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詩意在詩中是第一位
原文:嚴冬友曰:「凡詩文妙處,全在於空。譬如一室內,人之所游焉息焉者,皆空處也。若窒而塞之,雖金玉滿堂,而無安放此身處:又安見富貴之樂耶?鐘不空則啞矣,耳不空則聾矣。」
譯文:嚴長明說:「凡是詩文的精妙之處,都在於它的空靈。比如在一間屋子裡,人所以能活動與休息,都因為有空間。如果一再往屋子裡堆放物件,儘管全是金玉財寶,但沒有存身之處:又怎麼能顯示出富貴的快樂呢?鍾如果中間不空就不會響了,耳朵中間不空便聾了。」
評點:袁枚曾在詩話中寫道:「詩之靈在空不在巧。」可見,袁枚所說的空,即空靈、超脫之意,是相對實、滿、死而言。詩寫得太實、太滿,便呆板、僵死,無靈氣可言。
原文:人常言:某才高,可惜太狂。余道:非也。從古高才,有過顏子與孔明者乎?然而顏子則有若無,實若虛矣。孔明則勤求啟誨,孜孜不倦矣。曾贈德厚庵云:「不數袁羊與范汪,更從何處放真長。驥雖力好終須德,人果才高斷不狂。」又有人言:某天分高,可惜不讀書。某精明,可惜太刻。余又道:非也。天分果高,必知書中滋味,自然篤嗜。精明者,知其事之徹始終,當可而止,必不過於搜求;搜求太苦,必致自累其身。故常云:不讀書,便是低天分;行刻薄,真乃大糊塗。
譯文:人們常說:某人天分才氣很高,只可惜太狂傲了。我說:不是這樣。自古以來最有才能的人,有超過顏回和諸葛亮的嗎?然而顏回卻是有學問又總覺得還不夠多,有才能又很虛心。諸葛亮則是經常求教又誨人不倦,總是不知道辛苦勞累。曾在贈給德厚庵的詩中寫道:「不數袁羊與范汪,更從何處放真長。冀雖力好終須德,人果才高斷不狂。」又有人說:某人天分很高,可惜不肯讀書。某人精明,可惜對人太尖刻。我又說:不是這樣。天分果然很高的人,必然知道書中滋味,自然會努力用心去讀書。精明的人,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必然會適可而止,一定不會過分苛求;過分苛求,必然是反受其害。所以經常這樣說:不肯讀書的人,便是天分很低的人;對人過分尖刻的人,就是一個大糊塗人。
評點:應該說袁枚的「性靈說」是比較重視人的天分的。但他並不片面地強調人的天分,以至墜入唯心主義的泥沼。而是在重視人的天分的同時,還強調後天的學習與實踐。
原文:浦柳愚山長云:「詩生於心,而成於手;然以心運手則可,以手代心則不可。今天描詩者,東拉西扯,左支右梧,都從故紙堆來,不從性情流出;是以手代心也。」吳西林處士云:「詩以意為主人,以詞為奴婢。若意少詞多,便是主弱奴強,呼喚不去矣。」二說皆妙。
譯文:書院書長浦柳愚先生說:「詩是由心中發出來,用手將它寫在紙上;然而讓心指揮手可以,用手代替心則不可以。如今一些描詩的人,東一筆西一筆,左一筆右一筆,從故紙堆里找典故,不是從性情中自然流露出來,這就是用手代替心作詩的方法。」吳穎芳處士說:「詩意好比是主人,詞句好比是奴僕,如果詩意貧乏文詞過盛,就是主弱奴強,奴僕不聽使喚了。」這兩種說法都很好。
評點:袁枚引用浦柳愚和吳穎芳二人的話,意在強調詩應以表達性情為宗旨,性情是詩意的主要表現。而詩意在詩中是第一位,語言是為詩意服務的。不能本末倒置、意少詞多。
譯文:王鳴盛光祿,在為人詩集作的序言中寫道:「所說詩人這一稱呼,未必一定是會作詩之人。如果心胸超邁脫俗,對人溫文爾雅,雖然一個字都不認識,也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如果是心胸狹小低俗,對人俗不可耐,雖然終朝咬文嚼字,沒完沒了地寫個不停,也不是個詩人。」我讚賞他的話,這真是學詩者的先決條件。因此記錄下來。
評點:袁枚強調學詩者應首先注重自身品德修養。要有超脫的胸襟,待人處世要有溫文爾雅的氣度。從反面說,應該去掉齷齪和塵俗,使心靈不斷得以凈化。這樣,必然會如《論語·憲問》所說:「有德者必有言。」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
原文:胡稚威云:「詩有來得、去得、存得之分。來得者,下筆便有也;去得者,平正穩妥也;存得者,新鮮出色也。」
譯文:胡天遊說:「有的詩不招自來,有的詩應該捨棄,有的詩值得保留。不招自來的詩。提筆便可以一揮而就;應該捨棄的詩,字面上平正穩妥;值得保留的詩,清新鮮活特色突出。」
評點:「來得者」,自然天成;「存得者」,苦心經營。只有看似「平正穩妥」而毫無新意的詩,應毫不猶豫地捨棄。
原文:詩人愛管閑事,越沒要緊則愈佳;所謂「『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也。陳方德榮《七夕》詩云:「笑問牛郎與織女,是誰先過鵲橋來?」楊鐵崖《柳花》詩云:「飛入畫樓花幾點,不知楊柳在誰家?」
譯文:詩人喜歡管閑事,所管的事情越不重要越好;所說的「『吹皺一池春水』,與你有什麼關係」就屬於這種情況。陳德榮方伯《七夕》詩寫道:「笑問牛郎與織女,是誰先過鵲橋來?」楊維楨《柳花》詩寫道:「飛入畫樓花幾點,不知楊柳在誰家?」
評點:正因為沒有關係,才是好詩。因為越不相干,越能表現出詩人的痴情、純真,詩人的赤子之心。
原文: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後真;否則敷衍成文矣。詩難其雅也,有學問而後雅;否則俚鄙率意矣。太白斗酒詩百篇,東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不過一時興到之語,不可以詞害意。若認以為真,則兩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僅存若干?且可精選者,亦不過十之五六。
譯文:詩很難寫得純真,先有性情而後才會表現出純真;否則便是勉強湊成的文字了。詩很難寫得典雅,先有學問而後才會表現為典雅;否則便是粗俗輕率的文字了。李白飲下一杯酒能寫出一百首詩,蘇軾無論是嬉笑還是怒罵,都能成為文章;這些說法只不過一時形容和誇張,不應該拘於字面而曲解。如果將字面的話當真,那麼兩個人的詩文集,整棟房子也裝不下,為什麼僅僅留存下這麼多呢?而且可以精選出來的,也不過是十分之五六罷了。
評點:袁枚闡述了好的詩文產生不易,一有性情見真意;二有學問做根底。同時還要經過千錘百鍊之功。這三者是缺一不可的。
譯文:我最喜愛周亮工論詩的說法:作詩,只為表達我的性情,因此我想寫詩就寫,我不想寫詩就不寫。本來就不曾有誰來強迫我、催促我、要求我必須寫詩。《詩經》中的詩都是為表述心志而作的,不標明詩作者的姓名,沒想到要用詩來傳名,並且沒想到後人傳誦我寫的詩。啊!正因為如此,《詩經》中的詩才達到了最高的藝術境界!如今寫詩的人,想憑藉詩來顯示自己淵博,爭名逐利,這是錯誤的!」
評點:如今有些人,借作詩來賣弄學問,沽名釣譽,這是很錯誤的。詩,應該是詩人情感的自然流露,不是誰來強迫詩人一定要作詩。也不是為了傳詩傳名於後世。功利目的和實用主義的觀點,對詩文寫作都是有害無益的。
(摘自《隨園詩話》袁枚著,呂樹坤譯評。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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