蒙文通《周秦少數民族研究》第2頁)。造成荒僻不毛,人口稀少。一直到漢代,這種荒涼情況並無多大改變。《史記?貨值列傳》云:「上谷至遼東,地鋽遠,人民希,數被寇」。據《漢書地理志》記載,全郡15個縣僅有:36800戶,117,768人。而當時(西漢平帝元始二年即公元2年)全國人口為59,574,978人,上谷郡人口只相當於當時全國人口的五百五十分之一,平均每縣不足1萬人。而涿郡人口為782,764人,縣29,平均每縣27,000人。按人口說,涿郡的一個縣差不多相當於上谷郡一個縣的3倍。

由以上三點說明,即使中國的歷史已經走到西漢這樣一個統一的、比較穩定的社會環境里,這裡的人口依然這樣稀少,可以想見再向上溯三千年的五帝時代,這裡會是什麼情況?何來的「三祖」文化?正如著名專家謝飛同志所說:「時至今日,在涿鹿發現的與三祖文化直接關聯的考古文化遺存微乎其微,更沒有與三祖同期的大型考古遺址被揭示」(《中華文明從這裡走來》《河北日報》2016年5月20日)。

再者說,《山海經》全書共記載了284個氏族部落,是關於五帝文化的泉藪之書,黃帝在《山海經》中佔有重要的地位,在《山海經》多處記載與黃帝有關的山川丘台。根據張步天先生的考察,《北次二經》中的管涔山到敦題山共17座山位於晉北、冀西北之燕、代、蒙境,包括上谷郡一帶。在這些山中,從《山海經》里找不到任何一座與黃帝、炎帝和蚩尤有關的山來。而且在這17座山中,有8座山「無草木」,可見這一帶是何等的荒涼不毛。

二、《史記·五帝本紀》關於「涿鹿之戰」記載的辨析

筆者在《從銀雀山漢簡和<孫臏兵法>兩段佚文看所謂「涿鹿之戰」的地望》中曾經說過,西漢初年的漢簡記載的是「黃帝戰蜀祿」,當時的官方文獻尚無「涿鹿之戰」一說。而且,從西漢初到司馬遷作《史記》之前,西漢傳世的文獻中都沒有「黃帝與蚩尤作戰於涿鹿」的說法。

涿鹿縣的設置《漢書》雖無明確的年代記載,但推算在漢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冬十月,令天下縣邑城」,十二年周勃入定代地,破盧綰軍於沮陽,涿鹿縣的設置應在平定沮陽之後就開始了。正如呂思勉先生所說:「涿鹿之戰」一說「蓋因《漢志》上谷有涿鹿縣云然」。自司馬遷始倡,種種註疏地誌從之若過江之鯽,林林總總不絕如縷,但這並不能說明問題。

應當說司馬遷作《史記》是相當謹慎的,從《太史公自序》看得是很清楚的,特別是《五帝本紀》之後的「太史公曰」說的更明確。一是到實地考察,「余嘗西至崆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二是閱讀了大量的文獻資料,「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三是慎重選材,對於採訪到的長老之言、百家言黃帝不雅馴之文、以及「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余並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

既然如此,司馬遷為什麼還會在「涿鹿之戰」的地望上出現「郢書燕說」的說法呢?正所謂百密難免一疏。(1)《臨沂銀雀山漢墓發掘簡報》云:「一號墓的年代,當在公元前140年至公元前118年之間」,「二號墓的年代,當在公元前134年至公元前118年之間」。這個年代距司馬遷(前145或135年出生)的生活年代並不遠,距西漢設置涿鹿縣60年左右。說明從漢初到司馬遷之前這60年中,仍沒有把「蜀祿」當作「涿鹿」,也就是說,文獻書籍至此還沒有受到設置涿鹿縣的影響。(2)《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在《漢書·藝文志》里都有著錄,司馬遷是應當看到這兩部書的,對於佚文中的「黃帝戰蜀祿」是知道的。可惜的是,由於受設置「涿鹿縣」的影響而曲解「蜀祿」為「涿鹿」。(3)司馬遷的記載是有其歷史背景的,秦火之後漢初頒布除挾書令,整個知識界鼓舞欣欣。漢儒在搶救和恢復先秦典籍的過程中,難免會出現一些疏漏和錯誤,風氣使然。當然也不排除有些漁利嗜奇之徒假託偽造行為。清人龔自珍就說過:「戰國時人依託三皇五帝矣,或依託周初矣。漢之俗儒,已依託孔門問答矣」(《龔自珍全集?家塾策問二》)。20世紀30年代,顧頡剛先生曾作《戰國秦漢間人的造偽與辯偽》,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漢代的此類問題。

唐劉知幾在《史通·敘事》中云:「人之著述,雖同自一手,其間則有善惡不均,精粗匪類。若《史記》之《蘇》、《張》、《蔡澤》等傳,是其美者。至於《三、五本紀》、《日者》、《太倉公》、《龜策傳》,故無所取者。」梁玉繩評此語曰:「非妄詆也。」我們認為,二位先賢之語實乃過甚,但也不乏有中的之處。

三、《逸周書·嘗麥解》之「涿鹿」為後人所「孱入」

前面講到,上谷郡涿鹿縣與黃帝、炎帝和蚩尤風馬牛不相及,為什麼《逸周書·嘗麥解》會有「蚩尤乃逐帝,爭於涿鹿之河,九隅無遺,赤帝大懾,乃說於黃帝,執蚩尤,殺之於中冀」的說法呢?這是一個歷史迷案,需要我們對先秦文獻進行辯偽。前面我們已經就《史記?五帝本紀》中的「涿鹿」問題進行了澄清。其實,「先秦是我國傳世古籍中經籍文獻和諸子文獻的成書時期,當時這兩類文獻皆有作偽與辯偽的問題」(孫欽善《中國古文獻學》第162——163頁)。

袁宏點校本《逸周書·序》中說:「愚嘗玩其文義,與《尚書》周時誥誓諸篇絕異,而其宏深奧衍,包孕精微,斷非秦漢人所能彷彿。」這就是說《逸周書》是周人的史記,是不用懷疑的。但是由於「唯其闕佚既多,又頗有後人孱入者」。現代學者佟大群在《清代文獻辨偽學研究?緒論》中說:「劉重來的《關於的一樁懸案》(《西南師範學院報》1983年第1期),黃懷信的《篇辯偽》(《文獻》1994年第2期)等,探討了《逸周書》的真偽問題。周玉秀的博士學位論文《<逸周書>的語言特點及其文獻學價值》(2005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從語法、句法、音韻等角度,認定其為『西周時代文獻』的同時,也發現該書有戰國乃至漢代人的增竄改寫。」不弄清楚這個問題,就無法解釋周代「始於文、武,終於穆王、厲王」的史官們怎麼可能寫出漢代的地名來。成書於公元前841年以前,怎麼會記載出幾百年以後才有的地名?讓古人按著後人的口徑說話,豈非咄咄怪事!漢代人的「增竄改寫」是先秦文獻《逸周書?嘗麥解》中出現「涿鹿之戰」原因之一。

《逸周書?嘗麥解》云:「蚩尤乃逐帝,爭於涿鹿之河,九隅無遺。赤帝大懾,乃說於黃帝,執蚩尤,殺之於中冀。」《逸周書·史記解》云:「昔阪泉氏,用兵無已,誅戰不休,併兼無親,文無所立,智士寒心。徙居至於獨鹿,諸侯叛之阪泉以亡。」我們對上述兩段引文作一下分析,《路史?炎帝紀附蚩尤傳》云:「阪泉氏蚩尤」。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一》云:「蚩尤曰阪泉氏」。清全祖望《經史問答·八》亦云蚩尤乃阪泉倡亂之人。所以《逸周書?嘗麥解》所云「阪泉氏」即蚩尤。在同一書中同是蚩尤一人,一說在「涿鹿」,一說在「獨鹿」,顯然「涿鹿」不是「獨鹿」。《荀子·成相》云:「剄而獨鹿棄之江。」楊註:「獨鹿與屬鏤同。吳王夫差賜子胥之劍名」。「獨鹿」似應為劍的出產地名,那麼,吳王夫差絕不會到涿鹿來的。因而《逸周書?史記解》中「獨鹿」作地名,也不會指「涿鹿」。《逸周書》作為周代的史書,在涿鹿縣設置的前幾百年前是不會說出「涿鹿」地名的。因此說高亨著《古字通假會典·侯部第十》所說「獨與涿」可互通假是錯誤的,《周禮?秋官?序官》:「壺涿氏」。鄭註:「故書涿為獨。」說明鄭玄看到的原書是「獨」字。《逸周書》在《漢書?藝文志》中有著錄,儘管司馬遷沒明說他參考了《逸周書》,但照理說他是應該看到此書的,而且這位「考信於六藝」的老先生本應該對這一矛盾的說法作一番推敲,可他又把「獨鹿」當成「涿鹿」了。這就為他人「增竄改寫」《逸周書》提供了依據和借口。實際上,「蜀」、「獨」、「涿」這幾個字是不能互通假的,「蜀」字很古老,先周甲骨文、周中至戰國金文、戰國簡文都有該字;「涿」字出現也很早,甲骨文、周中金文和秦印文都出現過;「獨」字在戰國簡文中有發現。三字彼此音義上都沒有相互關聯。

一千多年前東漢王充就對於「增竄改寫」問題及其嚴重性深惡痛絕,他在《論衡?對作》說:「虛妄顯於真,實誠亂於偽,世人不悟,是非不定,紫朱雜廁,瓦玉集糅。以情言之,豈吾心所能忍哉……不得已,故為《論衡》」。每當看到王充的這些案劍瞠目的議論,聯想到「涿鹿」之偽,深有共鳴之感慨!難道我們不應該「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寫出今天的《論衡》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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