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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醫之爭的實質

大約從去年起,關於中醫是否科學的爭議又一次熱鬧起來,緣由據說在於一位名叫張耀功的教授發了個帖子,要求取締中醫。然後發起網上簽名,有諸多醫學專業人士簽名支持他這個要求。再接著網上、紙質傳媒上惹來罵聲一片,待何祚庥、方舟子這兩位麻煩人士捲入,鬧得就更歡,「漢奸」、「賣國賊」之類喧囂沸沸揚揚。CCTV-12昨晚和今晚連續播放了中西醫爭論的話題,請來了反方張教授與正方黃先生,電話還連線了侯耀華等名人。感覺不錯的是:各抒己見,沒有定論;即便顯示出傾向性,但至少不似從前那般輿論一律。

應該說,現在說是中醫的那種醫術,積數千年之經驗,徹底廢掉它得看情況。近代以來,那些堅決主張廢了中醫的大人物,例如孫中山、梁啟超、魯迅、胡適、陳寅恪等等,他們都居住在大都市甚至國外,醫院林立,既然都無看中醫的必需,說廢也無妨。而且他們廢意實誠,孫中山寧可等死也不準看舊醫;魯迅病入膏肓亦不理會要他看中醫的請求;梁啟超被西醫錯割了一個腎,仍不改廢舊醫之主張。然而在那些缺醫少葯的地方,無論舊醫多麼原始,這類經驗醫術有它存在的理由,因為人們離不開它。其實,主張廢舊醫者沒脫離「一統」思維模式,不知道中國地域廣闊,情況不同,在窮鄉僻壤,廢舊醫等於滅了醫。隨著先進醫術逐漸推廣,舊醫中之合理成分自會納入新醫,不合理成分自會消亡,完全無須人為廢、立。

問題在於,如今爭論的主題似乎不在醫,「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我感到大惑不解的是,爭論如此激烈,為什麼就沒有人探究一下,什麼時候才有「中醫」、「西醫」這兩個對立叫法的?自《黃帝內經》等「四大經典」到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國傳統醫術從無「中醫」說法,零星傳入的外域醫藥,只要有療效,也是「笑納」不拒的,例如阿芙蓉(鴉片)傳入中國,例如康熙服用傳教士帶來的金雞納霜治瘧疾。

所謂「西醫」,是傳教士們帶進來的。但不是早年的傳教士們。自1552年傳教士沙勿略死於被困的上川島,歐洲傳教士進入中國的努力遭遇一系列失敗。到1574年,羅馬教廷使者范里安到澳門考察後得出結論:「滲入中國的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調整我們的策略,而採取一種迄今為止與我們在其它國家完全不同的方法。」具體地說,他的新方法就是捨棄教徒葡萄牙化,令傳教士中國化。從利馬竇到南懷仁,明末清初時代傳教士們力圖以科學作為敲門磚,意欲敲開中國的大門。400多年以後,李瑞環1998年5月訪問羅馬,稱:「利馬竇等人把歐洲的天文、數學、地理等知識傳播到中國,給中華文化注入了新鮮血液。」大概,《幾何原本》可以看成那時傳播的代表性成就。

明亡清興以後,湯若望一度成為順治皇帝的摯友,顯赫一時。然而,當順治病入膏肓,傳教士們並沒有半點醫術可以救治他。以歐洲科學作為禮品的傳教士們,很快就被強大的儒學排擠出去。明末那一點「新鮮血液」遭遇滅頂之災,為數不多的歐洲傳教士幾乎全部葬身於清軍鐵蹄之下。湯若望病死於1665年,雖然他和副手南懷仁因精確的曆法受到康熙肯定,所有罹難者皆準予平反,但是,在華僅存的30名歐洲傳教士還是被監禁,並押解至廣東關押,到1671年,全國教堂悉數封閉,傳教士一律驅逐,中國恢復舊學的絕對統治。我們注意到,這些傳教士所傳入中國的科學裡,尚沒有醫學的內容。

反過去查考,其實歐洲的醫學也是在這以後才飛速發展起來的,利馬竇們無法把西方也沒有的「西醫」帶到中國來。傳統的西方醫學,跟所謂「中醫」一樣,同樣屬於經驗醫術的範疇。1543年出版了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標誌著科學史上文藝復興的開始,懷疑教條、反對權威之風興起。醫學界也產生了一場以帕拉切爾蘇斯為代表的醫學革命,開展了醫術向醫學的研究與開發。達.芬奇就畫過700多幅人體解剖圖;對流行病的研究產生了「粒子」及其繁殖的理論。17世紀,體溫計、脈搏計的發明使醫學進入量化階段;顯微鏡的發明使得量化幾乎遍及醫學研究的每一個部分;人體血液循環被發現,細胞組織被發現,人體組織學奠定了基礎;物理學派、化學學派、活力學派進行了深入淺出的辯論,使得醫學日新月異。荷蘭萊頓大學首創臨床學專業教育與研究,病理學研究也隨之興旺起來。麻醉術的日臻成熟,使得外科手術開闢了一片新領域。19世紀初,細胞學、細菌學、微生物學、實驗生理學、藥物學、預防醫學、衛生學、護理學等都蓬勃發展,各種醫療儀器、設備接踵發明。所有這些,都是醫術科學進化的過程,物理學、化學、生物學、製造業等飛速發展又反過來促進了醫學的發展。就連中國、印度等東方醫術傳入歐洲,也沒有被拒之門外。

由此可見,後來傳入中國的所謂「西醫」,其實是「新醫」,是醫術科學化所獲得的最新進展。清末民初包括張之洞、李鴻章在內的開明派稱西方傳入為「新學」、「新法」更接近事物的本質。反觀中國,無論政治、軍事、經濟、文化、教育等等,全都躺在祖宗的懷裡睡懶覺,抱殘守缺抵制一切進步,包括醫學的進步。這就是名為「中醫」實則「舊醫」的本質。世上本無所謂「中醫」,只有「舊醫」,為了抗拒進步抵制科學,這才祭起一面大旗,包著自己去嚇唬別人。

隨著西方對華貿易的增長,傳教士逐漸湧入中國,他們遭遇傳統文化的抵制,不得已便以兩百餘年來神速發展的醫藥為敲門磚,先行醫,後傳教。西方醫學的新技術以其療效的實證便迅速在中國蔓延,1835年,伯駕在廣州創辦近代中國第一所教會醫院及學校,可算是西方醫學在中國登陸之舉。直至鴉片戰爭,堅船利炮轟開了閉鎖的大門,教會醫院、醫學院以及西方醫學著作逐漸增加,影響越來越大。可以說,中國的百姓命賤,首先接受教會醫藥的正是他們。對於達官顯貴,他們只是耳聞目睹平民百姓醫療成功案例越來越多的情況下,才開始接受西醫。比較典型如李鴻章,1879年,他的夫人生病,所聘天津傳統醫生高手開方抓藥均無療效,這才接受西醫,經傳教士馬根濟和郝維德治癒,李於是開始相信西醫能耐。

張之洞作於1898年的《勸學篇.外篇.設學》有「舊學為體,新學為用,不使偏廢」。然後我們一直拿「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作為張之洞名言,這是一種巧妙的扭曲,先進與落後的差距迅即轉化成民族文化間對立;李鴻章在戊戌之後應對慈禧:「六部誠可廢,若舊法能富強,中國之強久矣,何待今日?」這話本來質樸,寓意深刻。然而我們不得不佩服儒學主導的中國傳統文化那種頑固的守舊情結。民國年間,有過兩次廢舊醫高潮,以1929年《規定舊醫登記案原則》為最,它的實施辦法規定:「甲:舊醫登記限至民國十九年為止;乙:禁止舊醫學校;丙:其餘如取締新聞雜誌等非科學醫之宣傳品及登報介紹舊醫等事由,衛生部儘力相機進行。」這裡說的是「舊醫」,而非「中醫」。

1950年,民國時期廢止中醫派的代表人物余雲岫在全國衛生工作會議中,提出了名為「改造舊醫實施步驟」的草案。草案將「廢止」變成「改造」,衛生部副部長賀誠積極贊同,施行「團結中西醫」,使傳統舊醫從業人員逐步學習新醫知識,以科學充實他們。這本是無可指責的措施,然而偏遭指責。指責的核心在於:一旦用西方已求證了的醫學知識充實中醫從業者,就把中醫給滅了,此乃實現美帝陰謀之舉措。這個指責充分顯示了「舊醫」捍衛者維護傳統,堅決抵制科學與進步的衛道稟性。錢端升歸納了那些反對意見之後上報中央,1953年毛撤了賀誠、王斌的衛生部副部長職務,大力扶持「中醫」,然而他本人的醫療保健卻不屑於請「中醫」來打理,全靠西醫。

以後便徹底滅了「舊醫」、「新醫」稱謂,統稱之為「中醫」、「西醫」,巧妙地掩飾了落後與先進的本質,似乎「西醫」只不過是西方的傳統醫術而已,與「中醫」僅差一個地域。現時那些辯論里,貫穿著地域性誤導,抹煞了科學進步的實質。一言以蔽之,所有關於「中醫」的辯護,其本質不過是抗拒進步的吶喊,它比民國初期關於廢止「舊醫」的辯論更反動,也更具蠱惑性。唯不可思議的是,現在已經是改革開放近40年了,國人之守舊思維尚如此濃烈,可嘆!

新近網上有文章介紹了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的一個講話,大意是說中國永遠成不了超級大國,「因為它沒有那種可以用來推進自己的權力,進而削弱我們西方國家的具有『傳染性』的學說。今天中國出口的是電視機,而不是思想觀念。」《鳳凰周刊》引此語時用了「據說」二字,但我想這話有道理,甭管它是誰說的。如今俺們滿世界到處辦「孔子學院」,如果僅僅用於介紹自己的存在,尚可生存一段時間。倘若藉以出口思想觀念,它必定成為麻煩根源。仍借李鴻章對西太后說的那句話,「若舊法能富強,中國之強久矣,何待今日?」

借「中醫」說道為例,憑心而論,即使國家再扶持,你取代得了「西醫」嗎?既然沒底氣可以吃掉人家,就應該努力融合而不是拚死對立。有存在的理由不等於可以永遠遊離在科學之外,一旦進入科學聖殿,就不可能繼續「中醫」、「西醫」的對立,只有醫學一途可走。倒是值得憂慮的,頑固地拒絕科學,那麼,可以斷定科學必然浸淫「中醫」的地盤,到那時,滅頂就是無可避免的。前不久,我們幾位中學同學聚會,一位正擔任中醫學院院長的同學坦然承認:「我學的就是中醫專業,說中醫是科學純屬扯談,無論我學的還是我教的,其實大部分都是西醫那些東西。」只需看看,如今那些中醫院日漸蕭條便可預見其未來,為了生存,許多中醫院實際上早就把「中」字特色藏起來了。

在中國,最沒出息的就是那些民族主義者,他們除了喋喋不休地為老祖宗那點遺產張目之外,完全沒有創新的能力。如今中國充當了「世界工場」,掙了不少錢,就有淺薄者自以為不得了。不過別忘了,思想才是歷史前進的火車頭,一個沒有先進思想的群體,是不可能領銜世界的。如果我們進一步想到,即使今日出口的電視機也是人家西方的發明,難道還不能明白些事理么?(2007.6.23發老三屆、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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