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與《紅樓夢》人物出場大比拼,各呈異彩,伯仲莫辨
(作者:徐景洲)
《金瓶梅》兩組人物縱橫巧出場
崇禎本對詞話本第一回的重大改造,不僅體現在題旨迥異,還體現在人物出場順序上。詞話本以《水滸》故事為引子,讓女一號主人公潘金蓮先於男一號主人公西門慶出場,其他人物,依次登台,是線性結構。崇禎本則將西門慶置於篇首,這不僅與他全書頭號主角的身份相稱,也更符合小說以西門慶家族為敘事中心的結構布局。與之相配套的是,其他人物出場介紹採取集約式,即以與男女主人公有密切關係的人物各為一組集中介紹,猶如劇本開頭的人物表。這對於結構宏大、情節複雜、人物眾多的長篇小說來說,既有利於讀者把握盤根錯節的人物關係,也有利於理清錯綜複雜的故事情節,深得其「壺奧」的《紅樓夢》也有類似布局——這是網狀結構
以西門慶為中心的人物組合採取橫向介紹法,平行介紹與西門慶有特殊關係的社會及家庭兩個層面的人物,使讀者一開篇就對西門慶家庭內外兩個最重要的人際關係圈有一個概括而又清晰的了解,避免了情節發展中人物頻繁交代的贅筆。他們分別是以頭號幫閑應伯爵為首的會中兄弟和以正室娘子吳月娘為首的妻妾家僕。
以潘金蓮為中心的人物組合採取縱向介紹法,將各色人等串聯在潘金蓮人生經歷的時間軸線上。賣女度日的母親、悉心栽培潘金蓮成為才色雙全尤物的王招宣、引潘金蓮走入歧途的老淫蟲張大戶以及善良無能的武大,他們殊途同歸,各以不同方式參與了潘金蓮淫婦角色的打造。
這兩組人物又細分為三種類型,逐一介紹。介紹既有主次之分,又有繁簡之別。
第一類是西門慶與潘金蓮,他們是各組頭號角色,不惜篇幅,詳加敘寫。
西門慶的介紹像一份內容詳實而又全面的「履歷表」,既交代清楚他的前世今生,又展示出他諸多惡劣品性及「酒色財氣」的強勢。此後不久勾引潘金蓮、助潘金蓮鴆殺武大的淫邪首秀,便是這份「履歷表」的最好備註。潘金蓮的介紹則像人物小傳,具有很強的故事性。與西門慶的概述性介紹相比,更注重生活細節,目的是要形象展示一個純情女孩怎樣一步步墮落為淫婦的全過程,為潘金蓮與西門慶一見鍾情、勾搭成奸做足鋪墊。
第二類是應伯爵與吳月娘、張大戶與武大。前者是西門慶幫閑頭領與家政女總管,後者是決定潘金蓮一生命運走向的兩個最重要男人。對這四個人物的介紹,要言不煩,精當傳神。
且看應伯爵:
「第一個最相契的,姓應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開綢緞鋪應員外的第二個兒子,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因此人都起他一個諢名,叫做應花子。又會一腿好氣毬,雙陸棋子,件件皆通。」
「第一個最相契的」——既強調應伯爵是幫閑中位居「第一個」的老大地位,又點明與西門慶有著「最相契」的特殊密切關係——西門慶混跡社會,行走江湖,最離不開的就是這個「肚裡蛔蟲」式的人物。應伯爵其名諧音「贏白嚼」,即「贏得白吃白喝」,這是他為西門慶幫閑的最主要目的。字「光候」,一個「只能等候」別人施捨的可憐蟲。一名一字,道破應伯爵貧賤境況及幫閑本質。但應伯爵原來卻很闊,「是開綢緞鋪應員外」的兒子,見過大世面,「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混得「應花子」諢名,而這,正是他能成為西門慶吃喝嫖賭「生活導師」與「開路先鋒」的資本。再加上「會一腿好氣毬,雙陸棋件件皆通」,是個無所不能的超級大玩家,與西門慶臭味相投,二人如何不「最相契」?
高度濃縮的應伯爵生平介紹,是開篇關於「財禍」題旨的最好註腳——有錢是爹,無錢只能裝孫子。應伯爵是人窮志短的典型,恰與「有錢就有一切」的西門慶相反,他們是一塊金幣的兩面。
再看吳月娘:
新近又娶了本縣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這吳氏年紀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後來嫁到西門慶家,都順口叫他月娘。卻說這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順。
吳月娘這份人生簡歷,值得注意處有兩點。一是「左衛吳千戶之女」,點明西門慶結的是官家姻親;一是吳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隨」,這是春秋筆法,表面上贊其賢惠善持家,但她的「百依百順」式的賢惠只是「面上」的。可見賢惠的吳月娘對西門慶還有並不「百依百順」的一面,她是個柔中帶剛、綿里藏針式的人物。
以潘金蓮為首的人物組合中,張大戶與武大是重量級人物。前者不僅是潘金蓮成為淫婦的啟蒙者與助推者,而且為一己之私,還將潘金蓮強嫁與武大,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走向,開啟了她淪為偷姦殺夫淫婦的罪惡之門。後者則是將潘金蓮推向沉淪深淵的最關鍵反作用力,正是武大的醜陋無能,促使潘金蓮不惜一切代價投向西門慶懷抱。
第三類人物分別是西門慶的會中兄弟與妻妾家僕、潘金蓮的母親、王招宣、武松及張大戶家人等。這一類人物,除了武松,大都渾渾噩噩,直接或間接成為西門慶與潘金蓮的幫凶或幫閑。他們是西門慶與潘金蓮存在的社會基礎,是構成「金瓶梅」世界不可或缺的基本元素,與西門慶、潘金蓮一起,組成一幅末世群醜圖。
兩組人物,三種類型,縱橫出場,詳略精當,頗具匠心。
《紅樓夢》團隊單兵各呈其彩
紅樓夢人物眾多,不僅個性描寫鮮明,而且出場安排都別具匠心。集納介紹,按身份不同採取分列式;個人介紹異彩紛呈,有虛有實、有由遠及近、有平面、有輕點、有懸念,不一而足,無不顯示出作者刻畫人物手段之豐富多變,令人應接不暇,觀為觀止。
首先出場的是賈府「主子」方陣,採取分列式,在第二回由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引出。這一方陣的第一列隊是寧公、賈代化、賈敬、賈珍、賈蓉、榮公、賈代善、賈母、賈赦、賈政、王夫人、賈珠、元春、寶玉。第二列隊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姐妹與賈敏、林黛玉母女,第三列隊是賈環、賈蘭、賈璉、鳳姐。有詳有略,有主有次,一目了然。
第二批以方陣形式出場的是賈府的「奴才」丫環團隊。第二十九回,賈母率眾人去清虛觀為元妃打醮祈福,除了一班女貴族外,有賈母的丫頭鴛鴦、鸚鵡、琥珀、珍,黛玉的丫頭紫鵑、雪雁、鸚哥,寶釵的丫頭鶯兒、文杏,迎春的丫頭司棋、綉橘,探春的丫頭侍書、翠縷,惜春的丫頭入畫、彩屏,薛姨媽的丫頭同喜、同貴,外帶香菱,香菱的丫頭臻兒,李氏的丫頭素雲、碧月,鳳姐的丫頭平兒、豐兒、小紅,王夫人的丫頭金釧、彩雲。除了怡紅院的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碧痕外,賈府的主要丫頭幾乎全在其中。
再看個人出場式。
林黛玉出場是「漸進式」。她最早出場,就像寫賈府從千里之外一個芥茉之微的小小人家劉姥姥寫起一樣,林黛玉與賈府之大相比,也算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一個相對來說小小人家的小小孩子。在第三回,由賈雨村被林如海聘為西席,教一個小小女學生,引出年方五歲的黛玉,介紹她的身世。然後由賈雨村與冷子興閑話介紹她舉止非同一般。再寫林如海送女兒惜別場面,而正式登場則是這一回中寫的進賈府。由遠及近,層層推進,最終亮相於舞台正中央,這是非常隆重的人物出場式,顯示出林黛玉在小說中舉足輕重的女一號女主角份量。她在眾人面前甫一亮相,即刻喝了個滿堂彩,而以寶玉眼中的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的側面描寫最為精彩傳神。
鳳姐出場是立體式。先虛寫,未見其人,先聞其笑,先聞其聲,「先聲奪人」,這是從黛玉耳中心中側寫。再實寫,這是從黛玉眼中正面寫:只見一群媳婦丫環擁著一個麗人。賈母介紹「鳳辣子」,又是側寫。最後鳳姐站定舞台中心,由她一人起承轉合,揮灑自如,掌控全場,又是正面描寫。如此多面重寫,自然是由鳳姐在賈府中的特殊地位決定的。如果說黛玉是女孩中的女一號,那麼鳳姐便是婦人中的女一號,份量可與黛玉旗鼓相當。
寶玉出場屬「懸念式」。未見其人,先聞其奇。先由冷子興在第二迴向賈雨村談寶玉出生含玉並抓周專抓脂粉釵環,預言是色鬼。第三回黛玉進賈府見了一圈人,本該最早見到寶玉,寶玉卻「往廟裡還願去」了,而王夫人又一再叮囑「不要理他」。直到黛玉回到賈母屋裡吃晚飯時,才「聽外面一陣腳步響——這時寶玉才正式出場。而這時黛玉心裡正想:「這個寶玉不知是怎樣個憊懶人呢。」見面的印象是「雖怒時而似笑,即嗔視而有情」,竟與寶玉初見黛玉的印象神似。然後換了衣服再次登場,面目一新,讓黛玉眼裡一亮,心裡一動,兩個一見鍾情,矢志不忘。
作為女孩中的第三號人物,寶釵緊隨黛玉、寶玉之後,在第四回正式登場,與前幾位出場人物各有「排場」相比,寶釵的出場可謂毫無懸念,是平面式,單一式:霸王哥哥,皇商富家,不明是非溺愛縱子作惡的薛姨媽,這樣家庭出來的女兒自然中規中矩,崇尚實用主義,毫無詩意靈氣可言,與黛玉恰成反差。
史湘雲出場是回溯式。第十三回首次出現,只是一句話;「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帶著侄女史湘雲來了」。直到二十回才正式出場,她一出場就「大說大笑——天真率直性格躍然紙上。然後又倒敘她其實在賈府早就生活過一段時間了。
還有其他人物出場,繁簡各異,手法各異,極耐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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